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樱桃

小樱桃

李岩

这颗小樱桃不是长在树上，也不是摆在水果店。他是我的堂弟，我们家族唯一的男孩。随着他的离去，就像樱桃树从地里连根拔起，不复存在。

当三岁的儿子跑来问我什么是cousin时，我脑袋里断线的记忆，像被联通了一样，零零碎碎的片段，组合成一个人形，就像儿子玩的拼图，把我仅存的一点画面，拼合起来，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16岁的男孩。

堂弟16岁，外表看不像16岁，因为个子太高了，都蹿到1.8米了。内心看着也不像16岁，竟喜欢漫画。他的房间到处贴着宫崎骏的漫画，他指着其中一张，显宝似地对我说，我最喜欢这张了。我凑上前去，雨夜，一个女孩打着伞，旁边一个肥肥大大的动物也打着伞，与她一起等公交。画面灰蒙蒙的，丝毫看不出特别之处。我对他的喜好很不屑，在我眼里，只有没长大的小孩才会喜欢这些。他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切，这是《龙猫》，宫崎骏最有名的漫画之一耶！

漫画中的人物与他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白皙的脸上不时冒出几颗红而透的疙瘩，像是大白梨上缀了两颗红樱桃，特别地显眼。为了两颗樱桃，他经常低头走路，以为低着头人家就看不见了。我给他起了“小樱桃”的外号，他一听，脸红得跟早上打鸣的小公鸡一样，那几颗痘更显红亮了。

看着他害羞的表情，我就特别喜欢逗他。每次遇到他，我都会问，你喜欢你们班的谁呀?有照片吗？拿来看看。一看到他正儿八经脸红的样子，我就特别高兴。有一次，我在他桌子上一摞书中，翻出最底层的一本，书上密密麻麻地画着一个侧脸，高挺的鼻梁，饱满的额头，还有几缕凌乱的头发随意地垂着，每一张图下都写着张璇的名字。我把书藏在衣服里，走向正在吃饭的“小樱桃”。趁别人不注意，我露出书的一角，向他坏笑着。看着“小樱桃”慌乱的表情，我很得意。

“还给我。”“小樱桃”小声命令我。我向他摇摇头，偏向他的耳朵，什么条件？

“肯德基，行不行？”他有点哀求的意思。我依然摇头，偷笑他的幼稚，一个爱美的大学生难道会在乎吃的？

“那你说什么条件？”“小樱桃”手足无措的样子，特别可爱。

“算了，一个限量版施华洛奇手机挂件。”最后，我们在大人们的眼皮底下达成了交易。

看着“小樱桃”白皙脸上的爆痘，我在心里惊呼，他什么时候竟不知不觉长大了。记忆中的“小樱桃”不仅爱脸红，还很胆小，不，是特别胆小。这么说吧，如果你们见到一只被老鼠惊吓而跳起的猫，那么我想这只猫就是我的堂弟。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玩捉迷藏，我们躲好，他来藏。当我们在门外数了20秒后，进门之时，往往会看到一个头塞在被子里，而屁股露在外面的孩子，活脱脱一只在沙漠中寻找水源的火鸡，嘴巴里还念念有词，看不到我，看不到我……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不把整个身子躲进被窝呢？“小樱桃”悄悄地对我说，姐，里面太黑了，我怕！最令我们感到麻烦的是，他不敢一个人上厕所，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我们一群孩子在奶奶家玩，玩累了，就会安静地躺在沙发上看动画片，正看到精彩的地方。突然会冒出来一句，我要尿尿。我们都知道这声音是谁发出来的，可我们就当没听见，继续窝在沙发上。这时候，奶奶就会吩咐我，带弟弟去厕所。有时候，趁奶奶没在，我依然装作听不见，那小子宁可尿在裤子里，也不愿自己独自去厕所。

作为我们家族中最后一个男孩，也是唯一的一个男孩，大人们总是给予厚望的。可面对“小樱桃”这样的男孩子，显然是不能让人满意的。大家千方百计想要改造他。比如，我们站在高处往下跳，喊着“小樱桃”，嘿，你敢吗？我们爬上双杠，在上面划出优美的弧线，对着“小樱桃”，嘿，你敢吗？或者我们爬上树梢，抓住一只知了，让他张开手掌，嘿，你敢吗？“小樱桃”总是无辜地站在一旁摇头，脸颊上的肉也会跟着晃动起来。

如果不是触犯了二爷的教子底线，我估计“小樱桃”也不会被迫练习跆拳道。那时候我上小学了，每天被各种补习班压迫，很长时间都没见到“小樱桃”了。而“小樱桃”在幼儿园竟然被同一个人欺负了两次。

事情是这样的，“小樱桃”像往常一样准时去幼儿园，他吃完点心，老师发了拼插玩具，他坐在自己的小椅子上把花花绿绿的雪花片拼成了一艘船以后，他的同桌看上去羡慕不已，提出要与他交换玩具。“小樱桃”看着对方手里不成型的小猫模型，也许是没有打动他，或者是本能地摇头习惯了，总之，“小樱桃”拒绝了他。这一下激怒了对方，他把手里的玩具朝着“小樱桃”砸去。“小樱桃”眉骨上方被砸出了一块青色的包。二爷回家后，看着“小樱桃”又心疼又着急，冲着他吼起来，你为什么不打回去？“小樱桃”像是做错事的缩着脑袋，眼睛里噙着眼泪。

“小樱桃”又去上学。这次他学乖了，离那个孩子远远的。吃点心的时候也不看他，玩具也是先等他挑完了再捡剩下的。也许是没人搭理他，觉得太无聊了。在课间活动的时候，他主动找“小樱桃”说话，我们玩游戏吧。孩子对于游戏永远是没有免疫能力的。于是两个孩子玩起了老虎捉山羊的游戏，不用想也知道，“小樱桃”就是那可怜的小山羊。小山羊也是有绝技的，跑得快。“小樱桃”运用他腿部的力量，迅速地躲避老虎的攻击与扑咬。两个孩子就这样在操场边上玩起了转圈圈。昨晚下的一场雨，让“小樱桃”跑起来更加带劲，清新的空气像滤过一样，让他一点不觉得累。可对方就觉得没有发挥老虎的威力，看着“小樱桃”一圈圈展示一只羊的灵巧，实在气愤不过。趁“小樱桃”不注意的时候，拿来一个石块放在小山羊的必经之路，结果小山羊被绊倒了，头磕到了花坛的边上。可老虎不管这些，骑着小山羊抡起拳头打了一套虎拳。

事情发生后，二爷带着二娘一起去找学校，家长吓着都没敢露面，那只老虎也在家装病好多天，老师一个劲地道歉。没办法，二爷只能认栽。看着“小樱桃”头上隆起的两个青包。二爷当天直接报了跆拳道“黑带直通车”，一次性交了一万块的学费。

学了跆拳道的“小樱桃”确实不那么怂了。每天我们的家庭群里都会收到一条“小樱桃”练习跆拳道的视频。压腿、劈叉、俯卧撑、仰卧起坐，还有像模像样的一套拳法。妈，我弟不会练骨折了吧？视频里两条腿横叉在身体两侧的“小樱桃”，双腿在打颤，脸上憋得通红，头发湿漉漉的，嘴巴里还要喊出“ha,ha ha”。我妈回了我一句，我看着挺好的，你看看多有气势。后来家庭聚会，每次的必备节目就是让“小樱桃”来一段“展示”。“小樱桃”出场时的一声吼，把我手里的筷子都吓掉了，果然气势不凡。接着踢腿、冲拳，三七步单手刀、双手刀，一个转身后踢，双飞踢，手部配合着一个上格挡，最后一个钩脚打拳在一声“ha”中完美收官。“小樱桃”像换了一个人，出乎大家的想象。二爷微醺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看，儿子，再来一个“空手劈板”如何？看着“小樱桃”有些吃惊的眼神，明显这事不在计划之内。我们怕他尴尬，立马打个圆场，孩子累了，让他歇歇吧，下次再来，下次再来。二爷拦着了大伙的好意，嘿，敢不敢？“小樱桃”看着二爷挑衅的眼神。有什么不敢的。“小樱桃”使出全身的力气，手化作了一把利剑，砍在那块结实的木板上，“啪”的断成两半。瞧，这才是我的儿子。男孩就应该什么都不怕！在“小樱桃”回座位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他微颤的手，连一个肉丸子都夹不起来。

谁能想到看起来有点样子的“小樱桃”还需要“保护”。那时小樱桃已经上四年级了，有一天放学回家，二娘觉得他哪里怪怪的，现削的水果也不吃，水也不喝，眼睛还红红的，像不认识二娘一样，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二娘看了半天才发现，他早上穿着一件白色的棒球衫，现在穿着一件被洗得不像样子的红黄条纹T恤。后来，在“小樱桃”断断续续的哭腔中，二娘了解到“小樱桃”遭劫了，而劫持他的是比他高一年级的人。“小樱桃”一个人走在放学的路上，有个人拍了他的肩膀，就在他要回头的时候，另一边的肩膀被另一人架着，就这样，他被夹在中间，一边一个拉着他走，在路上行走的人还以为他们是好兄弟呢。他还未来得及说话，其中一个人笑眯眯地说，把钱拿出来。“小樱桃”是练过跆拳道的人，怎么可能任人摆布。他挣脱了他们的挟持，要跑。奈何书包太重，一时起步缓慢，被其中一个胖子拉住了。还敢跑，揍他。“小樱桃”用了他的上格挡、下格挡，上踢、下踢、侧踢，膝盖踢，最后连牙齿都用上了。奈何两个人的力量终究比一个人的力量强，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还是把“小樱桃”k了一顿。最后“小樱桃”只好老实交代，钱都买漫画了。他们不罢休，翻遍了“小樱桃”的口袋和书包，除了他们不感兴趣的漫画，什么收获都没有。胖子不肯承认这次失败，恨恨地留了一句话，明天带保护费来。最后那个瘦一点不死心，把“小樱桃”上上下下扫描了一遍，来了一句，脱下来，衣服。“小樱桃”就这样被他们在大街上强行换了衣服。“小樱桃”觉得要点钱没什么，可当众被扒了衣服，简直是奇耻大辱。

二爷是在他的哭声中踏进门的。得知真相的二爷做了至今令他后悔的事。他拧着瘦弱的“小樱桃,”就像拧着一根细长的嫩黄瓜一样，到跆拳道馆要求退款。只因为“小樱桃”说了一句，“他们不按照规定动作出牌”。二爷觉得这跆拳道空有架子，没有实际功用，在骗家长的钱。

第二天课间的时候，有个同学很神秘地走到“小樱桃”的身边，对他说，你爸爸来了，在老师办公室呢。“小樱桃”放下手里的笔，慌忙向办公室奔去。

还没进门就听见他父亲浑厚的男中音嚷道：“你们当街被打试试？把那几个兔崽子叫出来。看我不收拾他。”

几个老师都来拉二爷。二爷火势更加浓烈，“怎么？你们还想对我下手？”说着就把袖口往上卷起，要和那几个劝架的干一场。

“如果他们犯罪，你们这叫窝藏罪犯。知道吗？你们犯了窝藏罪。”在二爷的声讨中，老师们都成了罪犯。

“等我们调查完了，再跟你解释……可以吗？”班主任张老师耐着性子说。

“别跟我扯没用的！赶紧叫人出来。”

“等我们……”张老师被打断了。

“等什么等，你们老师就是这样，等了一段时间，这事就不了了之了。谁信你们的鬼话！”二爷的表现出乎“小樱桃”的意料。

张老师的话，没有赢得二爷的信任。二爷带着“小樱桃”去了校长办公室。校长表现出很为难的样子，神色凝重。“这是场严重的事件，发生在我们学校。我们一定严肃处理。”这还差不多，校长的话深得二爷的心。

“不过，我想问一下，这事是发生在我们学校吗？”

这一问，倒难住了二爷。“这事就发生在离校园几百米的距离。该是你们的责任。”

“那你拿出证据来。”“小樱桃”那天看着二爷的脸，拉拉他的衣角。“我们回去吧。”

“滚一边去。”二爷的脸色不对，面色紫胀，冒着汗。

“那也容许我们调查呀。不能这么不管不顾地闹吧。”

“谁闹了，你说谁闹了？”说着二爷手一挥，就把校长桌子上的书都扫到地上去了。

“你告诉我如果是你家孩子被打了。你会怎样？你说，你说啊？”二爷兀自爬到校长的桌子上去了。他躺下来，突然间用一种震耳欲聋的声音吼道：“来啊，你们有本事冲我来！”

二爷躺在校长的桌子上吼叫着，“来，你们冲我来！”

二爷躺在校长的桌子上，手反指着自己的脑门，说，“来，冲这来！“”

二爷躺在校长的桌子上，捶着自己的胸口，说，“来，冲这来！”

这起事件在二爷的助推下，升格为学校里的一起恶性事件。“严重败坏了我们学校的名誉，后果非常严重。”学校里的高音喇叭也不能阻挡校长的怒火往外喷射。

两个收保护费的被学校记过处分，他们的监护人也被请到学校聆听校长的教诲。他们一时成为学校的名人。当然有个人也因为这个事而轰动全校，那就是“小樱桃”。私下里所有人都视他为洪水猛兽，把他当作重点保护对象。教室里，他的课桌搬到了讲台旁边；课后，同学们不许惹他，如果发生矛盾，不管对错，都不是“小樱桃”的“错”。就这样，小樱桃被重重“保护”起来了。

刚满16周岁的“小樱桃”明白了一件事——命运需要掌握在自己手里。他选择离家不算很远的寄宿制学校。在那里他可以享受到短暂的自由。他就像刚刚被阳光浇灌的小苗，尽情舒展自己的枝叶，带着青春的荷尔蒙蓬勃成长。如果这时候你再看到“小樱桃”，细心的你会发现他的脸一扫之前的灰蒙，嘴角还会经常向上翘起。

不过在大人的眼里，他可不是这样的。只要一回家，他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吃饭能见到他的身影，一般情况下，他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搞得自己很神秘。二娘经常忧心地对我妈说，小哲是不是长得太快了，也不爱说话。对谁都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小樱桃”能有什么秘密？如果你看过他的QQ空间和微信阅读史的话，你就能对他有所了解。史上最甜情话大全，追女生攻略……这些都是他经常看的。我心里偷笑着，那叫璇的女子，真的能看上这像含羞草一样的“小樱桃”吗？

说来也巧，暑假放假回家，我妈让我给二娘送点她做的玛德琳蛋糕。刚下公交车，我就瞥见一个身影。这个身影跟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并排走着，有说有笑。完全不像大家印象中的不耐烦的样子。还殷勤地蹲下给女生系鞋带。天呐，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他们太投入地讲话，完全没有在意尾随在后的我。最后他们分手的时候，我看见了高高的鼻梁、饱满的额头的侧脸，当然配在一张白皙的脸上，确实不错。

我追上前去，拍着“小樱桃”的肩膀，哎呦，不错呀！我看着“小樱桃”，又瞟向那远去的马尾巴。“小樱桃”惊讶的脸上随即现出腼腆之色。你要是告诉别人我就跟你绝交。“小樱桃”告诫我说。临进家门前，他似乎还是不放心，非要跟我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才罢休。然后小声地对我说，她也喜欢宫崎骏。不过还没答应做我老婆呢。

我要笑死了。这么个小屁孩，知道啥是老婆吗？知道怎么当老公吗？自己还是人家的小屁孩，就想越级了！当然，我忍住了笑。很认真很严肃地向他保证我不会出卖他的。

那个暑假我接到最多的电话就是“小樱桃”的了。面对各种问题，我要随时随地回答。哪怕我上厕所都要把手机带着，如果一时没有接到，他就会生气，脆弱地跟我说，姐，我要失恋了。

而真正失恋的人是我，那段时间我与相恋三年的男友分手，对什么事都心灰意懒。当我走出这段感情的时候，才发现好久没有“小樱桃”的消息了。

再次见到“小樱桃”时，已经看不到他上翘的嘴角了。原来“小樱桃”已经被“分手”了。说起来也是奇葩。有一天“小樱桃”收到一个陌生人的短信，上面要求“小樱桃”离张璇远一点，以后不许和她走在一起，让“小樱桃”回复1表示同意。“小樱桃”心想肯定是哪个恶作剧。就没有理睬。结果晚上放学的时候，就被一群人拦在了学校操场上。天很黑，一张张脸向他铺着热气，你小子胆子不小啊，敢不回我们老大信息。看你是吃了豹子胆了。我们老大就要你一句话，同意不同意。“小樱桃”被一帮人推搡着，根本不知道谁是他们的老大。“小樱桃”就这样被一群人摇晃着，有人在他后背拍了一巴掌，有人在他腰部捅了一拳，还有人在他屁股上摸了一把，场面一度混乱。后来人群中跳出来一个人，扇了他一个耳光。“小樱桃”想还手，可还没等他挥动手臂，就被很多只手横七竖八地抓住了，他们像捆粽子一样地缚住了“小樱桃”。“小樱桃”瞬间就蔫巴下去了，嘴巴里蹦出一句话，我同意!最后，他们得意得把录下来的视频带走邀功去了。

至今“小樱桃”也不知道那个所谓的老大是何许人。可学校里都知道有这么个怂包。“小樱桃”再次成为“公众人物”。他知道张璇再也会不理他了。哪个女生看到这样的视频，会爱上“小樱桃”这样的人呢，还没开战就已投降。“悲夫，哀哉。”我想古人创造出来这样的叹词，很符合我当时看到这些视频的心境吧。

在教学楼的过道上再次见到那女孩，当他们目光交错之时，他能明显感觉一种虚空的躲闪。

“姐，其实我要撑住了，璇肯定会答应当我老婆的。”“小樱桃”多次后悔地说。

“小樱桃”就像不再充气的皮球一路瘪了下去，任你如何使劲拍他都不弹动。现实如此残酷，让“小樱桃”连连招架不住。“小樱桃”从此将爱恨情仇统统放进漫画中。

看着日夜沉沦下去的“小樱桃”，我们一大家子都深深地感到担忧。二娘把漫画都藏起来，二爷断绝了他的经济来源。可当你看见他对每个人仇恨的眼神，你会觉得他已经走火入魔了。二爷那一次发了一通大火，甚至动用了有史以来的暴力。从小到大，“小樱桃”胆小，往往吼两声，他的眼睛就开始发红，再扬手作势要打，“小樱桃”就已经开始求饶了。“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面对这么乖巧，又容易认错的孩子，怎么舍得再下手呢。可那次，当二爷拿着“小樱桃”的成绩单时，再也忍不住了，从“小樱桃”的房间床下掏出了一堆二娘没有发现的漫画书。“小樱桃”坐在椅子上没有动，看着二爷当着他的面，把漫画书一张张撕了。二爷又从席梦思床垫下翻出了他的压岁钱，把它们都搜缴了。直到最后，二爷把墙上宫崎骏的那张漫画揭下来准备撕了，小樱桃从椅子上一纵而起，跟二爷夺抢起来——宫崎骏是他心目中的神啊，他怎么能容忍谁对自己的神不尊敬呢。二爷终于被他这样的行为激怒了，开始对“小樱桃”拳脚相加。

“小樱桃”这次没有求饶，也没有认错。你要是看到他当时的脸色和眼神，就会觉得他已经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软萌的“小樱桃”，这个“小樱桃”化身为刺猬。看你的眼神，就像拔下身上那一根根刺，射向我们。太冷漠，太可怕了。

也许是因为我们前后脚走进青春期的缘故，我对“小樱桃”更多的是理解。我会偶尔塞一本漫画给他，也会给些零花钱给他。

“姐，我现在巴不得一夜长大，长大了我就自由了。想干嘛就干嘛。”“小樱桃”理解的长大就是没人管。

我笑着没有回答，他对自由的理解就是无拘无束。其实生活中有很多的身不由已，比被人管束要难过得多的多。欢声和伤悲，笑语和哭泣，像一对形影不离的孪生兄弟，在长大的过程中互相撕咬着。可“小樱桃”哪里懂得这些？我想就让他快乐一时是一时吧。

“小樱桃”那天去上学确实很快乐。他骑着电动车，那时他已经由住校转为走读。他确实很高兴，除了清早的空气，还有照在身上的阳光，以及在风驰电掣中不断倒退的树木。他像看3D风景画一样，“小樱桃”感受到少有的喜悦与新鲜，周遭的世界被他暂忘在脑后了。更让他心情大好的是，路上他为了躲避一个逆行的小学生，竟然撞上了一根电线杆。幸运的是，他戴着头盔，没有伤到他。这些都没有影响到他美好的心情。更幸运的是，他踏着最后一个铃声冲进了教室。

那个清晨，其实跟往常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小樱桃”没有迟到，上完早读接着上了两节课。直到大课间，他才感觉到这个早晨如此地不同寻常。10点钟的微博新闻头条，一个大大的标题“头盔哥撞伤妇女儿童 扬长而去”，“头盔哥”红遍网络。一张照片是“小樱桃”穿着四十四中的校服，站在电线杆旁，摘下头盔，检查自己的电动车。又一张照片是旁边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摔倒在地，还有一张是“小樱桃”骑车离去背影的照片。照片上，“小樱桃”潇洒的背影和孩子的哭相形成鲜明的对比。

“头盔哥”被全民攻击。我相信，“小樱桃”没有对手，不需要雇佣网络水军来骂他。他们都是自发自愿的，他们代表着正义。他们的力量太强大了，如果有谁胆敢替“小樱桃”说一句好话，那么这个人很快也会被淹没在口水中。被别人问候到祖宗十八代的都有。没办法，他们的搜索能力更强大，不消两小时，他们已经搜索到“小樱桃”所在的班级和学号。

别班的同学们争先来一睹“头盔哥”的真面目，教室的门口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

“小樱桃”在自己的手机上也看到了自己，没错，那几颗“小樱桃”似的青春痘确实是自己的。怎么做好事的，变成了肇事者？

那么“小樱桃”撞人了吗？“小樱桃”从缝隙中被请进了校长办公室。

照片上的人是你吗？

呃，好像是的。

那么撞人的也是你了？

不，不是我。

撞人了，为什么还跑？

……

校长根本不听“小樱桃”的解释，显然照片的说服力远远大于本人的说服力。因为照片是不会狡辩的，而人长着一张嘴，往往是用来狡辩的。显然，校长有一副理性的头脑。

“小樱桃”已经不想再说，不知道道理怎么说。校长用他的思维逻辑把“小樱桃”痛斥一番，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事实上，“小樱桃”在躲避小学生的过程中，行车速度太快，才撞到电线杆。正巧这时候，抱着孩子的妇女从巷口出来，不小心崴到了脚，也跌坐在他的旁边，受了惊吓的孩子大哭不已。记得“小樱桃”站起检查自己的车，看了一眼哭泣的孩子，问了一句，没事吧。妇女摆摆手说，没事，脚抽筋了，坐一下就没事了。

看着这个没事的孩子，“小樱桃”骑着车上学去了。

有那么凑巧的事吗？“小樱桃”在恍惚中自己都有些怀疑了。

校长说到激动之处，把书桌上的书拍得“啪啪”作响，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压制住内心的愤怒。“小樱桃”做出这么有损校格的事，造成了不良的社会影响。让别人怎么再信任这个学校，把孩子往这个学校送呢。

“回去把校训抄一千遍！”最后校长终于对“小樱桃”失去耐心，把他从校长室赶了出去。

“哇，原来就是他啊。”

“看着不像啊，长得人模狗样的。”

两个女生在过道上用“小樱桃”足够听到的声音交谈着。

男生们更加奔放一些，伸出头来，吹着口哨，喊着，“头盔哥”，欢迎归来。

“小樱桃”低着头，依然能感受到嘲笑的目光在炙烤着自己。

有一个人，朝“小樱桃”走来，竟是张璇。不，应该说是“小樱桃”心里的女神。依然是高挺的鼻梁，饱满的额头，白皙的皮肤。“小樱桃”真想不顾一切地告诉她真相，不是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小樱桃”站住了，他的脸皮发烫，因为这次，女神的眼神不再有躲闪，她盯着“小樱桃”，看了好久，可傻子都看得出来，这逼视的眼神里，充满着嫌恶和鄙视。

现实容不得解释，那不如什么都不说。“小樱桃”突然觉得心灰意懒，没意思，这个世界太他妈没意思了。他把头低下，以缓慢的步伐，走在回教室的路上。如果这时候，你在现场，会发现“小樱桃”上扬的嘴巴，眼神中透露着酸楚。对，他在自嘲。要不怎么解释这最后的微笑呢。

从二娘躲闪的目光中，“小樱桃”猜测他们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可二娘的动作极不自然，说话的时候，竟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二爷依旧粗暴简单，回去就是一顿乱吼。在这过程中，“小樱桃”自始至终盯着墙上的漫画，一个字都没有说。直到二娘发现“小樱桃”空洞的眼神，才阻住了二爷的训斥。二娘说，他让“小樱桃”刷牙，他就去刷牙；让“小樱桃”洗脸，他就去洗脸；让“小樱桃”睡觉，他就上床了。一切都是那么平静，比往常都要平静得多。

二娘在第二天一早，打开“小樱桃”的门时，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里面没有人。二娘到处找了一遍，依然没有。二娘回卧室摸摸被窝，凉凉的。“小樱桃”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

失去了“小樱桃”的一家，生活就像掉进了冰窟中，阴冷无比。二爷经常懊恼地揪自己的头发，而新长出来的全是白发，他把宫崎骏的那张漫画重新贴在了墙上。二娘每天都去书店买漫画，家里已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漫画，她说，“小樱桃”回来看见漫画，会多留一会的。她听到窗台上被风吹动的漫画，转头对我说，嘘，你听，“小樱桃”在看书呢，我们不要打扰他。奶奶夜里经常梦见“小樱桃”掉进河里，她伸手去抓，却怎么也抓不住。爷爷一到街上，就要去买一支糖葫芦，说那是“小樱桃”的最爱。

我始终觉得“小樱桃”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等着他回来。因为我有许多话还没来得及对他说。我想等他回来以后，我再也不逗他了。

我时常想起小时候，我们一起玩吃瓜子的游戏，他不会利用灵巧的舌头，把瓜子皮从嘴巴里去掉。我们经常逗他，看谁吃的瓜子多。他怕输，于是抓起一把瓜子就往嘴巴里塞，不许吐出瓜子仁，我们又在为难他，看着他连壳带仁，一起咽下肚。而我们把一把瓜子嗑得“咔嚓咔嚓”响，又让他数瓜子壳，谁的瓜子壳多，谁就赢。“小樱桃”茫然地看着满地的瓜子壳，找不到一个是自己的。“小樱桃”这个笨蛋，不管是瓜子仁还是瓜子壳，他都找不到自己赢的依据。

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看了宫崎骏的《龙猫》，明明是温馨的故事，我却泪流满面。那天夜里，我看见那个清瘦的身影向我走来，问我，姐，你知道我为什么最喜欢龙猫吗？

我知道，他是宫崎骏最有名的漫画之一！

他笑了笑，你知道为什么只有小孩能看见他？

我看着他，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个糯糯的声音对我说，因为每个孩子都希望有个像龙猫一样的人走进他心里！说完，那个清瘦的背影走入那黝深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