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五
张荣平
“嗷——嗷——嗷”,一阵撕心裂肺的猪叫声从生产队的猪舍里传了出去。
“杀猪啰——杀猪啰——杀猪啰”,一群正在造房子的孩子立即涌向了猪舍。
那是20世纪70年代初期,什么物资都实行供给制,城里户口,按人头每月发肉票4两,油票4两,煤20斤,布票1丈2尺;农村户口,就惨了,只发布票1丈6尺,其它所需的物资都得靠生产队想办法。猪肉就不要说了,只有到了过年的时候,才能尝到一点肉腥味,剩下的大部分肉还要留着春节期间招待亲戚用。
每年到腊月廿五,队长就会请来杀猪佬,从生产队的猪舍里拉几头养了大半年的大肥猪出来,杀好了,按人头数和工分数分配到每家每户。那是全村大人小孩最高兴的一天。
小军第一个跑到杀猪佬身后帮忙,他小脸涨得红红,两只小手使劲地拉着猪尾巴;小林也不落后,因为他块头比较大,社员铁军叫他帮着压实猪的后腿,猪做垂死挣扎时,后腿力很大,压不好的话,猪会跑掉的;社员铁坤身强力壮,死死拉紧猪的两个大耳朵,杀猪佬用右膝盖使劲地压住猪的身体,让帮衬的女社员弄来小半木盆盐水,接着用盐水洗了洗猪的脖子,再用刀蘸了蘸盐水。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一只手拎住猪的一只前腿,一只手熟练地用刀使劲地往猪脖子里一捅,那猪血立即就像泉水一样喷了出来,刚好喷到盐水盆里,那猪血也是很宝贵的。小芬是个胆量较小的女孩,吓得两手紧紧地捂住了眼睛,生怕那汩汩的鲜血会喷进自己的梦里;小芳的胆量就更小了,居然两手紧紧捂住脖子,好像那杀猪刀就要捅进自己脖子里似的。
刚才嗷嗷嗷叫的肥猪,声音越来越小了,三分钟左右,淌完了最后一滴血,头一歪,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放!”随着杀猪佬一身令下,铁军、铁坤、小军、小林同时松开了手,杀猪佬用膝盖一顶,大肥猪便滚到了杀猪凳的另一边。
其他五头也和它们的大哥一样,被迫向着为人类作贡献的历程出发了。
大肥猪杀死后,杀猪佬会在猪的一只后蹄上用尖刀开一个小洞,然后用捅条往里捅,直到把猪的这侧身体捅得皮肉分离为止;接着在猪的另一只后蹄也开一个小洞,像刚才一样,把猪的另一侧身体也捅了个遍。这时,队长来慰问杀猪佬了,笑嘻嘻地递了根烟,“嚓”的一声给杀猪佬点着了。杀猪佬狠狠地抽了几口烟,把半截烟头往地上一丢,喝了几口帮工们早已为他准备的温开水,长长地吸了口气,又开始紧张工作起来了。
他先用细麻绳把猪的一只脚后蹄的小洞扎紧,接着用嘴对着另一只猪后蹄的洞口吹了起来,只见他的嘴巴这边鼓起来,那边瘪下去,那边鼓起来这边瘪下去,像吹喇叭一样,把这头猪吹得像羊皮筏子那样鼓鼓的:“来几个壮劳力,把它抬去烫毛吧!”
话音刚落,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把吹好了气的猪放到灌了一半水的大木盆里,不停地翻动着猪的身体,不停地加开水,不能直接浇在猪身上,否则会把猪皮烫老了。烫毛可是个技术活,不能多烫,也不能少烫。多烫了,会把猪皮烫老了,刮毛时,会连猪皮一起刮起。少烫了,猪毛根本刮不下来。
毛烫好了之后,就是刮毛了,这一般来说杀猪佬干的活,如果队里有会干的社员也可以帮帮忙。其他人为后面的开膛破肚后的事情做准备。
毛刮净后,杀猪佬先把猪头割下来,然后用挂钩往猪的后腿上一扎,接着在一个队员的帮忙下,去了头的猪被挂在了梯子上了。只听得“咔咔咔”几声,猪身被一分为二,杀猪佬把猪肺、猪肚、猪肠分别放在木盆里。帮忙的男社员们按照分工,洗猪肺的洗猪肺、洗猪肚的洗猪肚、洗大肠的洗大肠,各就各位忙开了。小肠供销社回收,理顺了几根用稻草扎好,放在一边就行了。
说起来是大肥猪,也就一百八十斤左右,六头大肥猪一起加工好后也就七百多斤肉,全队三百六十多人,每个人只分到两斤多一点。猪下水,是队里在猪舍里直接加工后,说是加工也就是洗净后,加点盐,煮熟了,切成小块,然后把几种猪下水(猪肚、猪肺、猪大肠、猪头肉等)混在一起,按工分多少分配的。工分多,分得就多一些。我家七个人,父亲年龄偏大,母亲又总是病魔缠身,二哥去当兵了,只有大哥和大姐挣工分,所以我们家的工分不多,那么年终杀猪时分到的下水也就可想而知了。我那时还小,什么也不懂,只知道爸爸回来的时候,就有猪下水吃了。母亲让我们先吃晚饭,哥哥姐姐很听话,乖乖地吃起了晚饭。说是晚饭,其实就是喝几碗大麦粥汤加两个不大的红薯。我最小,撒起了娇,对妈妈说“不嘛,我要等爸爸回来一块吃才有胃口。”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想多吃一点猪下水,如果现在吃饱了,等会儿父亲回来时,我就吃不了多少猪下水了,那可是我盼了整整一年的人间美味啊!
哥哥姐姐们都睡了,劳累了一天的父亲拖着疲惫的身子才回来,母亲为他倒上一两老白干:“他爸,快吃吧,这一天可把你累坏了!”
父亲抿了一口老白干,用筷子夹了一根肚丝,蘸一点酱油,往嘴里一放,嚼了嚼,自言自语:“嗨,真过瘾!如果有点醋,就更好了!”
“这孩子,他想多吃一点猪下水,嚷着要等你回来一起吃,可这时已睡着了。”
“声音轻一点,孩子想多吃一点好东西很正常,这年头,真是苦了这些孩子了,你就别怪他了,等会儿他醒了,你就把这半碗猪下水给他下粥吧!”
父亲和母亲的讲话我听得一清二楚,但我故意装着熟睡的样子。趁父亲不注意,我一骨碌爬起来,抓起一把就跑,碗里的猪下水所剩无几了。
“小兔崽子,别跑,我这里还多着呢!”
“我才不上您的当呢!”一边跑一边往嘴里塞肚丝,香香的、咸咸的,真是人间美味,我庆幸,刚才我没有听母亲的话先吃晚饭,否则,这一把猪下水咽肚去,非把我撑个半死不可。
如今,年轻人肯定会说:“猪下水,有什么好吃的,吃多了血压高,胆固醇高,嘌呤也会高。”
可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连大麦粥也吃不周全,有猪下水吃,能不高兴吗?
一年一度的春节很快就过去了,接着又是漫长的等待,等待着下一年的腊月廿五,腊月廿五到了,也就有猪下水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