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清
娟子接到通知下周三得去A城参加业务学习。同行的还有同事小谷。
接到通知的那一刻,娟子的脑子里飘忽着A城两个字,内心咯噔了一下,隐隐的痛渐渐弥散开来,她习惯性地做了个深呼吸,强压住内心的那股外涌的思绪。
车子七绕八拐终于停下,到了,下车吧,同事打开了车门。
一下车娟子愣住了,止不住的问:“这是哪里?”
“A城梅小啊。”同事小谷说。
“怎么成这样了?我咋找不到方向了?”她茫然地张望四处,只见高楼拔地而起,一幢幢勾连环接,再抬眼细瞧,每幢楼都有名字----思源楼,厚德楼,养正楼,明德楼……她有点晕,这是当年的院校吗?是自己学习生活度过三年青春岁月的院校吗?通往院校那处的一条浓荫遮蔽的老街呢?院门朝西,那窄窄的,铺着青石板的悠长凤凰小巷呢?那贤人驻足流连,期待梦中情人相约黄昏的拱型小桥呢,他们都藏到哪里去了,仿佛来到了迷宫,时光一下子把她抛弃了。
她想起了203宿舍,可西北角已经成了一片跑道,似乎是刚完工的塑胶,再朝北面望去,当年的教学楼已经无影无踪,更不用说楼前那株粗壮的女贞了,每次从树下路过总要驻足仰望她繁茂的枝叶,团团如云,一到暮春初夏,那碎米粒的白色小花缀满枝丫,吐露着淡而涩的清香,她总要深吸一口,情不自禁念起席慕蓉的那句诗-一:“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上,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当你走近,请你细听……。”听女贞花开的叹息,听枝叶在飒飒风中的轻吟,她的前世是谁今生又在等谁?母亲前世是谁她今生又在等谁?我又是谁?整个校园弥散着女贞忧郁苦涩的清香,如青春的女子,惆怅迷惘。她想起了母亲,满树的小碎米粒里仿佛闪烁着母亲淡定的眼神,透着母亲幽幽的气息。母亲是个谜,她从不说她的过往,也不许在她面前提起父亲,他们一直分居着,一人固执地独居村东头。从小她就在父亲与母亲之间来回地跑,白天可以去母亲家晚上又住回到父亲身边,就这样一直到她逃离了家门,来到了这个A城的院校。而如今,那株见证了院校的成长,目睹着一届届后生从院校飞出的女贞消失了。她不禁长长地叹口气,变了,都没了,我的青春、我的三年最美好的年华都随这一切一起消失了,淹没在时间海中。随着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现代城市的规划改建大刀阔斧,脱胎换骨,是发展是前进?她迷惑,随着同事来到活动大厅。
“一座城市找不到过去的影子,没有了记忆。”她忍不住在手机屏幕上打出几个字,食指轻轻一点发给了他。
娟子记得他就生活在这座城市。听说只因当年专业不好没找到合适工作,和从农村涌向城市的每一位打工者一样为梦想打拼。
她想到了他,青梅竹马同窗八年的他。那年她来到了院校,他同一年去了高中。苏苏表妹念高中,每当与苏苏散步到高中看她表妹,她总是朝一排排教室窗口张望,哪扇窗口能见到那熟悉的笑脸,在校园的哪个拐弯处能邂逅那熟悉的身影?可是,没有,一次也没有遇到,每次都带着遗憾离开高中那扇大门。他上面有几个姐姐,好不容易才等到他。全家的希望都落在他身上。她知道他是要念大学的,不能影响他读书,他以后会走得很远很远。她就这么呆呆地想着,想找到他又不敢打扰他,偷偷写了封信想寄给他,又在犹豫矜持中丢进了那深深的坑里。她想到门第观念严重的父亲,想到了同学甲对她相貌的挖苦取笑,想到院校三规很严,学生谈恋爱那是碰“高压线”,已经因为私自回家而做过一次全班检查,她不敢逾规矩,虽然那时候许多大胆的学生照样瞒着老师去碰“高压线”,琴房一对对,影院一双双,甚至深夜翻越校门只为幽会心爱的情郎。爱神永远只钟情于勇敢的心。她不敢,匆匆流年,再也没见,只是在假期中偶尔会遇到他老实巴交的父亲,得知他高考落榜辗转去学了建筑装潢。
那场雨。初三毕业季,学校放假,他们一同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同行的还有几个同学,一路有说有笑。其他同学离镇近,陆续到家了,他俩离镇最远,大概有七八里路。快到她家村后,老天似乎不早不晚预设了一场急雨,旷野忽起一阵大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下了起来,她却不敢请他去家里避雨,她怕父亲,自记事起她就一直和父亲单住,家里只有父女相依为命。她是父亲生命中唯一的眷顾,虽视如掌上明珠却管教严厉,父亲凭着当年念到小学的那点墨水在大队部当了会计,好歹也算在村里混得有模有样,说话掷地有声,或许长年的分居生活造成了父亲的臭脾气,他不许娟子随便交友。父亲常挂嘴上:男女不能授受不亲!一个女孩怎么可以把男生带回家?她很多时候想反驳父亲,那你和母亲是怎么回事?她想大声责问,声嘶力竭。可临了又退缩了。想起同学们总拿他俩开的玩笑,她不敢主动跟他说话,他也羞涩总不开口,见面总是微微一笑,干净的笑,藏着丝丝甜蜜的一笑。啊,那就是她的青蛙王子啊,他的微微一笑很温暖。眼看着他单薄的身子被雨淋湿,见他渐渐消失在雨中的身影,她想他到家还有好远一段路呢,怎能就这样让他走了,她真想把他喊回来,又希望他能回转身说一句――娟子,到你家借把伞吧。她想只要他回转身,一定要一把拽住他往家里跑。可是,勇气呢,谁也没有勇气,最后只剩下后悔和深深的自责。第二天回校,朝他位置看过去----空的,他没来,听说被那场雨淋后就病了,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复习阶段学习很紧张,他有点吃力成绩赶不上,父亲决定要他休养好身体。一路从小学同窗至今,教室里忽然没有了他的身影,忽然就看不到他腼腆的笑脸,那个目光干净纯纯亮亮的男孩,一直陪在身边读书学习玩耍,虽从不交流却能从眼神中读出快乐的男孩,学习于她忽然少了滋味。临近毕业学校组织拍毕业照,怅然若失的娟子排在最前排,不知何故,最终那张毕业照上还是缺了娟子。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只能陪你那一段行程。”想起张爱玲的这段话,她忽然明白这一切真的是冥冥中注定,即便在佛前求了五百年,也只能结这一段尘缘。
三年的院校生活眨眼而过,父亲动用一切人脉把她安排进好单位,一切似乎都妥妥的,眼前是一条铺满鲜花的人生大道。天有不测风云,满心欢喜的喝着酒与村民聊着天的父亲,在微醉的迷糊中骑车回家,一跤摔倒在水渠中再也没有醒来。而长年独居的母亲也接近于失忆。人就是那么莫名其妙地生下来,无可奈何地活着,最后不知所以然的离开,娟子的心被抽空。
工作,成家,生娃,考证,进修,争吵,在柴米油盐锅碗瓢盆、硝烟弥漫分分合合中不知不觉已经知天命。她不敢回想这些年的日子。
坐在会议大厅,活动快结束了。
“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都老了。”
当她打开手机出乎意料看到这条回复,眼眶湿润了,泪眼模糊中她怔怔地盯着屏幕上的字,那张年少的笑脸浮上心头,耳边飘来那首歌:“玲珑少年在岸上,守候一生的时光,为何没能做个你梦中的新娘,转回头迎着你笑脸,心思全被你发现,梦里遥远的幸福他就在我的身旁。”她想把眼泪憋回去,可还是止不住。
“一弦一柱思华年。”她快速打出几个字,是啊,青春不再,芳华已逝,记忆中的一座城消失了,那被赋予青春幸福而忧伤时刻的记忆,亦无需在每一个夜晚一遍又一遍地去复习。
“所有的遇见都是一场命里注定。”她坐上车子,驰离这座正在崛起的A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