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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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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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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


 吴敏德

 

“妈妈,我想你了……”,这个念头从心底飘出来,在胸口迅速酝酿成一团气息直冲头顶,眼睛被突破了,奔涌而出的水流瞬间冷却,脸上明显感觉到了两行向下的滑行。

一个人,一辆车,一首歌,在迷雨中穿行。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在外面受了委屈或遭遇压力,就会很自然想起母亲。而我清晰记得,妈妈在世的时候,没有背景的我一路孤军奋战、披荆斩棘,也没想过要找母亲倾诉,因为我知道,一个目不识丁的柔弱妇女根本帮不上你,几句安慰解决不了问题,换来几句责备更是不值。

车外的雨一直下,雨刮拼命划动,如我不时抬起的袖口,总也擦不干涌出的泪水。透过水幕,我隐约看见了那个年少的自己,原来,想你的忧伤,就从这里出发……。

 生命

 

三年自然灾害最艰难的时刻,我出生了。严重的营养不良注定了我的体弱多病,三岁那年,一场大病袭来,我是高烧不退、昏迷不醒,为了降温只能放置在地上,全家人急得乱成一团,赶来的邻居围成一圈,纷纷说“没用了,没用了,看这孩子是没得救了……”。急得在地上打滚的爷爷挺起身子大叫:谁说没用,我这孙子一定要救回来!那时父亲还在上海上班,哥哥尚小,手足无措的母亲擦干了眼泪,叫来娘家的大嫂,抱起我就上了去上海的火车。绿皮火车在母亲的焦急面前变得异常缓慢,再次登顶的高烧让我昏厥过去,也许是我命不该绝,火车正好停在了陵口车站,大舅母快速冲下火车,买来几支冰棍摁在我的脑门上,总算是激醒过来,如此反复,吕城、常州……,就靠这一站站的冰棍接力,我挺到了上海的医院,诊断、开刀、吃药,命算是保住了,可就是身子软软的站不起来,医生下了定论:小儿麻痹症,无法行走很正常。

回家的日子,妈妈并没有放弃,到处求医问药,甚至求到了一位“仙姑奶奶”那里,这位大神就那么掐指一算:是不是前段时间有人过世?是不是停在了祠堂里?是不是你背着孩子去看热闹啦?居然被一一言中,她的结论是:趴在母亲身上的我吃了祠堂外门神将军一棍,打折了腿还能站起来?于是就是一番悉心指导:只要在她规定的时间地点烧纸钱纸人,一周能站立,二周能走路,三周以后基本康复。妈妈胆小,就拉上哥哥提着篮子一处处烧纸,一次次祷告。神奇得很,七七四十九天以后,我竟然“如期”的康复了,又回到了蹦蹦跳跳的孩子们中间。虽然因冰块降温的刺激,落下了经常头痛的毛病,但总算还是慢慢长大了。

出了襁褓,母亲给了我一次生命,越过命悬一线的生死边缘,母亲又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守护

 

为了家庭,父亲从上海调到母亲一起工作了,或许是工作环境的落差,或许是一家七口的生活重担,加上他刚烈性情的处处不得志,父亲的脾气极差。同样耿直的大哥首当其冲经常性接受棍棒教育,弱不禁风的我很识相,但也是常年生活在恐惧之中。打破一只碗,衣服扯个洞,走路摔了跤,错过了叫醒父亲上班的时间,那都会成为挨打的理由。父亲在进行打骂教育时,最烦邻居的阻止,谁要影响他发怒的进程,不但无效,只会打得更惨。妈妈脾气极好,从来没有和邻居亲戚红过脸,有很好的人缘,平日里更听不到她有高喉咙。可每到这时,只有看似羸弱瘦小的妈妈,才能挡得住父亲的疾风暴雨,真的是“为母则刚”。母亲成了我们兄妹四个真正的守护神,她不在场的时候,家里个个如履薄冰,只有母亲在场的时刻,那个斑驳的小二楼里才会有欢声笑语。

父母都在当地最大的国企上班,那时可算是高收入家庭,税务银行职员的收入都比不上。可是,人均可支配收入才是决定富裕程度的关键。计划经济时代,人多,生活就会很艰难,加上由不够“严谨”的母亲管家,工资总是在二十天用完,然后就向工友借钱,等工资发下来再还上,如此往复,一年又一年。为了这事我曾责备已经年迈的母亲:不过就十天的亏空,熬一熬就不用月月借钱了啊。那时我们孩子不懂事,你可是成年人,真不会过日子。隔壁人家靠捡破烂也盖起了两间楼房,而我们家的楼房却要公家来建,到头来一点家产也没有置办下。看我说得如此激动,母亲只是抿嘴一笑:我是看不得你们几个孩子受苦,心疼。

那时的小城很江南,一条条弯曲的老城河,把城市分割成若干个块面,那一座座古老的小石桥又象拉链,一截一截把那成片的白墙黑瓦连成一体。最喜欢清晨跟着妈妈去河边浆洗衣裳,那码头上的青石板光滑而深沉,站在水边拿起瓦片往水面斜切过去,就会留下一串匀称的圆弧,那奔向远方的涟漪承载着我无数个梦想。晨雾遮掩了妈妈浆洗的身影,只听见棒槌啪啪的声响,成为那个河边最悠远的节奏。爸爸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者,下了班也不会立刻回家,总是在街边摊头上谈天说地,他把那点幽默快乐都撒在了马路上。妈妈就成了全家最辛苦的人,上班挣钱,下班操持家务,洗衣洗碗日复一日。每周五是妈妈的休息日,这天她都会特意做个红烧肉给孩子们开荤,那一天,就成了我们最期待的节日。妈妈没有留下房产,却给了我们那个艰难岁月温暖健康的成长。

 偏袒

 

我是蜷曲在奶奶的床脚边长大的,七口之家一起生活,房子显然是紧张的,我和奶奶只能住在厨房的里间。那个破烂的老房子,每当风起,屋檐掉下的灰尘就会散落在熟睡的脸上,因此,那个一年四季不下岗的蚊帐,不只是为了防范蚊虫,更多的是为了抵挡落灰。我和妈妈虽然只是隔了一个堂前的距离,但总感觉被边缘化了,长时间与奶奶相依为命,性格和习惯就与这个大家庭有点另类。可是,对妈妈的依恋从未间断,每到大家都上班上学去了,我就会独自跑到堂屋来,趴在桌子上,双手撑着头,看着镜框里的妈妈出神。那时候的妈妈真好看,有明星许晴一般的眼神和模样。那镜框里有许多照片,只有母亲的那张照片最大,小圆脸,双眼皮,一头短发,两个酒窝,微笑着张开的嘴里露出一排洁白,每到这一刻,那个孤独少年总会想:“妈妈真偏心”。

我们家的孩子更喜欢黄昏时的等待。板桥南河沿斑驳的大门前,是一溜青石的台阶,历经风雨的打磨显得异常平滑,透着岁月的光芒。傍晚时分,我们兄妹几个就会高低错落的坐在台阶上,翘首望着远远的板桥,等待妈妈的身影。因为,她每天下班都要带些零食分给我们,糖果、水果,大多时候是既能解馋又能充饥的糕饼之类。当然,分配的方式绝不是平均主义,一般是两块饼子,一整块给最小的弟弟,那一块被分成两半,半块是妹妹的,我和大哥再均分那剩余的半块,哥哥比我力气大,基本上占据了最后一次的分配权,我就会经常因为拿到过小的四分之一而生气,“罢吃”的结果就是便宜了老大。每有关于“偏心”的争执,妈妈总是这样解释:弟弟最小,妹妹是老吴家传了三代才得的一个女孩。于是,这样的分配模式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即便是我们已经长大成人,即便是她业已瘫痪痴呆,这样的偏袒依然根植于她的意识深处。爸爸暴躁的生命定格在了甲子之前,年过八十的妈妈脑梗以后行动不便,我就装修了自己的一套小住宅让她和保姆单独居住。每次去探望,我总要塞点钱给她,既是哄她开心,也是以备急需,其实那时的她已经丧失了花钱的能力。那天她硬是吩咐保姆领她去弟弟家探望,进屋以后,她转悠半天,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元钱塞在弟弟的枕头下。保姆提醒:是不是要告诉他们一声啊。她却说:不用了,即使丢了,也在他们家里。再糊涂的妈妈,也没有忘记“疼小儿”的想法。妈妈“劫富济贫”的偏袒一直让我耿耿于怀,直到她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才悟出一个道理,在父母的眼里,每个孩子都是独生子女,他们的爱是平行的,不希望有一个孩子被落下,这是我们这一辈独生子女父母永远都难以体会的情感了。

 落日

 

摔跤成了母亲生命的转折点。那时年近八旬的妈妈还与弟弟住在一起,为了能让刚洗的衣服早一点晒干,她竟拽着墙上的晾衣架来回挪动衣服去追太阳,锈迹斑斑的铁钩挺不住了,带着母亲从墙体剥落,妈妈被重重摔在大理石地面上,她轱辘一下站了起来,可再也挪不开步子,只能扶着墙叫唤。医院诊断:股骨骨折,需手术换上人造股骨球,否则难以正常行走,不走动的结果就是动脉硬化,那就开刀换骨吧。可是,手术出来,股骨换新了,而麻醉的力量让母亲尽说胡话,确诊是术后脑梗后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出院以后,理论上的好股骨也只能在疼痛中慢慢挪行,而脑萎缩的痴呆进程却不断提速,以至于见个家人,要把每个名字都说上一遍。是啊,春天的草割了还能生长,而秋天的草呢。老年人麻醉以后,又有多少脑细胞能再次醒来。需要照顾的妈妈与保姆住在一起,那个没有电梯的二楼,就隔绝了妈妈与世界的联系。

万不得已背下楼来,目的地就是医院。断断续续的住院,宛如逐级下行的台阶,妈妈的体质每况愈下,身体机能变得非常衰弱,心脏房颤成了致命的威胁。终于在一个傍晚,医院传来消息,妈妈休克了,硬是靠电击拉了回来,于是再一次进入了重症监护室。重症监护可不是一般的地方,家属的陪护被拒绝,只能定时探望。负责心脑血管的主任大夫是我的老朋友,他说:“晚上如果再有状况,只能依靠电击啦”随后就是委婉的表达:八十三了,心脏器官衰竭,恢复已是不可逆转。但你只要还让病人住在这里,我的职责是跟进后续的手段,万不得已只能切管上呼吸机,其实吧,要在以前的话,你妈妈已经过世好几天啦……。主任“送客”的言下之意已非常明显。全家人似乎都听懂了,半小时后,大哥联系的救护车已到楼下。可我还是不想放弃,大声呵退了等待的救护车。

根本就没有察觉到天亮,只是那厚厚的云层渐渐地泛白。等来的消息是:一晚上过去了六七次,全靠电击抢来抢去。主任临走时叹息:不知道肋骨伤了没有……。一家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这里,我把目光转向窗外,那黑沉得快要掉下来的云又能给我怎样的答案呢。留下,无疑将坠入酷刑般的抢救,我那特别胆小的妈妈呀,真不知晚上那五六次来回中有几次是被吓晕的。回家,无疑于自绝于生命。丰富的阅历让我处理过无数的麻烦事,办事果断成为一贯风格,可让我做这样的决定真的是“太难了”。

“这样吧,我们一起进去,还是尊重母亲的意愿吧,”我这样说。看到一脸惊恐和无助的母亲,我强忍泪水提出了问题,妈妈用尽最后的力气连说三次“回家吧”,算是给纠结的我们做了最后的决定。胸口堵得慌,我知道,那里面全是泪水的旋涡,让我难过得说不出来。摘了点滴,带上氧气袋,收拾好母亲最后的行李,妈妈回家了,回到了以前长住的弟弟家。一进家门,她就四处张望,艰难抬起手臂,指着她以前住过的里屋。我背过身去,装着没有看见,将她安置在堂屋的床上,这里是她在这个世界最后的停留了,一道墙的距离就是一辈子。不一会儿她就休克了,大哥拼命按压总算是延续了她微弱的气息。姨妈来了,她是母亲娘家最亲近的同辈人了。到底是长辈,见到这种情形很是镇定,她拉起妈妈的手轻轻的来回抚摸,然后俯下身子低声说:姐姐啊,家里都好,你就放心的去吧。母亲在她的怀里呼出了最后一口气。太阳下山了,余晖从窗户漫了进来,把母亲渐渐苍白的脸渲染得自然如,望着母亲安详的面容,我没有流泪,感觉她终于摆脱了挣扎、恐惧和痛苦,那一刻我似乎读到了解脱的圆满。

一阵的忙碌结束,四周渐渐安静下来,夜色愈发的深沉,我走到门外,拿起一叠纸钱蹲在墙角,点燃的火苗渐渐升腾:“妈妈呀,这纸钱拿去花吧,你再也不用那么节省啦,一定要自己吃点好的,穿点好的啊……。”那满腹的泪水一下奔涌而出,我再也压抑不住巨大的悲伤,低沉的哽咽,一声声穿透夜色,刺痛了苍穹。

 

“月儿明,风儿轻,可是你在敲打我的窗棂;月儿明,风儿轻,你又可曾来过我的梦里,一定是你来时太小心,怕我再想起你……”,雨的节奏在歌声里渐渐放缓,车外变得寂静无声,飘落的雨水已经悄然化着飞舞的雪花,一粒粒的落在车窗前,一簇簇缓缓滑落,那晶莹剔透光线,是母亲温柔的眼神,还是她不舍的泪光。大雪掀起那纷飞的斗篷,瞬间渲染成白茫茫的天地一色,恰似母亲那无边的宽阔胸襟。冬至,妈妈离开的那一刻,你的冬天才刚刚到达。

妈妈,我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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