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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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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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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

消失

 

何雯

 

栩如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对于我来说,这未尝不是件好事。我和她大学至今从来没有分开过。但我最近总想着尽快逃离熟悉的空间,栩如的消失让我从某种程度上达成了愿望。

可是栩如毕竟是我大学舍友,我的青春和她的年华几乎是揉在一起的。这种物理上的粘合使她成为我摆脱不掉的部分。

现在她竟然消失了。一种连体婴儿突然被手术分开成独立个体,失去固有的另一半的感觉,莫名令我抓狂。仿佛我想起自己的右手,用左手去抓,却怎么都抓不到般的别扭。

想到这里,我下意识把两手五指叉在一起合起,抵在前额:上帝保佑,栩如还在某一个我能想起的地方!

太阳热辣到我无法完全睁开眼睛,虽然有遮阳帽沿底下的墨镜遮挡,阳光还是斜刺入眼底,直逼得我要流泪。手机扫码骑上一辆小蜜蜂,我顾不得披好披肩,就杀向“川井町”。但愿马婷玉给我把栩如看住咯!

路上又想起刚才猴儿打过来的电话。“栩如找不到了!你知道她在哪儿?”

“猴儿,我又不是给你看老婆的!”我直接怼过去。每次栩如和何明亮吵架玩失踪就喜欢往我这里躲。

“姐,行行好,别骗我了。我真的找不到栩如……”

电话里何明亮放低姿态求助于我,不禁激起了我的八卦之心。

“你俩又吵架了是不?”

想到栩如在我面前抱怨婚姻不幸的样子,仿佛还能闻到她手里捧的曼特宁的草本芳香。偏偏她幽幽道起婚姻的琐碎,隐秘的甜蜜就像加入咖啡里的植脂末,对我一个三十好几还没结婚的女子来说,着实毫无营养。可是这般好闻的醇厚香气,我还品尝不到,真觉得她不仅是在喂我狗粮,还在骗着我慢慢去欣赏。好气!

“这次真不是吵架。我回来就没见到她,等了好久……唉,电话里说这没用!你没见到她是吧?”

“那我能藏她啊。”

“得,我还得自个儿找去。哦,对了,姐,你找到她麻烦让她给我回个电话。”

如此这般的情况我也是头次遇见。但是以往她在这通电话前都是打过招呼的,要不约我星爸爸见,要不就去马婷玉的日料店里。

这次不约,只能是已经一个人先去了马婷玉那里。

可是我笃定不了。猴儿何明亮,马婷玉和我们都是一个大学,一个系的。他俩曾经传过绯闻,哪里会不认识。只是这会儿大家都忙了,一方天地,各自安好。聚到一起,酒一喝起来,该吐露还得吐露。

栩如知不知道猴儿和马婷玉的过去?猴儿又知不知道现老婆和前女友还保有联络?我突然间记不起来我和栩如是谁先找到了马婷玉的店。也许偌大城市里,能在茫茫人海中遇到相熟的人已经让人感动。至于记不记得重逢细节,并不重要。

 

“川井町”的推拉门把暑气隔绝在和室外。店内这个晨光没有客人,室温清凉。一排原木料理吧台纵向贯进,大白墙上有各种酒,酒瓶斑斓的色彩让整个空间看起来跳脱,打破了日料店一贯的清雅感,时尚了几分。这符合马婷玉的气质,明明可以凭专业吃饭,偏偏开了这么一个店,来证明自己的与众不同。我们系大多数进了传媒界,不知道掉在哪个格子间里做新闻策划,或者在城市的哪个旮旯里采访。没人有空去关心除了自己工作生活以外的现实世界。在拥挤的城市里,每个人都像被放养到深海的游鱼,沉浸在自己最为舒适的温度区域,平安喜乐,如若没有必要,是不会主动去探寻相对陌生的环境的。

一楼没看见人,包括店里的大厨大概都在后厨间休息。我冲上二楼,在和室包间的尽头看见了马婷玉。她一个人,对着朝街的窗子,手机刚从耳边放下,左手夹着一根烟,烟灰已经焚尽了时间,没有抖落,是因为它们还牢牢聚在一起,但有外力,四散零落,也就各凭本事飞升了。

“栩如呢?”我还没有近前,已经迫不及待,头探进一边的和室包间,满心以为栩如会坐在那里喝茶,却只看到榻榻米空空如也,餐具有序摆放。里面是从来没有被人打扰过的清净,只有我的声音撞进去,和室门上纤薄的樟子纸轻微震荡。

“自然不会是从我这里走的。”马婷玉仰头把最后一口烟徐徐吐出来,声音幽幽似鬼魅,脖颈修长,从灰色亚麻衣裙中伸出,背光下曲线优美如天鹅。

“你借她钱了?”心中的预感让我惴惴。

她转过脸去,阳光将姣好的侧脸打造出立体感。一声轻笑,充满了肯定。

“你知道她还不上的!”我上前一步,几乎和她对峙,窗外马路上来往的车辆堆叠着树影,在斑驳阳光下穿行,不明目的地奔走,在他人眼里是种仓皇。

“循姗,你不要出了事就跟我这儿摘得干干净净!”马婷玉的手推过来,在我肩膀举重若轻,脸冷若冰山,我一个趔趄,站稳后在心里把她祖先问候了个遍。

“我说什么来着,你就只适合做旁观者,栩如的事你不插手就是帮她。”我也把声调放高,如果比调子谁高就能吵赢对方的话,我会继续提高声调。

马婷玉瞥了一眼还在手里捏着的烟蒂,拉开窗户,弃如敝履:“我不借,等你用信用卡里的钱帮她还啊?你还得完吗?!”

我的自尊倏忽收缩,随着那颗烟蒂不知所踪,就像栩如隐匿人群。底下街道人来人往,有多少是原住民,能扎根在丰饶的物质里,享受优渥资源?

毕业前我与栩如合租了一室一厅的房。但是很快发现,不得不分开了,因为她有了猴儿。

可是在这座城市,安家落户这两件大事,对于非足够优秀的应届毕业生来说,不是你想办就办,想办就能办到的事。猴儿和栩如租了一套中环外的两居室,每个月需要拿小半的工资去支付房租,两家想凑钱买辆车给他们代步,却怕拿到的车牌限行。他们要买的房子,等同于年数日益增长的社保缴费年限,缴满年数才有资格买房,有房才有资格去用更长年限的居住证换本地户口。这条路听起来就崎岖不平,荆棘遍地,奈何人做上了和尚,撞上了钟,日子就只能一天天过。

而我老老实实在公司不敢犯错,就因为租房和公司都地处内环。浓荫道,多年前洋楼的坯子,外观立面保有完好,临街的一楼尽是装修养眼的小店,统一弧形的飘窗,黑白分明的砖墙,三层木楼,特小资的情调。爬上逼仄的木楼梯,几乎要摸黑开门,把门一关上,只有着一室一厅的空间,和时不时出来打招呼的小强。上班穿过几条相似的弄堂,赶去地铁站,从面目模糊的人群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条线,挤在人群中再次回到地上,就地处CBD中心了。人流密集,气味馨香,衣着得体,客套优雅。生活就是这样,徒有华丽外表,每个人都假作镇静地维持自己的光鲜。

窗外人流密集,我不愿意再与她纠缠,想尽快出去透口气:“猴儿还不知道栩如的事,证明没爆通讯录。你等着,会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再开一张信用卡吗?你们是蠢的啊?如果钱这么容易套出来,银行不早被掏空了?要我这样的干嘛?”马婷玉伸着修长的手指,车厘子红是年度流行美甲色,她一边对着指甲吹了口气,一边乜了我一眼,那一眼仿佛我们不曾是同学,只是甲方乙方的利益,针尖麦芒。

但是她说得对。她这样的,生来城里人,有房有车,不需要拼了命工作租房,开一家自己喜欢的店,有人脉,有钱源,能撬动一笔资金,可以与人合伙放水钱。

我突然觉得马婷玉面目模糊起来,变成每天催我加班的上司,又变成我的房东。揉揉眼,她还站在窗边。

“马婷玉你想怎样?赚多少是个够?”空气里震荡着可笑的明知故问。

“你觉得我有赚吗?栩如消失了,循珊!”她的面目愈发扭曲,和记忆里的相去甚远。

下午金黄的阳光耀目灼眼,我被刺得生疼:“你们有后续跟进的吧?会怎样?”

“我作不得主了,合伙人签了另一家公司,他们会找她的。”她容颜里最后一丝明媚全无,开始阴沉黯淡,不通人情。

“这世界真是疯了,由你们坐享其成!”我恨恨地回身走开。

“循珊,你才疯了吧?想挣钱时你不是问得挺仔细的?”尖细的声音从后面追上来,迅雷不及掩耳,我愣在当场。

我转过身去,看见过去的自己和栩如,坐在和室的榻榻米上,马婷玉教我们喝抹茶。开着盖煮水,四下里隐隐氯气飘散,我们和马婷玉的关系就像这水,煮着煮着就熟了。

她给我们讲理财,让钱也可以生钱。

沸水洗过碗和茶筅。抹茶粉末在碗底,与同样青涩的我们面面相觑,马婷玉轻握茶筅,不动声色,将凉水冲一些进碗,茶粉有些凝结成块。

“工资太少,栩如就都用来给房租啦,我存一点在余额宝,用起来方便。”

她用茶筅柔力在碗底搅拌,粉水得以均匀混合。

“现在利率两点多,才好比活期。”

“马婷玉,你开店赚钱,除了周转存下不少吧?”栩如有些小兴奋。

“放一点在朋友那里,年结,利润比余额宝多不少。”

马婷玉又往碗里注满热水,带动手腕搅打,茶筅不接触碗底,我们的心被搅得痒痒的。出泡沫了,温和清香,令人欣喜。

只是这样的欣喜保存不到现在。马婷玉的声音在耳边狰狞:“别借钱时贱,花钱时爽,还钱时绝啊!要不是看在同学一场的份上,我不定会借呢。”

是呀,同学一场。我们那天参加同学聚会来着。

栩如在她衣柜里一件一件捯饬行头,最终选了一袭黑色桑蚕丝长裙,轻薄飘逸,露一截腰,用栩如的话说:“档次刚刚好,优雅刚刚好,性感刚刚好。”

惹得猴儿在一旁龇牙咧嘴:“姐,你说这姑娘我养得活不?我不容易啊,姐。”

“猴儿,你知足吧!系花插在你这坨什么上,她不嫌臭你倒嫌香?”

我发誓当时不知道栩如会把工资全放在穿衣上,只是咋舌她租房的步入式衣帽间大小不亚于我公司出的样板间。我在装修公司做策划,帮她联系的设计师,私活儿,不走公司的提成,回来设计师说:“你这朋友大气,把一大间房都做成衣帽间,空间如此舍得,有钱吧?”我哼哼了两声。

回头问栩如,她说:“循珊你不知道我们播音主持,那一姐都是品牌赞助,整天在我们面前显摆,气都气死了。我又要出镜,不能穿得太差吧。叫你陪我逛买手店都不去,就当陪我壮壮胆也好嘛。”

“你们家猴儿不陪你吗?我得找时间相亲呀,小姐!”

“他整天加班加班,以为干新闻策划在幕后会轻松点,谁知道哪天来个大新闻又要找去开会。”坐在冷气十足的星巴克,她用吸管嘬几口美式,怕沾了口红,“这世界凌乱到我自顾不暇,还有空管他?”

那天她却几乎管着猴儿去租车,被我拦下了:“我们不挤地铁,打的,还省得找停车位。”

接下来就是最俗气却最现实的花式同学显摆会,什么食物、岁月、友情,在空气中最能自然挥发掉的便是这些。而粘稠迟滞在包间里的,是各种各样的情绪:一旦有人嗓音亮了,就一定有人眼神黯淡;一旦有人当众笑了,就一定有人在旁私语;一旦有人敬酒,就一定有人起哄。热烈、摇晃、癫狂,否定、怀疑、嘲讽……

我头疼欲裂,几乎被空气灼伤。看到猴儿挤开人群和栩如说了几句,就先行离去。他一定又被催去开会了。栩如被一众男生环绕,敬酒奉承讨好,她大概习惯了这样的众星拱月。只是我听不清每个人在说什么,只看到每一张扭曲的脸。包间明晃晃的水晶灯把人脸泡开,像揉碎在水里的面团,潮湿粘腻,面目全非。

那天聚会并没有马婷玉,因为我们不同班。新闻系,我们1班,她在3班。

我记起来了。那天夜里,是我把烂醉如泥的栩如架到了滴滴快车上,然后发现开车的就是马婷玉。她第一次把我们带去了她的日料店。她的和风浴衣像丝一般柔滑,从奔驰GLA的真皮后座上猝不及防掉下,也许那里面有何明亮的气味,所以栩如才会说“怎么到家了”的糊话。

到了店里,我听到马婷玉去隔壁和室包间说话,隐约有猴儿的声音,语气急切,语调低沉,所以我不能确定。

马婷玉端来一碗醒酒汤,喂栩如喝下。同学偶遇,坐下聊聊生活,聊聊八卦,只是马婷玉那会儿没聊,她和何明亮的过往,还有着那般私密的暧昧。

我们都在自己的世界里为生活焦头烂额,当生活触底,偶遇感情的时候,会迫不及待相迎,以找到彼此最舒服的姿势,放浪形骸。空虚的皮囊张开,共同抵御城市的寂寞。谎言变得理所当然,算计也能是堂而皇之。

“马婷玉,你果然好手段!利用栩如的小虚荣成就你和何明亮的私情!”我几乎歇斯底里。

“循珊,别激动,你不也还留着我的收条嘛!”她走过来拍我的肩膀,举重若轻。

尽管心脏快要爆裂,但还是忘不掉我一个人去“川井町”的那次。五万的收条上是马婷玉龙飞凤舞的大字,狂放一如她的高傲。我把它整齐叠好,放进包的最里层。这件事我没有对栩如说。我怕她知道我理财后尴尬,她的衣服折成钱,肯定比五万多多了,我当时想。

“说什么都没用的,借据是栩如签的,钱是栩如拿的。她大概已经回老家筹钱去了,剩下的部分我会帮她还上。但是她和何明亮之间,应该也快结束了……”马玉婷的声音听起来骇人,但我知道那都是真的。

在声音还没有结束的时候,我决定离去。去她的借据!去她的偷情!去她的掌控!我没有什么可怕的,说到底我在这城市一无所有。五万块钱就当是帮栩如还了一点,其它的我是否帮得上还真难说。

挤在地铁里,我第一次有时间欣赏窗外的广告牌。色彩斑斓,行云流水,在灯光氛围的营造下,物质的美好尽显。然而我大概就快消失在这座物欲的城市了,一如已经消失的栩如;一如栩如和何明亮正在消失的婚姻;一如我和栩如即将消失的友情;一如马玉婷对我和栩如的控制,哪怕很久,也总有消失的一天。

终究都会消失的,一如地铁已经出站,窗外滚动的广告牌戛然而止,漆黑的地下隧道,明亮干净的玻璃上印着我的容颜。我看见镜中的泪痕,那是从心的角落隐隐抽出的一根丝,连着繁华的织锦,扯断了,那一处细密的斑驳,是抚不平的光阴,容颜和心,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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