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云从河南来到这个江南小城已十年了,不过想来十年也短暂得很,弹指一挥间。他难得有一份闲情去回望昨天,展望未来。时间被他死死地掌控在自己的双手里,对于他来说,今天和明天并没有什么不同。
今年这个六一儿童节,他利用难得的假期带着妻儿到市区的一个公园游玩。
夏天一到,树木疯长,到处一片郁葱繁茂景象。孩子们嬉笑打闹着,显示出节日的喧嚣和欢腾。两个儿子一高一矮,手拉着手,有说有笑,显得异常兴奋。看到儿童游乐场里的碰碰船、转马、飞车、打飞镖等,执意要去玩。妻子王虹嫌贵,就说:“玩个一两样可以了!”青云连忙说:“我难得有机会陪他们玩耍,今天就让他们玩个痛快。你们去吧,注意安全。”儿子见老爸今天这么爽快,欢快地答应着,飞跑着往那热闹处去了。
王虹说:“你今天怎么有空休息了?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你在儿童节能休息一回。”青云说:“前几个月我们部门新招了一个人,我的休息时间可以稍微灵活点了!对这两个儿子我是惭愧的,以后还是要抽空陪陪他们。”王虹知道他为了家一直辛苦工作着,付出了很多,就说:“你每天要上班十几个小时,让你早点下班,你又不肯。我们节省一点,日子总可以撑下去的,不用这么辛苦。”青云说:“我只是盼望着我们的日子越来越好。你说,我们在城里房子也买了,也在这里工作这么多年了,咋觉得在这个城市还是活得像个外乡人呢!人家一听我们口音就知道哪里人了,然后……以前在老家可是一心想要逃出来,以为出来啥都好!这人啊,好像没有知足的时候。”王虹一只手勾着丈夫的手臂,嗔怪道:“你是吃饱了撑的!自己太敏感。现在让你回去你还愿意?哪个人不想往城里跑?等以后我们的儿子有出息了,我们就值得了……”
公园是城里人的休闲之处,亭台楼阁,唱歌跳舞,下棋喝茶,不亦乐乎。两个人沿着公园里的小道,一路说了很多话,青云觉得好像许久没有这样和老婆在一起说东道西了,他每天上班到晚上八九点钟才回来,到家洗漱后就已疲惫不堪,两个儿子的学业都是王虹管着,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常常看会手机的时候就呼呼睡着了。日复一日,除了每月两天休息,他几乎没有什么娱乐和休闲时间。现在走在公园里仍有一种别扭和陌生之感,觉得这里的一切不属于他,美景也触动不到他的神经。倒是妻子王虹像个小女孩样,对公园里的花花草草,走来走去的人们,表现出浓厚的兴趣。青云想,可能是自己老了!今年他四十岁,还算是壮年,但几丝白发已在黑发间隐约闪现了,也许未老先衰了吧。
三十岁那年,他已是两个儿子的父亲,由人介绍来到这个江南小城,刚来时和几个老乡合住一个宿舍。初中毕业的他,在外讲着一口河南话,长得瘦高单调,模样俊秀,有书生相,却没读书命。他既无文凭,又无一技之长,新来乍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找一个好工作谈何容易。先是到一家房地产公司做保安,月薪三千多,日夜班十二小时。保安工作不要动手,就是要有坐功和站功,晚上还要能熬夜。这些都不是问题,主要的是他觉得千里迢迢出来,就是为了能多挣些钱,这三千多元除去日常花销剩下已经不多。他不想浪费时间,做了半年又到一家冶金厂做工人。那个小厂环境很差,车间里整天雾沉沉的,那是金属燃烧后的粉尘,漂浮在空气中,一天下来一张脸会变成银灰色。一双手经常接触这些金属物品,变得粗糙不堪,冬天就开裂,创口贴换了一张又一张。夏天车间里异常闷热,冬天又奇冷,真是个考验忍耐力的地方,而且机器轰隆轰隆的声音,连在里面说句话都费力。这个厂都是外地人在干活,虽然工资比别的厂高许多,但这样的工作环境本地人是不屑干的。听说有的外地人已经在里面干了十多年,青云打心眼里佩服他们。他干了一年,咳嗽不断,眼睛疼,耳朵背,觉得自己如果再做下去一定会垮掉。他毅然辞掉了这份工作。
在困难时也想过打道回府,至少在老家还有妻儿陪着。王虹是个好妻子,未出嫁时不嫌他家穷,看中的就是他的老实和担当。她爱他,他当然更爱她。他们的爱不浪漫但也不世俗,在人前还时常有些亲昵的小举动。他一人在外时,深夜常常会想起她的好而辗转难眠。虽然家在农村,在镇上找份工作也不难,但家乡一是经济落后,二是学校的教学质量也远远落后于这边的城市。他想尽快在这个江南小城立下脚跟,找到一份比较稳定的工作,然后把他们接到这里来上学。人活着都得有点梦想,他的梦想不高,就是想让两个儿子上个好学校,以后考个好大学,不能让他们再步他的后尘。后来他听人说,很多当地企业在人才市场设位招聘,他很快就应聘到了一家纸箱厂做了操作工。这种工种没啥技术含量,主要靠熟练程度,稍加练习就能上手。没想到他在这里一干已是六年,现在厂名也改为某某纸箱公司,听上去上了一个档次,其实换汤不换药。
等他的工作渐趋稳定后,王虹带着两个儿子过来了。一家子住在出租的民房里,陈设简陋,房间狭小,但价格也便宜。青云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他已经做好了买房的打算,只不过还要再等等。等他积聚到付得起首付款,并且还要有一笔装修费。他和所有打工者一样,必须一个萝卜一个坑,烂泥萝卜擦一段吃一段。有妻儿在身边,日子就有了盼头。压力和梦想就是无形的动力,残酷而现实的生活早已挥起了它的鞭子,让他每天像个陀螺,一直转到筋疲力竭才能停下。
沈青云所在的纸业公司起步较早,业务量充足,效益也好,员工只要愿意干,工资收入还是可观的,也会在固定日子发工资,绝不拖欠。这也是沈青云愿意长期在这里干的缘故。他所在的是分切车间,主要就是把不同规格和材质的纸板按客户的要求在机器上切割,再运送出去。这个车间七八个人,做事数青云最麻利,又舍得吃苦,别人一到时间点就陆续下班了,最后一个走的肯定是青云。王虹从老家过来没多久,公司老板就让他做了这个车间的主管。虽说是主管,但工资仍和工作量挂钩,只是每月多加了几百元。所以他仍旧要常常加班。这也是他自找的,没人要求他这么干。那几个到点就下班的人反而比他这个主管轻松。在公司里,人人都知道这个河南人是拼命三郎。但青云不管,他有自己的目标和打算。父亲一个人留在老家,青云也不放心,和公司老板打了个招呼,就把父亲接过来在同一个车间上班,打打下手,做些比较简单粗糙的事情。工资虽然不高,但这么大的年纪能找到一件事做,已是给了很大的面子。
攒了几年的积蓄,又问人借了些钱,终于在一个合适的时机,青云出手买了一套三室二厅的房子。这个房子离公司比较近,听说半年后这里的房价又涨了一平方600元。工薪阶层,房价涨不起。青云不是不知道房子买得越早越好,但一直苦于手头没有这么多现钱。现在一家人终于住进了装修一新的房子里,搬进去住的那天,王虹烧了一桌子菜,青云叫上了几个老乡。他平时不喝酒,但那天特别兴奋,话也多了起来,一高兴连喝了两瓶啤酒,然后就醉醺醺地趴下了。半夜里醒来,突然像个孩子样抱着老婆说:“我们终于有自己的房子了!我们也是城里人了!再也不用看房东挑剔的眼光了。”王虹被他弄醒,有点不高兴,本来想懵他一句:“别高兴得太早,还有一屁股债呢!”但看到他的眼睛里竟然含着两滴泪珠,就赶忙咽了回去,连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儿子以后上学也安心了!”两人随即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后来青云回忆起那晚,觉得从来没有睡得那样踏实和香甜过。
这么多年以来,青云的生活完全是两点一线式的。一天24小时,他把一大半的时间都奉献给了业以为生的工作。他不是没有想过改变,或者缩短工作时间,但肩上的这副担子仍是沉甸甸的,买了房子的喜悦早已过去,随之而来的就是每月的还贷,儿子的生活费学杂费……现在很多人说养一个娃就已经够呛,养两个要扒层皮,三个得把命赔上。网络上频繁出现了“躺平”一词,就是对各种压力的反抗和妥协。现代人会有的焦虑他一样也不会少,丝毫不敢松懈,更何况他还是两个儿子。在他的老家,一户人家生几个娃不算事,好歹吃饱穿暖总可以,但长大后真正有出息的很少。他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儿子们的命运,至于能否真正达到自己所希望的,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他以为自己这份说不上有多好但也不坏的工作会一直持续下去,只要老板不辞退他,他愿意一直这样干下去,更换一个单位谁知道是牛还是马呢!可是在节后来上班不久,他就遇到了一件件不顺心的事,几乎让他再次丢掉了饭碗。
那天在每周一次的晨会上,部门经理把每个车间的检查结果和注意事项通报了一下,最后宣布,分切车间有一批纸板切错尺寸,遭到客户退货,损失七八千元,按照规定,公司承担大部分,余下的二千多元需要责任人赔偿。另外分切车间主管失职,也要扣除奖金一千元。沈青云当时听到这个处理结果,心中很是不平,以前别的车间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况,都没有扣除过主管的奖金,这次单单拿他做先例,他无法接受,觉得是在欺负他。那天他当着很多行政部门的干部,当面顶撞了这个部门经理,让他一时下不了台。事后青云也有点后悔,他在公司里还很少和别人起冲突,而且这次还是他的上司,他当时真是昏了头了。
要赔偿损失的一个是开叉车的张师傅,他主要负责运送车间里的纸板和核对货单,已经在这里干了好多年了。沈青云对他一说,他只是苦笑了一下,算是默默接受这个处罚了。另一个就是来了近半年的吴正,比他小几岁,本地人,能言善辩,学东西很快,做事动作也迅速,就是有点粗心大意。当他得知这次一人承担一半,要罚一千多元时,脸色唰一下就不好看了。他气鼓鼓地对青云说:“老张应该多赔点,他是这批货的主要责任人。他一边上班一边打游戏,能不出错吗?就是因为他的粗心也连累了我。我的工资一个月才四千多,扣掉了这个月喝西北风!”青云顿时语塞。张师傅除了开叉车,还要核对货单,所以要用到电脑。他只要一没事干,就坐在电脑桌前玩游戏。青云这是知道的,虽说公司规定上班期间不能玩手机打游戏干私活,但张师傅也是老员工了,干活也还可以,青云平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出大问题,一般都不会去管他。没想到吴正这家伙没来多久,资格却蛮好,把这事拎出来将他一军。青云只能陪笑着说:“他也是难得玩玩,和这事不相关。以后你们干活还是要多细心些。这次我也被罚了一千元,大家都自认倒霉吧!”吴正还想理论一番,但一思量还是忍住了,闹起来大家脸上都过不去。
这事没过去多久,吴正就因为眼疾接二连三请假,那天本来应该来上班的,却在上班时间到后打电话给青云,说不能来上班了。车间里那段时间正赶上业务繁忙,几个人都在加班加点。青云想,这家伙肯定又在撒谎了!自由散漫,仗着自己是本地人,眼里根本没他这个主管,平时吩咐他做点什么,总是一副不大愿意的模样。他觉得现在该行使一下主管的权利,让他收敛一点,降降傲气。那天他就直接跑到部门经理办公室,汇报吴正已经请了几次假,今天事先不请假,又要休息,应该算他旷工一天,交代完毕之后另外还有意无意地说他有点唯我独尊,不听命令,和别人关系紧张的意思。青云没想到他这一举动是摸了老虎屁股了。
第二天吴正一来上班就被部门经理叫到了办公室。他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当得知是沈青云来办公室状告他旷工一天,经理找他了解一下情况,一股无名火瞬间在胸腔升腾。他想,好啊你个沈青云!暗中挤兑我!这根火药线是你主动点燃的,就别怪我以牙还牙了。吴正在平时工作中本来就对他心存不满,现在刚好有机会申诉一下。他上过高中,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有理有据,比青云的口才强多了,并列出了五六点,条条击中青云要害:“第一,我这个应该不算旷工吧。本来那天准备来上班的,一早醒来眼睛又胀痛模糊了。 我向他请假后就去了医院,不信我可以把医院里开药的发票给你看。第二,沈青云身为车间主管,却不履行主管的职责,车间里的其他几个人经常上班迟到早退,打游戏玩手机,他不闻不问,导致差错时有发生。第三,他每天为了增加自己做的吨数量,把应该公平分配的货单暗箱操作,把容易操作的大单子都留给了他自己。所以他每个月工资一万多元,而我们只有四五千元。他就是每天比我们多做几小时也不应该这么多!第四,他把公司的车间当作他家的后花园,他的父亲经常上半天休息半天……”吴正的口才这时候算是派上了用场,连经理也被他震慑到了。青云一万多元的月工资,在这个小城的企业普通员工里算是高的,而且比他们经理和主管都要多,行政部门里的几个人都在他面前叽叽咕咕了!嘲讽他眼里只有钱,是挣钱的机器,缺乏生活乐趣,而且还吝啬得很,从来不请他们喝一顿,也不和他们打成一片。自古枪打出头鸟,谁一旦被一些人看不顺眼,各种标签就被贴上来了!经理对青云也有点小意见,想到上次晨会青云故意和他作对,让他丢了面子,眉头随即皱了一皱。他略一沉思,说:“这个不能算你旷工。你安心工作。你反映的问题我们会考虑。好好干,以后有机会。”
吴正晚上回家后把经理的话反复嚼来嚼去,似乎听出点弦外之音。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收到经理发来的一条信息,让他把今天说过的话写下来,他会向老板反映这些问题。吴正心中一阵暗喜,说明经理重视他反映的问题,沈青云这家伙要倒霉了,也许自己……哎!人生真的有多种可能吗?自己的水平看起来哪方面也不比青云差,谁让他作,先发制人。他现在就是想收回他的话也不行了,这是上级的命令,是信任他。吴正斟词酌句,撕了一张又一张纸,想当年写情书也没有这样仔细认真。嘴上讲讲没关系,现在一旦落到纸上就成了证据,沈青云因此会卸职或者离职,那他就是一个背后小人了。他对青云的为人和家庭情况多少还是了解的,他拼命加班不就是为了多挣钱养家糊口嘛,但也因此影响到了他们几个人的利益。说到底还是公司的制度安排不合理,才导致收入不合理。他文化不高,缺少管理才能,又是个烂好人,不想得罪人。人其实还是不错的,在家是个好老公好父亲,在单位也没啥脾气,做事勤恳利落。但职场如战场,就是一个小小的车间,也是利益攸关。谁让他主动来惹我呢!做不好主管就别做!我也不是省油的灯!那几个经理主任们正巴望着青云出点事呢!吴正一边在想着青云的所作所为,一边又在给自己找理由,好让良心得到某种平衡,一份书面报告写到深夜十二点还没写好。
大家依旧相安无事地在一起干活,彼此心照不宣。青云因为告了吴正一状,上班见到他反而笑嘻嘻的,吴正也因为写了一纸诉状而略感不安,比平常沉默了许多。经理因为向老板递交一份材料而预感到将有人事的变动,见到青云也是咳嗽一声,低头擦肩而过。空气中突然凝聚了一种紧张的气氛,只等有一个声音来打破这种氛围。
那天晚上青云回家后,父亲就偷偷告诉他一件事。他白天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听到几个人在议论,说分切车间将有人员变动,有的人可能要调走。青云听了心里一惊,车间如果有人员变动他难道不应该第一个知道?开始他想到的是吴正会被辞退,但一想就是旷工也只会扣奖金,后来又联想起经理闪烁的眼神,老张被莫名叫去办公室,种种迹象表明他沈青云遇到了麻烦。可能这个主管位置他干不长了!他思来想去,从来一觉睡到大天亮的他失眠了!现在失去工作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王虹因为一直要照顾两个孩子,这几年孩子大一点才去给人家打打零工,从来没像他这样正儿八经上过班。父亲身体也不好,总是这里那里出毛病,让他不要再去单位干活了,他不愿意。说好歹能挣几个。他必须依靠自己撑起这个家。现在物价飞涨,做什么事不要用钱去铺垫!上个星期大儿子报了个什么补习班,小儿子肺炎住院,钱哗哗的就都出去了。他一向省吃俭用惯了,有时加班就在食堂泡一碗方便面当作晚饭,上饭馆更是一件比较奢侈的事,就是儿子和老婆的生日,也是在家庆贺一下。和那些长袖善舞喜欢交际的人比起来,显然他是孤立的,不合群的。但他自己也没有觉得哪里不好,人各有志,各有不同。有人喜欢做官,有人喜欢经商,而他在公司里只想多点挣钱,以为凭自己劳动所得,没人会说什么,可他还是能感觉到周围那种异样的不屑的眼神。他回想起自己的点点滴滴,发现一夜过去白头发又增添了许多根。
每周星期一晨会时间又到了,大家比往常都来得早一些。青云预感到这个早晨将非同一般,内心已经混乱,但脸上还不至于那么明显地表现出来。吴正则凝神屏息坐在那里,生怕耳朵错过什么。生产部主任说了一大堆话之后,说传达公司老板的决定,沈青云继续担任分切车间的主管,每月固定工资八千元,做得好,年底另外发奖金。每天正常上下班,不再加班,主要负责业务质量问题。车间其他员工每吨收入提成增加,每月工资将有明显提高。大家齐心协力,争取把生产搞上去,保证质量,让客户满意。
沈青云听到这个决定后,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松了下来。这个决定应该是老板多方面的考虑,听取各种意见后决定的,显然也比较合理,有利于青云更好地管理车间,而不是只知埋头苦干挣数量。他感受到了老板对他的用心。工资虽然降了一点,但整个人轻松多了,可以早早地回家享受家庭生活,儿子更需要父亲的关心。吴正听到每个月可以增加很多工资,还是非常乐意的,让他做主管,他也不一定就能当好。这个晨会皆大欢喜。
青云下班后,收到了老板发来的一条短信:工作生活两不误!我相信你以后会干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