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清
人到中年的“秃子李”,事业上风生水起。囿于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小女金榜题名的贺宴被取消。
“秃子李”,这不雅外号被一直沿用,成了他的专用名。可 “秃子李”的脑顶并不秃,恰恰相反,一头茂密的“森林”,宽额头,额前一绺自然卷,像万涓溪流归于入海口的那一朵浪花。无论啥时候,都是那么俏皮地翻卷着,即便理成寸板头,可过段时间不知不觉又偷偷地汇聚到额头,成一卷海边的浪花。比起那些爱美女生,花高价冷烫离子烫,也折腾不出如此自然翻卷的效果,而且不需要任何打理。“秃子李”引以为豪,每当对镜一瞥,脖子一抻说,那是他思想的浪花一朵。
可这名不相符的外号怎么来的呢?据说,在他初二那年,忽然,大把掉发,渐渐仅次于光秃秃的山头了。父母着急,四处打听,终于得一祖传秘方,用生姜还有些中药,磨成细粉熬成汁。他的母亲总是焦急地摁低他的头,然后一遍遍涂,一边叨叨:你个实宝贝,真秃了以后怎么寻老婆?涂一次叨一次,还真有奇效。再后来就慢慢长出密扎扎的黑发了。可“秃子李”的外号也随之而来。但他并不恼,任谁咋咋呼呼叫,他一脸笑。那年从院校毕业后,他拿到通知书,如被一只麻雀不小心衔掉的果子,落地某乡镇荷塘小学,从此扮演起他生命中一个重要角色--光荣的人民教师。
“秃子李”所在的完小,有个美丽的名字—荷塘。一咬字音仿佛就满眼的翠绿,会吟上一句:接天莲叶无穷碧,或想起朱自清的散文《荷塘月色》。
多有诗意的名字。坐北朝南两排校舍,东西边一米多高的围墙。东面围墙开一铁栅栏校门,校门外,一条长长的小河,河边有几簇茭白,几丛蒲苇。校园里有传统的四合院的排布。一排教室,一排空置校舍,园里种着许多树,高高大大的,枝叶都遮蔽了四四方方的天空。西边的围墙也有树,留着浓荫。墙上爬着丝瓜藤,一到秋天就紫红紫红的扁豆,一串串,挂在西边的围墙,像秋姑娘的红唇。还有攀上高高树枝上的丝瓜,长长地挂下来,垂在枝叶间。到了深秋渐近初冬,也没人去搭理。它们就在风中把自己最初的鲜嫩翠绿,一点一点熬成深褐色,或整整挂一个冬。围墙边有三四畦菜地,那是“秃子李”开垦的。一畦韭菜,其他种着青菜,萝卜,随季而种。下班了,闹嚷嚷的校园一下安静下来,他不习惯这种安静,不,应该是寂静,那种连走路都听得出如訇然打雷的寂静。正是血气澎湃的年龄,他得折出点动静,于是这几垄菜地便是他初出茅庐的作品。丝瓜扁豆蔷薇月季,半是菜园半是花园。
很多人的青春期都会有这样的念头吧,感觉自己身上有一部分是缺失的,像尖叫的阴影,渴望被填补。“秃子李”的青春期投影在远离闹市远离家乡的寂廖荷塘,他把那暗夜里尖叫的阴影覆盖于书本,或者球场,或者那些油光鲜亮的丝瓜扁豆青菜萝卜,或者捣鼓起一只老旧的半导体收音机,一台比现在的笔记本大不了多少的黑白电视机。这样的捣鼓还真练就了他的一技之长。他会修理家用电器,在以后的某个日子,毛脚女婿去丈母娘家,大派用场。丈母娘爱看电视,那刚买的索尼彩电,不会调台,总是雪花飘飘的屏幕,“秃子李”三下五除二就搞定。像一场爱情的量化考核,他又为自己赢得了一分。
“秃子李”曾经有过一段恋情,不知算不算初恋。同班同村有个女生一直暗恋着他,有一天,偷偷写了张纸条塞在他的课本里。可能“秃子李”太胆小,还是被老师一贯表扬的好学生绑架了呢?他竟然当着全班同学堂而皇之把纸条交给了班主任。窗户纸被捅开,女孩干脆大胆追求起他来。可他是父母的全部指望,养儿防老的观念从来没有落后。“秃子李”的父亲是农民中的高知分子,把所有精力花在培养儿子身上,而“秃子李”的妹妹,刚念完了初一,因学习成绩一般,就辍学开始了打工挣钱。一家人像押宝一样,把全部财力盼头,押在“秃子李”身上。这样的事在当时的农村,很普遍。那些辍学开始踏入社会的妹妹们,也理所当然地觉得全力支持哥哥们,学有所成光耀门楣,义不容辞。“秃子李”果不负众望,初三中考,远超分数线被师范院校录取。自然,那份初恋亦被扼杀于萌芽,日后“秃子李”偶尔会貌似深情地哼唱:
挥挥手,我目送你走
才觉得心里好难过
你伤着心儿走
我忍着泪而流
难道就这样分手
……
就在“秃子李”工作的第二个年头,那个退去暑热的八月底,镇中心小学来了三个女生。皮肤一白一黑一红,个子依次从155,162到163。163扎马尾辫,其他两个一个童花头,一个是那些年比较流行的山口百惠式的“幸子头”。很多年后,“秃子李”每每看着自己的163,总是从心底升腾起一股感激之情,感激当年的胡子花白的老夏头儿。因为当年镇里来了一批新女生,献身农村教育事业。而临近退休的老夏头儿,硬是费了一番口舌,为荷塘完小争取了一个女生名额。这个女生就是扎马尾辫的163。
说起这三个女生,也真是太巧了。那天她们不约而同在一个小镇候车,不约而同上了同一辆公共汽车。相仿年纪,一路唧唧喳喳。原来她们是同一个学校毕业的却不是同一个班,然后又一同被分配到同一个镇中心小学。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奔赴人生的第一站,多少有点激动,有点期待,对未知的前方又有一点担忧。当她们终于下车摸索到镇中心小学的大门,站在教学楼下,有一种眩晕感。似乎脚底踩着的不是结结实实的大地,是在万米高空的玻璃栈道,毕竟是人生地不熟啊。
答案揭晓, “马尾辫”去了荷塘,“童花头”和“幸子头”被带到了另一所完小。
说起163 “马尾辫”,是八十年代不需要包装的,原生态丰满型美女。要个头有个头,要皮肤有皮肤,标准的鹅蛋脸,双眼皮,爱笑的大眼睛。最明显的特征是丰乳肥臀,标准的大S。走到哪,都会一路洒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很有《红楼梦》里王姐的范儿。她也算出身名门了,父亲生意人,从商多年,八十年代的万元户,小有名气。她排行老么,衣食无忧。上有哥哥姐姐,在一家人的宠爱下,自然生长得很正。学习上没有十二分的努力,下学也就是跳皮筋割羊草,偶尔做做家务活。无拘无束,活泼洒脱。父母哥哥姐姐,也从不在她耳边哒哒地催什么用功念书之类的经。而那年中考,她异乎寻常的发挥,超分数线。一家人突然被惊住。
当 “马尾辫”跟着老夏头,在荷塘小学闪亮登场,那边“秃子李”早不露声色,做好了热烈欢迎的准备。茶水烧好,办公桌准备好。坐哪张位置靠门靠窗或者靠谁更恰当,甚至连宿舍都已经打扫干净。一切似乎早有预谋,又合情合理,毫无痕迹。“秃子李”似乎为自己的爱之路做铺叙。那天他们有一段不经排练的对白:
哪来的荷塘?
你跟着老夏头一路走来的小河,不是?
喏,校门口。
哦,那也算?只有几簇茭白,蒲苇。
的确,正对校门的是一条河,校门口有个水泥制板铺就的码头,码头边的泥潭里从水中冒出一簇簇茭白,蒲苇,还有枝枝蔓蔓的野蔷薇。
破学校,还荷塘呢。她马尾辫一甩,心里嘀咕。然后洒下一串咯咯咯的笑,像爆豆子一般。她不知,其实她恰如一枝亭亭的荷,来到了僻静荷塘。
那边“童花头”和“幸子头”呢,跟着一位女教师走了好长一段公路,公路边都是水杉,过了一座窄窄的石板拱桥,桥的两边,一边有几根水泥柱子栏杆,一边却已经损毁了。穿过桥下的村庄,出村庄口朝北,一条笔直的田埂,田埂的尽头就是她们的学校。几乎与荷塘一样的四合院式的校园,只是这里更空旷,前不着村后不不着店的。两个女生尴尬地你看我我看你。
八十年代初,没有高科技通讯设备,一切百废待兴。电视机连彩色的都稀罕,交通工具最多的是自行车。手机更是想都没想过。等到有如砖头般的“大哥大”出现的时候,那又得过上几年。三个女生一到星期天就聚到一起。荷塘成了她们的周末据点。她们常一起去镇上逛街。小镇上除了个百货大楼,一个电影院,几个理发店,一两个服装加工店,再没什么可逛的。心血来潮的时候去折腾一下发型,买上几大包两毛钱一包的多味瓜子。
那些年,老师课堂上冒出的一句经典语录,她们常常拿出来互相打趣:今晚鼻子底下的一横怎么解决?
163至今也记得,课堂上政治老师把大家逗笑的那句话,大概意思就是,人,活着,不就是为了鼻子底下一横?现在,她们真切体会到,鼻子底下的一横太寡淡了,上课都不得劲,总是想家。想着师范里那流油的肉包子,红烧肉,五分钱的油条,周末的夜宵烂糊面。真是美味再也回不去了。特别是到了每天下班,或者周末,一点也不想马虎,渴望一顿大餐,慰藉饥肠辘辘的肠胃和鼻子底下寂寞的一横。
此刻, “秃子李”从讲台走进灶房,当仁不让成了大厨。几个女生也都动手帮忙。校园的上空渐渐炊烟袅袅,香气四溢。“秃子李”不慌不忙,一边哼着他的经典曲目 “挥挥手,我不让你走”,一边煎,炒,炖。土豆,玉米,萝卜,油炸花生闪亮登场。年轻人喜欢爆炒,麻辣,红红的扁豆炒至两面变色,吸溜了香油,再喷上点酱油,上色,出锅洒上切碎的青蒜,铲子沿着锅底左右一翻,装盘。 “马尾辫”端起盘子吆喝:姑娘们,扁豆出场。“秃子李”真有几刷子啊!盘盘光盘。在那些下班后的空寂校园,和一个个周末,她们像日本鬼子进村,扫荡着“秃子李”的菜园。她们把“秃子李”培养了几年的本土韭菜,割了做饼。那是至今想起,都值得回味的舌尖上的最美记忆。中国的成语很有意思,几个字一展开,就是长长的故事。比如“日久生情”,“秃子李”和 “马尾辫”,什么时候生的情?像酒曲和着微温的熟糯米,一点点分解,发酵?“童花头”和“幸子头”一点也没察觉。在“童花头”看来,“秃子李”追 “马尾辫”那是应了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而“幸子头”也觉得不可能,她们甚至打赌,“秃子李”一定会知难而退。因为“马尾辫”曾透露过,她的妈妈希望她进城。且目前追求者还很多,她们亲眼所见,那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的早晨,一辆摩托,簇新的摩托威武地开进校园。差点闪了她们的眼。还有什么穿着制服戴着徽章的海员,都是为“马尾辫”而来。“秃子李”有点沉不住气了,他把“地下工作”转到了桌面。
那一回,几个又聚到一起。“秃子李”趁“马尾辫”不在场,忽然给“童花头”出了个难题:
“童花头”,我追“马尾辫”你看合不合适?
“幸子头”在旁边愣眼,真的假的?她怎么说的?
就是不知道诶。
“秃子李”诡秘地一笑,又似害羞地一低头,踢踢地上的石子,又一抬头。
可不可以帮我一把。
怎么帮?
请你们,一起到我家去玩玩,吃饭?
吃饭,我们几个?她们你看我我看你,目光一碰,马上异口同声,好诶,欢呼起来。 “马尾辫”一进门,脸上飞起了两朵红晕。
那是个冷寂的冬,临近期末复习考试。一场厚雪,把田野村庄都装扮了一下。“秃子李”在队伍前带路,三个女生裹得像熊,一路纵队在白皑皑的雪地里跋涉,留下一路深深浅浅的脚印。终于到达“秃子李”家。见到了一个和蔼的中年妇女,“秃子李”的母亲。那一晚的几个清爽小菜,很家常很朴实,却逮住了“马尾辫”的胃。她说特喜欢的是那糖心荷包蛋。 “童花头”和“幸子头”拿她开玩笑,是不是那碗糖心荷包蛋就把你俘虏了?她又是一串咯咯咯的爽笑:那是荷包蛋,糖心荷包蛋哦。
“秃子李”为了抒写的他的爱情故事,每一个环节都竭尽全力又看似风平浪静。要对付那些实力派的竞争对手,“秃子李”与时俱进,在其他人还满足于中师文凭,他已默默看书,悄悄参加了成人自考。每次高分通过,着实吓她们一跳, “马尾辫”也在他的蛊惑下,参加了自考。
终于,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秃子李”和“马尾辫”,双双结束单身宿舍生活。赢得美人心,抱得美人归。秃子李从此又开启他人生的另一个重要角色---为人夫。
多年后,已为人母的“幸子头”和“童花头”,在一次年会中见到了“马尾辫”,他们有个宝贝女儿,取名:思苇。“马尾辫”说,名字是他取的。她学着“秃子李”当年的语调:
“君当作磐石,侬当作蒲苇。
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此情可鉴,此名为证。
又是一串咯咯咯的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