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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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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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粟 包

下雨天,想起炒粟包来了。小时候想吃炒粟包(爆米花),必是下雨天,下雨天凉快不易上火哩。

粟包是我们海边人对玉米的称谓,其实,玉米被称为包粟是范围广泛的,意为包米,又称“苞粟”。我们海边人倒过来唤作“粟包”,似乎是对“包”的向往或在乎。

童年对粟包的印象不亚于番薯(红薯)。在本地方言区里,讽刺一个人从“村”到“城”蜕变,如他(她)挺装模作样,往往遭说“番薯屎还没有屙完呢”,或“粟包屎还没屙完呢”。旁人一听,明白了:这人土里土气,但爱在鼻子里插葱——装象。或许,说人者多少有点“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之嫌,无意中证明了番薯粟包这两样庄稼于本地农人之重要。

粟包是早春作物,如果年三十前后不下雨,气温宜人,基本上是过了年就要下地里干活种粟包了。记得有回过年时天气晴明,其时已是生产责任制,村里某家年初一便上工整理坡地了,惹得整村人跟着学样,搅得一点过年氛围都没了。故小时候过年,虽家里衣食不丰,却盼望过年时气温能低那么一点点,当然不下雨为好。气温低,是阻住人们早早下地干活的理由;不下雨,能保障孩子大人到集镇上趁个年圩,买买炮仗看看打球各取所需,就行了。

粟包是一定要种的,且需要大面积种,否则到了“三荒四月青黄不接”之时,吃金瓜是远远不够的。

种粟包要事先泡好种子,粟包种子是上年收割时把饱满的备好放在专门的罐子里的宝贝。后来种“杂优粟”,自家留种的习惯才改变。开春播种时,拿种子出来用常温水洗一下,意为“知春”,接着用暖水泡一下,意为“醒春”。醒春水不能太热,手感温暖即好。泡过温水后,捞出来用筲箕装着,上面放些同样泡过温水的禾杆保持湿润。粟包种子在人们悉心营造的温床里很快发了芽。有经验的农人,知道什么时候泡种,什么时候下种。初始承包责任制,如你家之前不很注意经验积累,得做到三勤:勤问勤看勤打理,可保证不错过下种佳期。

泡种和整理坡地需要同步或提前,宁可地等种子,不可种子等地,这是农人该有的样子,否则会被取笑。那时村里有一户“半边户”(家中男人吃公家粮的),之前是跟着集体众人走的节奏,单干后与别人交流少,常演绎种子等地的事,闹出“不臭农气”的笑话。

粟包芽不长也不短恰到好处时,就要及时下种了,如果天公作美,不遇连日雨更无倒春寒,苗子很快就长出来了,很茁壮,让地里处处充满着希望。如碰上连日雨或倒春寒,就要做好返种或补种准备。

泡粟包种子,会有一小部分是不发芽的,也不浪费,绝不会拿去喂鸡鸭的,放到锅里炒一下,虽然炒不成爆米花,但香韧可口,是睇牛仔爱分享的零食。

正常年景,到孩子们春季开学时,粟包已经长出沟陷了。孩子们上学路上全都是粟包地,一不小心便发生践踏庄稼“事故”,调皮的,有故意为之之嫌,被同学批评了,如重犯,生产队长适时会来学校说事。记得就在这时节,听校长在集会上说了曹操兵发宛城讨伐张秀“割发代首”的故事。孩子们听了故事印象深刻,后来虽偶尔“马错前蹄”,显然是有所感化了。

粟包长高了,是捉迷藏和玩打仗的好阵地,玩打仗兴趣最浓,游击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边打仗边回家两不误。那时放学回家家里是各有家务的,容不得贪玩误事,否则会挨棍子的。

临时分组便开打,说临时分组,其实是惯例的,大家经常一起玩打仗,谁是“敌我”阵营的,清楚得很。

在粟包地里玩打仗,很惬意,“敌我”双方似乎不计较胜负,玩才是目的。钻进坡连着坡的粟包地,游击队员们天马行空的特点有了体现,有主动出击很快便壮烈了的,有隐而不发伺机而动的,有迂回包抄战术的,有肚子饿了见到粟包地的红薯苗诱人馋,借机挖出来当“军粮”充饥的。此时吃的“军粮”,卫生条件特差,那红薯,是上一年“翻坡”漏下的珍稀呢。何谓“翻坡”?就是生产队集体挖了红薯后,回过头来三三两两到坡地再翻挖一遍的行为。村里约定俗成,“翻坡”成果归个人不归队里,大家很积极。据说“翻坡”也有不良行为发生的,说是在挖红薯时 ,有人故意没把红薯全挖出来,为事后“翻坡”留资源,如此这般自然是收获颇丰。孩子们对此自私行为是嗤之以鼻的,但又据说这情况有猜测的成分,也就没人去打破砂锅追到底了。

话说回来,在粟包地里遇见隔年的红薯在地里长出来,诱力很大,徒手三下五除二把红薯挖出来,在坡塍草茵上擦了擦,毫不犹豫的塞进嘴里了。嚼起来沙子是可感的,蛔虫卵却感受不到,但肯定是不少的吧,要不,孩子们时不时被逼着吃些虫药,总拉出很多令人吃惊的蛔虫团来。

上学路旁的粟包,男孩子喜欢以一棵或一行作为自个儿供肥的“私人定制”。每天上学,有意留着一泡尿去慰劳它,那棵(行)粟包果然很快感知,在风调雨顺的日子里长得特墨特高特壮,有鹤立鸡群之感。大家便各自炫耀,说了许多大话,天花开地花落的。如碰上连续旱天,那棵(行)可就不受用了,率先第一批焉了。

粟包是挺能吃肥的,种植的时候,落农家粪肥是一点马虎不得。先起好大垅,大垅是一块坡地的战略布局,在大垅上挖出一行行沟陷,沟陷间即为行距,行里的算枝距,行枝距需因地制宜,肥地宜密,瘦地宜疏。在行沟陷里均匀撒一层农家肥泥,在肥泥上淋粪水,然后才下种。下种时站着蹲着都行,看手脚灵活度了。跟着培土,均匀薄薄一层土,切忌土厚了。

一块坡地种下来,生产队时是有说有笑,不知不觉一下子完了事转到下一块。责任制时,是一家子人种一块,看上去零落,倒也天地心宽。种粟包工序多,无论人多人少,上了年纪的,一天劳作下来,腰身骨头尽酸痛。

第一次追肥的时候,地里除了庄稼,还有好多野菜野草,野菜是常见的白头婆、寒菜、鱼鳞菜,可以吃。那时肚子里没有油,除非农闲或家里即将断粮,否则不想吃,吃了“心糟火灼”干不了活。为了不让占粟包肥,便野菜野草一起除去,除完了淋上浓浓的粪水,也有在枝距间挖小陷放进粉碎性小海螺当肥的。然后从行距间把原先起沟陷留下的土培上根部。追完肥,整个大垅的土是基本持平的。

第二次追肥工序差不多,粟包杆子长高了,脚底下的野草野菜长不起来,就连前面讲到的番薯中“珍稀”,也才长出那么一垛子红嫩的苗苗,让玩打仗的游击队员得以发现。少了除草环节自然高兴,但此时粟包枝茂叶繁,叶齿割肉,大汗淋漓之下是好不难受。第二次追完肥,大垅里的各行自成小垅,轮到行距间成了小沟陷。此时粟包已孕育有胎,接下来如果不是连日旱的日子,收成在望了。

可老天往往喜欢跟人们开玩笑,有时眼看到了嘴边的粟包,偏偏就遇上小旱转大旱的年份。本地因土质之故,连续半个月不下雨即是小旱,高坡的粟包开始焉了,连续一个月不下雨,低坡的也要焉了。此时要抗旱了,山塘田角里的水,依靠肩挑背驮来到粟包地里,一行行的救急。救急最有希望的是低坡的,高坡的是没指望了。早上淋的少得可怜的一勺水,晚上去看没了一点水痕。粟包们半焉在那里,仿佛人们从没爱过它,一副伤心的模样。

事实上,粟包遇上的好年景还是居多的,如碰上坏年景,许多春作物是跟着焦虑的,连锁反应不胜枚举,在此不深究,还是说粟包吧。

经过抗旱,低坡是有收成的,高坡呢,只好收杆子回来烧灶了。在连年春旱的小气候里,人们很快找到了应对办法,让那些缺水不能种上水稻的田用来种粟包,这些坡地更低,不用抗旱。但此类地块不适合风调雨顺的年份,它低洼住水,粟包受不住伤水。

收割时节,村里可热闹了。生产队时,派出去的劳动组三三两两从不同的地块回来,大大小小全身黄透的粟包堆放一起,体力不支的老人小孩,集中于某棵相思树下,说笑着给粟包剥衣,还边做好分类,“熟透”的放一箩,“疏米嫩”放一筐。这些“疏米嫩”,不是人们着意要糟蹋了它,只是已杆黄叶枯,收割时一并拿了。孩子们有理由喜欢这不成器的“疏米嫩”,晚上收工时分到各家各户,可让大家尝个鲜呢。“疏米嫩”大多有虫口,放到现在,固然只是喂鸡的料,但那时的孩子们爱得要死。现在年轻人可能要问,不可以提前摘棒子回来鲜吃吗?问得好啊,可那时队里不允许,得一律熟透了才能收割,要确保粮食安全呀。

晒粟棒子时,禾堂及禾堂周围的草地全铺了,金黄色一大片,满是收获的喜悦。几天下来,有经验的爷辈老者说,可以“退”(脱粒)粟包米了。队长喊了一声,该来的就齐了,不该来的也会来凑热闹。三三两两各守一个箩筐,便说边笑边退。有拿锥子戮的,有拿起戮过的棒子双手反方向扭的,有用拇指慢慢退的,有用圆木桩往箩筐捅的,有跳上箩筐用大脚搓的,偌大一个禾堂,晚风中上演着人尽其才的曲子,激越快活平和真实。

退好粟包米再分配是最公平的,那个“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年代,集体处处以公平的形象温暖着众生,人们于自己的天地里自在幸福而快乐。各家分到的粟包米,很少直接换钱,只填肚皮,可在计划内通过家庭副业来变点现。

退了粒的粟包棒子心,用做柴火,或打碎喂牲口,本地前者用法居多。进灶头以前,孩子们喜欢拿来对攻打仗。此时不再是游击式的了,而是面对面真枪实弹的决战,那些粟棒子心,如果是干透了的,打人并不很痛,如是湿漉漉的那种,感觉打中眼睛是可以成瞎子的,所以双方对攻时均以保护眼睛为上,其它部位就甭管是否红肿了。

粟包米被装进瓦缸里,放在卧室顶上的楼阵里,那是收成的大杂汇,干燥通风,瓦顶漏雨会被及时发觉,安全可靠。

“双抢”过后,有农闲的时段,这时老天爱下雨。下点雨是好事呀,刚刚插下的秧苗不怕水不在话下,孩子们要趁机鼓动大人炒粟包才是正事。某家的孩子一下子想不起来没关系,只要有一家开锅炒了,全村子弥漫着香气,不怕不知晓。这时“顺锅炒”是常事,就是趁着热锅帮炒几个邻居家的。“顺锅炒”能分辩村里的亲疏远近,正像在一个班级里念书,总有自己要好的几个一般。“顺锅炒”持续高温其实很伤锅,补过的锅是不能炒的,要不炒着炒着那个“锅补”就有掉下来的风险,事后找人来补锅那可费劲。

炒粟包有红锅炒(纯锅)和沙锅炒(锅放沙子),红锅炒爆米花少,易“焦锅”,成品量少,口感差;沙锅炒爆米花多,成色稳,成品量多,口感佳。红锅炒是无奈之举啊,往往是存年的炒沙不小心给弄没了,或被哪个放肆的猫屙了屎尿,你有啥办法?

吃炒粟包,温热时吃是最香口的。但大人要求孩子们等凉了再吃,说易上火生疮疼死人。孩子们一来着实怕疮,二来为给大人留着面子,以便后续有鼓动的余地,也就很听话了,等稍凉了才开吃。

下雨天吃炒,天气凉能规避火气,许是有道理的,但终归是体质有别,同样吃了炒的,有人屁事没发生,有人吃了牙疼,有人吃了痱子密麻,有人吃了莫明长了一个疮疖,有人头上长了“鸡屎贴”(小热疮烂了粘住头毛,状如鸡屎贴在头上,故名)……但为了医嘴馋,你说咋办?一起豁出去了吧。

粟包米合着大米煮粥,是常要吃的,名曰粟包粥。大米相对足的家庭,粟包投放少许些,反之粟包放多些。用粟包煮粥需要用碾米机碾过,量少的也可以自己去舂,碾过的叫粟包头。煮粟包粥得在前一天晚上做好准备,要么用泥锅煲好粟包头,要么盆装着泡水,第二天早上煮粥时一起放进锅里煮就行。如不做提前功夫,一起放煮,要么米熟粟硬,要么粟熟米烂,口感都不好。用泥锅提前煲好的最佳,我外婆勤劳,让我们尽享粟包粥美味了。提前煲好的粟包头,我们给美名曰“粟包口(表稠粘块状之义)”,好吃,但不轻易能吃,为何?要留着和米煮粥呀,可不能打乱了一天的粥计划。但是只要向外婆提出来,一定能吃到,而且第二天会煲多些,让吃个饱!

吃粟包粥,送什么菜最好呢?人们喜欢评说比较。经过民间沉淀,几种说法有认可度:说咸萝卜好,说咸虾仔好,说咸蚝蛎好,说咸鬼鲎撩(脚)好……,后者跟中华鲎同种,个小,有毒,那时的海边人喜欢捉来整好,慢火咸煮存着吃。因有可存储的之便利,那时有些海边人制作好了,拿到内地山区去卖。吃到的人多了,自然是赞同“吃粟包粥送鬼鲎撩最佳”者多。

粟包头打成粉,可以做粟包籺,本地粟包籺一般是做成圆薄粉团,放在有点油的锅里烘烤。口感粗糙,不能跟米籺相比,很少为之。

粟包上餐桌是后来的事情,据说此类粟包也有别于之前的主粮粟,故名曰菜粟。不过主粮粟在很嫩的时候,摘来做菜粟炒或炖汤也未尝不可,或许它们的分界线不在品种,只在嫩老之别?

粟包不容易消化,吃粟包粥上农活虽耐饿,胃口不佳者会出现轻度“心糟火灼”之感,但那是小事了。粟包是那时农村的主粮,如没有它,父母们还得多买多少木薯巴等“生理”来度每年的荒季呢?答案在岁月里的那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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