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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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雯
冬天深了。我坐在自家小车的副驾驶座，眼望道路边的田埂。今冬的麦苗已然在地里卧塌了吧。想当年，我还是个五谷不辨的丫头，从城市到农村工作，一晃已经十八个年头。
那时候，车窗外的农田对我来说是新鲜的：碧绿色像泼开了的油彩，沁到眼睛里，倒映着青葱岁月的光环，那般纯粹澄碧。目力所及处的水杉，成排地纵深进眼底，在心灵最深处汇合成一个叫憧憬的词。天空有飞鸟，擦过耳畔的鸣叫似乎在欢唱着年轻的歌谣。鸟影逐渐散在水里，打碎了一条悠长光带，那丝滑的带面上点缀着乌木色的舟，像是承载着水乡最朦胧的美，一路荡漾至远方。
喜欢这样的景，喜欢随着颠簸的公交在水乡的油画里徐徐行进。
这一扎进农村的画卷里，就是漫长的十八年。
好像人生中的大事都织进了画卷，成家立业，相夫教子，虽然也城乡两地奔波，但在农村工作，又是双职工，孩子放在身边上学，我也就真的成了农村的一抹景。
那抹景原本很靓丽，我用工作的热情去燃烧它。我像一捧田间的秸秆，遇到工作之火，快速而激烈地迎面而上。我做得努力而坚决，甚至有些义无反顾，飞蛾扑火。然而这样的燃烧并不能圆融于周围。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时间仿佛自己的周围长满了刺，别人并不与你亲近；或者两面三刀，虚情假意；更甚者口蜜腹剑，暗藏心机。受挫一次两次，我觉得自己错了，次数多了，我开始怀疑自己的价值观是否与世不容。那时日我的心蔓草荒烟。是的，人心是会荒芜的。
当那种倾尽全力却被暗涌拍回到现实之时，我觉得自己沉到了茫茫的海底。
每个周末看到别人都是从农村走入了城市，而我硬生生把自己的人生走成了逆行。
甚至我丢掉了那扇观景的窗——不坐公交了，用摩托把自己跌进风雨里——每周来回城区与工作的学校，“农村”这件事变得冷硬。
连接城乡的道路正在翻修，进程缓慢，不得已要绕道小路，或者在泥泞不堪的半边公路上骑行。风凛冽地割着皮肤，把路边的画卷也割得散碎。路变得崎岖，好像平坦与我的人生无关，隔应的石子时不时打到腿上、头盔上，锋利如一把刀，把我的现实切开了口子，鲜血淋漓。
田地四方得一成不变，春绿秋黄，重复着所有的规矩，大自然和人类社会一样亦不能逾矩。
水杉在眼前铺开，在身后合拢，似乎有意攫住我，不让我逃离那形势逼仄的职场，枝丫纠缠着无法伸展，令人窒息。
飞鸟被空气里永远散不去的化工气味粘滞在记忆里——好像已经很久看不到飞鸟的踪迹，那种伶俐美好的生灵不知去了哪里。
河不再成河，舟不再是舟，那里唯有污浊泥淖，唯有深潭寒光。
我在这样的岁月里奔波，为了自己的生计！
那时候留恋城市啊。周末下班，一路摸黑回到城里，华灯初上的景致也能让我满心欢喜。因为那是满目星河，璀璨无比。我在风里一截截脱去寒冷，被渐高的房屋包裹，穿一袭夜袍，看到满城的灯火一下子从眼前亮开，瞬间流光溢彩地炸裂成一股幸福。我安静地听风絮语，混合着汽车的喇叭，人群的喧嚣，我觉得站到这样的一幅画里多好！哪怕我的夜袍不是锦衣，经纬里穿梭的只要是灯火下的明媚，就能温暖到我。
这样的岁月又盘桓了多久呢？是什么时候起，我又再一次回到车窗里，透过明净的玻璃得以看窗外的风景？
大概在我躲藏角落黯然神伤时，仍有人愿意开导我，大概在我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时，仍有人与我互舐伤口，大概在我暗无天日找不到方向时，仍有人伸出援手……我内心的壁垒被些许善意敲开了缝隙。光与暖一丝丝融掉坚冰，我得以推开心窗，探出自我，发现当我不去强求别人，坚持做好自己的时候，当我懂得人生只为自己负责，不用活在别人嘴里的时候，当我主动敞开心扉，与人为善的时候，当我不去评判别人，不怕别人谤语的时候，我的世界豁然开朗了。
是啊，和光同尘，与时卷舒。
窗外的风景顿时有了灵动的质感。
仍是那景：农田不仅有色彩的凝炼，还有丰收的喜悦。整年在孕育成长与收获中圆满，再到下一个季节里继续走向圆满。好像生命轮回，生生不息，每个人在自己的每个阶段都能有不同的领悟，这种领悟靠着岁月磨砺，日渐臻美。蚌孕珍珠，疼痛美丽人生也就是这样的轮回吧。
仍是那景：树影成行，点缀在农田与公路之间，像一道疏密有致的篱笆墙，将速度与慢生活不动声色地隔开，却又紧密地连接在每一道缝隙处：透过叶影能看到庄稼摇曳，站在田头也能感受到公路上的风驰电掣。仿如处事之道迥然，却各有自己的角度和立场，各有自己的风景和风浪。哪怕彼此之间碰撞，却是不能分对错的，因为这只是各人选择了不同的入世之道罢了。唯有任其彼此生动，互相尊重，不必非得寻求是非曲直，评判对错。
仍是那景：白鹭从盘桓到驻扎，身影从田间树下掠过，翅膀划出的弧线，让生命在翅尖喷薄欲出，洁白无瑕的灵动曲线，让生机在自然毕现。是的，我们要的生命蓬勃，人生风景，是像飞鸟这般拥有纯粹的灵动。不是某种教条地遵循规则，不是用表明立场去结党朋比，不是靠算计利益去排除异己。而是学会坚守本心，和而不同，彼此欣赏。求同存异的和谐相处才是生命承载的要义。
仍是那景：河道碧波粼粼，把满村的风景倒映入水里，美好的故事也在流水里交织，织得密密层层，织得花团锦簇，织得笑靥绽放。每一个故事都是人心向善的印证。尽管小舟不再，但运河里的货船满载着稳稳的生活。似乎有一架机器在隔空调度，把幸福有序分配到各个方向。和谐社会这架大机器，它为每个人谋求幸福感。用信任奠定坚厚的基石，而后得以创建和谐共生的社会生态。当举国每一分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时候，社会必将百花齐放，争奇斗艳，彼此欣赏，必将呈现一派欣欣向荣的新风尚。
窗外景卷，诉我成长之苦，我用岁月去孕育纯善美好；窗外景舒，展我豁达之畅，我用生命去回应不同声响。每个人成长中不可避免的坎坷，何不视之为“天降大任”，然后再用平和之眼、和谐之心来看风景：麦苗已然安睡，冬天已经深了，春天还会远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