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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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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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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母亲


邓双梅

 

 

    秋天的桂花开得浓烈,空气中洋溢着浓郁的香味。一生爱花的母亲长眠在地下,陪伴着她的,是我在春天给她拍的站在李树前笑嘻嘻的照片。母亲再也闻不到各季的花香了,那只盛放过母亲从外边带回来的腊梅月季栀子花的杯子,如今正寂寞地留在她的旧居里。

天空中下起了丝丝小雨,飞扬起的纸灰和哀伤的音乐四处弥散。瞭望天空,一片灰蒙蒙的,正如我此时的心情。深秋时节,芦花开得正旺,风儿吹过,频频起伏,摇曳着灰白的身姿。站在母亲的墓前,想着她离世前的悲苦,我又一次泪流满面。

母亲种了一辈子的地,毕生精力都用在田间劳作上,起早摸黑。近年随着城市建设的发展,种了一辈子的属于母亲的地前几年被征用了。以为母亲从此可以轻松享福了,谁知没了地种的母亲像丢了魂,依然要到田间去做事,要往外面去采摘果蔬,尽管那已不再是她自己种植的东西。渐渐的,记性差了,外出时,有时就找不到回家的路。

    因为担心母亲外出走失,平时院子大门进出都要落锁的,她就只能由腿脚不便、近乎失明失聪的老父亲陪在院子里活动:把院子里的场地扫得清清爽爽,菜蔬择得干干净净。垃圾篓子里,只要有一点垃圾,门开着有人看着的时候,就要去清倒掉。每次我们去看望她,总要带她到田间地头去走走,看看。她会兴致盎然地一路指点给我们看,这是小麦,拔节了;那是蚕豆,开花了……我想,那时的母亲,应该是最开心的,身心也是最自由的。

母亲每次见着我们,都要给我们递香烟,笑嘻嘻叫我们抽。父亲每月拿了养老金后就给母亲买一条烟,父亲买的烟,她不抽,舍不得。几次,她都拿了一整包烟给我,说拿去给他,究竟给谁,问她,总是笑嘻嘻地说,他,就是他。她也说不上到底是谁。

后来,母亲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我家老屋的东边,有一片野菊花,每次回家,母亲总给我采摘许多带回城里,最后一次,其实已经老得不能吃了,我因为有事,走得匆忙,没带上。谁知,这竟成了母亲最后一次送与我她亲手栽种采摘的东西。

没有想到,这次,母亲竟然又一次离家出走,并且再也没有回来。

2018年9月22日。农历八月十三。上午十一点不到,母亲像往常一样,吃过午饭,就去房间休息了。中午十二点多,母亲跑了出去。村上有人看到,问她去哪儿,母亲说去小儿子家(弟弟家在他岳父村上,是他们结婚后到那里造的房子)。但是,母亲却是顺着公路一直朝西走,一边走,一边捡拾烟头,慢慢走上了312国道,径直朝常州方向去了。后来的监控中就再没有了母亲的身影。

接下来,大家着急了,开车出去找,多处反复查找监控。

走失第四天,在312国道旁的废品收购站,听他们年轻夫妇说见到过母亲。9月23日,大约凌晨三四点,他们听到狗不停地叫,怀疑有小偷,起来察看,看到一个老人在那里徘徊,手里拎着一些东西,类似塑料袋,拿着两个饮料瓶。说话声音很轻,说没拿他们的东西。穿着宽大的裤子。我们确信是母亲。但后来究竟往哪个方向走,他们不知道了。我们又往附近的村上打听,有人说看到我母亲早上七点多在他们村上走来走去的,我们查了监控,没看到母亲的身影。接下来的几天,我们的寻找就没有确切的方向了,听到哪里有一点信息,就全赶过去寻找,贴寻人启事,沿途问询。在连续九天找寻无果的情况下,母亲流落在外,不会向人家讨吃讨喝,衣着单薄,晚上天冷,也不会找个地方休息,假如没人收留她,生还的希望已很渺茫。我们不再找了,心却一直悬着。

2018年10月1日,农历八月二十二。晚上,我在朋友圈里写下了以下文字:

 

致我走失流落在外的母亲:

今天,是祖国母亲的生日,是普天同庆的日子,然而,为我母亲的子女却是愁眉不展,心急如焚,因为我的母亲走失已第九天了。我们在外四处找寻,依然杳无音讯。料想她流落在外的这九天,衣着单薄,餐风露宿,加之找家不着,内心定是焦急万分,现在,恐怕已是凶多吉少了。

 

    找寻她开始的这九天,特别是后来几天里,我们倍受煎熬,寝食难安。腿脚不便的老父亲在家也是整日念叨,以泪洗面。想到的办法都做了,朋友圈,丹阳翼网,丹阳日报都登载寻人启事。每每有一点线索,我们都第一时间赶过去询问打听,张贴寻人启事,感觉离母亲很近了,但沿途询问过多少人,还是没有确凿消息,只好无功而返。

    今天我们又去了好几个可能去的乡镇,找寻无果,满心失望。

回来的途中,我突然想着,母亲近一年的时间,锁闭在院子内,老是想着往外跑,或许她内心对外面大自然和田地,有着极度的渴望吧。这次的走失,不归,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或许是命中注定的吧!

母亲终于被找到了,据警方说,中秋节那天晚上,母亲穿着单薄的衣衫和我刚给她买的新鞋,在经历了两天两夜的游荡后,疲惫饥饿、意识模糊地走入了那片广袤的苗木地里,最终陷入了一条杂草丛生的长沟里,离开了人世。

我闻之大哭,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月色特别明亮,就在家家户户其乐融融地吃着月饼,开开心心地赏着明月的时候,我一路哽咽着骑着电动车,正漫无目的地四处寻找着母亲……

半夜醒来,我四顾茫然,倒头又睡。梦到母亲,穿着红色花衬衫,黑色裤子,笑嘻嘻的样子,慢慢地朝我走来。我叫她,远远地,她没应我。在老房子的家里等她回来,屋里很昏暗,没有人,门开着,好像还是煤油灯,也是现在这个季节,秋天,正是母亲劳动最辛苦的季节。地里的粮食已收上来了,家里堆得满满当当的。等了母亲好久,还是没回来,大概是到人家去有事,或者是乘着月色在栽种油菜,或者去地里弄第二天拿去卖的蔬菜?那时我应该是在县城读高中,上世纪八十年代,父亲不在家。

早晨醒来时,眼里噙满泪水,清醒后脑海里全是母亲生前艰辛劳作的画面:生产队时期。冬天,在凛冽的寒风中,母亲头上扎着条绿方巾,穿着加了罩衫的棉袄,穿着破旧的解放鞋,从抽干了水的塘底下挑沟泥,一担又一担,满满的,沉沉的,压在肩上,一步步地迈上岸来;夏天,戴着那顶已经很破旧的篾帽,顶着似火的骄阳,在旱地里,割麦子;在水田里插秧、耙耧除草。汗水湿透了全身衣服,收工回来就大口地喝凉水,大口地喝稀薄的大麦粥,啃煮山芋,满满一海碗,一会儿就咕噜下肚。农闲时候,还要去城里担氨水。一担氨水,从县城的化肥厂到队里的地头,几十里路,满满两桶,稳稳当当地挑回来,母亲从来没胆怯过。生产队里劳动结束后,自留地里的活总是要披星戴月地干到很晚才回家。晚饭后,还要在灯下给全家人做针线活,打毛线。早上天不亮,就要起来给全家人做早饭,洗衣服。还要出早工。在队里,女人干的活,母亲样样干得很出色;男人干的活,也样样拿得出手,如,赶牛耕地,耙地,犁地;推小车,车水,水里搅水草等,所以,母亲每年队里的工分都拿冠军。待后来我们各自都成家了,家里只有零星的一点地种些菜蔬给自己吃,母亲还是在地里劳作不歇。起早摸黑,把时令的新鲜蔬菜,弄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用自行车带到城里去卖。冬天顶着呼呼的北风,载着满满两大篮子的菜。骑到城里,身上都湿透了,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等着人家来买。如果上午卖不完,还得辗转各处,直到卖完为止,期间,母亲从来舍不得买点吃的。听人家说,母亲在卖菜时,曾昏倒过多次,在骑车的路上,在菜市场路边,或是劳累过度,肯定也是饿的。就这样,一年又一年,直到伴她寒暑往来、风里来雨里去的自行车都老得不能骑了,当废品给卖了,母亲才渐渐地不去卖菜。想到这些,我们内心充满深深的自责。

最近,一位很交心的朋友发来微信说,对于你母亲,最需要反思的是在她生前,你们子女都尽到多少责任呢?一个“孝”字,蕴含着多高的修养和人格?还有“顺”字,有几个人可以让风烛残年的父母“顺”?顺小,可以,想方设法;顺老,该是多高的境界!当真正失去父母时,才后悔啊! 真是“子欲孝而亲不待”!

母亲离世后的这段时间,我的心绪很乱,整个人被无形的绳索绑住,不想对人诉说。只想自己一个人待着。一个人静静地思考,写一些文字。借着这样的方式来思念我辛苦一辈子的母亲,排遣我痛失母亲的悲伤。

这段时间,我回去,还没有感觉到母亲已离开了我们。到村头,似乎还看到她在地里劳作,在院子里择菜,扫地;拎着盛放垃圾的桶到路边倒垃圾。吃饭时,老是把肉往我们碗里挑。自己老了,牙齿不好了,硬的东西根本吃不动了。每次都要把嚼不动、咽不下的剩菜剩饭,用手抠出来,给狗吃。旁人看了,觉着很恶心。人老了,讨人嫌了,没办法的事呀!

雨,依然丝丝地下。回去了。经过桥下,想着母亲走失时,我曾经到这里来找寻过七八次,当时盼着能在这里找到迷路的母亲。这里可以歇脚,甚至躺下歇歇,这里离家近,有熟人,但母亲没到此处。我一路漫看,焚烧给母亲衣物的地方,曾经的灰堆早已没了踪影,只留下印入土里的几缕灰烬。路边地里有不少正忙着栽种油菜的人,但不再是我熟悉的母亲。宽阔的马路,旁边高矮相间的树木,小区围墙外地砖上的苔藓和石子,它们或许还没淡忘每天从这里走过的母亲的身影。路边成熟的豆角,玉米和丝瓜,尚存母亲曾经随手采摘时的余温。家里的小狗尾随着我们跑前跑后,这段时间,它也纳闷:一直喂它吃喝、跟它逗闹的阿婆,家里最近这么热闹,她怎么没在呀?她去哪儿了?我从狗的眼睛里看得出它的疑惑,肯定的。我要告诉狗狗:从今往后,在你熟悉的环境,再也没有你熟悉的阿婆来逗闹了,每次饭后,再也不会拿她嘴巴里咽不下去的肉来喂你了!狗狗,你懂吗?它肯定懂的,狗通人情,是最忠诚的。

母亲走了。以后每次回家,将再也看不到了她了。惟有墙上挂着的笑嘻嘻的遗像,和父亲床头,我特意留着的、母亲身前枕过的一只枕头,现在跟老迈的父亲日夜相伴。

路,还是原来的路;景,依旧是原来的景,但没了母亲的家,回去后,空落落的。现在,我有点怕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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