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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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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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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顺

李俊美

(一)

那天,四十五岁的三顺坐在临死的父亲床榻前,握着父亲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你走了我和老娘可怎么活!可怎么活啊……”父亲林之觉并不看他,颤抖着声音对身旁的两个儿子交代:“你们生活上总还……还过得去……我担心的是……是你们的弟弟和娘……我走之后……你们要多……多照顾他们……”说完就撒手人寰了。

那时三顺感觉头顶的天塌下来了。父亲!此时他才感觉到瘦弱的父亲一直如天上的神明般光罩着他,护佑着他,让他安全健康地活着。这盏灯一下熄灭了,他顿时陷入无边的恐慌和黑暗中,眼泪一直哗哗地流着,流着……

身下的两间老房子是他和父母相依为命的地方,孤零零地立于村子的最后边,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他的形单影只。现在他的哥哥嫂嫂、妹妹妹夫、侄子侄女都从外面赶回来见父亲最后一面,房子更显得逼仄而拥挤。

三顺小时候上过几天学,识得几个字,长大后也去厂里待过些天,去人家店里打过杂,但都不长久,三天撒网,两天打鱼,靠自己糊口都艰难。最主要,是别人看他傻呵呵,愚笨的脑袋不开窍,做事慢三拍,好事就一贯轮不到他。哥哥妹妹说他脑子里肯定搭错了一根筋,啥事拎勿清,常常拿他的糗事取笑他。比如,一早让他去田里拔菜,他到吃中饭时间才提着菜篮子回来;让他去插秧,前面刚插的,没退几步秧就飘浮起来了;让他去河边提水,拎一桶掉半桶是常有的事……对于家人和外人善意的讽刺挖苦,他很少动气,好像天生就不会生气,总是裂开已经少了一颗门牙的嘴巴,嘿嘿地笑着,额头上的皱纹一条条浮起来:“我脑子哪里笨,只是少念了几年书。十个指头伸出来还有长短呢……”三顺就是这样一个人,还带点阿Q精神。

他一闲下来就开始想女人。家中那面稍白的墙上,一年四季挂着美人挂历,一到年底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买挂历。“老板,给我挑一份最漂亮的挂历!”“知道你的口味,这上面的女人妖媚吧?看得你不想吃饭!”三顺的脸立马红了,从老板手中接过来,郑重地装进一个大布袋里,喜滋滋地背回家,就好像把媳妇背进了门。挂历上的女人他不一次看完,每月只看一个,一年十二个,也就把一年的日子美美地看完了。

村上稍有几分姿色的女人从他门前经过,他的眼睛就眯起了一条缝,从缝里透出贼光来,死死地盯住,等女人发现了,赶忙轻咳一声,假装俯身去拿东西,等女人一走,他又盯着人家的背影看,想入非非。

某天傍晚时分,他坐在门前抽着烟,眼睛斜睨着天空,突然对路过的村上人说:“快看!有仙女下凡了!”那人抬头一看,只见满天的云霞,披红挂彩,丝丝缕缕地飘荡着,倒真有几分相像。村上人说:“你想女人想疯了吧!仙女会看中你?你又不行,想也是白想。”他说:“谁说的,你知道个屁!我以前……”就又搬出那段陈年旧事,美滋滋地说上一遍。这段旧事几乎家喻户晓了,不过村上人愿意再听上一遍,临了不忘补上一句:“说你没用吧!等着下辈子娶老婆吧!”

这段陈年旧事之所以被他念念不忘,是因为活了半辈子只有那次他真正碰过女人,触摸过女人的肌肤。

那个姑娘脸蛋长什么样他已经有点恍惚了,不过走起路来屁股一摇一摆的样子在他脑中却是越来越清晰。这是父亲在他二十五岁的时候为他寻的一门亲。姑娘叫巧巧,喜欢痴痴地笑,声音嗲得像猫咪,见过几次面,也不嫌他穷嫌他笨。他很喜欢巧巧,无论他说什么,她总是眨巴着那双显得天真无辜的眼睛看着他。他一和她呆在一起就想抱抱她,亲亲她,但巧巧不肯,只能让他和她拉拉手,说还没过门呢!他觉得不过瘾,就催促着父亲赶紧去那人家提亲。父亲准备了一点烟酒送去,那人家倒也爽快,立即答应了。说三顺这人虽然脑子没别人灵光,倒也忠厚实诚,身板也结实,在田地里干活总没问题。那人家原来种着十几亩田地,养着几十头牲畜,他去当女婿可以搭把手。

三顺心里那个乐,心想巧巧反正要嫁给我了,不如生米做成熟饭,让爹娘都放心。那天下午巧巧来他家中玩,他见父母不在家,就动起了心思。

“巧巧!我带你去阁楼上瞧瞧如何?你还未上去过呢!”

“那上面有什么好玩的!”巧巧犹豫着。

“你上去就知道好玩不好玩了!”

三顺却不等她点头,拉起她的手“腾腾腾”就爬上了木楼梯。阁楼勉强一人高,只有一扇小窗户透些光进来,玻璃上蒙了一层灰。从明处一下进入暗处,巧巧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停了几秒再睁开眼,只见木板上放着一张老式的雕花大床,周围堆放着罐头棉被箱子乱七八糟的杂物,并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她一转身就要下来。他急了,一把拖住她顺势坐在床沿上。

“我们在床上玩玩,没人在家。今天你真好看。”三顺诞着脸皮说,并把手摸了过去。

“这样不好。让人知道了丢脸。”巧巧忸怩着。

“你反正要嫁给我了,怕什么!”他不容她争辩,一边手忙脚乱地解开了她的衣扣,一把把她推倒在床上。

巧巧此时也没了主意,只得任由三顺在身上乱摸,心里的鼓跳得咚咚响。

三顺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既紧张又兴奋,巧巧白嫩的身体让他中了邪。他心里急火火的,喉咙里呼呼地喘气,却半天不能进去。越忙乎越不行,满头大汗,终于一下瘫倒在床上。巧巧一骨碌爬起来,红着脸流着泪就逃走了。

过了几天,巧巧的父亲送话来,这门亲事不谈了!林之觉问明了情况,臭骂了三顺一顿。三顺懊恼不已,从此再没人给他提亲。

这段情事是寂寞孤单的三顺反复咀嚼过的,既嚼出了苦涩也嚼出了丝丝甜味,既是安慰也是痛点。

时间久了,三顺也有点自暴自弃了,自己正如别人所说的是个没用的东西,还是打一辈子光棍吧。可他的身体却不这样想,还常常蠢蠢欲动,搅得他晚上睡不着觉。他偷偷摸摸去买黄色带子回来看,看完就湿了一片。

也有好心的人提醒他,你家那两间破房子要是翻修一下,幸许还能讨着老婆。三顺马上一脸不屑地说:“楼房有什么稀罕!想当初半个村上的房子都是我家的!”

他这话一点不假。他的祖上是个大户,做绸布生意的。父亲林之觉能写会算,头脑精明,母亲是大家闺秀,不仅有一副好嗓子,还能写得一手娟秀的毛笔字。他家原先住在离此地几十公里外的一个大村上。村上一大半的房子和田地都是他家的,家里请了几个佣人帮忙干活,父亲对上门之人总会包一大包糕点给他们带回去。三顺兄妹小时候曾经生活得无忧无虑,富足快乐。不料某一天土改运动来了,林家成了地主,公家收回了他家全部的房子和田产,全家只得搬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住在已经破落不堪的祠堂里。

这是三顺家的历史,也是唯一让三顺感到骄傲的地方——祖上的辉煌。但到了他这一代就没落了。

由于是外来户,三顺从小就受到村上同龄孩子的欺负,骂他是“狗崽子”,“土八路”,不过他生性忠厚笨拙,一些事并不往心里去,这反倒帮了他,让他没有愤世嫉俗的念头。哥哥妹妹的处境也艰难,头上有地主子女的成份压着,到哪里都碰壁 ,连一份像样的工作都难找,许多机会只能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他们陆续地从这个家庭走出去谋生,也是吃尽了苦头。直到政策开放了,他们的日子才有些转变。

父亲是家中的顶梁柱,他哪里也不去,用一双粗糙而又灵巧的双手,成天在家编织着各种竹制篮子、箩筐、簸箕等农家器具,让三顺拿到街上去卖,换回来一家的生活费用。父亲在世时,精打细算,从没有问别人借过一分钱,家中还略有积余,从小到大他最佩服的人就是父亲。母亲常说,你父亲做这些事真是难为他了。他在那个大村上时一直被人叫作“军师爷”,谁家有难事急事都找他去商量。他会算账,会识字,会讲很多故事。你要是有你父亲一半的聪明就好了。三顺这时就会嘟囔着说:“谁让你们把我生得这样笨的!优点一点也没遗传给我。”没事也会坐在父亲旁边学编竹,但半天也编不出个形状。他既没耐心坐在那里,也没那个悟性,父亲的手艺他只学了些皮毛。

如今父亲走了,靠山没了,他必须像个男人样去撑起这个家了。

(二)

三顺用林之觉身后留下的几千元去买了一辆送货的三轮车。这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了。这辆看上去结实无比的军绿色三轮车,挺发力,可以装载很多货物。开始他骑上车觉得浑身充满了力气,人也像被上了发条,开得风驰电掣,呼呼作响。晚上骑回家不管多晚都要用抹布抹得铮亮铮亮,他说这是会挣钱的大老婆,要好生伺候着。

“顺子!九点了!日头都照到你屁股了!这个懒鬼!”娘又在敲他门了。

“知道了!烦死了!觉都不让人睡好。”三顺终于懒洋洋地起来,又慢条斯理地吃早饭,再搬弄搬弄家什,田头转转,等着下午骑着三轮车出工。

他一般去城里的大型百货综合市场出工。那里人流多,店铺多,老板进货出货都需要他们这些人力车帮忙。三顺刚去时也受人排挤,那些干了多年的送货员要么不让他有停车的位置,要么让又重又难搬运的货物让他去装送。三顺时常听父亲念叨“吃亏是福”这句话,心想,大人有大量,我不和你们一般见识。他拉不到生意也不气馁,依旧满脸堆笑地和他们拉家常,唠什子,一支接一支发香烟。一看到别人搬货吃力的样子,他不等叫唤就主动上去帮忙。日子久了,大家见他这人心眼不坏,脾气还好,且乐于助人,就都愿意接近他,有些轻便讨巧的货物也让他去拖了。

别看三顺个子不高,身板也没年轻时候硬朗,干起活来倒舍得卖力。一个大冰箱他用绳子四角一捆,往背上一挂,吭哧吭哧五楼六楼照样上;一个木头沙发足有二百多斤,往头上一合双手一顶就搬起来了。下午市场里的卖主从外地进货回来了,他就要赶去抢货,送个两三家。送完看看时间,来得及还要赶去另一个商场拖货,几乎每天都要黑漆漆才能回家。三顺一到家就往椅子上一靠,如一滩烂泥不想再动了。

三顺知道自己的斤两,除了卖力还能干什么!有时半天挣个几十元,活多的时候一天也有二三百元,不管挣多挣少,脸上都是一副知足易满的表情。这可是他自己挣回来的,可以养活老娘和自己,他从来没有挣过这么多钱。自从父亲走后,自从一辆三轮车开进了家里,三顺变了!每天晚上他看见老娘接过他递过来的一张张钞票,皱瘪的脸上荡漾着开心的笑意,他就觉得自己真的像个男人了。

市场里的女店主喜欢找三顺搬货,因为三顺一见了漂亮女人就犯花痴,帮忙搬东西不收钱少收钱是常有的事。她们一来二去和他混熟了就拿他寻开心。

“三顺,我家村上有个寡妇单了好多年,胸脯大,屁股圆,真急着找男人呢!不知你受不受得了?”

“三顺,看你脸色蜡黄蜡黄的,晚上想女人没睡着觉吧?”

“三顺,今天挣了不少钱没去找个小妞陪陪?”

……

他嘿嘿地笑着,一副什么话都不会往心坎里去的样子。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谁要是做了我的老婆,我保证让她在家什么事也不要做,养得她白白胖胖的。

“得了吧!就你那样!养活自己都难!”女店主们不屑的神情让他有点泄气。

自从他手上有了几个闲钱,胆子就大了,开始留意起村上的一个女人。这女人从安徽那边跑过来,听说是家里的男人经常施暴,逃了出来,三顺暗地里叫这女人“仙仙”。她身段细软似水蛇,脸抹胭脂,眼睛似语非语,这不是存心勾引人嘛!

三顺有事没事就去仙仙家里搭话,一双眼睛仿佛掉在了她身上。仙仙早就看出他的念头了,不断拿话揶揄他,让他死了这条心。三顺说:“你做我老婆,我保证不要你干任何活,把你养得白白胖胖。”“做梦吧!就凭你那两间破房?自己也不照照镜子!”三顺说:“房子有什么稀罕,想当初半个村上的房子都是我家的……你如果愿意,我去借钱弄房子。”“你还当真了!你那东西还有用吗?”“当然有用,不行试试?”三顺也耍起了无赖。

可是某一天三顺发觉情况不对了。那晚月色如昼,他骑着电瓶车从城里回来,路过仙仙家时,下了车准备进去坐坐,却听到屋里传出撩人的浪笑声,像是男女在打情骂俏。他贴着墙壁竖起了耳朵听,既惊讶又好奇,同时恨得牙痒痒,就把车停靠在暗处,坐在车上抽起烟来。

一盏茶的功夫,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男人走了出来,差点撞到了三顺的车上。三顺一看,是住在自己家前面的汪九斤。他“哼”了一声。

这汪九斤三十几岁,长得人高马大,常年在外以赌博为生,听说在澳门那边曾一夜赢过几十万。赢了钱就回来撒花摆阔,上歌厅,进酒店,玩女人,输了钱就在外面躲债。家里老婆孩子都不管。三顺很看不起这种人,他觉得不顾家的男人都不是好男人。他现在又来勾搭仙仙,仙仙图他啥呀!不就会耍耍嘴皮子,模样白净些嘛!他会对她真好?得了吧,玩的女人一大把了!仙仙是瞎了眼,鬼迷了心窍!他在暗暗为仙仙叫屈,好像自己是救世主一样,想到最后又不免沮丧,人家仙仙从没拿正眼瞧过自己。

那段时间他就像害了相思病,出门干活无精打采,像被人挨了一闷棍。晚上经过仙仙家门口忍不住要停一停,如果听到有那种刺耳的声音,他就会朝墙上狠狠扔一块石子,不过石子发出的沉闷声顶多在他自己的心里又撞击了一下。

最终让他死心是在他听到村上人议论仙仙跟汪九斤跑了。

“听说九斤这次带回了很多钱,给仙仙买了金链子手环子,仙仙是眼馋他有了几个臭钱,也不管人家有没有老婆,就跟人家跑出去,也是好吃懒做的货色!”

“仙仙人不坏,是九斤那东西贼心不死。你看好了,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回来了。”三顺心里虽然别扭充满醋意,却不愿去败坏仙仙的名声。

半年后,三顺在田头看见了正埋头干活的仙仙。

“你回来啦!”三顺敞开喉咙高兴地和她招呼。

“嗯!回来好多天了。”仙仙板着脸,脸色灰暗,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也不看他说话。

三顺发现原先那个漂亮光润的仙仙不见了。

原来九斤在广州把赢来的钱都输光了,就成天抱怨起仙仙,不给她好脸色看,说都是她带来的霉运晦气,和别的女人又厮混了一起。

有天仙仙突然来家中找三顺。

“三顺,我想去外地,不想呆在这里了。你先借我一点路费,等我找到了事做就还给你。”

三顺稍微犹豫了一下,就去衣柜里取出了叠得整整齐齐的两千元。

“你拿着,不急。有就还,没有就算了。你一个女人生活也不容易。”

“你人真好!谢谢!”仙仙看他的眼神多了一份尊重和感激。

“我好有什么用!你又看不上我!”他不免自嘲一下,黑黝黝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会有人看上你的!”仙仙只能安慰他一下。

“也不知等到哪一天!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一个人也挺自在的!过一天算一天,人这辈子快得很呢!”三顺好像突然想开了。

(三)

不论酷暑寒冬,不论刮风下雨,三顺都会按时出工。哥哥劝他说:“用不着这么辛苦,他们也可以把老娘接来城里住。”三顺说:“出去总能挣点回来,一个人在家也闲得慌。老娘在城里呆不住,她习惯了靠我住……”哥哥妹妹们也无计可施。看来父亲的担心是多余的,他不再是那个好吃懒做需要人照顾的三顺了。

干这一行也有危险的时候。拖着一车货物,有时要赶很远的路,要赶时间,速度就得加快。那天他下坡的时候,前面突然窜出一辆卡车来,车身重,他刹不住车,眼看就要撞上去,幸好反应快从车上跳了出去,摔得皮开肉绽,头胀脑昏。事后想起,忍不住要一阵颤栗,他想那天差点命就没了。

屋旁的一两分自留田,常年种着当季的蔬菜。一棵高大的楝树遮盖住了半个屋顶,一根苍老的枯藤既粗又长,歪歪扭扭爬到了楝树的树冠上。村上人路过都会踩到它的根部,裸露在外的根部被磨得异常光亮,上端的一段藤蔓扭曲着被掏空的身子,朽骨一般,被风一吹似有折断的危险。他娘好几次拿镰刀要割断它,说它长得丑,三顺不许。他很好奇,这样一根枯木竟能一年又一年活下来,也不见它春天发芽,也不见它秋天落叶,但是它就那样年年依偎在树旁,像睡着了一样。他没事就像打量着怪物一样瞧它,用手去抚摸它,嘴里咕噜着:“你是死了还是活着!”

三顺养的黑狗毛色发亮,身体浑圆,黄猫胖嘟嘟的像长了两个肚皮,不像是他这个黑瘦瘦的人养的。他从外面回来,总能拎回一袋东西,饭店里的骨头剩菜,街上亲戚家的鱼肚肉汤,有时也会去菜场买点小鱼和猪肺。“既然到了我家,不嫌我家穷,我就不能亏待你们。”他常常和它们逗逗乐,说说话,叽里咕噜,说些连他自己也听不懂的话,猫和狗也不懂,但猫和狗会叫会粘人。一个人闲下来时总难免寂寞,那时他就又渴望着要一个老婆了。

有人终于给他找了一个女人,外乡的,家里男人前几年得病死了,有一个儿子。三顺没意见,只要这女人真心跟他过日子。女人来他家里住了几天,就提出要五万元给儿子装修房子。又说,要结婚房产证上必须添上她的名字。三顺哪里能一下拿出这么多钱,觉得这女人就是图他的钱来的。他犹豫了,不知如何是好。家里好不容易招来了一个女人,又碰上这种麻烦事。他准备去跟哥哥妹妹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借点钱回来。哪知过几天那女人见他没反应,就趁他不在家,把衣柜里的六千元全部卷走了。

三顺娘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她骂三顺:“讨债鬼!让你不要找老婆,你偏要找,鸡没抓到反蚀了一把米!”三顺闷闷不乐了好几天,也没有出去做生意。有人让他去报警,他不愿意,说家丑不可外扬,用钱买个教训,就当做好事吧。

过了几年他娘也倒下了。他娘去河边淘米洗菜,不小心一个趔趄,跌骨折了,从此就没能再起床。家务事都压到了三顺身上,上午洗衣做饭打扫,给娘喂饭喂汤,下午还要出去挣钱,村上人家都吃过晚饭了,他才拖着疲乏的步子回到家。开始做晚饭,洗碗抹锅,过后要给娘翻身子,擦澡,上药,端尿盆,天天忙乎到两个眼皮打架才能睡觉。虽然动作没那么利索,但做得一点也不含糊。娘的一条腿不能动弹,翻身困难,他就让娘用手勾住他的脖子,像抱孩子一样把她抱起来,再翻到另一侧。娘的身子虽然消瘦了,但抱她仍吃力,这样的动作每天要做许多次。擦澡水试了又试,要不冷不烫,换了一盆又一盆,直到娘的身上没有一点气味;娘骨头突出的地方破烂了,他去药店买了药水,用棉签一遍遍消毒,一层层扑上药粉,用纱布包起来,做的一点不比专业护工差。娘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提高嗓门用力夸他:“这个村上还是我家顺子最孝顺!”三顺听了心里高兴,就说:“儿子笨点也没什么不好,两个哥哥事情多,会像我一样照顾你?”娘直点头。

人老最怕跌跟头。娘在床上躺了两年多,最后全身器官衰竭而亡。三顺最亲的娘走了,他不用再那么辛劳了,可空落孤寂的感觉又一次排山倒海般涌来。他哭得死去活来。

三顺每天还是照样出去卖力挣钱,有时也跟村上人一道出去游玩个一两天,算是给自己放个假。村上和他走得近的老王劝他:“你一个人还用得着这么卖力苦干吗?还不享享清福?”三顺这时候的傻劲又上来了,说道:“我为什么这么辛苦?还不是为了有一天能过上幸福生活!你不看电视吗?电视上天天说,幸福是靠奋斗出来的!”这句话从三顺嘴里说出来可不一般了,仿佛一下给自己提升了一个高度。老王又问他:“啥叫幸福生活?”他说:“就是住得好,吃得好,有老婆,有儿女,有这些我就很满足,很幸福了!”说得老王也忍不住给他竖起了大拇指。

别说,三顺的幸福生活还真的一步步靠近了。

一天村里的队长带了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来三顺家,屋前屋后转了几圈,问了问情况,其中一个对三顺说:“这屋子潮湿阴暗,得赶紧翻修一下,需要加固的地方加固,需要开窗的地方开窗,地面墙上也一起搞一下,你先找人做,完了来大队部报销。这是国家的扶贫政策,就是要让你们这样的人也过上好日子。”三顺一听,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声说:“感谢感谢!国家的政策真好!”

三顺借了些钱,请了村上的瓦匠木匠,半个来月就完工了。屋前浇了水泥地,搭了一个雨篷,下雨天衣服也可晾在外面了。西屋和后房开了两个大窗户,坐在家中就可看到田野里的一片绿。西屋的中间本是用一堵墙隔开分成前后两个房间,现在把这堵墙推倒,装上了移动推拉门,整个房间显得宽敞而亮堂。墙上又用白漆重新粉刷了一遍,顶上安装了节能灯。他看着窗明几净、焕然一新的房子,真有点身似在梦中的感觉。他来到父母遗像前,燃上了一炷香,拜了拜,说:“没想到我们家也有这样一天!你们在天之灵就放心吧!”

他走到西屋那棵老藤旁,发现藤上竟有一两片绿叶在摇晃,这是啥时候冒出来的?现在已经是春天了,可往年也没见它冒过新芽。他找来几根竹棒,在老藤的树根旁插了一圈,这样村里人走路就不会再踩着它的根了。

人们看出,三顺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了,走路的腰板也挺得更直了。他还是每天照样出工,打黑回来。他说他要挣钱娶老婆,这是迟早的事,现在只是缘分还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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