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是硬撑着在站立了,手里端着很重的匣子,尚且不知道里面装着些什么。没有人要求我端它到什么个时候,可氛围如此——肃穆者肃穆着,悲痛者悲痛着,无聊者注视着——实在是没有解脱的余地!好在我是端着匣子的许多人中的一个,索性也在劳苦之余也有些许的念想,“恐怕这许多人中的某个就要撑不住了”,我全然没有坚守到最后的道义,只需某个人放下了匣子,大可以轻松起来,也一并撂下这担子,绝不会给人注意到。
我便大胆环视四周,却撞见十几根拧动的脖颈,才觉察这没有道义之必要者,竟绝不是我一人,而在于端匣子的大多数,遂松了口气,一时丢了紧张,险些就要成了丢掉了匣子的第一人,好在给正前方一个健硕的背影拦了下去,倒害人家打了个趔趄。那人徐徐地转身,也无有言语,冷冰冰一个眼神,吓得我一个哆嗦,浑身酸软的筋骨不知哪来的力气,又紧绷了起来,竟比之前还直楞了几分,就这直楞出的分毫高度,给我越过了好些个人头,终于瞧见了领头的模样:那是颗浑圆的脑袋,围着杂草似的乱发,却是精心打理过的——长度一致,合围出蓬松的草环质感——是春天里求偶的雄鸟筑出的巢穴的形制;如此来看,那浑圆脑袋是颗巨大的鸟蛋。他嘴里念叨着像是梵经的咒语,手舞足蹈着把作戏用的金粉从头上撒过,我没见过这样的仪式,胡乱在头顶晃过的双手,却只在鸟巢形制的头发沾上金粉,与此相比,鸟蛋头颅洁白无暇,竟也有说不出的圣洁。随他叨念完了,静立在前方,手中的匣子也没有了重量,倒像是双手给粘在了匣子上去。我要惊异的事情许多,终于泄掉了最后一丝力气,两眼发黑,就要摔倒下去,恍惚里听见领头喊了声“起”,四面都传来撞击的实感,我几欲倒下的身子给周围人夹了起来,双脚也失掉了落地的触感,耷拉着脑袋勉强张开了眼缝,正遇见领头不怀好意的嘴角,那实在是诡异到极点的脸面,寻不到除嘴巴外的其他四官,也像那鸟蛋似的后脑勺一般圆润,简直就是一颗长了嘴巴的鸟蛋嘛!脑袋昏昏沉沉,也不知匣子是否还在手上,也许我已然倒了,也许我终于是丢下了匣子,也许我正因成了这丢掉匣子的第一人,才给周围的人架在了这明显的位置;可他们显然是确无道义之必要者,不然哪里有抬起我身子的手,怕是在我落倒的瞬间,就已丢掉了手中的匣子罢!想来那一众卑劣着扭动的脖颈,定是打从一开始便瞧见我虚弱的模样,又使了见不得人的手段,好确证我之虚弱,如此才在扭动脖颈间狼狈为奸,让我恍惚里窥到了卑劣的默契!
既然如此,我必要!……我必要什么呢?凭我扭动的脖颈窥到的真实,凭我无力硬撑的筋骨?说到底来,那最诡异的一位明明在我眼前,我却丝毫不觉他的恶意,只在那不怀好意的笑容里确证到我倒下的事实……我已无事可做了罢,如此便能陷入无欲无求的长眠,可谓善莫大焉。
我已无力思考些什么了,倦怠却不知好歹地散去;不愿张眼,无聊却从小腿处爬了上来,把一切都洗刷得干干净净,又把一切填充得满满当当,两只眸子就给满溢的无聊撑开来了。人群已然散去,那领头的鸟蛋脑袋果然还在,坐起身来,匣子静静地托在手上,我想,一切果然都如我所料。既然如此,我无所谓再思考些什么,无所谓再害怕些什么,盯着那套着金草窝、长着张嘴的巴的鸟蛋,不确定他能否看见我的眼睛;而他绕我走了三圈,竟学我坐着的模样,盘膝在我身前,紧接着握住我的双臂,把我怀抱的匣子递到了嘴边。我听见匣子咔嚓的声响,微微的震动中,我确信匣子中的东西已进入了他的嘴中。
不要思考,不要害怕。双手感到久违的温热,匣子到底离开了我,也入了他的怀抱,一点橘红的光在那头颅里闪动,笑容终也有了温暖的味道,像是心满意足的孩童模样,就这样怀抱着趴在了匣子上,静静睡去了。我盯着那抹橘红的光一点点生长,不久传来了鸟鸣的声响,喙击凿出了芝麻小孔,数次歇息后才将将开出了一个洞口,里面的东西却不愿出来,眼睛贼兮兮瞟了我许多次,终于将我认作石头或树木,这才探出了全部的身影,站在沾着金粉的鸟窝上自顾地梳理着羽毛——不过是一只橘毛的鸟罢了——这究竟算怎么一回事呢?随它展翅飞走吧;我和趴在匣子上的破碎蛋壳对坐,可他确是没了生息,那匣子照理应是归我,我却不知为何同情起一颗破了壳的鸟蛋,那不知从何而来的道德感,让我苦恼异常,不觉薅掉了许多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