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亦非梦的往事
与时光为敌
时光像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它一点点地缓慢地靠近你,却会在突然间将你扼杀。我就是在一场场迁涉中与时光为敌的,我在一个高处,俯视着我的命运,命运中赐予我的毒,我总是想方设法破皮、挤脓、清创,让伤口在时光中自愈,偶尔时光又将伤疤揭开,让病毒侵入,让伤口总在那里豁开口子,在时光中,你不能动弹,不然将疼得无法忍受,无法在一个磁场里,坚强地立住身子。你只有与时光为敌,将自己摆上它张开的獠牙处,等待它撕裂你的每一处肌肉,嚼碎你的每一块骨头,你必须忍住那刻疼痛,才能获得重生。
1995年,当我决定离开安静的小家,浪迹天涯开始,就注定了我的一辈子将与时光为敌,与自己为敌,与尊严为敌。有些时光,是一辈子无法隐匿的,它总是在沟豁的深处,猛然就袭上来,像影子戏,黑着身子,从光的深处透过来,一幕幕,无法逃避,无法将其摁进更深的时光里,它被我拖过来,一次次地,血淋淋地。我无数次在一个空旷的剧场里,体验一个人的影子戏,我分明已关了灯,熄了火,将一切光源紧闭,可影子就那么被我拖出来,拖出一线尾星,星光照亮了幕布,幕布上分明就是我的时光,在一幕幕上演。
幕布中的场景,与我生活中的场景那么类似,还是那个低矮的棚户区,还是那个脏乱的建筑工地,还是那节长长的车厢,以及那个川流不息的商市,场景不停地更换,到后来,这些场景像一个旋转的飞碟,它不断地从头中飞过,它削掉了我的头顶,头平静地被削,只有心颤抖得厉害,将全身的热力聚于此处,似乎即将暴胀的气球,马上只余下裂响后的红色碎片。
时光中的我,那么惊悚、张惶,像影子那么薄,像影子那么凉,光将影子照得那么惨白,我的脸上照不到泪滴,而痛像波纹在扩散,一圈又一圈,没命似地向彼岸奔逃。
我从一个城市逃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家逃到另一个家,我带着洗漱用品,和一件拖地的长裙,裙子是母亲亲手缝制的,有长长的腰带,有阔大的褶缝,它遮住了我隆起的腹,远远望去,我的腰身还是那么细,脸还是那么黑瘦,心还是那么不谙世事,而生活似乎已经彻底改变,它从一些细枝末节开始,慢慢地涌出一些河流,河流中的巨浪淹没了我,我不停地浮出水面,不停地偷偷换气。
二十年时光,将一个柔软的稚嫩女子打磨成一个冷硬的钢铁形象,她得经历多少痛,才能将身上的那层壳一层层兑脱,她缓慢地挣脱过程中,无数次又被时光蹭住,被时光的木匣子套住,被模铸成今天的她,冰冷、自私、狭隘,痛只是成为了一种形式,它无法获得身体的共鸣,爱与温情都很遥远,只是疼痛来临时的臆想之物,她常常在某一事物前转身,像被照进镜子般仓惶失措,镜中的自己,那么遥远,又那么清晰,隔住的屏障时常被抽离,那种赤裸裸的显形与攀爬的鼻涕虫正流下涎水没有任何差别。
而这一刻,幕布上的影像在瞬间定住,一个堆满建筑材料的小房子里,十几个民工正蹲在地上,他们围成几个圈,斜叼着烟,任灰白的烟灰自由地掉落,一手紧捏着牌,一手正甩着手中的红字牌,间或取下嘴上的烟头,狠狠地摁在水泥地上,烟头灭了,烟头在地上戳出一个个黑色的印记。赢了输了的男人们都在骂娘,用本地话骂,骂得动听而高昂,他们表情生动且夸张,有时似乎要扭打起来,没过一会又高兴地撸袖子骂娘。靠窗的那几个,正小口抿着酒,几块木头拼起来的桌上,一小袋花生米忤在那里,有几粒散开来,滚到了桌沿边,有一个弯腰将掉在地上的一粒捡起,吹吹灰,送进了嘴里,腮帮鼓起来又凹下去,鼓起来又凹下去。
燥热的风被风扇带动,在房里带出风声与气流,他们带有各种印迹的衬衫被风吹动。蚊子在鼓吹下站不住脚,只得躲在隐蔽处,迅速出击,以获得维持它们短短生命周期的粮草。我在这人声鼎沸里,冷漠地进进去去,我必须穿过他们,才能进入我生活的场。
而另一个炎热的房间里,趁着酒兴的他挥拳迎向我时,我正缩在一个棚子床上,床上没有棉絮,只有一张竹凉席铺设其上,他面目凶残地扑上来时,床吱吱地叫唤,而我却哭不出来,只有泪无声地流淌。他们在噪杂的人声里无法知晓另一间房中正上演的情节,我没有逃离的路,家中的阳光在远处照看不到我,孩子正在地上爬行,不时地扭过头来看狂躁的他,孩子的眼神清澈如一汪泉,照见了我的深渊与泪水,此后,我的一生都将被照见。正如那个流血的夜晚,血喷涌而出,一股一股,如刚破井的泉水,我的前襟成了血衣,我靠在墙角处不敢喘息,血液随着喘息声涌出,我能听到粗重的喘息声与细微的液体流动声正从某处升起,它们远离了我,又离我这么近,我举起手想触摸这些声音,触摸到的却是满手血迹,血液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再喷涌,如今只拥有缓缓的流速,沉积下来的液体黏乎乎的,沾在我的脸上,手抚上去,就再也抹不掉眼前的血色。
又一个阴沉的日子,狂暴的声音从一幢楼中响起,她眼见她被他追逐得无处可逃,他手中举着菜刀,瞪着醉酒的眼神,摇摇晃晃的,楼上楼下转着圈地追着她喊打喊杀,一大帮人围堵他,才解了这场凶案。她见她苍白着脸,气喘吁吁地靠在墙上,闭上眼,泪水从眼缝里不绝地流下来。她睁开眼,看见不远处的她,苦笑了一下,艰难地说:无法解脱的苦难!是的,她默默重复了一句:无法解脱的苦难!她从她身上照见了自己薄弱的命运,她们是那么相似,在这场婚姻里,以一辈子相赌,却输得惨不忍视,在这场博弈里,青春是赌资,爱情是碎了一地的蛋糕,拾起来时也沾满了灰尘,无法入口。她走上前,两个人默默相拥,她们的生活似乎已经迅捷地吻合,爱已经被现实隔离,生活中只寻得到生活,你若想向生活多讨一点幻想,它就会无情地当头浇灭你的想象之火花。
第一年的夏天,我们借住在征稽所的门卫房里,房子那么小,顶上没有隔热层,屋内空气燥热,建筑工地上聒噪的声音也加重了人心的烦闷。太阳上午将房子的左边晒透,中午晒顶,下午又从右边的窗户中钻进来,里面像蒸笼,能把人蒸熟。为了住在那里,晚上我们得帮门卫守护大门,夜里刚刚眯眼,打门声与孩子的哭闹声会同时响起,每个夜晚像一场厄运的来临。你永远无法明白,下一秒是不是又会响起打门声与哭闹声,这是一场拉锯战,永远没有尽头似地对峙着。
孩子也那么小,小得无法嚼碎送入口中的食物,她只能喝米汤与牛奶,每夜每夜撼动人心的哭声,扰得我们无法入睡,进进出出的车子惊动她,她惊惧地哭起来,我得不停地摇晃着她安抚着她,用小推车载着她在马路上来来去去地走动。夏夜的马路旁,比屋内凉快、轻爽,偶尔还有清风拂起发丝。
孩子第二年就长大了,她隔着窗子甜甜地喊正在施工的父亲的名字,机器的声音盖过了她小小的声音,她毫不放弃这种游戏,隔段时间就去唤上几声。不久后她能独自到处走动,尿湿身子后还能自己脱下来,小裤衩湿湿地卷在一起,她用两根指头捏着,颤颤地爬上坡,我在窗子里看着她小小的身子,扭动的小屁股,短短的黄色小花裙一摆一摆的,我的心一下就被击到,一下就柔软起来。
姨父养甲鱼的池塘在马路的对面,我带着孩子只要穿过马路,穿过一条铺着砂石的小路,再穿过建设银行的宿舍,就能看到甲鱼池,池塘的旁边隔空修着一条木板路,踩上去悭怆地响,木板路的上面,搭着遮阳棚。炎夏的中午,我们常常在鱼塘边度过,风拂过面颊,不知不觉就在躺椅中睡着,我们还常常能看到甲鱼浮出水面,它们的头仰望着天空,身子半沉在水里,有时成对的甲鱼鼻子对着鼻子轻轻地磨蹭,不知是在接吻还是说着情话,它们偶尔还爬到水岸边,翻晒太阳,一有风吹草动,它们嗖地一声就钻入了水底,水面只留下些许波纹,不然你真不知道它们曾经存在过。
中午的太阳在远处泛白,我和孩子在阴凉中看着甲鱼的嬉戏,时光就这样过去,我与其为敌的日子里,又常常被很细微的事物感动,我被磨砺得生茧的心被剥出外壳,依旧鲜嫩而柔软。时光也依旧在那里与我为敌,与我平移着,不远不近,它依旧要像黄蜂一样,隔不久刺痛你一下,让你肿痛搔痒,却又不断送你的性命,它让你残活着,却又不留给你念想生活的美好。
隔壁的旧时光
凌晨五点,我在拧紧发条的闹铃铃声中准时醒来。生活,正如那铃声,尖锐、刺耳、令人崩溃。我的男人在同一房间的另一张床上,睁着深陷的眼睛望向不可知的深处,他的眼神布满浑沌、茫然及恐惧,对生活的恐惧,对外部世界侵入的恐惧,不得而知,或许他只想用这种恐惧来抵抗某种不可察的内心隐秘。
所有一切,一点一滴,就如生命轮回,就如昨日重现。我起床,就着这时光,慵懒地靠在旧木桌前,对着镜中的自己,木桌上的黑漆斑驳,露出原木的旧颜色,这是我的嫁妆,多少年了,它像它的主人一样,青春年少都已逝去,只有旧沉淀下来。镜中的女人还剩下多少风华,其实,她的姿色似乎并未因生活而失去水分,她有她的眉眼和唇角的俏丽。这是一个少妇的丰华,珠圆玉润正符合她的现实,她的眼中泛滥出水色,与她丈夫的黯然寂灭正形成一个截然不同的对比。
我在内心怨叹一声,然后迅速将发丝挽起一个简单的髻,描眉画眼涂唇,这是每天的程序,我的速度快得如画一幅简笔画,不管生活陷入多大的困境,我一定得将自己收拾利落,以迎接每一个不可预知的挑战。或许下一个时刻,某种不幸又会像膏药一样贴上来,我得坚强地站立。虽然,我的内心脆弱得如一株弱柳,在风中如裂帛撕开长长的口子。
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夹竹墙壁中一路穿梭而过,它们像一群逃奔的孩子,更如一群灾难中的幸存者,在另一场灾难来临前急如奔命。这是我十多年前的洞房之地,我的男人为我披上嫁衣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得与破败的小屋相守一生,可当时,他是生气勃勃的,有男人的伟岸与尊严。当时,娘说:嫁吧,虽然条件清苦点,但毕竟进了城,总比在乡下种田强。娘一语中的,说中了她的心事。十岁起,她就一直盼望走出那贫瘠的泥土地,她是那个山村里最出色的女娃子,破衣烂衫掩不住她的灵秀。看相的先生说:这女娃娃眉清目秀,灵气十足,将来能嫁个好男人。这话她听进了心里,她攒足了劲想往外瞧,流水一样的心思在她鼓胀的身体里往外奔逃。现在,我望着病床上的男人,心想,这就是她一心想嫁的好男人么!这就是她一心想改变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么!这真是一个极大的玩笑!是的,刚嫁时,我是幸福的,男人将我当心肝宝贝的疼爱,他每天早出晚归,在一个半死不活的工厂里做工,领着一份半死不活的工资养活着我们,他的雄性激素会在夜晚骤然迸发,刚从女孩演变成女人的我,幸福得颤动,用每一丝小心与迎合来建筑这份感情,这个男人在我的生命里从陌生慢慢到熟悉。白天,我用白纸与彩条布将破败的夹竹墙壁修补一新,这个进展是缓慢的,每天都有一点一点新的事物在等着他靠近,眼看着他眼中的惊喜与内心的满足,我就感觉幸福如潮水,在满溢。他是个孤儿,比我大八岁,他拼了命的想对我好。在幸福的时光里,连老鼠在夹竹板壁中的闹腾都成了一种伴奏,它们嫉妒我们的幸福,它们在夹竹板壁中吱吱呀呀地对抗着我们幸福的静谧。现在,糊夹竹板壁的白纸已变成了蒙尘的旧黄色,到处有碰坏的旧伤口,它们在时光的风化中,脆脆的,耷拉着一片片受伤痕迹,如一只只或大或小怨怼的眼睛。这间小屋早已恢复到十多年前的陈旧,甚至更加破败。可我却已没有了心情来收拾它们,那个病床上的男人,早已对我没有半丝怜爱,只有哀怨与愤世疾俗,他身子动不了,可他声音却咆哮如雷,我只能缩进我仅存的内心末端,用所有憎恨来回报他。虽然,在外人眼中,我生性平和,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可我内心的搏斗,他们看不到。
包子在蒸笼里热腾腾地躺着,这是十年前他病倒后,一个女人教给我的谋生手段,以前,她也是辛苦操劳的,起早贪黑地卖包子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后来,她嫁了个好男人,做包子的手艺用不上了。我接过她的馈赠,将房子对街的一面开了一扇窗和一扇门。她说:做这个虽然辛苦,但会让你的日子好过点,女人是菜籽命,但也不能怨命。是的,黑暗中骤然又升起一丝光芒,虽然微弱,却勉强照亮生活,一元钱一碗的粉汤,亮亮的,照见我薄雾般的命运。
药汤水开了,将罐盖冲得一起一伏,汤药味瞬间弥漫整个小屋。七点,该唤孩子起床上学,我走进里屋,这是用彩条布隔出来的一间房子,房子只够放一张床和一张桌,剩下一条通道仅够一人通过。走道的尽头,是一间用横木立起来,彩条布围挡的洗澡间。这里仅能小便与洗澡,这里不用装灯,彩条布阻隔不了全部的日光,它们透进来,会有一丝温暖的阳光味道,不像里屋,阴暗、潮湿,有阴郁的霉味,久病之人的疬气。孩子睡得很熟,呼吸均匀,他已习惯我在此时唤他,我凑近他,轻声地唤,他迷蒙地半睁一下眼,又迷糊地睡去。客人陆续落座,在那黑泥掩缝,油腻如糟的旧木桌旁,他们谈笑风生,而我,则是他们吃粉喝汤的调料,那些调笑,曾经引起我的红晕,而现在,我平静如常。我隐约听到我的男人在喊他的孩子起床,隔会儿喊几声,不轻不重,断断续续。然后听到孩子起床的声音,拖鞋在泥地上沉闷的拖沓声。
我熟练地下着米粉,这些圆圆的粉条在下水后变得滑溜,就像那些男客的口舌,总是不怀好意,但他们是善良的,他们言语上的挑逗不过是在枯燥生活中撒了一把味精,将生活中的鲜搅拌出来而已。其实,他们体谅我的难处,知道我命运中的毒之花正在暗处滋生,这间小屋虽然飘摇,却至今仍未倒下,就得益于他们的滋养。我对他们心存感激,虽然,我在午睡中的伴奏是我男人的骂骂咧咧,这个血色男人如今只余下一张嘴略带血色,他喋喋不休地用极尽污辱的字眼辱骂着一切,偶尔,我外出为我们的烟柜添货,或去中药柜为他捡药,都成为他辱骂我外出偷情的又一个证据,我缄默,用沉默对抗一切,我薄暮般的命运在每一天都重复照亮,这种轮回,将生活沉入了底处,无法上扬,我的水色潮红,表情抑郁,有压抑的风情隐匿在深处。
咳已成为他的毒,带有不要命的疯狂与凶狠,如果说,他的肉身与骨头正在流失与隐退,那他病的气息就是空气中的氧分子,正无孔不入地弥漫在这晦暗的小屋里,还有他的漫骂与羞辱,正在侵袭一个女人的自尊与生活,这些都在糜烂,都在生蛆,都与这个环境相得益彰并平静相处。而这个女人,却被时光洗炼得沉稳、平和、隐忍,她的气质正从内心透入外部,她不再是那个乡下的女孩,她的华贵与布衣无干,与周围环境无干,却与那些已经侵入的及将侵入的毒有关,这些毒是拔不去的根深蒂固的毒,摧毁了她的生活,却令她的灵魂鲜活起来,这种重塑,打乱了原来的秩序,打乱了一个女人对生活的幻象。
现在,我站在这里,环顾四周,所有一切都是生活中的一部分,我失去奔逃的力量,原地行走时,我的骨刺,一根根伸出来,它们刺痛我的血肉,却令我清醒如昔。
雪夜,孤独,漫想
雪越积越厚,当大朵的雪在天空毫无目的乱成一团时,城内的车在雪道上正处于半停滞的爬行状态。大家都在骂娘。漫天白雪所覆盖的大地给大家带来的快感很快就被因雪而带来的连锁反应——交通堵塞而淹没,乘客脸上都流露出快点回家的急迫心情。我脸色漠然地坐在公交车后靠窗的车位,这是我的习惯,既能看到窗外的风景,又能观察大部分乘客的表情,从细微处展开我的联想与虚构,有时我将他们安插在某篇文章中,用某种语言给他们重新定位或者将他们打乱重组,将许多臆想的、揣测的、暧昧的、虚无的揉搓在一起再强加到他们身上。这令我快意盎然,当我独处一室心情低落时,再来细细品味我为他们塑造的状态与人生,这真是一种美丽,一种低调的奢华,一抹灰色中的亮色,一种人生的重组。我已陷入其中,无法自拔。就像现在,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人物转换,张冠李戴,或将一个男人柔媚的眼换到一位拥有烈烈目光的女人的脸上,甚至是将自己龌龊的肮脏的或者高尚的思想与品质借由另一个女子来表达。这太令人兴奋,虽然我的表情比雪还要冷漠,但那些暗底下的激越像暗流涌动,汩汩前行。
雪天的夜晚来得实在太快,刚刚还是透明的亮色,转眼就化为了逼仄的暗调子,天像要压下来,让人无处可逃的样子。第一次见雪这样地乱了头绪,在灰色的天宇中乱窜,乘客们越发急躁起来,公交车像被漫天飞舞的时光机吸纳了去,明知不可为,却非要急急地一头扎进它的血盆大口。
雪乘势落下来,借由引力、风力,以及不可知的隐性的力量,从上至下,从天至地,从神性的到平民的,它们借由自然的名义,将整个大地挟裹、劫持、掠夺,使大地成为了它们的花床,成为它们隐忍了一年的战斗之地。现在,它们像一些激越之子,爱神之子,急急地扑进大地温厚的怀抱。
我在雪夜来临之前是冷漠的,有一种置身世外的孤傲。其实,这都是表象,我渴望汇入,像雪花汇入它的部队,或汇入大地的深处,这种汇入,是隐秘的、自动的、渴求的、急切的,是我从小就有的一种渴盼,可有一层壳,却生生地扼住了我,我的思想,我的灵魂,我的肌肤,甚或我的毛发,这层壳是坚硬的,似某种果核的壳,砸是砸不开的,只有在时光的洗炼下,才慢慢地,一点点地,露出一道口子,让芽头从中冒出来,让些微的绿意缓缓绽放。而我的壳,在三十多年后,还包裹着我,它让我痛,并泪流满面。
雪夜里,有雪光,从四面入方涌过来。雪夜里的孩子,他们披着雪光,有着狡黠的灵气,他们在雪夜里追赶,深深浅浅的脚印,在院子里铺展开来。院子是七十年代还残余的大宅院,是祖上传下来的,后来住着一脉相承的几兄弟,各屋都有孩子,大大小小好几个,还有邻居家的,他们也喜欢一种汇入,喜欢一种力量,他们拉帮结派,各自竖立一个领袖。这样的大宅院村子里只剩下唯一,是用青砖砌的,草和黄泥和在一起抹的墙,墙已斑驳,某些地方露出青砖。四面包围的一方天地里,是孩子们的天堂,院子里有一颗两个大人才能合围的樟树,它将整个院子遮蔽了起来,雪从叶隙里飘进来,在院子里铺上一层薄薄的地毯,雪白而晶莹,孩子们在刚踏上地毯时,是小心翼翼的,有某种心动的情蕴隐藏其间。过了那一刻,他们就忘了那种情绪,在两组队伍里,他们发力奔跑、躲藏,极力逃出这个世界,又想在世界的末端再一次转回身来,或者在相互的眼睛里,留下一个影子,若即若离,捕捉不到。
偶尔,有孩子会逃出这个世界,她在“吱呀”的木门声里偷偷溜出来,踩着厚厚的积雪,来到院外的柳塘边。那时她要护在门槛上,借助身体的力量才能跨越那道高高的门槛,这门槛对当时的她来说,要跨过去得使出吃奶的力气。那时的她在汇入后就总是想着逃离,她在热闹的氛围中总显得寂寥、落寞,有一种隐隐的愁绪纠结其间。那时的她还不懂得愁为何处,是心在引领着一种去向。柳塘边只有一颗柳树,在冬天只余下枝条,枝条被雪冰裹住,硬生生的,一派怨天尤人的样子。在记忆里,似乎还有一棵桑树。春天,桑树的叶子被哥哥摘来喂养蚕宝宝,可后来,桑树不见了,似乎一夜之间就被蚕宝宝吞噬干净。在那个雪天的记忆里,是没有桑树的,只有柳树在晶莹剔透地闪着光。
后来,那个大院也不见了,父亲给她造了一处新家,新家盖的檐瓦,檐瓦灰黛色。在雪天,檐瓦全不见了,瓦檐下,有长长的冰棍淋漓尽致地悬垂着,哥哥拿木棒去敲那些冰棍,冰棍在重力下,被敲碎,扑哧扑哧地掉下来,有时,还顺带将檐瓦带动,一起碎下来,只要没被父亲发现,哥哥会若无其事地继续敲,他是奶奶的心肝,不管做错什么事,都会护着他。可要是遇上父亲在家的时候,就免不了跪在洗衣板上。父亲会在墙缝里插上一根香,得等香燃完,才许起来。那时,雪光照着哥哥身上,会将他的一半脸庞照亮,他无谓的顽皮的笑隐藏着眼睛深处,顺带将我的心点亮,我期待这种付出而获得的回报。爷爷趁父亲不注意,对着香的亮光处猛吹几口气,香在瞬间燃了一大截,哥哥挨跪的时光也少了一大截,他对躲藏在墙缝里看他的我挤眉弄眼,他的幸福童年被迅速放大,我多么羡慕这种幸福,可我只能躲在墙缝里,看他的幸福被无限撑大,被一块块地揭起,在仔细端祥后,又一块块的放回原地。那个小姑娘为了寻求这种幸福,她会故意与哥哥犯同样的错,只为了在那块窄小的洗衣板上跪下来,看爷爷噜着嘴,鼓着腮帮子给香吹气,吹一口气香短一大截,等父亲转回来时,香燃得真快啦!祖孙三人掩着嘴偷笑,父亲不明就里,严肃地横过来一眼。哥哥缩一缩脖子,强忍住笑。爷爷赶紧走开,微妙被掩饰。他打来一桶热水,坐在阶沿边洗脚边陪我们,他的脚有厚厚的茧,在热水泡后,钻心地痒,在热气蒸腾中,他用综绳使劲搓着脚丫,血隐隐渗透在脚丫间,爷爷用棕绳搓了几十年的脚丫,都没将他的脚气病搓去,奶奶嫌了他一辈子,还得跟他过一辈子,她走不出他给她画的这个圆,这个圆里,有太多是她舍不了的。她的生命他无法照亮,她的恨不过是没有理由的怨怼而已,这种生命轨迹,她脱离不了,她的爱恨情仇很美,可就像雪夜里的雪光,只在一瞬间,照亮她的人生,她的不满,是暂时的,只有当她的怨恨累积到一定程度,必会在某一刻,怨言会似雪花纷至沓来,那时,爷爷是沉默的,他很会识时务者为俊杰。
爷爷一辈子是个老好人,大字识不了一箩筐,他勤劳憨厚,有善良的品质,善于从泥土里找准自己的位置,他种的菜是全队最茁壮的,葱绿葱绿的叶,茁茁的厚。一到下雪天,那些菜叶子,就被雪隐蔽,我们穿着塑胶鞋,到雪地里去挖青菜,被雪淹没的菜叶非常甜。在七十年代,即算是没什么油水,我们也能从那些甜菜叶里找到幸福。奶奶做菜时,铲一层薄薄的油放在红锅里打个滚,然后将青菜倒进去,青菜带着水珠,“亦溜亦溜”连声叫唤起来,我们趁奶奶背转身时,又铲半铲白猪油与菜叶相融,有时这些动作会被奶奶撞见,奶奶摇着小脚追上来,连喊:我的小祖宗,我的小祖宗!她佯怒的模样,操着锅铲把,要打我们,那时,我们已溜得无影无踪,油也在锅里无影无踪。
其实,雪花下落不过只是过程,当晴天艳阳时,雪也早已无影无踪,又还我们一个干干净净本原的大地。
隐秘的对峙
我在用粉笔或泥巴条画成的格子里跳“房子”时,总会将那些被画成不规则的长方形或正方形的小格子想象成我未来的住所,我渴望缩进去,缩到末端,缩到被包围的温暖的城堡里,缩到一个安静只有牛马和草原的地方。我一直不喜欢鸡鸭,它们像一群厌世的禽类,整天不停地扯长脖子“叽叽咕咕”。尽管我是被它们生下的蛋滋养着长大,但我仍旧不喜欢它们的张扬,并没有理由地恨着。玩伴们在整个游戏过程中总是快乐地跳着笑着,他们一格一格地跃过去,像一群鸟,兴奋地直奔目的地。
他们的翅膀在跳起来时并着唇角一起向上扬,炫目的阳光照在那些笑上,一闪一闪的,仿佛要将贫困的生活溶化了去。我们那时不懂得贫困,即算发黑的餐桌上只有一大碗酸菜汤或者一大盆没什么油水的青菜,也会吃得香喷喷的,美滋滋的。我们过得要比父辈们好,他们偷白菜蔸的故事总会在夏日乘凉的夜晚旧话重提,或者是饿着肚子去挣工分,我们边听眼里就透着惊诧。饿,对于我们来说从来不曾有过,我们应该感觉到幸福。跳“房子”时我们是幸福的吗?我看得到同伴们的快乐,却看不到自己的。我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孩子忧郁着,只有在那串串着的珠子笔直地射入我的城堡时,我的心里才会震颤一下,一下一下地,牵扯着灵魂深处的意念。
天很快暗下来,阳光早已撤退,远处的乌云被不可预知的力量朝我们的头顶挤压过来,那么层出不穷的,迫不及待的拥挤着。仿佛稍一拔弄,那些雨就要倾盆而下。我无法记起这个雨天的季节,伙伴们早已作鸟雀散。压抑的空气在他们散去后聚然合拢,稠密得成了撩饭的米汤,我泡在其中,感受粘稠的气味。奶奶撩的米汤多么粘稠,白白的,是牛奶的颜色,尝不出甜味,我们抓把盐丢进去,就会在浓浓的汤里找到盐的品质。一切都那么浓密,紧紧地挤压着瘦小的孩子。在那么一瞬间,硕大无朋的孤独攥住了我,我成了一个找不到方向的孩子,眼神茫然,孤独无助。在更小的时候,我会哭出来,睁着满眶的眼泪喊奶奶。那时,雨已经滴下来,将屋檐下的石板和檐瓦打得“霹雳啪啦”响着,它们急速地降落,乱得像一群与我一样的孩子,找不着方向的在雨中狂奔。
奶奶的小脚躲藏在一个未可料知的角落,脚步声迟迟不见响起,我在屋前屋后,在雨中,寻找那串神秘的声音。我的喊叫声穿透密织的雨,那么尖锐,那么惊恐。奶奶不做声,她从来就是默默无语,她不回答我的恐惧,她仿佛要延长我惊骇的时间,仿佛要我在那团浓云里,学会敏锐地捕捉,敏锐地感知。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得益于她的教导,但她那些默默承受生活的能力或多或少地影响了我。她是冷漠的,我找不到她的爱。她从不在言语中或表情里透露丝毫对孩子们的爱。她默默地做着所有的家务,从不张开她的怀抱拥抱我,只有在生日时,在白花花的米饭下会躺着一个嫩黄嫩黄的荷包蛋,这是奶奶从来没有忘记过的,一年一个,只有过生日的孩子才有。荷包蛋沾着酱油,浓稠的汤里才瞧得出一丝丝的爱。我从不敢奢求,直到现在,对爱的强烈的渴望都只敢深埋在废墟堆里,深深的埋着,生怕挖出来后会成为引爆我生命的一场战争。
直到雨慢慢缓和,奶奶的身影才在菜园的转角露出来,在那一霎那,我极力藏起自己的声音,闭住张开的嘴唇,将惊慌从那张惨白的脸上收起,我好像多羞愧似的,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祖孙俩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她没看到我的恐惧,我则从容不迫地退回到我的世界。
梦亦非梦的往事
是一个环着T形小山丘的公社禾场。这个名称来源于那个大部分人躺在悬崖腰上做着断断续续恶梦的年代,饥饿、惊悚、张惶、提心吊胆,看不到任何前景与希望。所有人脸色灰败、神经紧张、沉默寡言,他们习惯于退守、忍让。他们敏感得像只灰兔,稍有动静,就“扑愣愣”地穿过刺槐,笔直地射入某个未知的场所。他们不敢在白天或者黑夜坦露形迹,某只无形的手总是躲藏在暗处,随时有可能伸过来吞噬他们多难的生命。他们的生命脆弱得像一根崩紧的线,时刻有可能在一个未可预知的时刻断裂。母亲们背负着孩子,在水田里做着与男人们一样的活儿,那里蚂蟥扎堆,水蛭成群。这是个溃烂的年代,只有禾场是干净的。禾场被抹成黛色,阔大而空旷,只有在有阳光的日子里是拥挤的。禾场是全村几十户人家所共有的晾晒场地。只要太阳哗哗地从天空铺张下来,那些谷、禾草、牛草、棉被甚或衣服尿片,就会被大家从阴暗的仓库和自家的茅屋里张罗着搬出来,赶着个好天气赶紧张扬一番,禾场里顿时就有了稻谷禾草香以及夹杂着霉气的旧棉花味。几个戴草帽的农人,穿着泛黄的布大褂,褂上沾染了如黄花一般的小泥点,泥汁淋漓的往下流,然后枯干,然后寂寥。它们的生命就这样被贴上了别人的衣襟。
农民手上的木掀,重重的旧木色,光滑得如水袖一般,他们把它当水袖用,挥舞着。稻谷就被摊开又收拢,由水淋淋的深黄慢慢变成枯干的浅黄。他们像魔术师一样做着最称心如意的活儿。他们的颚骨突出,眼窝深陷,泛着棕绳一样的色泽,那是由长年的饥饿所涂抹的油彩,他们卖力地挥动水袖,舞动身姿,想从这粮食里寻求出另一种保障。
可那些粗大的谷粒却落入了风车鼓胀的肚皮,只有细小的禾草和干瘪的谷壳从风车口中送出来,它们轻飘飘地被风车送走了很远,再悠悠地落下来。这种慢,不是任人都可做到的,它们慢慢地沾在发丝上,钻入领口中,再细细地贴上你的肌肤。这种苦楚,使六月的肌肤发红、搔痒、肿痛,这种痛,是一种怎么也洗脱不了由贫困所引起的痛。它们发疯般地传染着,在那些棕色的身体上,痛已成河,痛已麻木。
七八年,孩子们可以在公社禾场上到处疯跑,他们顶着太阳,黑黑的颈脖上污泥如槽。他们不用担心作业与粮草,那是可以飞的岁月,他们寻找一切可以打发时间的乐趣。父亲如大树的枝丫,他要脱离树干。他用一个人的力量挖平了公社禾场左面的小山丘,建了一幢土砖屋,顶上盖满檐瓦。黛色的青,在灰白的天空下从屋顶倾泄,无所顾忌地弥漫。
我从禾场爬上小山丘,窄窄的一小节路,哥哥扶着团桌的边沿滚上去,我在他身后,边爬边叫唤着“哥哥”。他不管我,我哭着从指缝中看到了四四方方的木格窗户,姑父站在木窗里拿把铁锹攒劲铲着,汗珠肆溢,泥渣横飞。我们从大屋搬进了小家,小家宽敞明亮,我的孤寂由此而生。它没有来由,它从漏风的门缝里随着风儿一起向我挤来,挤得我生生的痛。
公社禾场被闲置,父亲在农忙之前将禾场拍紧,抹上一层厚厚的牛屎粪。黛色比檐瓦更亮,比草更青。在太阳里,它们幽幽的牛屎香在空气里迸裂,“噼啪”响着自己的声音,这微微的声音在蝉鸣里逐渐淡下去,逐渐无声。禾场史无前例的空旷,它要经历种种劫难之后才能恢复它的人生。空阔的禾场中只剩下渺小的我,如蚂蚁一样渺小的我,我融入我的同类,追逐它们的脚步。那段时间,我恨着一切庞然大物,它们无所顾忌地践踏着我的同类,全然不顾我的心在紧缩,我胸中的啸叫一声大过一声,在咽喉里憋着。忽然就哑了,像一个哑语了半生的女子,只有在滚烫的泪水流进咽喉时,才唤出了一声“哥哥”。
从水田里捞上来的稻桶是一个长方形的小房子,沾满了泥水和稻草。父亲用水冲洗干净,他说要让阳光晒干,他还要抹上一层桐油,让这座小房子有桐油的香味。我不喜欢桐油,它太刺鼻,像一群入侵的蚂蚱,横行无忌。但我喜欢小房子,晒干后有木质的香,干得膨松,老旧的黑,木刺毛毛躁躁的,软软的。我喜欢抚摸这座小房子的骨头。有一天,立在山脚下的小房子倒塌了,将我罩在它的身体内。我从来不知道它会如此来喜爱一个深爱它的女孩。当黑暗骤然降临时,我呆愣了一秒钟,然后放声大哭。那种黑无边无际,无孔不入。我被一片孤寂浸染着,它们丝毫不留情面地紧紧攫住我,将我沉入水中。哭声在桶里回响,一声紧过一声地荡回我的耳膜,我在桶里倾听着自己的哭声,当声音缓慢消逝,我再狠狠地哭上二声来回应桶内的回音。我在与自己的声音玩着游戏,惊吓与寂寥就在这游戏中缓解。我慢慢睡着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来,也不知道父亲是如何找到我的,当他看到我毫发无损的躺在桶里,他心里是如何的欣喜呢!后来回想起这些,却是如何都不敢相信,二岁半的我真的会记得这些细枝末节?
奶奶却肯定地告诉我,真有这回事。我不相信,缠着她,她却再也不说话。我只好自己去寻找那个真实存在的故事。奶奶的皮肤病很严重,白白嫩嫩的身上被她挠出了无数条指甲印,印子微微凸起来,血红血红的。那些红色的斑疹,是一场瘟疫,传遍了她的全身。她洁癖得厉害。拒绝与爷爷同床,常年用滚烫的水洗身,水蒸汽快速升腾,在木盆的上空缭绕,它们将奶奶浸在水中的身子严严实实地罩住,只有水声透过雾气被撩动,一下又一下,清清脆脆的。奶奶洗完后,吊着的长乳房垂到肚皮上,粉红粉红的,像一条粉色的瓜,刚从水里捞上来,末端,一朵枯干萎缩的花挣扎着。在夏天,她将草把点燃,烧出很多烟来,烟在屋子里乱窜,她说这是为了驱蚊。她要我拿棕叶扇为她扇风,烟熏得受不了,眼泪直流。为了躲避这苦刑,在她洗澡时我往往躲起来,任她怎样叫唤也不理。到了晚年,她的皮肤病越发厉害,那时,我不知道我是几岁,但我知道她有死的心。我常常看着她,生怕一不留神她就没了。虽然我和她没有言语的沟通,但精神上,我依赖着她。我亲眼看过她寻找父亲藏在柜顶上的农药瓶,她威胁我,要是我不依她,她就喝下那药。我吓得脸都白了,死死地抱住她的脚,我说:我依你,我全都依你。
那天的天黑得太早,房子里黑寂寂的,草药与酒香充溢在整个房间里。奶奶躺在床上,蚊帐中伸出来半边腊黄的脸,由于痛苦而扭曲着,手搁在床沿边,肿得老高,肿起的部分又白又亮。我擦燃火柴,点亮了一盏煤油灯,油灯光线散漫,但它们忽然的亮,似乎惊醒了某些沉寂下来的物质。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奶奶身体的瑟缩,她好像要更深地缩进那层阴暗的蚊帐中,要将她彻底地沉入某些我不明来历的深处。这一切让幼时的我惊吓、张惶、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父亲我的感觉,但我不知如何来表达,我看到的是奶奶灵魂的骤然消逝,只有那些灰还在,那副即将枯干的壳还在,她的眼神已经灰败颓废,没有水色与春情。她的身体内再也不会迸裂出水性的物质,再也不会有如葱的心思,只有永久的沉寂,永久的静,永久的枯干。乡下的赤脚医生矮矮的,神情冷漠地正在一个大磁碗里捣着绿色的草汁,汁液在碗边飞迸,它们分崩离析,它们即将枯干寂静,即将在生命里流失,即将失去那份沉静的色泽。医生将它们与一些粉末拌匀,倒在奶奶的手腕上,摸匀包扎。奶奶的手摔断了。
我知道她的手是怎么断的。
我偷偷跟着奶奶爬上屋后的山坡,坡地上全是杂草与杉树,刺槐死死地拽住我的裙角,它不让我动弹。坡地上没有路,沉闷的夜色里有着浓郁的杉枝香。我只看到奶奶的黑色影子站在山坡的边沿,她要跳下去。跳到现在已经不是公社禾场的禾场上,我惊叫一声,拔开那些缠绕着我的枝蔓,不管它们在我腿上留下多少印痕,因为那些痛如何都比不上失去奶奶的痛。我冲上去死死抓紧奶奶的手,奶奶掉下山坡,只有她的半截手被我紧紧的抓着。死死的抓着,鲜血淋漓,巨大的恐惧袭卷着我,我浑身冰凉,冷从身体里漫延出来,无边无际地扩展,无边无际地痛。忽然感觉地松软了,然后慢慢垮塌,一层又一层,向二边分开,剥离,泥块“唽唽嗦嗦”地往下落,我跟着陷下去,快速的陷,快速的沉。无边的黑浸上来,无边的水拥上来,包围、倾裹、颠覆。我旋转着落下,落下……是一片叶,往深渊里陷。
绕过旧有的时光
常常从一场梦中惊醒,就像现在,我不得不在大汗淋漓中中断一场恶梦,就像中断一场性事般仓促与无奈。爱与恨,幸福与家庭,生活与劳作,离得我这样近,却又如此遥不可及,像海上的悬浮物,总是模糊不清,总在远处飘荡,却又如此渴望超越。那些伸手可及的事物,如梳好的发髻经过夜晚的休息,已经散乱发毛,失去原有的精致与高贵,我宁可打乱放弃,绕过美好的事物,绕过它对我的示爱,绕过生命中最本真的时刻,绕过一切的一切,去坠落,在黑暗中,去经历,去回味,将一场场恶梦,一段段生活粉碎,这些原本不属于我的却始终缠绕我的思想统统编入词典收藏、高束。恶梦,这个无赖,它找不到爱的理由,找不到痛惜人的方式,它太像失去耐心的狼,它等不及将猎获的食物煮食,它要一口吞下去,它要血淋淋地将体无完肤的我抛进深渊,我只能血淋淋地起身,血淋淋地将恨吞下去。
恶梦,总有一定的场景,暗无天日的房子里空无一人,我在暗道里逃,四通八达的暗道肢体相连,有谁知道有阳光的日子?没有人知道,我一次次回到原点。就像我搬迁了无数次的家,我动荡不安的家,跑了无数个圈后又回到起点。家回到了起点,而某些东西却回不来了,它在流失,水一样渗入土地,或者说它在流亡,流浪者般邋遢。这些失去爱意的生活让人痛恨,让人懒散与回避。回避一场场生活,回避一场场生活中的性事,它变得如此不堪,如此庸俗,它原本是那么的柔情蜜意。曾经在一个每月四十元租来的房子里,与隔壁的间墙是竹蓠与黄泥糊起来的墙,用彩条布遮蔽,由于岁月的流失,黄泥已经脱落,只剩下秃秃的竹蓠,老鼠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都肆无忌惮地在其间穿行,窸窸窣窣地将竹蓠摇动,它们没有思想,它们不懂得爱情,不懂得给相爱的人留下私密的空间。
隔壁是做早餐的一个小店,一家三口,女人起早摸黑终日为生活操劳。五毛钱一碗的稀饭,一块五的粉,还有馒头和包子。她就靠这些散碎的零钱来养活男人与孩子。她的男人终年躺在床上,罐子里的药香从竹墙顶上飘过来,飘过来的还有她男人的阵咳声、吐涎声、呻吟声及身体碾过床板的声音。所有这些声音都如此清晰细微,就像我们与她家处在同一个空间下。男人由于长年的病疼性格变得怪异,恶毒的句子总是射向女人,女人沉默隐忍,面对生活的苦不反抗,只是起早摸黑用勤劳的品质来拷问她男人的良心。她长年用微笑来面对生活,其实她当时也不过三十多岁,有着姣好的面容。我常常在夜晚醒来时,忍不住去揣测她的感情世界,这个终年躺在床上的病男人还能不能给她温柔的缠绵,会不会在她夜黑躺下时牵着她的手歉疚地对他白天恶语相伤的她抚爱一下呢!这堵连细微的声音都阻隔不了的竹墙此刻安静着,它传递不了这种传情达意的声音。望着这个苍白的女人,我心里的深处是如此的痛,当夜晚爱人搂着我时,我们总是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去触动隔墙的女人。每次我在受到生活的伤痛时,我总会想到这个女人,想到我那间低矮潮湿老鼠在其间横行每一场性事都要小心翼翼却遍布爱意的房子,那间我女儿在其间呱呱落地的房子,那间我住在那儿差不多一年却总共只用了一块钱的房子,那间姐姐总是带过来我喜欢的桔子与零食的房子,那间她总是穿着漂亮的衣裙而我总是腆着大肚子令我相形见拙的房子,那间我听不懂旁人的乡言俚语只能和我先生说话的日子,那间我当时总想逃离的房子。可我现在却对它是如此的爱恋,它里面充斥的爱,是我们的爱与隔壁女人的爱,它们是多么的不同却又如此的相似。
如今,我回到了家,将所有的陌生已经抛弃,我却找不到了爱,那种相依为命的爱。剩下的只有恶梦,只有汗水淋漓的深夜,它们撕裂了我,掏空了我仅存的幻想,我从童年时就幻想的和美的家甜蜜的爱情,它们破裂了,我还是完整的,我在人间受苦,它们看不到,它们不懂得。我的心粗糙结茧,不再相信那些美丽,只知道时间总是会将某些东西的外壳打磨掉,让其露出本质的恶劣。时间的恶就在此处,它不让人怀揣美丽。
现在,感受不到窗外的任何温度,我缩在夜中,缩在仅我一人的影子里,影子夸张虚空,没完没了的晃动,像一堵墙,隔住了向内涌动的波流。没有点灯,灯在夜中只是一个配角,可有可无,只有电脑荧屏的蓝光在夜中照亮我的脸,将我的身子无限制的撑大,然后贴在墙上,像一张煎饼,死死地贴在炉膛上,它的生命仅靠火的余温保持着。伸手可及的桌旁有米兰·昆德拉的《慢》、《无知》,有台灯、充电器、化妆盒,它们傲慢地看着我,它们保不了我的年少情怀,保不了我深夜往下坠落的姿态。
血色的水迹
天空上的乌云呜咽着,憋着心思狠狠哭泣,它们一层压着一层,一层被一层统治,那些黑色的、灰败的、压抑的云与心情渗合着,永远无法晴朗,永远无法抵达。
那个远去的人是不是与它有着相联的密切的关系呢?
远远的看到,在禾场里临时搭建起来的彩条布棚低低的压着,整个画面的一切都呈现出一派暗色,白色的纸幡正在风中招展,球状的纸花张开硕大的口子,紧紧的贴在门楣之上。雨水泛滥,它们落下的声音与大地相撞击,有裂帛的质地,有阴郁的稻草的霉味,有流过的无法挽回的阵痛。当枪炮从碎裂的空气中猛然引爆它们的声音,那么空洞、惊讶与张惶,有着猛然的痛从干裂的空气中划开,只有一股股灰白的烟雾从声音裂开处往上升腾,然后慢慢散开,慢慢与空气溶和在一起,让人看不出它曾经的存在。叶上的珠子正在惊悚地往下落,它们晶莹剔透的折射出灰色的眼睛,灰淡、惨白、肿胀、无措、干涩。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怎样放射出它的无奈与茫然呢?水珠滴落在泥地上,迅速渗入了土地,这种复原,暗合自然之态。
红色缎面的绣花棉布鞋,小小的身子,金色丝线绣过的鞋面上是一朵金黄的芙蓉花,花瓣卷曲着,呆头呆脑的胖模样惹人怜爱。绣花鞋被一双布满青筋的手从一只布袋中拎出来,放在案几上,将黑黑的案几衬托得光鲜起来。她的手真巧。滚着花布边的绣花鞋像是懂人情意似的,正满怀深情地望着它的女主人。千层鞋底白白的,密密的针脚,穿插无数个小小的十字架。它们调皮地跃动,如行云流水般的脚印在她眼中漫溢开来,化为满湖潮水。她的心紧紧揪着,又仿佛看到深冬的背景,外婆坐在街沿上,正从布袋中往外掏那双未完的棉布鞋。她正紧握白色的鞋底,穿着长长的蜡线的粗针轻轻划过头皮,然后穿过鞋底,顶针紧紧地将针顶出,在另一面,她快速地将针抽出,绾长长的无休止的线。
所有人脸色灰暗、唇角下垂、眼神无助。哀乐声从音箱中往外缓缓流淌,然后在空气里四处迷蔓、行走,与其一起行走的还有香烛的味道,这种神乐的声音凄迷哀婉,在雨声的底调里格外惆怅。我走进低矮的彩条棚,走近你的一生,走近这哀伤的氛围中。
临近崩溃,眼中的泪不其然滚滚而落,心痛得抖动,一丝丝地牵扯着所有的神经。我跪倒在你的身前,痴痴的看你,那份痛,只有你的眼睛才能明察。我心里默念你,将头抵在装着你的棺材前,将泪全部咽下。眼前一片迷蒙,你的手伸出来,黑黑的、瘦瘦的,抚过我长长的发丝,悠悠的叹息。
树林里湿漉漉的,褐黄色的泥土被泡得松软而富于弹性,刚刚露出晨曦的早上很难看到泥土,它的上面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枞须,只有枞树的根部,凸起的部分,有一小块陆地。枞须被雨水淋成了暗褐色,硬挺、纵横交错地躺在大地上,没有半点秩序。你牵着我,我挎着一只芦苇织就的果篮,篮子呈椭圆形,淡黄色,轻轻的。你用木棍翻开微微凸起的枞须地毯,淡青色碗口大的小伞在地里撑开着,很姿意的神态,它的伞柄呈月牙白,粗壮的,瓷实的。我摘下它,脸涨得粉红粉红,内心有小鹿在撞击,它开在我手里,而你的爱,则开放在我心中,远远的,沉甸甸的,有如果篮中的枞须菌,巴适而甜蜜。当小灶上粉丝菌子汤端下来时,它们浓浓稠稠的热汤上冒着白气,一阵阵清香从中涌出来时,那种甜密就再也无法清除,在那四壁空空的屋子里,在我的思想里根深蒂固。
随着黑色、陈旧的棺盖的移动,你的脸从棺材中显露出来。黑瘦、枯干,布满死亡的气息。瘦小的身子包裹在红色的丝被中,身下,有血色的水迹,淋漓着不尽的哀伤。你已失去热度,失去慈爱的目光,你的一切都随着你眼帘的闭合而关上。现在,你不过是一个被冻得失去温度的人,并失去性别。雨水在水泥地上露出破败的反光,照到你薄弱的命运,你卑微的骨子里的特性在你死去后得以延伸。现在,我重新审视我眼前所见到的薄薄的你,在死去后,你的生命变成空白,没有厚度,单薄得如一片樟叶。你穿着另一国度的衣服,在一片低叹的哀乐声中,被转移到一个长长的铁盒子里,铁盒被盖上,我失去所有看你的机会。你这一去,我便与你相隔一抷黄土的距离。
低矮的屋檐将所有的一切压得矮矮的,茅草在屋顶上一丝丝、一缕缕,被雨水泡得陈旧而失去原有的松软,暗黑的带着霉斑的色泽。禾场的桃树正在开花,面带桃色,将早春的阴霾一扫而空。土灶也矮矮的,灶前堆满褐色的枯枝和刺槐,你将铁锅刷得干干净净,抹上一层亮亮的油,火苗舔着锅底,将红色的舌头从土灶的缝隙中吐出来。绿豆蹦跳着,在锅中炸开,香气漫溢。端到我手上的是香甜焦脆的绿豆粒,它们裂开口子,在那物质溃乏的年代,引起一个瘦小女孩强烈的食欲。在那豆子一样的时代,一切都是滚动的,一切都不确定,外婆在锅沿边,将炸开口的豆子端给我,一碗滚动的绿色,一碗灿烂的笑脸都向我跑来。
你躺在床上,那个黑黑的房子里,光线从窗外透出一点点,使黑暗更黑,更无天日。现在,那个失去知觉的人渐渐失去温度,条形的光划过她的胸前,白白的胸软塌塌的,曾经的丰满已经不再,那对奶过四个孩子的乳房耷拉在胸前,没有颜色,没有光华,没有肉体的质感。肋骨突显,从腋下划过胸前,一刀刀的印子,一打打的年华,就这样没了,水一样流失,铁一样生锈、暗淡。生活将手骨挤得变形,在皮肤上留下多样的黑斑,那些斑点已深深地埋入其中,与生俱来一样,没有突兀,极其自然。髋骨兀立着,高过她的前胸,那些高山流水的特质,那些少女的丰韵,都在岁月扫过时渐渐隐逝。
现在,生活照旧朝前,我一点点将你从记忆中挖出来,挖出你的丰姿,挖出你的骨头,挖出你卑微生活中不屈服的背脊。可你,在远处看我,不朝前,不退后,微笑着。
不可料知的绝望
孩子在读书,手高高举起,一副心陷其中的样子,她一会儿躺着,一会儿坐着,一会儿半撑在沙发上,脸上充盈着各种表情。另一个在远方,想我,或别的该想的事,她有一副软心肠,不像我,总是那么硬,硬得挺直背脊,伤了自己也伤了他人。对她们更硬,曾经,哭泣着,胆怯着,她们的到来,甚至幻想着种种可以摆脱她们的法子。后来看《黄金时代》,忽然就理解了萧红将两个孩子送走的决绝,她连看都不愿看一眼,她流露的是惊恐、绝望且憎恶的表情。而我,何曾不与她一样,害怕着她们的到来,害怕她们给我的生活注入无法安宁的因子,也害怕她们降临于空无一物的房间,而她们的妈妈甚至连充裕的奶汁都无法提供。
我在面临人生的两次重要选择时,总是痛苦多于喜悦,当女人对生活过于敏锐、伤感、多情时,难免对孩子的到来抱有说不出的厌憎与多疑,因为她们都是到达得那么忽如其来,那么不可料知。
是的,这年的空气湿郁得像要发霉的豆腐渣,雨水拨都拨不开,淋漓尽致地下,小河的水已经漫溢,水草沉在脚底,绿得发黑,田野中旷无一人,土砖屋里,拥被读书的我已与世隔绝,我是从湿淋淋的地底里捞出来的浮萍,一个人漂在一座村子里,可以任由漫想淹没,也可以任由漫想攻击一座城堡,令城堡里发生一起匪夷所思的事情。
一个人的孤独可以掩盖一座城的光芒,一个孤独的女子已经失联,她深陷在一个人的意念里,唯有什么可以拯救一个人的魂灵,她还没从书中寻到答案,就被摊凉在生活的旋中。从医院出来时,那个结局就在意料之中,它摆在那里,忽然就袭击了我,我望向他,他同样毫无主张,同样没有着落,他还是孩子,根本没有负担一个孩子的勇气,但他要孩子的决心却那样强,强得我无法撼动。这与要一个玩具的孩子一样任性,要时很坚决,过后很茫然,甚至找不出喜欢这个玩具的理由,就因为,大家都有,我也得手持一件才能炫耀自己的生活。
而我,在空无一物的洲上,既看不到出行的渔船,能载动我远航,也看不到洲上能保障生活的必需品,但当时因为少女所体验的爱而义无反顾地跳入水中,并闭上了一切可以视察外界的感官。就这样,因没达到结婚年龄,我从一个城市逃到了另一个城市,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向我敞开,一路上,山茶树开白了花,一个山野一个山野地白着头,从我们身边掠过。
这个陌生世界里的语言也是陌生的,一连几个月,我与人对不上话,只能茫然地看着一屋子人的嘴在咂动,语音快速而表情多变,我跟不上节奏,我缩在一个被壳包裹的小世界里,胆怯而惊惧地从一个小口子里向外探视。外婆给我的几十元钱已购了来时的车票,我口袋空空,而逃回去的路却那么漫长,那么遥不可及,我已经自愿陷入了这个旋,再也无力拔出。
一个小县城的居民区里,有一段窄窄的路旁,集居着县城里的底层居民,房屋低矮潮湿,是几十年前的棚户区,顶子上还盖着如波浪起伏的阔大水泥瓦,瓦底下,为了防漏,还有一层已经发黄发黑的塑料,在时光的影射下,塑料已脆得像纸,稍捅捅就破个大洞。
我们在路边的一个矮房子里住下,路面比房子高出一截,当雨水来临时,逃不及的雨就会窜进房内来。屋顶有几个常常漏水的点,在大雨时,得马上找几个脸盆与木桶,放在对应的位置接住不期而至的雨水。路对面住着一户人家,母子两人相依为命,儿子五十岁的样子,是个瞎子,每天早上准时出门,他敲着一根木棍,一路而去,干燥而空洞的木棍敲地声与他的身影一同消失在街道的转角处。傍晚,他又随着木棍敲地声一同回来,他两个空空的黑黑的眼中,看不出他内心需求,后来,我在一个商场的大门旁遇见他,他坐在门口,空空地望向街面,耳朵却警惕地注视着街面的动静,一有声音在他旁边响起,他的脸立即转动着,面向着响起的声音。他不管街面上的热闹繁杂,只倾听前来探听命运的声音,大家将探听命运奥秘的大门赋予在他的嘴上,上帝关上了他的眼睛,却给了他一条通向上帝的梯子,并借由他的嘴而告知世界。
大着肚子的我,面对世界时,也是那么无知。我没有面对新生命降临时的喜悦,还来得及不让他来到这个世上看清这个世界,当大家决定将他扼杀于初生之前时,我甚至感到了愉悦与解脱,我真的没有承受之力来迎接生命。在医院住了一天一晚,医生将一支液体注入我的身体,我平静地面对,没有不安与愧疚。医院像一个巨大的场,在白色的床单上,将改变一个人的一生,若没有孩子,我不能确定我还能在那个陌生的场中,扮演我陌生的角色,那个不确定的屋子,不会成为盛载我梦想的家。下午,大家又将我接出了医院,原来是婆婆怎么也接受不了失去了孙儿的痛苦,大家为了安慰她,担心她精神失常,只得接受这个即将来到世上的婴儿。
大家都怀有喜悦,只有我是痛苦的,我总在揣测未来的一切,将如何翻天覆地,将如何颠覆我的人生。我曾经有的那么多理想那么大的目标,都会因孩子的到来而丧失殆尽,我将要陪伴着他,用我少女的心来培育他,我还来不及长大,生活却将我推向了另一个高处,跌下来将再也无可收拾。
两张床并在一个屋子里,隔着两层旧旧的蚊帐,隔壁的翻身与咳嗽都那么清晰,蚊帐的另一边,婆婆的声音鼻息可闻。就在这张床上,我痛苦地翻来覆去,从晚上九点到早上八点,他们睡得那么熟,我一次次起床,一次次挪向隔壁搭在围墙边的小便池,距离不到五米,我却像挪了一个世纪。绞痛越来越频繁,天空在外面渗出了一丝亮色,从围墙边的侧缝里投入便池边。冬天的十月,我额头密密地渗出了汗水,中医院的老接生婆急急赶了过来,她不顾我的羞耻,将一个冰凉的器具塞入我的下身。远远的,传来她模糊而温和的声音:还得等会儿,没到时候,不急。又传来器具相撞击的声音,那么遥远,那么冰凉而冷漠。
我在蚊帐的这边痛得死去活来,几个亲人在蚊帐的另一边聒躁,刺耳而令人烦闷,疼痛越来越密,我看不到我惨白的样子,我闭着眼在床上翻来滚去,老医生终于说快了,她操着我的腰,指挥我使力。他惊喜地喊着,我看见孩子的头了。我羞惭地别过脸,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下身滑脱出来,疼痛猛然消失,我轻快得说不出话来。
第二个孩子的来临也是同样的突如其来,还没让我做好准备,他们就急于来面见这个世界。竹席铺在地板上,天这么热,我内心是那么躁,火像急于奔命的风,在四处涌现,没有一个角落是清凉的,母亲在案板上剪裁着布料,我躲在扯上布帘的角落内,给腹中的孩子默诵诗句,要么就晕晕地睡一个下午。事情那么多,怎么也做不完,我在电脑旁写一部臆想中的小说,蚊子挥之不去,在这个场中,它们是主体,在我身边嗡嗡作响。电脑架在柜子上,柜子很矮,我需伏下身子才能敲字,后来,我用一张矮椅,来度过我夜晚的生活,屏幕前,蓝色的荧光撑大了我的眼睛,椅子下,蚊子飞来飞去,在我的皮肉里吸足了它们需要的营养,它们的身体膨胀着,当它们停下来时,能清晰地看见鼓胀的腹内血液流动的走向,当巴掌拍下去时,暗红色的液体分崩离析,四处飞溅,在掌中,它们的身子骨薄得像片叶子,摊凉在掌纹中的血液里。有时觉得自己就与掌中的蚊子无异,随时有可能被生活的场击中,并像一张纸般凉薄下去。
在这个临时租来的店铺内,布料挂在钢管上,多余的一截藏在沿墙的木盒中,我懒懒地做着缝衣的活,利用一切时间躺下来,晕晕沉沉地淌着汗,迷迷糊糊地做着梦,有时惊惧地醒来,有时又沉沉地睡去。
做了无数次检查,直到最后一次,医生说,是个女孩。他的家庭是准备要男孩的,可临了最后,我却改了主意,我无法舍弃腹中的孩子,虽然我存了那么多绝情的念想,不想她或他来到这个世界。当时她已经能拳打脚踢,在我肚内跳舞,并撑薄了我的肚皮,我仰躺下时,能明显地感觉到她的小脚伸展时,鼓出来一个大包,过一会儿又缩了回去。
当时我们一无所有,我对孩子抱有歉意,不想她出生于一个贫穷而困苦的家庭,我在想,为什么孩子们总是趁我还没做好迎接他们的准备就来临呢!可她不管不顾的来了,接生婆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婆婆,经验丰富,又是冬天接近十二月的深夜,疼痛再一次袭来。冬夜很冷,电烤炉开着,插座突然烧起来,角落里彩条袋里的粉色羽绒服烧焦了一大块,我模糊地想,早知如此,还不如去医院,省一点费用成了罔然。在租来的房子里,孩子眉清目秀地来到这个世界,她的眼睛张望我时,澄明而清澈,我在瞬间爱上了她,一改怀她时的厌倦与憎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