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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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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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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贼”

 

 庞云初

 

 

土根是我小伙伴也是我同学木根的哥哥。他家兄弟姐妹六个,木根最小。我和木根在同一间教室坐在同一张课桌读到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木根的大姐已经出嫁,哥哥和二姐参加了队上的劳动,两个小姐姐辍学了,在家里帮着做些割草喂猪之类的活儿。

他们家住在村东头,我家住在村北边,两家距离较远,还不在一个生产队。要不是我同木根做了同班同学,要不是木根一直把我当作好朋友,我对这一家人就不会了解得这么多,土根也许永远就只是一个传说了。

木根家离学校不太远,有时他会带我去他家里玩。他家有两间祖上留下来的旧房子,东边一间,前面半间是灶膛和吃饭的地方,后面半间是猪圈和羊圈;西边的一间是敞开的,屋子的北面摆放着一张老式大床和四门大橱,西边靠墙是用木板架着两张小床,屋子南边靠窗的地方,堆放着一些农具和粮食。这是一个略显拥挤的家,但看上去木根的娘很会打理,家里干干净净的。特别显眼的是,在堂前的墙头上,贴满了乡、大队、生产队发的奖状,上面写着的全是土根娘和土根的名字。

但是,我很少看到木根的娘和他的哥哥,偶尔遇着了,也只见他们匆匆忙忙地进出,没有搭理过我;倒是他的几个姐姐,挺和善的,看见我,就会主动打招呼。有一次,我问木根,怎么不见你爹哩?他说,早死啦,我还没见过我爹呢。木根告诉我,他的爹是有一次参加乡里的水利建设工程,不小心给机器砸死的。正是这个缘故,大队对他家一直比较照顾,不但减免了子女们上学的学费,每年年底还给他家一笔困难补助金,数目是全大队上最多的。

木根说,他的哥哥上学时,政治上积极,手脚也勤快,字写得尤其漂亮,学校的黑板报都出自他手,深得学校领导和老师的欢喜,雷打不动一直是班上的团支书。土根高中毕业后没有考取大学,回到家里,大队看中他,让他做了团支部委员。不久,原来的团支书被推荐上了工农兵大学,因为土根的出众表现,他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团支部书记。

那时候,一个农村青年,一旦当上团支部书记,就意味着前途无量了,或者最终被提拔当大队长、公社干部,或者被送到大学深造,吃上商品粮。就在土根春风得意的时候,他却出事了。

村里有个姑娘喜欢他,两个人暗地里热恋。姑娘的父母和大姐觉察后,坚决不同意,理由是父母已经把她许诺给了大队长的儿子。同土根相比,无论经济上,还是政治上,大队长家更靠得住。姑娘的父亲抗美援朝打过仗,一只腿丢在了战场上,脾气火暴,说一不二,小女儿铁了心要嫁土根,这下激怒了他。先是率领家人打上门来,木根也是年少气盛,偏不买账,告诉老头子,新社会了,婚姻自由,别人干涉不得。姑娘家人三番五次上门来打斗都没有奏效,就把姑娘锁在家里,不让出门。过了许多日子,郁闷在心的土根知道了事情原委,怨恨中顿生恶胆,一天夜里,趁着夜色敲开了姑娘家的窗户,钻进房内。就在两个年轻人艰难重逢,喜极而泣,抱在一起死去活来的缠绵的时候,不知怎的,被那家人发现了,几支手电筒猛射进来,一声声尖利的叫声划破夜空——抓贼啊!有贼啊!快来抓贼啊!一家人带着几个不明真相的村人破门而入,朝两团黑影劈头盖脸地打来!姑娘大呼救命,护着土根快逃,土根死命抵挡,终于招架不住,瘫倒在地……

大队长来了,土根的娘也来了,哭声、骂声、叹息声,挤破了一屋子。土根的娘心疼儿子,也气恼儿子,这时候除了哭着早逝的丈夫,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倒是大队长沉得住气,昏暗的光里看不出他那极为难看的脸色,他先劝土根的娘莫哭:“土根是你的儿子,也是我们大队的干部,把他打成这样,我不心疼?”一边大声呵斥那些动手的人:“瞎了你们的狗眼了,这是贼吗?打死人叫你们偿命!还不快送他去医院?”

住了一个月的院,土根的伤好了。土根在人们的眼里不再是根正苗红的大队干部了,他就是一个小资产阶级,就是一个楞头青,就是一个不成熟的人。走在路上,或者到公社参加会议,他总觉得有人在议论他,在蔑视他。

终有一日,大队长找他去谈话,说上次的事造成了很坏的影响,干部群众对你都很有意见,大队里你是呆不下去了。正好,公社拉丝厂最近分配给大队一个招工指标,就给你去吧。到了厂里,好好表现,挣了钱,好好孝顺你娘。

木根的心被电击了一下。他想不通的是,追求自主婚姻有什么错?被人故意当作贼打了,自己才是受害者,怎么反倒说是他造成了坏影响!分明是,大队长觉得失了面子,找个法子来整他的嘛,但是大队长慈眉善目的样子,说的话又没有半点不沾边,还给他安排了一个挺不错的工作,似乎又找不到可以发作的理由,他只好忍气吞声地到新单位报到去了。

厂长和大队长是老相识,大队长的女婿也在这个厂里做工,厂长安排土根做了他的徒弟。虽然觉得有点别扭,但大队长的女婿进厂时间比他长,又是同村上人,本来就熟悉,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之后的两年里,土根同那个姑娘结了婚,并逐渐适应了工作环境,还被厂里选做了团支部宣传委员,整个人的精神面貌焕发了许多,可就在这当儿,他又出事了。

一天下午,大队长的女婿把土根叫到一个僻静处,先是给他递上一支烟,然后用很随意的口气说:“土根,听说你娘身体不好,今天活不多,你就早点走吧。另外,我有一包东西搁在厂外的田埂上,你顺便帮我带回去。”

土根的母亲哮喘病犯了,土根心头惦记着下班时去医院给母亲抓点药,听大队长的女婿这么说,也没有多想,立即去车间安顿了一下,就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出了厂门。

就在土根把厂东边窗台下靠近田埂上的那包东西捆放到车上,骑出去临近医院的时候,有人在后面高声叫着他的名字朝他飞速追来。土根以为厂里又有临时生产任务了,正准备停下来向他们作出解释,发现来人竟是厂里保卫科的人。他满腹狐疑地问他们怎么了?来人语气生硬地说:“走!回厂里去!”

土根有些莫名其妙,突然意识到了是不是大队长的女婿让他带回来的东西有问题?他心惊肉跳。到了厂里,厂长虎着脸坐在保卫科等他。打开那个包,一捆崭新的成品铜丝呈现在众人眼前。“小偷!贼!看不出来,一表人才,竟是个贼!”门前围观的人议论纷纷,鄙视的眼光像毒针一样齐刷刷地扎在了土根的脸上。土根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肌肉几乎僵硬在那儿,又似乎扭曲了起来。他急辩说:“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是贼!”这时候,厂长声色俱厉地吼道:“人赃俱获,你还赖?!有你这样的吗?你说怎么办吧!”土根吓坏了,几乎要哭出来了:“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保卫科长驱逐来看热闹的人,关上门说:“赃物在你车上,你还想赖!还有同伙吗?”土根说:“我被人陷害了!”就说出了大队长的女婿名字和整个经过。厂长和保卫科长对视了一眼,沉静了一会。厂长说:“你这是一面之词,一人做事一人当,别牵连别人,你偷厂里的东西是事实,不能赖,也赖不掉。你先回家去,等厂里的处理意见吧。”

土根梦游一般回到了家。一路上,他在想,铜材确实是他驮着回来的,厂里认定是他偷的,也在情理之中。可是,为什么他们不找大队长的女婿来当面对质?谁来还我清白?谁能证明我清白?他来到大队长的女婿家,土根说:这事你得给我证明,那包东西不是我偷的。大队长的女婿显然也受到了惊吓,但此时他已有了对词。他说,我要你带回来的是一包糠谷,是准备拿回来喂鸡的,不是那包铜材,那包东西不定是厂里哪个家伙偷出来的,是你拿错了,现在阴错阳差地落到了你手上,算你倒霉啊。我能给你证明什么呢?

土根绝望了,他现在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回到家里,他不吃不喝,蒙头睡觉,家里都以为他病了。

第二天,厂里叫他去,土根忐忑不安地来到厂长办公室。厂长温和地对他说:“土根啊,我是知道你为人的,我也不相信那包东西是你偷的,我们也核查过了,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是别人偷的。这事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只得认了。我和你爹以前的关系不错,你还年轻,我不想把事情弄大,让你以后不好做人,厂里研究了,你自己打个离厂报告吧,说不能适应这里的工作,这样大家面子上过得去,我也算是对得起你死去的爹了。”

土根的眼前一阵黑——他很快安静下来,一切尘埃落定,虽然保住了一点名声,他却被逐出了厂子——结果比他预料的似乎要好些,若是一口咬定就是他偷了厂里的铜材,把他往公安局一送,那他又能怎么样呢?那年头,这样的冤假错案还少吗?

土根像被霜打了的叶子,情绪低落到极点,可是他不能让娘看出来,他必须压抑自己。回到家,他对母亲说,厂里他不去了,那活儿太重,吃不消。母亲感到吃惊,但儿子的话她是相信的。她说,也好,你一直当干部,重活是做不了的,真要累坏了身子可不是闹着玩的,回来帮娘把家操持好也是一样。

土根从此成了农民。他像一头闷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来自村里人的闲言碎语,他似乎一个字也没有听见,细心的人发现,土根的脸上再也没有笑容,人老了许多。

突然有一天,大队的广播惊天动地响起来,大队长的声音随风飘送到每一个村人的耳际:“……我们要坚决打击一切反革命行为,对那些一贯有偷盗国家和人民财产的人要保持高度警惕,前段时间,我们大队的土根就因为偷了公社拉丝厂里的铜材被开除出了厂子,这是我们大队的耻辱……”

正在地里干活的土根呆如木鸡,面如死灰,他已经看不到周围人的奇异眼光,听不见周围人的窃窃私语。他一跃而起,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操着铁锨朝大队部广播室疯狂冲去。

眼看就要冲到大队部,民兵营长带着一帮人闻讯赶来,迅速制伏了土根,土根被按捺在板凳上,眼睛充血,嘴里发出嗷嗷的怒吼声:“……操你家祖宗,你儿子才是贼!你儿子才是贼……”

大队长出现了,痛心疾首的样子。他让人把土根带到大队办公室,又让人去叫上土根的娘。他对着土根和群众说:“公社最近在搞一场反革命、反盗窃运动,我们大队一直是公社的样板大队,土根在厂里偷了东西,我们本来不想追究了,但上面要抓典型,我们大队有谁是典型,只有土根了,这能怪我们吗?年纪轻轻,不好好改造世界观,放着大好前途不珍惜,犯了错误,不知道改正,只知道怨天尤人,这能成吗?”

大队长看到土根的娘气喘吁吁地进门来,忙端过凳子来让坐,对土根的娘说:“嫂子,不是我不给您面子,是土根不争气啊,我有心培养他,他呢,反过来同我作对。这些年来,我有什么地方亏待过你们家吗?”

土根的娘不迭地向大队长赔不是,她一边流泪一边说:“大队长啊,土根是我的孩子,我清楚,他不是贼;孩子这么无礼冲撞你,是他不懂事,可他心里一定有天大的委屈。咱们自家的孩子,得有一个让他诉冤的地方啊。孩子我领回去,我来教育他。你大人有大量,放过他吧。”

全场静得如同死了一般。这时候,就听得土根“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狼嚎般大哭起来。大队长叫人把土根抬去公社医院,嘱咐说,医药费从大队账上出吧。

土根出院后,精神恍惚,时而清醒,时而糊涂。那一年,我和木根已经一同到邻乡一所学校读高中去了。我读了文科,木根读的是理科。那段时间里,我听木根说,他的哥哥病情好多了。高二时,木根再也读不下去了,他也辍了学,进了一家工厂,我因专注于高考准备,就再听不到过土根的消息了。

后来我进入县城工作,渐渐把土根给忘了。直到十多年后的一天,木根有事找到我工作的单位来,我才从他那儿打听到土根的事情。

三十多岁的木根,沧桑写在了他的脸上。他告诉我,他早就不在厂里干了,先是跟别人到外地去放蜂,还倒过煤,后来在一个酒店打工,学会了一点手艺,现在他准备来县城开个小吃店。他找我来就是想看看,我能帮他做些什么。

问到土根,他立刻神色黯然,他说,你还不知道吗?我哥死了。我大吃一惊,追问他,是生病吗?木根说,算是吧。

“算是?什么意思?”

木根告诉我,他哥哥自从那次冲击大队部后,就与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什么活儿也不干,整天在家里写申诉材料,唱革命歌曲。幸亏嫂子是个贤惠的人,看他可怜,也体谅到他内心的痛苦,一直很耐心地照顾着哥哥,后来发现土根的神经出现了问题,他经常提着竹篮到村外割草游荡……

说到这里,木根哭了。他说,那年,他哥哥才四十多岁,他经常走到大队长家门口晃悠,对着大队长和他的家人挥舞着镰刀,高一声低一声地不知道嘴里嘟哝些什么。这时候,大队长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早已退职。看到土根这样子,他有些紧张了,但也没有太在意。

一天晚上,大队长家里的楼上出现了一个人影。随即就有人叫嚷起来:“家里有贼!快来人啊!”——大队长的家人惊恐万分,灯光下才看清原来是土根!他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去叫土根的妻子和族里人来,带他回家。大队长说,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大家都有责任。土根,你们要看紧点,不要闹得鸡犬不宁,大家还要过日子的。

可是,没过几天,土根又趁人不注意,偷偷地跑到了大队长家,躲在楼上的草囤里,深夜出来,不时用打火机在黑暗中闪出光亮。这下可把大队长一家人吓得不轻,幼年的孙子哇哇大哭,随即发起高烧。大队长的儿子们暴跳如雷,说这样下去如何得了?再也不能放过土根了!他们扒光了他的衣服,把他绑到了楼上阳台的柱子上。正值初冬,气温在零度以下,土根木然地像根冰柱子一样站立在上面,仿佛英雄就义前的凛然模样。等到土根的家里知道,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了。去的那些人,好像也不怨恨大队长家人的做法,好像也不生气土根的糟蹋自己,他们一声不响地把土根背了回去。这时候的土根,已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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