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小定
打更人,也叫“更夫”。最早专职夜间报时,后来发展为巡夜,边巡夜边叫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接着“嘡”的一记锣声是提醒各位,睡觉前要做好预防火灾工作。
吕城是一座千年文明古镇,传说古代也有打更人,具体是何人何年代,查不到相关的资料。但吕城最后的一位打更人,七十岁以上的本地人都有了解,他就是居住在河北四街,从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里,为吕城义务打更30余年,他的真实姓名并不被人熟知,别人都称呼他“松”。
据街坊邻里说,松和他的娘是三十年代逃难来到吕城镇上的。松他娘原来是一位富裕家庭的小姐,年轻时,人长得婀娜多姿,秀气水灵。后来嫁给了当地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生下儿子“松”,一家人日子过得顺顺利利甜甜蜜蜜。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日伪军占领了他们家乡,一位少校团长见松他娘窈窕少妇风姿翩翩,欲霸占她做妾,松的爹娘坚持不从,恼羞成怒的少校团长拔枪射杀了松他爹,威逼松他娘就范。松他娘强忍巨大悲痛把丈夫埋葬后,乘着黑夜抱着儿子逃脱魔掌,俩人日夜兼程,渡过长江,来到吕城镇上乞讨求生。曾经过着衣食无忧生活的母子两,现在沦落街头,白天一日三餐端着碗挨家挨户去乞讨,晚上蜷缩在街旯旮屋檐下或者乱草垛里,度过漫长黑夜。年龄尚小的松,经不住冷热饥饿的折腾,一天夜里突然发起了高烧,眼望着儿子身躯不停地抽搐,眼珠不断往上翻,松他娘急得六神无主,象热锅上的蚂蚁。想到自己口袋里没有一枚钱,求不了医,孩子如果不能够迅速医治,眼看着要夭折。黑夜里,松他娘叫天不应,喊地不灵,忍不住抱紧孩子在街头哭了起来。哭声惊动了在河北四街开西医诊所的严大夫,他急忙从床上爬起身,披上衣服,循着哭声走过来。看到松他娘抱着小孩子坐在街沿石上苦苦哭泣,他马上俯下身,用手抚摸一下小孩子的额头,接着又翻看一下小孩的眼珠,严大夫微微皱了下眉头。他马上站立起身,对妇人说;“小孩发着高烧要赶紧用药退烧,再不治疗就麻烦了。”后来严大夫知晓这位妇人身无分文时,他激动地说:“有钱无钱不重要,救孩子的命最重要。”说完,严大夫从妇人怀中抱起孩子,匆匆来到自家诊所。他先把孩子躺在诊床上,接着打了盆冷水,递过毛巾丢进盆中,叫松他娘把湿毛巾敷在小孩子额头上,并嘱咐她要不停地更换。接着严大夫从药箱里拿出一只测温计,用力甩二下后塞进小孩腋下,几分钟后他抽出测温计,对着灯光一看41.8度。他马上转身拿出几个药瓶,分别倒出若干药丸和药片,碾碎放在一只勺子里,倒水,用医诊竹签把小孩的嘴巴撑开,灌了下去。他安慰松他娘说,用了药,小孩会退烧的,劝她耐心等待。当严大夫了解松他娘家庭不幸经历后,非常同情这对母子,长期风餐露宿的生活终不能长久,建议松他娘找户人家帮佣,严大夫答应帮助牵线寻找。
天亮了,松的高烧也退了。严大夫忙碌了一个通宵,终于有了成效。街坊邻里听说这对母子的不幸遭遇,东家端来一碗米,西家送上一双鞋袜,松他娘不停地磕头致谢。严大夫也遵守承诺,为松他娘介绍了吕城镇上一户大户人家帮佣,松他娘为这户人家做烧饭,缝补洗刷,当这户人家了解松他娘居无定所时,便把自家养牛棚空出一块地,让松和他娘能够居住下来。松他娘对儿子说:“吕城这个地方人真好,善良、厚道,我们就在这里落脚生根吧!”
松渐渐长大,到了十六七岁时,个子长到了一米八,在同龄孩子中鹤立鸡群。虽说松的个子长得高,但身体比例不协调,头重脚轻,两条又细又长的腿,就象弱柳扶风一般,一阵风可能吹倒。松他娘担心是发育期间营养不良的缘故,于是把帮佣得到的一点辛苦钱,专门买了鱼肉烧给他吃,但是松的脾气倔,烧好的鱼肉娘不吃,他坚决不动筷子。可怜天下慈母心,松他娘不知道如何办才行。一天,松他娘经过严大夫诊所,忽然想起,是否可以请严大夫给儿子瞅瞅啥原因,回家后,拉着儿子到河北四街严大夫诊所。经过严大夫一系列诊断,松患有青春发育异常症,即原发性软骨病。严大夫说,目前医学上尚没有根治的有效办法,要靠自我保护,少受风寒,适当干些轻体力活等。松记住了严大夫的最后一句话。回家后,他对娘说,自己长大了,可以替娘挑点生活担子了。娘坚决不同意,在娘的心里,儿子从小跟随自己吃苦受累,目前又患病,养歇好身体最重要。
几天后,松不顾娘的反对,和居住的这户大户人家谈妥了放牛条件,主动揽下牛棚里三头牛的放养任务。松劝说他娘,自己长大了,应该为家庭挑担子了,再说放牛不是重体力活,叫娘一百个放心。娘知道,松脾气倔,他决定的事是拉不回头的,只好答应了他。
早上晨曦初露,松从牛栏里牵出牛,来到预先观察过的大运河畔河滩上,这里土坡湿润,青草茂盛,三头牛在河滩上摇着尾巴,惬意地啃着带露水珠的嫩绿青草,太阳一杆高时,三头牛只只都吃得腰粗肚圆,抬起牛头东张西望,松把摇头甩尾的牛牵往大运河里,牛凫在水中,不时喷出水珠,一副得意舒服的样子。松站在水中,从腰际拿出一把自制的猪毛刷子,一边向牛身躯划水,一边用刷子洗,三头牛都刷洗好后,牵上岸,刷洗后的牛,牛鬃油光铮亮,浑身没有一点污迹,然后松骑上第一头牛的牛背,后面两头紧跟着头牛走回了牛棚。一份辛劳,一份回报。经过一年多时间,松把三头牛放养得腰粗膘壮脱胎换骨变了模样,得到主人的称赞,夸奖松做事勤奋踏实,肯动脑筋,能吃苦耐劳,同时也适当增加了放牛工钱。
吕城解放了,古镇焕发出一派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新气象,面对集镇环境的改善,在外地工作的吕城籍人士,纷纷表示愿意奉献爱心,为吕城新发展添砖加瓦。上海运来福纽扣公司老板决定捐献吕城两副救火水龙和配套桶具,吕城镇的河南、河北各占一副。由此,镇政府组织了河南、河北二支义务救火队,并对扑灭火灾进行针对性训练。训练期间,群众提议:救火急于时刻,防火应于经常,建议增添一位义务在夜间巡夜防火的更夫,镇政府采纳了建议,决立设定一位义务打更人,要求群众推荐合格更夫。由于打更属义务性质,要求每天夜间,一年四季,风雨无阻。打更人不仅需要奉献精神,还需要有吃苦耐劳的优秀品质。河北四街罗街长推荐了松,理由是这几年目睹了松做事勤奋踏实,可以胜任。罗街长和河北救火队长和他商量。松对打更巡夜的事情不甚了解,倒是松他娘略知一二,她对罗街长等人说:“松放牛是早上和下午,打更是夜里,时间上没有冲突,我们母子俩讨饭来到镇上,是吕城人接纳了我们,现在,为吕城做点公益事,理所当然,也是报恩,打更的事,我替儿子答应了。”娘说完后,松也斩钉截铁地表态:“打更,我干!”
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和训练,松开启了打更的生涯。第一天打更的夜晚,高呼一声“小心火烛哟”,铜锣“当”的一记响。喊声、锣声惊动了屋里正准备上床睡觉的人们。一个个打开了窗户,向外面探个究竟,还有一群在街旯旮里玩捉迷藏的孩子,听到喊声锣声,一个个跑了出来,跟在松的身后,学着松的腔调高喊:“小心火烛哟,当!”松在前面敲,小孩跟在后面哄,惹得松不时回头,举起锣槌想吓唬他们一下。松举锣槌时,小孩一个个跑掉,松继续打更时,小孩们又冒了出来,跟着松喊的节奏一起高呼。松不再驱赶小孩,松就像合唱团的总指挥,带领一群稚嫩的小演员,合力高呼“小心火烛哟,当!”
冬去春来,光阴荏苒,不知不觉松为吕城义务打更已有十几个年头。他喊的“小心火烛”有着独特高吭的声腔,成为吕城镇夜间独有的音符,集镇人从此习惯于敲更后睡觉的作息规律。因为有了松孜孜不倦的提醒,吕城镇火灾酿成的事故明显下降。为了表彰松为的贡献,镇政府特批为他新砌一间砖瓦平房,从此,松和他娘迁离了牛棚,住进了窗明几净的新房。
火灾事故要靠预防,但是火灾的发生却防不胜防。这一年初冬的一个深夜,松打完更走在回家的路上,途经河北四街师弄口时,他蓦然感到弄里火光一闪,“不好!有火灾!”必须马上找到火光闪出的源头,于是他转身就朝师弄里奔去。师弄坐落河北四街北段,一米多宽,一百多米长,弄里有几十间房子,住着十几户人家。这天晚上,弄内有户人家父母参加生产队开夜工轧稻子,小孙女就跟着年迈的奶奶睡觉,夜晚十点多钟,小孙女忽然醒了喊着要撒尿,叫声惊醒了奶奶,她抖抖索索掀开了帐幔,下床寻找桌子上的火柴,摸到火柴盒后抽出一根火柴“嚓”的一声划着了,接着把火朝煤油灯口送去。小孙女急着撒尿等不及了,从被窝中爬出,下床时把奶奶撞了个踉跄,火柴碰到了蚊帐上,“忽”地一声,蚊帐着火了。慌乱之中,奶奶奋力拍打火苗,火苗不但未拍灭,还很快窜到了蚊帐顶部,被子烧着了。奶奶急得六神无主,紧紧抱住小孙女躲在屋里一旁,眼睁睁望着屋里窜动的火苗,无力地呼喊着:“着火啦,着火啦!”声音只有她自己听得到。屋里着火的火光,通过门缝,射向了黑暗的夜空。松走到这里,发现了门缝里的火光,马上放下铜锣,急忙去推门,发现门被栓着,怎么办?时间不等人,松来不及去思考,用肩膀、脊背奋力冲撞大门,一下、二下、三下……大门终于被撞开了。屋里大火正朝房顶上窜去。火光中,他发现一老一少抱在一起蹲在旯旮里。松冲了过去,一手挽一个朝门外奔了出去,快速把二人放在弄口的僻静处,他马上又回头,找到放在大门口的铜锣,奋力敲打起来。“当当当,当当当”,急切的锣声伴着“师弄着火啦”的喊声,顿时响彻吕城的夜空。锣声就是救火令,十几分钟后,河北救火队率先到达师弄,八个青壮年扛着水龙“哼嗬哼嗬”冲到了现场,二十多个挑水队员依次在大运河码头挑水,向水龙里注水,水龙左右二边各四名队员一上一下奋力撬动水龙活塞的横杆。很快,水龙射枪冲出激烈的水柱向火苗喷去。这时间,河南的水龙也到了,可是狭窄的师弄里容不下二台水龙,正在敲锣呐喊的松看到这情况,他急忙拨开人群,引导河南救火队退出师弄,从张氏塘边的一条小路,直插着火房屋的后墙。二条救火水龙,前后夹击,经过几小时的奋战,终于扑灭了这场大火。大火烧毁房屋阁楼二间,平房四间,二户人家受灾。由于报警及时,救火有序,未有人员伤亡,十多户几十间房屋得到了保护。火灾后,救火队及时总结原因,因势利导,举一反三,针对集镇房屋户连户连成一片的实际情况,对狭窄街道、小巷小弄如何救火,规划了救火预案。
这场火灾扑灭后,松却躺倒了,当他看见着火时一腔热血,奋不顾身用身躯撞开了大门,救出了老人和小孩。殊不知松是一位先天性软骨病患者,这一撞,撞出了后果。刚开始,他感到脊椎骨里象有针刺般地难受,而且直不起腰,肩膀像开裂一般疼痛。他以为是撞门后暂时的疼痛,等几天后就会好的。他娘到屋后扯些楝树叶,用热水煮开,用热毛巾在背上敷贴。平躺着时的热敷,感觉疼痛有所缓解,但站立时,椎骨仿佛有千根针、万根刺般扎在其中,疼痛使他只能弯下腰,才稍能减轻痛感。从此,松的身躯不能挺立行走,他只能弯着腰、弓着背,像一只鸵鸟般地走路。
师弄这场火灾,刻骨铭心,他常常扪心自问,作为打更人打了几十年,千篇一律一句话五个字“小心火烛哟”,提醒太笼统,留给人们印象不深,如果多几句提醒语,或者按一年四季容易引起火灾事故的事提醒大家,促使大家时时刻刻重视火灾岂不更好?想到此,他决定潜心准备新的打更语录。如:春季:春季黄梅雨水多,小孩尿布堆成垛,夜里火钵烘尿布,当心尿布会着火。夏季:夏季麦草当柴火,只怕灶堂辫子拖,睡觉之前看一遍,一夜睡觉不烦愁。秋季:秋季干燥天气多,小心火烛记心头,满水缸清灶堂,柴草移出灶堂口。冬季:冬季防火重点多,脚 炉不许进被窝,骑屯火钵常关注,床头旁边莫划火。
七十年代初,松他娘年老患病,不幸去世。临终前,她把松喊到了床前,嘱咐他说:“吕城人善良,接纳了你我,给我们房住,你患病时给予免费治疗救了你一条性命,我们无以回报他们,只有好好为吕城人民巡好夜,打好更,才是我们报答的最大心愿。”松答应了娘的临终托付,表示一定会认真做好打更人。
不管春夏秋冬,不管刮风下雨,不管天寒地冻,吕城的夜空,每天都会传出松的高吭打更声。
时光进入八十年代,不知不觉,松为吕城人民义务打更达三十余年。在国家改革开放的新形势下,吕城乡镇企业发展如雨后春笋,蒸蒸日上,农业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种田用上了拖拉机后,松不需要再放牛了。烧饭用上了煤气灶,家庭实现了电器化。根据吕城新的形势发展,镇政府决定组建消防队,并且购买了消防车,防火实行119电话报警,传统的防火救火形式已被淘汰,打更这种巡夜方式也不再采用了。
松对这一天的到来可能思想准备不足,他这辈子白天放牛,夜晚敲更的生活节奏被停顿了下来,觉得很不习惯,很不自在。好几次晚饭后,他不由自主拿起挂在墙上的铜锣,走到街上,正准备敲时突然想起已经歇更了,他无奈摇摇头回到家里把铜锣重新挂到墙上。从此他睡觉不稳,吃饭不香,常常做恶梦。有一次他梦见发生了火灾,任凭他拼命敲锣,通知大家救火,却看不到一个人出来救火,眼看火势越来越大,急得他忍不住在火场恸哭起来。梦醒时,浑身冷汗,湿透全身,心脏狂跳不止。终于有一天,邻里发现他家大门紧闭,几天看不到松的身影感到蹊跷,推开门发现松已死在床上,临死后两只眼睛瞪着紧紧盯住墙上挂着的铜锣。
松给古镇人民留下了很多的记忆。当打更成为历史后,这种记忆会逐渐淡漠,最后被遗忘。今撰写此文,就是告诉吕城后来人,不要忘记这位吕城最后的打更人——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