跟朋友会面,自我介绍时,我总爱笑着说:本人是“土鸡”——光坡“鸡”。当然啰,前提是朋友知道有光坡这个地方,否则会让人有点唐突。
之所以有这习惯,是曾经想把“光坡鸡”弄成富乡神鸟,久而久之思维定型,脱口而出了。
想法也许受海南文昌鸡影响。曾与朋友自驾游走海南岛,专门去文昌吃了椰子鸡,感觉真不错。文昌鸡特色在于有椰子相伴,离开椰子,我不肯定其肉质抵得过光坡鸡的,想如把光坡鸡弄得像文昌鸡那样有名气,可为书香之乡添点别样风味。
其实,光坡鸡名声由来久了的。小时候也为家乡有此“尤物”倍感幸福。农村包产责任制以后,人们没有“割资本尾巴”的焦虑,光坡鸡便红极一时。那时,家家户户都养几只母鸡,母鸡们勤快,一茬接一茬产蛋孵仔,不知疲倦。勤奋母鸡被勤劳主人夜以继日的宠爱着,要为现代化添砖加瓦。在一茬又一茬的小鸡群中,公母比例却有点瑕疵,母的占比总是居多。这是不尽人意的,但无可奈何。看官也许会问,怎么回事呢?光坡人对鸡“重男轻女”吗?小母鸡不错的啊,可早出栏,不出栏就留着产蛋,多好。可是光坡人就这样,还是偏爱公鸡,有甚办法?
公鸡刚学打鸣时,就得请人阉了,人们爱把公鸡变成阉鸡养,阉鸡逢年过节抢手,集中出售能帮家里解决需用钱去办的大事。
家庭散养鸡,是好副业。过去规定了“割尾巴”的数量固然不好,到天高任鸟飞时,却要有个度,需量力而行,量体裁衣,不能无限放大。村里有句老话:“有钱读得书,有米养得猪”,猪如此鸡也如此。
项鸡留着产蛋是不划算的,要尽快出售换钱,解决平日的柴米油盐。当然也有特殊,比如我读书时觉得饿了就晕,便实话告诉了外婆,外婆悄悄的让项鸡生了头巢蛋留着,每天早上灼一碗鸡蛋粥让我吃了才去上学。外婆以为,项鸡的头巢蛋很营养,能治我的饿晕症。后来听朋友说,用生力啤酒灼头巢蛋喝能强身健体,也就信以为真了。
项鸡是未产蛋的青年母鸡,光坡项鸡体型小,不担价,县城里的买家喜欢。卖家也喜欢,但卖家不养鸡,卖家是到村里来的收鸡佬,收鸡佬是中间商赚差价。对养鸡人而言,项鸡在收鸡佬的称杆星点上每每被唱喏出来,老是在两三斤的幅度上来回,这兴许就是不受欢迎的原因。
何况,项鸡也不好掌握出售的时间节点,一不小心就产了蛋,掉价不说,还受嫌。这不,上周收鸡佬来时,觉得它没长成,本周忽地生了处女蛋,摇身变成母鸡了。只见得收鸡佬聚拢长长的嘴皮子,往鸡屁股一吹说:这鸡生过蛋了。主人想辩护也没用,生过蛋的“部位”松弛着呢。更有奇葩的是,收鸡佬托着一只羽毛滑溜的项鸡对主人说:你这只鸡明早要下蛋了,不能按项鸡价来算。说完把鸡屁股递过来给主人“指探”,食指从那个部位退出来后,无奈的说:真会选择时辰哩。
碰上体型好的,主人家又计划以新换老,便说:不卖了不卖了,留着生蛋孵仔。收鸡佬闻言,很不情愿的放下鸡,还打量了好几眼。
公鸡不同,收鸡佬刚走,就听见村头传来了吆喝声:“阉鸡补镬啰——”
那时,阉鸡手艺人基本上都会补镬,凭这两项手艺,一个村子接一个村子的走家串户,人们称之为“荡村佬”。荡村佬来到村上,哪怕开始只一户人家阉鸡补镬,可摆下阵势后,还是接二连三地干个不停,不干上大半天脱不开身。
有个荡村佬姓陈,个子高,荡村次数特多,大家管他叫高陈。高陈手艺好,阉鸡成功率高,补镬铁水烧得透,补缝接得好,既不碍勺子又耐用。碰上夏天炎热,高陈弄得浑身大汗淋漓,整个人油溜溜的,颈上挂着一条擦汗毛巾,也油腻腻的。孩子们在旁边专注,猜度着哪个公鸡卵大。
到补镬环节,阵势大了。补镬工具成套的摆开来,风箱、熔炉、三脚猫、耐火杯、耐火勺、草木灰粉布垫、压烙布条、尖嘴锤和垫锤等,还有补镬材料碎生铁。风箱很引人注目,又称鼓风匣子,懂得它在古代叫做“橐龠”是后来的事情了。风箱很快被高陈师傅拉起来,木炭红了,夹杂在木炭里的耐火勺装着的碎生铁很快成了铁水。高陈师傅接下来一连串补镬动作,看得孩子们心惊肉跳,五体投地。大人们此时看在眼里,嘀咕在心上。事后,因势利导的用好高陈师傅的“威仪”,威吓不听话的熊孩子:说不听教下次让高陈给阉了,或说让高陈把屁股眼补上,看怎么拉屎。这招果然厉害,用一次奏效一次。
阉了的公鸡,从此没了性需要,一心一意的塑型造体,跟早出栏的同巢项鸡比,体重要多三四斤。早春二月孵出的小鸡,项鸡到八九月份是定要出售了的,阉鸡可养到过年时节。一些人家甚至养到来年清明节出售,逢人便大声说他家的鸡是“老鸡”,肉质更韧更香。最好是隆冬时节孵出来的鸡仔,来年过年时出售刚好对年,这样买卖双方心情都好。散养阉鸡,以养对年为最佳。
临近过年,家家户户有把阉鸡用竹笼子“关禁闭”的习惯,每天按时加大投喂量,是为“囚鸡”。囚鸡的目标是让散漫惯了的阉鸡静下来享受慢生活,在短期内陡增些皮下脂肪,这样阉鸡看起来体型丰腴,毛光可人。
有人作过探究,认为此举是那时人们肚子缺油水,通过囚鸡来满足肚子渴油水之需。看法对了一半,还有另一半,就是囚过的阉鸡吃起来的确更可口,更香,更甜,更美。
上世纪九十年代,人们做生意的脑筋有了质的飞跃,一些鸡贩子看到,逢年过节很多外乡人专程来光坡农贸市场买鸡。商机稍纵即逝,个别鸡贩子便跑到钦州贩来当地土鸡,冒充光坡鸡出售,狠狠赚了一大笔差价。此后引发了效应,影响了光坡鸡好名声,也破了传统养殖的阵子。
规矩定方圆,规矩破了,问题就来了。首先,阉鸡被以次充好,影响了传统养殖心态,也影响人们对光坡鸡的认知。光坡鸡除了在餐桌上占了口感优势外,与鸡贩子手中的外地土鸡没有明显区别。光坡人如是描述自己的宝贝:个头适中,细骨,重五六斤,毛黄,嘴黄,脚黄,仅此而已。依此看,光坡鸡当属三黄鸡,而非自成一家的品种。
其次,既然成年阉鸡分不出个所以然来,小鸡就更难辨别了。随着孵化技术进步,到集市购买小鸡,比自家打理母鸡土生土养来得更容易,成本更低廉。逐利是浮躁无情的,传统母鸡很快被淘汰了。个别相对执着的传统养殖模式守卫者,稍后在卖鸡的集市上被无情的打了嘴巴:无论他们怎么说长道短,买家依然是一笑了之,认为是自卖自夸提升要价的把式。
随后,本土的阉鸡、小鸡跟母鸡一样,都一起成了“昨日黄花”。
时过境迁后,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光坡鸡的名声仍在回响,而支撑这种存在的,竟不是光坡人自以为是的鸡种,而是水土!正如“南橘北枳”一样!换句话说,同在集市上买回小鸡饲养,在其他地方跟在光坡养出来是不同的。于是乎,那些传统养殖的坚守者们,最终沦为吃完最后一只本土母鸡的“灭绝师太”。
水土之功,于人于物同理,故禀赋之人自然想到禀赋派生之策。于是,个别人便利用乡土味大做文章,干起光坡鸡的规模养殖。然而,现实事与愿违,在光坡规模化养鸡,跟散养不可同日而语。看来自然之力,藏于自然的千家万户,来不得任意骄纵横掠!这就对了,否则千千万万的散养户们,在集市上吆喝卖鸡之时,情何以堪?
爱光坡鸡的光坡人还有另一种方式,就是自己开个“光坡鸡饭店”,店里的光坡鸡,有炖汤,白切,烧烤,盐焗,热婆炒,猪肚鸡……可惜都维持不久,逃不过自生自灭的规律。
遗弃了本土母鸡的人们,起初买回来饲养的是幼鸡,幼鸡需解决防疫和阉割问题,一路风吹雨打下来,成为大阉鸡的比例也不高,仍激不起人们的养殖热情。但是,商家是与时俱进的精明分子,他们主动把上述风险一揽子担下来,给大家提供防好疫和阉割好的,当然啰,如此一来鸡们都能分得清公母了,任君选择好了。这样散养鸡更省事了,只要买回来养就是了。
然而养鸡的故事到此还未完结。号称钦州的林下鸡,现今又源源不断的来到村子里,人们争相购买。从体量看,这些鸡算是养成的了,个大的五六斤,个小的也四五斤了。从外形感官看,鸡是从规模养殖场出来无疑,卖相不好。但村里人需要它,人们不是买来吃的,而是买来加持岁月的,要养那么一个月两个月三月甚至几个月,都冲着家乡的水土之功去挥霍。委实说,这种挥霍是无度的,我不赞成,但无可奈何。
想得远的,在光坡办起了小鸡孵化基地,在基地里养母鸡产蛋孵化,想用光坡水土之功潜移默化出新一代鸡种,再续前缘。然后又急功近利的想,以此去申请地理标识。想法当然是好的,但可惜“理论依据”不足。“专家”说,光坡鸡无论前世今生,都是三黄鸡无疑,无法效仿文昌鸡,也就无法给出地理标识。
其实有这样的“定论”不见得是坏事,如果世事都是由人想由人说由人做的,岂不再次坏了规矩。不过,又想起那橘生淮南枳在淮北之典故,现代人帮古人考证出来了,说是橘与枳本是类而不同,就是说古人弄错千年了。但是,千年之后的我们不也是古人吗?看来处事还是谨慎些好,否则再犯一个千年之错就贻笑大方了。当然,我这般说不是怀疑专家的科学观点,而是想在科学之外找个“学外之地”,好好发展光坡鸡而已。
外婆说过,家里养鸡,母鸡的优劣尤为关键。优的母鸡产蛋多,且孵出率高,护仔到位,自然养成率高。反之就惨兮兮了。她说分辨优劣并不复杂,看母鸡带崽在外遇上骤雨可定夺。骤雨过后,如小鸡个个毛干身暖,即为良母。反之,小的们四散奔逃,个个像落汤鸡,即为劣母也。
外婆如是说,但她相鸡也有失误时。她养过“良母”也淘汰过“劣母”。小时候遇骤雨初停,果见小鸡四散归来,见此情况,外婆会一边骂母鸡,一边连忙去厨房拿火灰把小鸡煨上,接着生了火,让小鸡及时得以取暖回神。
这样的劣母,自然很快被外婆处理掉,我们很快就吃到清补凉炖的母鸡汤。对劣母鸡之故事,事后外婆还时常唠叨,无形中给我们上了人生之课。知道鸡如人人若鸡,悉心舔犊的谓之良母,反之谓之劣。又由此想到贤妻良母,从字面看,良母对子女而言,贤妻对丈夫而言,但此四字似乎一直密不可分,或许,良母者大多谓贤妻,贤妻者大多谓良母。鸡母人母,良者之道通而至简矣。
扯远了,回头再说光坡鸡。前面说因现今有源源不断的钦州林下鸡涌来,村里人们几乎忘了鸡是要从小鸡开始养的了。他们觉得有需要时就盼,盼新的“荡村佬”开着小卡车来村子里,远远听得见激动人心的喇叭声:卖钦州林下鸡,有公鸡有项鸡,任选。
我家也跟着养这种“林下鸡”了,尽管养是为了自给自足。但我还是很遗憾,毕竟是外婆养鸡的本领没有学到手。我跟那些传统养殖的坚守者们一样,都有点力不从心?我想是借口罢了。
朋友当中,知我是“光坡鸡”者越来越众,有人冷不零丁在我面前问,想弄个光坡鸡,怎样可弄到正品?我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说起。毕竟,如今我家养的鸡,童年青年成年都是在别人家过的,这能算是光坡鸡吗?我亦担心朋友说我小气,不敢推荐自家养的鸡。
当然,我仅以一村之举猜度一乡之事,难免有管中窥豹之嫌。毛主席他老人家早说过:没有调查没有发言权。或许光坡还有好多专心致志养好光坡鸡的人,需要大家去发现,然后一道去理解和支持。
光坡鸡如真的是三黄鸡,不给地理标识也是有理的。但作为光坡人,对养育自己的乡土,对福祉里的“宝物鸡”,不可妄自菲薄,不可全盘弃了。否则,便辜负了乡,也对不起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