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读初中时,一篇《芋老人传》曾引起颇多回响。原文不长,摘录如下:【芋老人者,慈水祝渡人也。子佣出,独与妪居渡口。一日,有书生避雨檐下,衣湿袖单,影乃益瘦。老人延入坐,知从郡城就童子试归。老人略知书,与语久,命妪煮芋以进;尽一器,再进。生为之饱,笑曰:“他日不忘老人芋也。”雨止,别去。 后十余年,书生用甲第为相国,偶命厨者进芋,辍箸叹曰:“何向者祝渡老人之芋之香而甘也!”使人访其夫妇,载以来。至京,相国慰劳曰:“不忘老人芋,今乃烦尔妪一煮芋也。”已而妪煮芋进,相国亦辍箸曰:“何向者之香而甘也!”老人前曰:“犹是芋也,而向之香且甘者,非调和之有异,时、位之移人也。相公昔自郡城走数十里,困于雨,不择食矣。今者堂有炼珍,朝分尚食,张筵列鼎,尚何芋是甘乎?”老人语未毕,相国遽惊谢曰:“老人知道者!”厚资而谴之。于是,芋老人之名大著。】
初中学生算不上初出茅庐,缘何对此文感触良深,谓之与芋头结缘深刻也。
我们读文章,大凡文里既有旧知又有新识,新旧知识结合又产出有趣的元素来,该文章大概率是受欢迎的,《芋老人传》属于此种状况。
我在中秋节总要想起芋头来,个中原因,多次为外人道过,今以文会友,再多说一遍无妨。小时候想吃芋头,必须“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下过几场春雨的原野山坡,泥土显然松软多了。父亲问我们:想吃芋头吗?父亲这般问,我们是不用回答的,只管跟着去开荒扩种就是了。不知何故,种芋头的坡地,“熟坡”是不行的,必须是“生坡”才好。所谓“熟坡”,是指年年复耕的地,而“生坡”,顾名思义是新开辟的地了。大人说,熟坡种芋头易“发狗耳”,种不出又大又肥的芋头,生坡则反之。所谓“发狗耳”,是庄稼叶子长相不好,像狗耳朵一般卷着,故名。
挖“生坡”栽芋头,是那时“开荒扩种”常见的方式,生坡种成熟地后,可以种木薯、葛薯(地瓜)。其实父亲早就相好地块了的,问我们爱不爱吃,是成竹在胸,做个动员而已。我便投其所好,立即响应,找出那把双齿锄,荷在肩,跟上父亲就走。后面是母亲,跟着是能帮得忙的妹子们。
我们的开荒地块,在大车岭岭腰上,正密密麻麻的长着一尺来高的扫把草,它们缀满了米粒大小的花儿,在春风里荡漾。有几只大黄蜂在忽上忽下的飞,让人想到附近一定有它们的蜂房。
为了避免让大黄蜂蜇,母亲早已点着事先结好的“禾杆蛇”,在风头舞动起来。我们则睁着灵动的大眼,跟着禾杆蛇吐出的一股股“狼烟”,侦寻可疑之处,发现某处一下子有大黄蜂飞散开来,知道该处有蜂房了。父亲接过母亲的禾杆蛇,勇敢的走过去把蜂房摘了。大黄蜂没了房子,很快就散了伙,不再冒犯人。
开荒劳动并无开工仪式,如果非要找个节点,那头鼻子破烂不堪的母牛被父亲装上了牛轭时可以算。我不知道它的鼻子为什么烂得那么惨烈,那么丑陋,问母亲,说是因为它年轻时脾性暴躁,犁牛时常常“反轭”,加上第一次穿牛鼻子时没准好位,离了牛鼻子的软骨,只穿在蛮肉上,它便有了与人以蛮抗蛮的资本,天长日久遂破了相。为了让母牛听话,父亲在它的破鼻子旁边找到了掣肘它的关键,它现在学会就范了,它烦躁而听话。但其牛相让我看着不舒服,很同情它,却又无可奈何。
父亲犁牛时,我们各尽所能地同频共振。在母亲指点下,有抡起双齿锄把一块块已经犁松的石头抠挖出来的,有用徒手扯起扫把头扔到一旁的,有把石头搬到地块下水处的……只要来参加,没有一个人闲着。那些集中起来的石头,垒成坡塍,能减少水土流失,生坡就有了变熟地的机会,否则雨季大水倾盆,水土会一并流得精光。大半天功夫,一块新坡地就成型了。“少说也能吃上十餐芋头了吧。”兄妹边开荒边谈论着,憧憬着芋头美妙的将来。
用犁牛方法开“生坡”,可省许多劳力,但犁牛人累,牛更累。要求人技术过硬不说,还要大胆心细,否则发生犁毁牛伤的状况就不好了。记忆里就是此回,行驶中的犁头突然遇上大散石,父亲喝掣不住,一副好端端的犁头应声而断,幸好受惊的母牛没有带犁起哄,否则伤了牛脚跟就惨了。正是刚分“单干”不久之时,家里分到一条牛很是不易,牛受了伤,人可要受苦了。
随着父亲那声“断喝”,开荒也落下帷幕,地块三五厘地见方,大概能让一家子吃上十来餐芋头,这不,给我们兄妹刚才不幸言中了。
芋头种子是买来的,家里试图留过种子,没有成功。芋头种子不是开花结果来的籽颗粒,而是一个个看起来挺好吃的芋头仔。我们家常种两种芋头,一曰“青蒙(梗)芋”,二曰“过江芋”,后来常见到餐桌上的荔浦芋,我们家没栽过,原因不得而知。
过江芋芋体稍长,口感粘,靠近芋梗处的口感好,底部像是伤水了,口感不好,本地谓之“xen水”。一只过江芋,用以喂鸡鸭的占比很大,但不足惜,因为鸡鸭是迟早需要投料喂的嘛。芋头皮拌米糠,是鸡鸭们所爱,咽起来啧啧有声。
青蒙(梗)芋可就不一样了,我们常常挂在嘴边的“高坡芋头痞(音mou)到督”,说的就是青蒙(梗)芋。是说此芋只要种在高坡上,如果年景正常,整个芋体吃起来粉嫩粉嫩的,去皮后是一点儿也不浪费。
也有人家种“香鸡芋”,芋体口感粘而有劲,且有一股香气,可惜产量低些,不适合人口众多的家庭种植。
处暑白露之后,芋头逐渐进入收获季节,前面说了,因我们家所种的芋头大概是十来餐的量,故更像零食而非主食。知道芋头可收获了,我们特意怂恿母亲,说很想很想吃芋头了。芋头便很快被挖回来了,整了须,洗净泥,可就着芋皮进锅里蒸煮,本地人谓之“xiap芋头”的,音读xiap,其字形恕我不知。“xiap芋头”可放少许盐亦可不放。也可刨皮再进锅慢火焖的,本地谓之“kuo芋头”,“kuo”是哪个字形我也不知。“kuo芋头”比“xiap芋头”有味道,好吃,但费事费工,也浪费喂养家禽家畜的芋皮了。
我吃“xiap芋头”,喜欢先吃芋头乸,等肚子有了底,转而喜欢芋头仔。吃“kuo芋头”则反之,滑溜溜的芋头仔,一口一个先溜进肚子打了底儿,再慢慢嚼芋头乸,享受其香之魅,妙不可言。
邻居有人煮芋头粥,我觉得浪费芋头之香气,把好端端的零食变成主食了,我不喜欢。
“kuo芋头”如能加上些小海鲜,如沙虫呀、蚝蛎呀、螺肉呀、小虾呀什么的,更好吃,可惜很少享受到如此美味,偶尔碰上大人赶海,回来又撞上有芋头,口福自然是遇到了神助。
家乡人有“热薯冷芋”的说法,我却不以为然,认为都是热气腾腾好吃。
那时过中秋佳节,我们的期值至少有三:一谓月饼,这是各家的必须;二谓柚子,这是队里的柚子树结出来的;三谓芋头,这是勤劳之家“开荒扩种”挣来的。三样东西全了,心里就踏实了,可过上一个幸福中秋节了。
此三样,吃法及吃序是不一样的,芋头排在晚饭前吃,可以盛在碗里四处的走,边玩边吃,管饱,吃饱芋头不吃晚饭也准许。月饼呢,等月亮出来再吃,等不及月亮的也可以提前吃,但前提是吃完自己的份儿就没有了。有这个前提,没有人要提前吃的。月饼是四个一包的那种油纸封,对的,就是看着让人想舔油纸的那种。吃月饼,每人多则两个,少则一个,想多吃真没有了。此时外婆和母亲都看在眼里,称吃腻了,让大家分享她的份儿。但大家迟迟不下手,不是不想,是不敢啊。想想就明白了,能那么容易吃腻吗?
吃完了月饼,柚子该上场了,孩子们一副爱吃不吃的模样。回想起来,其实那时不是不爱吃柚子,而是想让吃了月饼的嘴巴,多留回味的时刻。
月亮呢,被抛弃在天上了。那时可不管玉兔,更不管嫦娥吴刚;不认得苏东坡,不知婵娟为何人,更不知悲欢离合为何物。至于阴晴圆缺呢,那可是大人们赶海的信号弹。
小时候,月亮上没有复杂的诗句,只有“月光光,亮堂堂”的歌儿很美!长大后,月亮上有了诗情,也很好!各有各的美好,都好!
后来见过的芋头也多了,煮法多了,吃法多了,可惜一直没出现《芋老人传》里说的那个样子,芋头还是那个味,没有前甘后苦,也没有前苦后甘,只好慨叹自个儿不达那位及第书生之境界了。
见过的月饼也多了,那油纸封里的“五仁”,早已被五花八门的名目所纷杂。包装出奇的张扬或深邃,以至于有人忍不住发了批评文章,说如此这般是浪费啊,是罪过啊,可惜后来仍是不了了之。
让人惊喜的是,如今有了其大如斗的月饼,一只月饼好几个人分享之,也得摸着圆肚皮子喟叹,哼着“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去睡了。
我突发幽思:如果那时候也有其大如斗的月饼,父母怎么办?我们家怎么办?大家怎么办?
答案想不出就别想了吧,反正家有芋头,坡有芋头,肚有芋头,大可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