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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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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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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伯父

回忆伯父

庞素娟

我的伯父庞玉正,生于1910年农历七月初九,原本四男二女姊妹六个,后有一个弟弟成年后早逝,伯父排行老二,上有一个姐姐,下有我父亲、小姑妈和叔父。因父母都五十来岁就过世,作为长子的伯父,早早就成为家里的顶梁柱和掌舵人。

伯父个子不高,但很敦实,圆圆的脑袋有点大,似乎里面装满了智慧。脸上有那个时代留下的不幸印记,出过天花,满面麻子,好像罩了一层网,我们看惯了,一点也不觉得他与别人有什么两样。伯父下巴正中稍偏一点有颗肉痣,我最喜欢看这颗痣。伯父有个外号叫“大灯笼”,不知是否因为他的脑袋有点像灯笼?

伯父是治家的好手。我父亲小伯父三岁,十六岁就外出学徒,后来叔父也到了苏州学徒,伯父一人留在家里务农。有道是,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在伯父的带领下,三兄弟齐心协力振兴家业,到土改前,这个大家庭已有廿四亩地,一爿与村里另外两家合伙开的油坊,成了村里的一家大户人家。伯父农忙务农,农闲务工,为村民加工大豆榨油,也榨菜籽油,冬天还榨棉籽油,棉籽油提炼后叫清油,卖到吕城街上专门的收购店,不知派什么用场。堂兄描述了榨油过程:先由牛拉磨粉碎大豆,然后上锅蒸至大半熟,再倒入铺了一层丝草的地上的扁圆形竹箍内,趁热踩压成面盆大小约一寸厚的豆饼,然后几十块整齐叠放进横放的木质油箱,油箱一端用铁锤将梯形木桩用力打入,逐渐挤压出油。开油坊是苦力活,伯父身板结实又特能吃苦,常常抡起二十多斤的大铁锤一干就是几个小时。今年将近八旬的二姐,至今还记得她小时候去油坊看见的那一幕幕:伯父在油坊里手脚麻利地劳作,脚蹬干净草鞋踩踏着热气腾腾的豆屑成为豆饼,使尽力气汗流浃背抡着大锤打桩……

在伯父的操持下,父亲和叔父先后娶亲成家,小姑妈出嫁。土改前夕,这个大家庭平和地分了家,三兄弟自立门户各成一家,没有吵闹没有纷争。伯父掌管大家庭一向以身作则,公平公正,没有私心没有偏心,这个分家如同秧苗大了自然要分开栽插一样。原本大家庭就住在并排相连的两间祖屋里,都带有阁楼,底下隔墙中部有腰门相通。分家后,伯父家住东屋,叔父家住西屋,几年后,叔父家全家定居苏州,西屋底层就由伯父照管兼使用。我们家母亲带着四个孩子住到前边,与祖屋相隔三节弄堂。这处原是一间祖产柴房,与东侧的一间牛房隔着弄堂,翻建成了一间三层阁楼。这间房屋位于村子中心,又是全村独一无二的三层阁楼,真有鹤立鸡群之感。

伯父读过几年私塾,能看书,写得一手好字,算盘也打得很熟练。我曾见他抓着厚厚的竖版书籍在专心阅读。村人都说伯父是村里出众的聪明人,曾传说过一则故事:有一次,一位长老给在场的一众男人出了一个谜语,谜面是“六同”,打一字。正当大家抓耳挠腮苦思冥想时,一个响亮浑厚的声音响起,“祠堂的祠”,长老颔首称是,众人恍然大悟,并纷纷投以钦佩的目光,这发声的人就是伯父。伯父很能干,是种田的好把式,耕田、播种、栽插、收割,样样做得精致漂亮,是队里有名的插秧好手,插得又快又直,六行秧苗插成了六条笔直的绿线。伯父当过生产队副队长,总能提出有益的建议,辅助队长合理分配劳力,科学安排农事农活。伯父当过农技员,积极推广新技术新品种,努力促进提高粮食产量。伯父也当过放水员 ,精心负责,不辞辛苦,有时要头戴箬帽身披蓑衣顶着雷暴狂风大雨,奔向田头开缺排水,防止稻苗受淹。经常夜间提着一盏桅灯,肩扛一把铁锹,到远离村庄的稻田边巡察,查漏堵洞。水稻扬花灌浆的关键几天,如果不巧被安排在晚上灌水,甚至要通宵达旦守在田头。伯父是队里一致公认的放心放水员。伯父种过瓜田,曾搞过嫁接培育过新品种,还曾到过沈家村东南方的花木苗场,一个人吃住在苗场那间木板小屋里,精心侍弄花木苗圃,俨然又是一个苗木专家。

伯父为人正直无私,克己奉公。生产队的粮食种子,曾存放在伯父家无偿保管,到播种时,就颗粒不少交给队里。

伯父手巧,会扎大小草囤,编竹篮子,编织草鞋,会编一种少有人会编的竹箍。文化大革命的头几年,我初中毕业在生产队劳动。麦收前的一个雨天,我穿过几节隧道般的弄堂,来到伯父家,伯父正在搓草绳,地上有一双刚打好的新草鞋。我早就想要有一双草鞋了,穿上它,麦茬地里不怕扎脚底,泥泞的稻田埂上挑担不滑脚。我请求伯父教我编一双草鞋,伯父二话不说,放下草绳,拿起编草鞋的工具,一张长凳上钉了几个木桩,又取来细麻绳,套在木桩上做经线,再抽两根稻草拧成一股细草绳做纬线,开了个头,就让我接着编,伯父时不时指点一下,又帮我收了尾。在伯父的指导和帮助下,我此生第一双也是唯一的一双草鞋编成了,心里无比高兴和激动,还有对伯父深深的感谢。这双草鞋伴随我度过了两年多在生产队劳动的青春岁月。

那是一个冬日的雨雪天,我又穿过那几节隧道般的弄堂,来到伯父家。伯父正在编竹篮,见我来到,放下竹篮,操起一根竹篾,接连绕了两个圈,叉开一点,两个篾头在之间穿来穿去,再藏好篾头,一只好看的椭圆形竹箍编成。伯父说:“我来教你编。”说着就重新拿起一根篾片,让我看着他放慢的一步一步地示范,编好后让我拆开自己试着编,不行就拆开重来。反复试了好几遍,终于编成了!伯父拿着竹箍翻看了一圈,饱经沧桑的脸上露出了不多见的笑容,点了点头:“嗯,不错。”我的心里立刻像灌了蜜一样甜滋滋的。突然,我的目光盯住了伯父的那双手,这双手,就像百年老树的树皮一样毛糙,掌心布满厚厚的老茧,虎口和指节弯处因裂开口子,敷着黑乎乎的膏药糊,一只手的虎口处隐约看见渗出褐红的血迹。我的心一下子紧缩起来,顿时涌上一股酸楚,还感觉到一丝丝惺痛,眼眶也湿热了。我赶紧告辞,走在黑森森的弄堂里,眼前一直忽闪着伯父的那双手。至今我都忘不了伯父那双毛糙的吃遍了农人所有苦的手!

伯父过日子,从来都是精打细算细水长流。他总说,节省要从囤尖上省起。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粮食和烧草都奇缺,为节省烧草,伯父在灶头外侧安上一只风箱,拉动风箱杆,呼嗒呼嗒鼓风,灶膛里旺旺的火苗直窜锅底,既省柴草还缩短做饭时间。伯父还在两眼灶头上加了一眼小灶,安上一只头盔大小带双耳的紫铜锅,只需几把草就能烧好一锅粥。伯父喝酒,是请烧酒师傅来家烧的土烧酒,每天只喝一点点,也就是过过酒瘾而已。伯父也抽烟,旱烟,一度自种烟草,晒干了碾碎后,用白纸卷成香烟抽。就是在家境宽裕时,伯父家也只偶尔买点肉,每天只吃一点点,一碗肉总要吃上好几天。特殊困难时期,因极度缺乏营养,伯父也患上了浮肿病,是从头到脚浑身浮肿,随处一按一个指窝印。即便这样,伯父仍能勉强度日,不致断炊。

伯父的第一任妻子,是邻村的一位端庄又能干的女人,生下儿子不久,因重度中暑暴亡。儿子很聪明,却自幼患了佝偻病,只活了十三岁。伯父续娶了伯母,头胎女孩又幼年夭折,二胎是个男孩,也是伯父家的独苗,很优秀,少年聪慧,五岁进小学,十七岁省丹中高中毕业,一举考上南大物理系。我大姐是大家庭第一个长成的孩子,又长得灵秀可爱,深得大家宠爱。大姐两三岁时,一天跟着母亲去塘边码头,坐在木水挑上玩,当母亲洗濯完要带她回家时,忽然发觉她的一条腿已失去知觉,不能站立不能走路了,经医生诊断为急性小儿麻痹症,好在医救及时,但还是留下了不算太严重的后遗症。大家庭中接二连三的不幸,像一记记重锤敲击着伯父的心,他与我父亲商定,做善事感动上苍。我父亲从上海或苏州买回一批批常用药:人丹、十滴水、六神丸、红膏药等等。这些药分成两份,一份放自家,一份放隔壁王家村舅家,口传广告,需者上门自取,无偿奉送。后来自五九年至六五年的六年间,两家五个孩子相继考上本科大学。堂兄小我二姐一岁,两人一同上学,六一年一同考上大学,堂兄考取南大,二姐考取西安交大。这在村里引起热议,有人说,是父辈做善事积了德的福报,也有人说是我们的曾祖辈就积了德,还有人说是我们祖辈的坟墓风水好。我还听到过一个离奇又神秘的说法,说我家祖上某一位的出殡日,家人在墓地捡到过一个什么宝贝。村里人的热议也是有原因的,因伯父五姊妹每家都出了大学本科生,伯父家、大姑妈家和叔父家各一个,我家四个,小姑妈家两个。

伯父非常喜欢小孩。大姐幼时淘气,把脏鞋子扔进水缸,母亲责备大姐,伯父说她小不懂什么,接着舀水哗哗倒掉,清底水缸再挑满。大哥为伯父放牛,伯父上吕城街上赶集回来,总不忘带一块酥脆喷香的烧饼给他,还为他做了一件蓝卡其棉大衣。二哥六五年考取南京化工学院,报到那天,是伯父挑着行李送他到储家桥火车站上火车的。二哥说他终生不会忘记这一幕。小妹说她小时候是伯父的跟屁虫,伯父对她有求必应,伯父每次去贡家村小姑妈家走亲戚,大都带上她,路上只要小妹脚步慢了,伯父就立马蹲下,让小妹爬坐上肩头,然后掮着小妹走上一段再放下继续赶路。小妹想学打毛线,可家里没有短的毛线针,伯父知道后,马上削好一副竹针给她。日前二哥说起伯父为幼年的我买琴的故事,让年届七旬的我仍感慨不已。在我五六岁时,伯父从吕城街上为我买过一架简易电子琴,琴身粉红色,约二十来位琴键。可惜没有人能教我弹琴,琴就一直搁置家中,开始搁在一楼鸡笼上,后来搁在二楼东窗下的粗横梁上。可冥冥之中,伯父想开发我的音乐潜能的美好心愿似乎已经传递给我,长大后的我,成了大家庭十五个孩子中最喜欢音乐的一个。在我高中毕业后,又走进学校当起代课老师时,接触到了那架凤凰牌黑色的脚踏风琴,那是我上小学时,那位秀丽的周秀英老师用它教我们唱歌的风琴,那时我就想像着自己长大后也能像周老师一样,弹着琴唱着歌教着学生,该有多好啊!我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时间猛弹猛练,终于能弹成曲调了。当时学校小三门即音体美老师奇缺,我居然成为一名兼职音乐老师。

伯父一如在大家庭里一样,照顾我们家。我父亲在外工作,家里孩子多,大的又都在外读书,母亲不能出大力,动辄就会咯血。我小时候,伯父经常为我家挑水。当听到弄堂传来“嗨嗬”的号子声,我和两个妹妹几乎异口同声叫道:“大大挑水来了!”我马上跑过去把门开到边,又去把水缸的半边木板盖掀开。后来我能跟母亲抬水了,伯父还时不时捎带挑一担水到我家。那年夏末秋初,河东一大片火麻成熟,远看一片青纱帐,近看是密密麻麻的小树林。南片是我们二队的,北片是伯父家一队的。火麻地每一垄划分几段,分给各家剥火麻皮。剥火麻皮我们称劈火麻,就是将火麻皮从火麻秆剥离,火麻皮用来打麻绳、织麻袋等,火麻骨作做饭柴火用。劈火麻的人坐在一张长凳上,两手握住一根火麻的中段,往长凳面侧一磕,啪一下断成两截,,再从断口分别向两端撸下或扒下火麻皮。约两米高指头粗的火麻要一棵棵拔出来才能劈,母亲不能拔,我又人小拔不动,伯父就两头拔,供应伯母和母亲劈。母亲手脚特别快,早早就劈完自家地,来到北头帮伯母劈,直到全部劈完。

六四年,我家的那一间三层阁楼柱子侧倾,需立马拆建改成两层,并往前位移扩成两间,急需添购木料作檩条等,这采购木料的重任无疑又是伯父担起。那天我见伯父扛着一根圆柱木料回来放下,然后领着几个衬工的男子再去河边扛回其余的木料。据说木料是从奔牛木材场采买经水路运回家的。只听母亲感叹道:“大大为咱买木料吃了大苦头啰!”

伯父一辈子勤劳节俭,正直无私,带领团结兄弟振兴家业,兄弟之间亲密无间,从未有过嫌隙或龃龉。伯父对姐妹家的孩子也像自家孩子一样注重培养。大姑妈家因姑父赌博败光家产,家道落贫,伯父让大外甥七岁就来舅家生活,成为大家庭的一员。大表哥在这里放牛,上学,伯父还送他到苏州中学读高中,由我父亲和叔父婶母照应,第二年又把小姑妈的长子送苏州读高中,俩表哥分别于五七年和五八年考进成都电讯工程学院和南京工学院。大表哥成了大家庭走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也是村里新中国成立后首次考出的两个大学生之一,另一个庞姓大学生是伯父的干儿子,他于五七年考取南京大学物理系。巧的是,四年以后伯父的儿子也考上南大物理系。更有意思的是,七八年恢复高考第二年,叔父最末的孩子小女儿,七五年高中毕业的她,在堂兄的全力帮助和辅导下,十八岁便考取苏州大学物理系,后成为无锡锡山高级中学的物理教师。

伯父聪明能干,品行端正,深得村人信任和尊敬。每年大年初三一吃过早饭,伯父便带领两弟弟,前往隔壁王家村去拜小娘舅的年。小娘舅只大伯父几岁,可庞家村里伯父的十来个村兄弟碰见他,也都一致恭敬地称呼他“小娘舅”,这让小娘舅既开心又感动,也更佩服这位大外甥在村里的威信和影响力。父辈的小娘舅育有五男四女九个子女,都非常敬重伯父,对这位与他们父亲年龄相差不大的大姑表兄,一律亲切地称呼为“大哥哥”。今年八十五岁的舅家表姑提起伯父,开口就是“大哥哥那人真好哎!”伯父为我们这个大家庭树立了团结和睦、互帮互助、尊长爱幼的好榜样,这好家风一直延续到了我们这一辈乃至下一辈。几十年来,堂兄和我们就如亲兄妹一样,互敬互爱,守望相助。

伯父年近六旬时,原先一向身板还算结实的他突发中风,开始不是太严重,经养息有所好转,但已不能参加队里的生产劳动了。六九年五月的一天,苏州叔父的二女儿我的堂姐回乡插队,伯父还拖着病体推着小车到吕城火车站接她回家,料理她的生活,指导她农活劳动技能。不料一年后,苏州传来噩耗,年仅49岁也育有七个孩子的叔父不幸因突发脑溢血猝逝。此后伯父再次中风,便卧床不起了。其时堂兄还在陕西某研究所工作,不过对象已找定,伯父临终前得以见到了大气能干的准儿媳。七一年农历十月廿六日早晨,辛劳一生,还未及享过一天福的伯父永远离开了我们,享年六十二岁。现在想起,我们都仍然心酸难过。

伯父去世一年后,堂兄为照顾寡母从陕西调回丹阳二中任物理教师,后任教导主任继任副校长至退休。伯父去世两年后,孙女孙子相隔四年相继出生,孙女是庞家村罕见的才女,十五岁读完高二就一举考上北京大学物理系,以冒尖的成绩毕业后放弃读研,直接投身创业,全凭个人努力拼搏,进入广州麦当劳从底层做起至中层,继而到上海麦当劳任高管至今。孙子毕业于南京审计学院本科,现也在上海创业。伯父的重孙子今年恰好十岁了,又是一个超级聪慧且全面发展的小学霸。伯父的在天之灵若有感知,定会欣慰无比含笑九泉!

敬爱的伯父,至今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五十年了!我们整个大家庭的所有晚辈,都怀着无比敬重的心情,永远怀念我们可敬可爱可佩的伯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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