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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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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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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眼


 

梅寒

 

“怎么说呢……你说这事儿弄的……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他小学生一样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勾着头,左手搓右手,右手搓左手,哼哧了半天还是没扯到正题。时近深秋,屋里气温很低了,他黝黑的额头上却沁出一层亮晶晶的汗。

抬头看一下墙上钟,下午五点半,离下班时间还有半小时。他可真能磨蹭,一句话憋了十几分钟了还没憋出来,我给他接的那杯热水都已经凉了。

“您别急,慢慢儿想清楚再说。”这一句话,我重复了几遍也记不得了。我起身又给他的纸杯里续了点热水,“喝口热水润一下。”

我对眼前这个男人的耐心连我自己也吃惊。很显然,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职业道德范畴。我的这份耐心,大约缘自他的外貌——他那老实巴交的样子让我想起远在乡下的父亲——那成千上万的乡下父亲。那满头灰白而蓬乱的头发,额间深深浅浅的皱纹,尤其是他那双手,那算是一双人的手么?粗大的关节,如老树皮一样粗糙的手背,布满着老蚯蚓一样的青筋,指甲磨秃了,却能清晰的看得见其间填满黄的黑的污垢——那是一双经历了多少风雨磨难的手呵。

“嗯嗯,谢谢您,王警察……我说……我是来认罪的……”他抿了口水,僵硬的舌头在双唇外努力转了一圈,终于拐上了漫长的回忆之路:

“那还是十年之前,我在咱们镇上做水果批发生意……嗯,那时候,您估计还没来,咱派出所也还没盖起这三层楼来。那时候还是个四合院……那天晚上,快收摊儿的时候忽然下起了大雨,我和老婆提前就收摊儿了。那个包就是在我们收摊儿时发现的,一个黑皮包,鼓鼓囊囊的。当时因为急着收摊儿,也没想着打开看看,就把它带回家了。带回家……带回家……咳咳……”讲到这儿,他流畅的语速又变得迟缓阻滞起来。

“别急,您慢慢儿说。”我又站起来给他续了点热水。他抿一口。接着讲下去:“带回家后,我和老婆就把那包打开了。一打开,我们两个都吓傻了啊,整整齐齐五大捆啊——五万块。当时,我们在小镇上做一年的水果批发生意也赚不到那么些钱……”

男人的头再次低下去。他变戏法似的从肥大的粗布劳动服里拿出一个黑色的皮包来。“就这只皮包,跟了我们十年了……可我们一分钱也没敢花……”

从男人断断续续并不顺利的讲述里,我总算弄明白了男人的来意:十年之前,他无意中在自己的水果摊位上拣到一笔五万块钱的巨款,一时起私念,将那五万块钱据为己有,却又不敢动那包里的一分钱。十年,他把那包藏了十年,最终还是来找我们,让我们帮助寻找那笔巨款的失主。

怎么说呢?看到那个包时我的心情极其复杂,我怎么也不会把私吞别人五万巨款这样的事情与眼前这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男人联系在一起。那个黑色皮包的出现,让他先前在我心中树立起的父亲形象轰然倒塌。

“哦,那需要做个笔录。”我开抽屉,找纸找笔。

“可算是交出来了,这块石头在俺心里压了十年了……十年啊……”男人猝不及防的哭声再次把我的思绪搅乱了。我从没有看到过一个男人哭得如此伤心畅快。他把一双关节粗大的手插进灰白的乱发里头,肩膀一耸一耸,就从沙发上滑下来,实实地蹲在了地板上。“人欠啥债也不能欠良心债啊,这五万块钱跟火炭儿一样天天烧心……俺天天夜里睡觉,就觉得头顶上有双眼在盯着俺……”

男人继续往下讲,竟然再一次扭转了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那个倒下去的男人,又一点一点从旧日的光阴里立起来:“拿了这五万块钱之后,我们也不敢再在这镇上呆了,就把家门一锁,到外面打工去了……这十年,我跟老婆什么苦活儿累活儿都做过,给人洗盘子洗碗,去养殖场给人养猪……前年,我老婆病了,胃癌,可她死活不让我动那笔钱,她让我早晚都要找到这钱的主人……可惜……她看不到这一天了。”

讲到现在,男人似乎才真正放松下来。窗外,夜色已经漫上来。单位上的同事差不多都走光了。他手里的纸杯里,水早已凉透。他脸上的泪也干了。执笔而待的我,却没在面前的纸上落下一个字。现在,喉咙干涩心潮起伏的变成我。

 “我回去了。谢谢您,王警察,希望您能尽快帮忙找到钱的主人。”卸掉心上巨石,男人与来时似是换了一个人。他脊背挺直,声音清晰洪亮。他大大方方伸出那双粗黑的大手来跟我握手道别。握得我骨头都发麻。

他走到门口时,又转身停住了:“王警察,有个细节我没跟您说,原本不想说的,想想还是说了吧,也许对您寻找失主有帮助。那天我跟老婆发现包里有五万块钱,也没想着私吞的。我们想了一晚上,想起来那天下午曾有两个老板模样的人曾在我们摊儿上买过水果……可是第二天上午,俺想去给人还钱时,那几个老板说他们包里装的是八万块钱……八万块,俺拿什么还?”

男人没再往下说,转身融进了黑沉沉的夜幕里。

那五万块巨款,我们已将失物招领轮番在县电视台市电视台播放了好多天了。无人认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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