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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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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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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

大哥

庞素娟

我的大哥庞守诚离开我们两年多了,可在我的感觉中,大哥只是出了趟远差,会在某一天的下午或傍晚,风尘仆仆地赶回来的。

大哥生于1945年腊月廿六,是家中的第三个孩子,上有大姐二姐,下有一个弟弟三个妹妹。家中添丁又适逢年底,自是大喜事。从苏州回家过年的父亲,进门时的脚步特别轻快,一贯平静的脸上露出了难掩的喜色。传说鸡就是凤或凰,长大后的大哥,果真成了一只羽翼斑斓的凤,飞出了村,飞出了省,飞到了祖国的大西北,在四五千里外的青藏高原,为开发和建设大西北的电力事业,奋斗了一生。

大哥初生时体弱多病。两年后,二哥出生,母亲带这哥俩,就像带双胞胎一样,几乎累垮了身体。但后来,大哥竟出落成一个俊朗健壮的少年,且个子相对较大,于是“大个子”,“小个子”,就成了这哥俩的别名。少年时的大哥,活泼顽皮淘气,爬树登高,下河游泳打水仗,滚铁环,放风筝,放牛或骑或躺牛背。那时的衣裤都是全棉布制作,不耐磨,大哥因爱爬树特别费,母亲总说要打铁皮给你穿。他因淘气被母亲教训时会顶嘴,说母亲偏心女儿。有一次暮色中,母亲手抓一把高粱秫掸帚追打大哥,估计是在外打了架,听见哥俩私下嘟哝过:人家大人都是帮自家小孩,姆妈倒好,不问三七二十一先打自家孩子。大哥幼小的时候,家里的长工金松说话结巴,他就跟着学,结果他自己说话真的结巴起来,家里人急坏了,忙着帮他纠正,还好,没多久就恢复正常了。他玩起来不管天气好坏都野在外面,下雨下雪也不在话下,鞋子湿漉漉的穿回家也不叫冷。母亲还担心过他会学坏,其实大哥不但没有坏心眼,还富有同情心和正义感,还有见义勇为的英雄气。方巷里有一家两兄弟,经常过年过节来要饭,到了门上,我家总是多少会给些吃的,大哥总是默默地,看着他们接过食物转身离去,直到他们转过屋角,清澈明秀的眼里,写满同情和疑问。村上有AB两家女人打架,纠纷拖了一年多未决,当时打架现场围观者众,可无人肯站出来作证。后大队干部要大哥作证,少年的大哥就勇敢地站出来,指证A女人挥舞的扁担,确实拍到了B女人的脑门,纠纷得以解决。但此后,A女人见到我家人就骂,我母亲只好说软话圆通。那年暑假,正在南航就读大四的大哥,和正在南化就读大二的二哥,都在家。一天傍晚,忽闻隔壁王家村一小女孩,溺水村边庙塘,小女孩的爷爷,住我家对门,闻声冲出急奔庙塘,大哥立马命令般地说:“走!”兄弟俩紧随大伯飞奔而去。暮色四合,昏暗的塘面上晃动着十来个脑袋,个个都在水下手脚并用奋力探寻。忽听大哥喊道:“碰到了!在这里!没抓住!”大家围拢目标,最后由王大雷捞出了小孩。在当时的二哥眼里,大哥俨然是个英雄,二哥则有点沮丧,他一下水就被锋利的蚌壳划破脚背,之后留下了一道细长的疤痕。

多年后,大哥长成出息了,村上一位长老,经常当着我母亲的面说,宁可养个倒爬墙,不要养个靠壁站。

1957年,大哥从村子东南百余米的蔡塔完小毕业,考入吕城养正初级中学。1958年,养正初中设立高中,并就此更名为吕城中学。中学时的大哥活泼活跃,不仅体育好,还有出色的活动能力和组织能力。那时,吕城街上有个酱坊,里面有种辣条,出名的辣。有一次在学校饭堂,一批同学争相观看一场奇特的比赛,吃辣条比赛,只见大哥和他的表叔王同学,一人端着一盘红红的辣条,猛吃,吃得龇牙咧嘴,嘴里不断发出嘶嘶的吸溜声,围观同学不时起哄喝彩,精彩一幕,令人叫绝。大哥还发起过吃饭不用筷子或勺子的比赛,只准用嘴闷到饭盒里吃,比谁吃得快。

大哥读中学时,正值青春成长时期,适逢三年自然灾害。曾听到大哥回家跟母亲诉说,上午第三节课就饿得头晕心慌了,母亲听了一脸无奈和心酸,眼角泛着泪花,到缸角罐底刮到一些麦子,红豆或黄豆,分别炒熟,混合装入长颈玻璃酒瓶,让他带去学校,饿时抓把嚼嚼垫垫饥。大哥人活络,有时会去亲戚家蹭吃的。三姨家住在横塘,当时她家孩子少又小,吃粮比我们家充裕。有个星期天,他从三姨家回校,拎了一个方巾包裹的瓷钵,内装芝麻糍团。这可真是现代版的“漂母一饭”哪!那时我们家孩子多,且都在学校读书,父亲在外工作,家中劳力仅母亲一人,常常是母亲抓着空袋子去队上称粮,被告知你家是超支户,要缴清超支款才可以称,我母亲只好抓着空袋子含泪返回家中。有一次母亲觉得队上算账有误,就请别队会计帮算,果然有误。大哥听说后,愤愤地说,我是不在家,我若在家,看谁敢欺负你。大哥也深深地感恩母亲,不管再苦再难,绝不叫一个孩子辍学回家挣工分。

我小的时候,见到家里有不少玻璃茶杯,大小花式不一,后来才知道,这些都是大哥参加篮球赛获得的奖品。丹阳曾是篮球之乡,那时民间篮球运动如火如荼,几乎村村都有篮球队、篮球场,村际乡际经常组织篮球赛,大哥有几次被从学校请回助阵。那天下午,太阳西坠已挂树梢,大哥二哥兄弟俩,从吕城中学放学回家,走到贡家村与大家庄村旁,被一场篮球比赛吸引,刚到场边,大哥就被拉入赛场,只见大哥在球场上生龙活虎,如入无人之境,连连投篮得分,大败对方。球赛结束,队友们兴奋地围住大哥,纷纷热情感谢和夸赞大哥,久久不散。二哥则手捧大哥的外衣在旁,心中颇为大哥自豪。

1963年,大哥从吕城中学高中毕业,考入南京航空学院。南航男生居多,男女生比例是九比一,大哥曾笑说过他所在的班级,一度是“和尚班”。尽管如此,大哥还是在这里收获了珍贵的爱情。大哥一表人才,还是体育班委,俘获了一位容貌出众的女同学的芳心,是位城市姑娘,能歌善舞,文娱班委。1968年暑假,大哥大学毕业,因文革原因,他们这届毕业生推迟半年分配。那时的大学毕业生,完全是无条件服从国家的分配。当年12月底,大哥大嫂登上了西去的绿皮火车,经过60个小时的颠簸,到达了青海西宁供电局报到。

一到青海,只见满目荒凉,光秃秃的山峦连绵起伏。青海地处高原,平均海拔3000米,雨水奇少,即使下雨也就几滴,因此在青海用不着雨伞,只要一顶草帽就够。由于少雨,干燥至极,有首顺口溜,青海四大怪:山上不长草,风吹石头跑,屋顶可赛跑,姑娘不洗澡。还几乎一天一阵风沙。当时吃粮是定量供应,每人每月一斤大米,30%的杂粮,青稞高粱玉米面,对于来自鱼米之乡的江苏人来说,落差极大。这些,只听大哥戏说过那首顺口溜。

初到西宁供电局,大哥被分配到线工班,干的是野外作业,竖杆架线。风沙刮,烈日晒,高原的阳光,紫外线特别强烈,架线工的脸膛,一个个染上了红中发紫的高原红。文革时期,知识分子是臭老九,要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分配去的大学生,都是从技术工人做起。一年后,青海省的第一座220KV变电站——红湾变电站,在距离西宁市20公里的山沟沟里,破土动工,大哥从兴建到副站长到站长,在这里干了六七年。又因海东民和县,新建一座大型国企镁厂,大哥又来海东,筹建起民和变电站,后又筹建过共和变电站等。

1980年,大哥来到青海省电力中专学校教书,第三年被派往东北某地培训进修,学校准备提拔他当副校长。结果培训结束,一纸调令,把他调到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供电局,任副局长。该州供电局,系青海省电力局属下,首建地区级供电局。三年后,大哥调任黄化地区供电局局长,后再度调回海南供电局任局长。这二上海南,颇有点临危受命的意味,供电局的电力建设,与当地少数民族利益有所冲突,进展遇阻。大哥在此协调了民族关系,为当地民众解决了一些利益攸关的实际问题,经过他艰辛的努力,使得供电局的电力建设得以顺利进展。海南黄化都距西宁百余公里,山路崎岖,汽车单程要翻山越岭,颠簸好几个小时才能到达,省局规定地区局长,只能一个月回家一次,而且是安排在省局每月一次会议时回家。可大哥连一月一次的回家也不能保证,如果省局会议安排在上午,他则隔天下午回家,次日上午开完会,下午返回单位;如果会议安排在下午,他则当天上午赶回西宁,下午开完会立马返回单位。他不舍得用第二天上午半天时间赶路回单位。

那时,青海海东地区供电局筹建已三年多,连基建都尚未完工,藏民老局长已亟待退休,省局让他推荐接替人选,他斩钉截铁地说,非庞守诚莫属。于是大哥从海南来到海东,走马上任一把手局长,一如既往全身心投入工作。他整顿风气,严肃纪律,规范制度,率先垂范,工作期间不喝酒,开会时间不抽烟,局长不开小灶,与职工同下食堂,上级来人检查工作,一律吃工作餐,过年过节做到三不:不拜年,不请客,不送礼。大哥厌恶请客送礼,他说过,领导家的门朝南还是朝北,我都不知道。大哥重视人心工程,关心职工切身利益,尽最大努力为职工解决实际困难,如职工家属安置,子女就学就业等。省局领导曾说过他,就数你这个局长为职工的事跑得最勤。

大哥注重学习,更新理念,引进新技术和创新管理模式。九十年代初,他就从南瑞集团引进配网调度自动化系统,大幅度减少了电网故障,提高了效益,有效保障了企业和居民的正常用电。1996年,敢为人先的大哥在青海省电力系统率先改革,在海东供电局乐都县局试点,引进IC卡智能电表项目,取得了良好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此外,大哥相当重视青年人才的培养和提拔,任人唯贤,毫无私利,对不同层次的专业技术人员提供了大量的扶持和帮助。

1998年,大哥调任青海省电力公司副总工程师。期间,他一年数次跑北京,到电力部争取资金,几年间,为青海省的电力事业,争取到一笔又一笔巨额资金,为青海省的电力发展增加了马力。

大哥抓过电力基建,管过电力计划,任过省电力公司的计划处处长,掌握过资金分配权。大哥一贯保持廉洁自律的本色,数亿乃至数十亿资金从手头过,绝无一丝半毫贪念。在岗位上,有人找他办事,给他送礼,他说,你不拿走礼,我不给你办,该办的无需送礼,不该办的送礼也无用。有一次,有个包工头,为了从大哥这里获取承包工程,竟然取出一张空白支票,放到大哥面前,让大哥随意填一个数目,大哥当然不吃这一套,说,一切按正规程序办。那时,我不时在报纸上看到,一个个实权人物,因贪腐而落马,身败名裂身陷囹圄的报道,我就写信给大哥,提醒他注意,千万别蹈这些人的覆辙。他回信请我绝对放心,说咱们家有不贪不沾的好传统,说不久前,曾有人送上金镯子,被他挡回。曾经有一拨又一拨的家乡的亲戚熟人,不远数千里,来到青海,找到大哥,请求大哥帮他们谋个好工作,或承包个什么工程,都被大哥一一诚恳劝回,还为他们返乡的火车票自掏腰包。

大哥临近退休时,因年龄关系退居二线,公司任命他,当上青海省电力行业协会副会长。退居二线的人,有的人是“一杯水,一支烟,一张报纸过一天”,可大哥没有安享清闲,他受命帮助运转困难的企业,解决了项目启动资金,使得企业起死回生。原本该企业已是连发工资都难以为继,在大哥的倾力帮助下,一度奖金超过了省局的,职工无不欢欣鼓舞,纷纷提出要给大哥也发一份奖金,大哥说,我有省公司发给我工资,这里我一分不要。

大哥是那么的重视亲情。兄弟姐妹谁有困难,大哥都是毫不犹豫伸出援手。大姐晚年,大姐夫病故之初,孤身独居,体衰多病,行动不便,刚刚回无锡定居不久的大哥,特地赶到常州,陪伴照顾大姐一段时日,买菜做饭,刷锅洗碗。尽管他并不擅长做家务,而且他在无锡家里也不用做,有他的女儿做。他说过,做人要知恩图报,施恩不图报。他没有忘记,当年大姐在省丹中做老师时,自家已有三个孩子在身边上学,还是接受了他那不驯服的小马驹似的儿子,来身边上小学。六妹类风湿严重,听说陕西一种药有效,大哥马上请陕西的朋友购得此药寄来,后来六妹的病竟渐渐痊愈,被村人称为奇迹。大哥不忘三姨对他的饭食之恩,每次回乡,都会赶到十七八里路外的横塘,看望三姨,给她钱用。

将近退休的大哥,每次告别母亲时都说,等我退休后接你去苏州住,我们来照顾你。在苏州城里,有一套近八十平米的经适房,是大嫂所在的西宁供电局所建。2006年初大哥退休,动员九十岁的母亲去苏州住,母亲不愿去苏州,只愿住在乡下,大哥大嫂只得陪母亲住在乡下。当年春夏之交季,母亲一病不起,至当年农历十月去世,期间大哥一直日夜陪侍照顾母亲。忘不了母亲那几个风烛日夜,母亲因呼吸困难,夜间也常常坐起,大哥就用手掌为母亲抹背,让母亲感觉好受点,一下又一下,抹累了,由我替换一下。

大哥退休前,获国家电力部颁发的电力工程高级监理资质证书,因此省电力公司获批750KV超高压电网建设工程项目。工程开工,必须监理到场,尽管公司一再催促,大哥还是坚持送走母亲五七,才返回青海。这一次,大哥有点“一反常态”,他为自己几十年来,未能尽孝于父母身边,深深歉疚。他没有忘记,1998年中秋节,已然中风数年的父亲溘然离世,噩耗传至时,大哥正出差在海北,距西宁三百余公里,他立即汽车赶回西宁,再乘火车赶回家。为等他这个长子,大热的天,父亲的丧事延迟了一天。他要把这份亏欠弥补给母亲一点。至此退休后的大哥,受聘只身重返青海,担任超高压电网建设工程的高级监理,直至2011年,才正式告别青海回无锡定居。

大哥性格豪放,善于结交朋友,与朋友以诚相待,交情笃深。大哥古道热肠,同情弱者,见人有难,慷慨解囊,且不图回报,不求闻达。当听村人庞某说他家多人生病连遭不幸,已然自身患病的大哥,当即掏出五百元送给他。二十多年前,当得知他的小学老师徐老先生一生落魄,晚境凄凉,他寄去了一千五百元。大哥有位高中同学,一辈子务农,境况不尽如意,大哥深为同情,每次回乡,总要徒步八九里路去他家看望他。

大哥虽远离家乡几十年,可他对家乡依旧一往情深。大哥二哥堂哥三兄弟,自发义务勉力为村里续修宗谱的义举,感动村人,传为美谈。大哥为采集核实信息资料,常常怀揣个本本,顶着烈日跑东家,走西家,有时要跑到外村或镇上,有时扑空,得再次登门,不厌其烦,不辞辛苦。如今,庞家村路中段东侧,有个微型园林式小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座六角翘檐柱亭,庄重典雅,“乐育亭”金字匾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紫漆圆柱上刻着红字对联:“文脉追前哲,学风启后坤”,昭示着蔡塔学校百年卓著功绩,和蔡塔人重教尚学的优良传统。这就是为纪念蔡塔小学建校百年,张林法等乡贤,历经艰辛曲折重建的碑亭。大哥是倡议重建第一人,当时他已病疴在身,可他仍亲自参与筹划,上丹阳拜访老教师庞炳青老先生,了解史实,倾听意见,共商计议,随同现场勘察选址等。当筹资开始,他毅然出资一万元,知情的村人立即诚意劝阻他:庞工你生病两年花费不少,还要后续花钱,你出五千就好极了。经竭力劝阻,大哥捐了五千。当为补充资金缺口再度筹资时,大哥还是要再捐五千,再次被善意劝阻,结果大哥自己名下再捐三千,另外两千分别代四位亲友,大姐二姐堂兄和一位高中同学,各捐五百。他以这种变通的方式,完成了总共捐出一万元的初心。

沧海桑田。如今的青海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自打在青海境内的黄河上蓄起龙羊峡水库,建起龙羊峡水电站,青海的气候环境逐年变好,空气湿润了,雨水多了,山青了,水绿了,风沙停息了。如今的青海,因其夏天特有的清凉舒适,已成为国人一处新的绝佳的避暑胜地。那碧波荡漾的青海湖,蜿蜒连绵的群山,绿草如茵的山坡上,牛羊成群似朵朵白云,塔尔寺的酥油花更加绚丽夺目,文成公主赴藏经过的日月山口,玛尼堆上空的五彩经幡在风中飞舞……辽阔壮美的高原美景,让人流连忘返。如今,往返无锡西宁的火车一再提速,单程最短十一小时可达,飞机虽不能直达,但也只需七个小时可达。

2011年,大哥告别青海,回无锡定居,很不幸,2013年春被诊断出肺癌,自此,大哥与病魔顽强又艰苦地博弈了整整六年,2019年3月16日,敬爱的大哥永远地辞别了人世,享年75岁。至今大哥的音容宛在,他的精神、他的品格,永远被我们铭记和崇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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