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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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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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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姐姐吴小平


庞云初

 

一九七六年,我上小学高年级。一天放学,在一家开着北门的旧房子里,看到两个眉清目秀的女青年在屋里走动。她们是谁?为什么住在这里?这里离我家不远。这家人家的祖上是个大户,男主人去世多年,家里只有母子两人,平时住在前院厢房里,后面这间正房,不知什么缘故,已久不住人,成了堆放柴草农具的地方,现在怎么就住上人了呢?回家问父亲。父亲说,她们是来村里插队的“知识青年”。

从此,每次从门前经过,我都会朝屋里多看几眼。一天,放学路上,下起了倾盆大雨,我跑到她们的屋檐下避雨。这时,一个声音从门里传出来:“进来吧,别在外面淋雨啊。”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声音极其婉转好听。我朝屋里瞅去——正是那天见到的其中一位。屋里有点暗,却好象有了她的美而亮堂了许多;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这么体面的女孩子,我有些不知所措,立在门口一动也没动。屋里的人就主动同我搭话。我一面看着天等雨停,一面支支吾吾地用很蹩脚的普通话回答她的问话。过了很长时间,看到雨没有停歇的意思,我就索性坐到门槛上面朝着她了。我好奇地问了她许多问题。她告诉我,她叫吴小平,22岁,南京人。

直到今天,我叫她吴小平也只是谐音,真正那几个字怎么写我并不知道,事实上,它对我们的交往并没有影响。我反倒喜欢现在这样自然而然地写上吴小平三个字就很好,因为我们短暂的交往经历其实也是自然而然没有刻意。

吴小平对我很亲切;她好说笑,像个大孩子,我很喜欢她。以后放学后或在平时,我就爱到她那里去玩,她也很高兴我去。每次去她会给我一些糖果吃,然后很开心地同我天南地北地聊天。她的声音很轻柔,也很顽皮,常常让我听得如痴如醉,不时还会被她那夸张的语调或者怪诞的表情惹得笑出眼泪。我们很快成了“忘年交”。

她告诉我,她的父亲是部队里的干部,有个哥哥,身体残疾,本来她可以不下乡,父亲却要求她“不搞特殊化”,“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看到许多同学和朋友都下了乡,她也就很高兴地参加了下乡的队伍。来到农村以后,田园风光和淳朴民风,让她心情舒畅;加上村人也都体谅知青,只让她们做些省力些的农活,因此她说在农村也挺好。

有一年夏天,广播里天天都在预报地震的消息。每家都在屋外搭起了简易的防震棚来住。村里组织劳力,也给她们搭了一个。因为傍着大树,棚里的床边,桌边,都是树枝树杈,吴小平觉得新鲜,好玩,经常在棚里蹦蹦跳跳说笑不止。一天上午,我去她那里,她正在棚子里像猴子一样学爬树,看到我去,有些不好意思,她坐到椅子上,突然想起了什么,仄身从枕头边抽出一本练习本,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抖出许多碎蜡纸,铺在床上,竟都是一幅幅好看的图——鸡,鸭,鹅,农民,工人,科学家,菊,荷,兰。她告诉我,这是剪纸。第一次看到这些玩意,我觉得新鲜,也很美。吴小平说,我教你剪纸吧。听到这句话,我的心微颤颤的全是惊喜,再看她时就觉得她整个人比平时更好。她逗我让我叫她姐姐,我心里纵然已一遍又一遍地叫她姐姐,嘴里却是一句也不肯叫出来。之后,她手把手地教我如何剪纸,先是用旧报纸学,等我学会了,她在回城探亲时又带来许多不同颜色的腊光纸来送我。当我把自己剪的剪纸拿给同学们看时,他们惊奇而且羡慕不已。

地震风波之后,吴小平她们又搬到屋里去住了。这时候,另一个女青年经常回城去,难得回来。一次傍晚时候,我又到她那里去玩,吴小平朝同伴的床的方向努了努嘴,有点落寞地对我说:“她想回去了,她很快就可以回去了。她身体不好,政策允许的。”我天真地说:“那你也回去好了。”她笑了,却笑得不自然,脸上倏地掠过一丝阴郁之色。

转眼到了暑假,我到她屋里去,她幽幽地对我说,她想在农村找个人嫁了。我听了,目瞪口呆。为什么要这样?我这样问。吴小平告诉我,当年一起来的知青,返城的返城,嫁人的嫁人,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写信给父亲,希望托关系回城,被父亲呵斥了一通,说他身为干部,不能带这个头,要求她安心扎根农村。她的母亲几次向父亲陈情,也都被她父亲顶了回去。现在她很迷茫,也很无助,不如嫁人算了。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自然不明白为什么那么不愿意她嫁人,何况是嫁一个农民?但我知道,让她从此一个人住在这里,也是寂寞的。我说了一句很可笑的话:“我让父亲找人说情去!”

很快就有媒人上门了。我为她难过。吴小平好像铁了心。好几次,她都利索地由媒人领着去看不同男人的家庭,每次她都要我陪她一起去。本来我是极不愿意的,可是人小鬼大,我心生一计。媒人的嘴上总是抹着蜜,来回的路上全是鼓吹着男方的好。媒人离开后,我看到吴小平其实也有些不甘心,所以当她问起我对男方的印象时,我总是用最恶毒的语言数落着那个人的不是,仿佛同那男的有着刻骨的仇恨似的。吴小平被我说得笑起来。她说,你这小把戏,鬼得很呢!你要姐一辈子不嫁人吗?我嚷道,他们配不上你呢!这时候,吴小平的眼里噙满了泪。她有些虚脱地说,好,听你的,姐不嫁了。从此再不见有媒人上门,却也很难再见到吴小平脸上有笑容。

母亲有亲戚在南京。我有三年的暑假都是在南京过。第三年的暑假,父母忙于农事,不能送我去。吴小平知道后,对母亲说,我正要回家,我带他去好了。行前,母亲从后院瓜棚上摘下几个葫芦,让我带给亲戚,又摘了几个送给吴小平。这是一次愉快的旅行。一路上,我们欢声笑语,形同姐弟。邻座的看我们长得太不像了,好奇地问我们是不是姐弟?吴小平不假思索地回答是。不像吗?她又笑着追问对方。邻座忙不迭地说:像,不像;不像,像!引得周围旅人一起笑起来。

到了南京,吴小平先带我到她家——全然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陈旧的平房,简陋的家什,苍老的母亲。想到吴小平想在农村嫁人的事,我有些伤感,又有些欣慰,这里才是吴小平的家啊。她应当早日回到母亲的身边才对,应当早日回到她的城市才对。总会有这一天到来的吧?我想。

暑假结束回到学校,我意外地在校园里见到吴小平,原来她做了学校的代课教师。村里考虑到她的情况,让她搬到学校去住。从此,我们天天见面了。我不爱学习,体质也弱,但很淘气。记得学校举行运动会,吴小平是广播员。我报的三个项目,都只有三个人参加,这样,每个项目我都稳稳当当地成了第三。每次比赛一结束,我就早早地挤到广播室窗台上,冲着她叫,快报快报,我是第三!吴小平被我闹得出了错,竟把我报成了第一。我又冲着她叫,错了错了,我是第三!放学后,我们在路上遇到,吴小平笑着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得第一?想到刚才对她的胡搅蛮缠,我感到难为情,笑一笑跑开了。多少年后,我回忆起吴小平说这句话时的神情来,还是很感动。她知道我体质弱,是真心希望我有一个健康体质的。

终于有一天,中央有了新的文件精神,“知识青年”可以无条件返城了。父亲无意中说到这件事,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快点告诉吴小平。然而吴小平知道得比我早,是她的母亲得到消息在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她的。现在她已经在办理返城的手续了。知道她很快就要离开这里,我为她高兴,也有一点失落。她离开村里后,我进入初中读书,渐渐把她淡忘了。

前些日子,吴小平几次在我梦里出现。当年的这段往事,如雨后彩虹,如电光,如涧边春草,让我几近沉睡的记忆得以复苏。吴小平现在有五十多岁了吧?她还在那个城市里住吗?她的日子过得幸福吗?我想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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