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德地图上查找春天岭,神州大地上共有两处,一处在重庆,另一处则在防城港。重庆的春天岭我没有造访过,防城港的春天岭,时常伴我安然入梦,这真是我的幸运了。
村里人说,上世纪二十年代,有杨姓大户人家,来春天岭脚下建房定居,房子为岭南四合院风格,院内有大小房子几十间。我童年在该院子度过很多好时光,其间一砖一瓦,一阶一梯,一草一木,皆铭记于心了。这个美之所在,我姑且就唤它春天庭院吧。
是的,春天庭院因春天岭得名了,春天岭呢,多有诗意的名字呀,也该有个名由的吧。按村里人说法,是上面提及的杨姓人家,来此建房定居时取的名。大家如是口口相传:建房时,主人知道附近有个自然屯叫老虎港的,杨家有识之士认为:杨(羊)宅靠虎港而居,不吉利之兆,需想法子化解之,遂将房子座落的背靠岭取名春天岭,左侧青龙两座山岭则依次取名春天细岭和天狗岭。如此,庭院里居住的“羊”,以春天岭为靠山,靠山吃山,青草是任吃的了。同时安全也有保障,保障之关键点是在春天岭和老虎港之间建立缓冲区及拱卫区,缓冲区是春天细岭,拱卫区则是天狗岭。读过《西游记》,知道哮天犬是二郎神的宠犬,二郎神与天狗的关系是相互成就的。这天狗厉害得很,早前曾帮助二郎神战平了孙悟空,后来又帮助孙悟空打败了九头虫。有此厉害角色,虎港之“患”不足为虑了吧。
据说,杨家在此安居乐业以后,果然连年风调雨顺,佃农的地租交得很是自觉,家财是越积越丰,事业是越做越大,很快发展成为一方豪门。
然而,斗转星移,兴衰有替,国家民族也好,家族个人也罢,都得循此规律。春天岭的杨家,照样是不能例外,也要跟着历史的波涛沉浮的呢。众所周知,1949年便是这种大沉浮的历史分水岭,杨家主要成员,在历经血与火洗礼后,不得不跟着腐朽衰败的一方,退出历史舞台,背井离乡而去,其余成员则顺应潮流,留下来适应新的生活了。
这是春天庭院之变局,也是它所在的国度历经百年苦难后之变局。前者是后者的单元格或缩影,后者是前者的集合与必然,而这恰是人们家国情怀根植的沃土。
我从记事的时候起,父亲便带着家人搬出了春天庭院。父亲是爷爷家第一个自立门户的儿子,爷爷有好几个儿子,我有好几个叔伯。
搬出春天庭院的我们,不算是弃儿,我仍然能够时刻伴随其中的人和事,一起度过难忘的童年时光。
春天庭院中心地带有个天井,天井是孩子们玩耍的乐园,我们叫它“大天井”。大天井用青石板和沙石条铺砌而成,天井四周是房子,分上中下三座,房子高低错落有致,层次分明。童年尚不知美为何物,倘若是现在,走进这般庭院居所,一定会陶醉其中吧。
庭院里记忆较深的是鹅,四公家养的鹅,大大小小一大群。鹅是五叔喂养得多,一来二去我也跟着混熟了,本以为可以以熟为慢的,不想那只鹅公在“赶雄”时并不认熟人,很是飞扬跋扈,谁也看不惯。只要靠近它,它绝不放过你。猛见它伸直脖子,贴着地面,状如凶蛇的突袭而来,让人猝不及防。恰好那时四公家里好吃的东西特别多,当然是源于四妈的心灵手巧。玉米啦,番薯啦,芋头啦,粽子啦,糯米籺啦,木薯籺啦,有时喊你一声,你得随叫随到,那可不是人人都能享此殊荣的。从家里飞奔来大天井,鹅公拦在门口呢,得喊人出来控住它才行,否则进不得门去。这种尴尬局面跟馋嘴相比,后者始终占领着上风。
下雨天,鹅有不在的时候,那个大天井便是我们玩水仗的好场所了。天井本是东高西低的,因年久失修靠里的一角下陷了一些,变成东低西高了,雨水排不出去了,于是为大天井赶积水便成为我们打水仗的借口了。水是刚刚从天上下来的,但天井上有密集的家禽屎呢,打仗水一哗啦,立即秒变粪水了,散发着熟悉的腥味。孩子们并不介意,照样玩得狼烟四起,笑骂声飞满了院子。等到个别人衣服差不多弄湿了,猛然有人大喝一声:“个个都要挨棍子了!”大家才从沉浸式游戏中醒过来,嬉笑着收手了。
天井西出是春天庭院的门楼,我们叫它“大头门”,为何叫大头门呢,想不起名由了。大头门是村里的公共场所,生产队的社员大会常在门楼外面的石级上召开。石级虽磨得没棱没角了,但人们出入留下的泥沙不少,谁要是懒得搬板凳来,坐石级是可以的,得自个儿吹几口气把泥沙赶跑。那时开会大多是严肃的,有大队干部参加的更甚,小孩子是不准说话的。记得有一次会未开完,大家就不欢而散了,只听得生产队长嘟囔一句:“苍蝇傍马锄。”回来问大人此话怎解,竟莫名其妙地被骂了一句。看来这次会议开得让大家心情都不好。
门楼是能够避雨的,冬天阴雨绵绵时,孩子们集中聚在门楼下面,打扑克,跳大海,下老虎棋,摸盲鸡,斗单腿鸡,做石子……玩得最多的是做石子,半天较量下来,手和指甲都让地泥粘得黑不溜秋的了。到了吃饭时候,一只手就洗黑一大盆洗脸水,不过甭管洗手水多浓,照样是要重复利用的,那年代挑水不容易。
天井东进沿石级上到台阶,跨入门槛便是杨家的祖公厅(祠堂)了,祖公厅里凡是与拜祖有关的痕迹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架手动磨谷机和一架脚动舂米机,祖公厅变成村里的粮食加工坊了。以今人眼光看来,祖公厅乃供奉祖宗的神圣之地,人们理所当然心存敬畏。但在“除四旧”的年月里,这想法未免有点不合时宜。
在轮回的二十四节气或农闲的日子里,粮食加工坊发出有节奏的舂臼声是大概率事件,也是孩子们乐意享受的。舂米机是最常用的,糯米粉,籼米粉,木薯粉,鸡屎藤粉……只要做籺便需要用它。从祖公厅摇身一变成了粮食加工坊这事看来,民以食为天真的不是徒有虚名的,吃的需要明显要高于传说中的拜祖需要。
为何说拜祖是传说之事呢?其实我们这一代,一直到十来岁都还没有见过家族的拜祖活动,更不用说参加了,对祖公厅的敬畏之心相当于初生牛犊不知虎。承包责任制以后,邻村各个姓氏的祖公厅陆续得到了修复,人们逢年过节开始拜祖了,大家才慢慢的对杨家的那个旧祖公厅心存敬畏起来。有时舂粉拉下什么东西在那里,大人让你回转头去拿,就感觉心里是有点发毛的。后来有了打粉机,再也没人有闲情去那个那儿玩了。看来,牛犊崽子们慢慢认识虎大爷了。
杨家祖公厅居中西向,将庭院分为南北两部,临着大天井南边的房子,初为三公和四公两家的居所,三公的养女出嫁若干年后,看着四公家住房紧张,主动搬了出去,四公家几个儿女,大部分是一等一的劳动力了,自然要帮忙着三公在庭院外围修好房子。与三公四公隔墙相邻的是韦姓一大家子,原房子的通道早已用泥婆砖封起来了,但隔着墙仍能互相听见说话。
冬季晚上常跟父亲到四公家烤火,四公家劳动力富余,上山挖回的柴头排满了走廊,邻家都爱来蹭火取暖。本地有歇后语叫做“路边火——不炽(烤)白不炽(烤)。”意思是说路边火不管你烤不烤都要烧完的,何不趁机享受。四公家的火当然不是路边火,四妈见来烤火的人多了,忙把火堆从灶坑口移出来,把最好的柴头放进火堆里,让大家烤个痛快。身子烤暖了,进被窝入睡安稳得很哩。但晚来的客人并非要尽快暖和身子回家,边烤火边说大话(吹牛)才是来此的目的。那年月衣单体薄,冬天特别的冷,晚上要是没火堆聚在一起说大话简直是难以为继的。大家都说,冷飕飕聚在一起“抖狗虱”(指冷的颤抖)没意思,不如回家盖被子“睡大觉”。睡大觉在本地方言里是“死”的意思,但大人们还是愿意拿这样的话来开玩笑,可见没火烤无趣到顶了。烤火说的大话是五花八门的,大多时候离不开鬼,有的鬼故事讲过好几回了,小孩子在旁都听得耳熟能详了,却一点也不影响心惊肉跳,真是常讲常新。
杨家祖公厅以北,并排住着高姓和韦姓另一家,房子与快速爆炸的人口相比是日见拥挤了,厨房熏得像黑洞,不时有黑烟灰跌落下来,偶跟小孩子的鼻涕虫混杂一起,让人看见忍俊不禁。后来,韦姓人家也搬出去另建新房了,老房子转让给了高姓人家。
再往北又是一个天井,不过是个小天井罢了,仍是沙石条和青石板铺设的。小天井只是三面临房,一面临矮墙,雨天的时候,临房的三面几十条瓦水簌簌而下,甚是热闹。矮墙像极了一个长长的吧台,撑着伞倚着吧台赏雨听雨,应该是设计者的初心吧。矮墙隔着一条石级通道,通道挨着的房子就是爷爷带着他的一大家子人住的地方了。我是在春天庭院该处出生的,但于其中生活的一些细节,全都没有很好存盘。母亲跟我说过一些住在那儿的小故事,包括比我年长六岁的晚叔,在我还是婴儿躺在床上的时候,偷偷溜进来咬了我脸蛋一口。母亲说的次数多了,我仿佛真的记起来了似的,是的,晚叔就跟成人后的样子偷偷溜进来,狠狠的咬了我一口,我疼痛难忍哭了,边哭边蹬了一脚他的喉结。可是晚叔当年才六七岁呀,怎么能长着成人的脸庞,怎么有了喉结呢,我是想得太逼真了。
爷爷一大家子住的地方,在我眼中是高大上的,村里人称为“高屋”。高屋土木结构,上下两层各三间,上层房间铺设木地板,人在上面走,下面房间的人凭声音能知道走到哪了。下层房间依山傍势分三个层级,上面的层级依次高出四十公分,为了让下层房子不压抑,上层铺设的木地板也相应依次提高四十公分。房顶是齐头并进的瓦面,东西走向平拉,相当于大头门的右臂,能稳稳的挡住北来的季风。房子的墙体很厚且坚固,据说手榴弹也炸不开。上层三间房子有瞭望孔和射击孔,凭此可击退乱世之毛贼。
爷爷按照高屋走势,倚靠着西墙建了一间厨房,厨房顶设横梁兼八字梁,差不多相当于两间房子宽度,式样跟四公家用的原杨家厨房类似,只是用料不讲究罢了。厨房高度只到高屋西墙的一半,高屋西墙的檐口上,厚厚的瓦片下好多麻雀筑巢在那里叽叽喳喳的叫,可惜让爷爷的厨房顶隔着,无法用自制的梯子爬上去逮它们。
爷爷的厨房从来不上锁,门上挂着个活动插销,我放牛或放学回来,有时偷偷溜进去找吃的,却从来没发现过有能够拿得上手的食材,为了不枉此来,往往顺手舀一勺盆里残余的米羹喝下去才肯离开。
爷爷后来把上层房子的木板和楼阵拆除卖给田辽屋黄姓人家了,我想原因之一是有楼阵的房子有点局促吧,另一个原因恐怕是爷爷手头很紧了,必须要顺势而为了吧,而这却造就父亲早早的自立门户,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大约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春天庭院“大头门”门楼瓦顶突然陷塌了下来,庭院里的人家半夜被惊醒了,幸好不在白天,更不在孩子们集中玩耍的时段,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事实上,人们早就发现它的险情了,互相提醒着出入时要格外小心。我从学校回来,也被母亲特别提醒过了,她知道我周末回来喜欢去找五叔玩。母亲叮咛着说:“出入先看看上面情况,快进快出,不要逗留。”回想起来,孩子们不知不觉的疏远了大头门,不仅因为大家各自长大了,还因为生产责任制后各家的生产生活步调不一致了,更因为它有了险情了吧。
大头门陷塌以后,里面住的各家纷纷出来清理了障碍物,大头门左右连着的两家人,从此得到一块共同的天空,仿佛责任制后开得一块荒地一般的心情爽朗。人们出入大头门毋须担心头上之险了,大家的心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连着头门的两家,房子受陷塌的牵连,不得不各自做了简单的修缮。看上去虽然不比之前雅观,但没有了大头门,从此各自自成一家了,是得大于失,还是失大于得?就看各人在冗长的日子里把握好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