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网生
夕阳慢慢下坠,半边脸躲在大坟山的背后,怎么看都像一位待嫁的村姑。温和的余晖,照进堂屋来,把堂屋的地面划成两半,一边亮堂,一边黯然。
堂嫂左腿立在门槛里,右腿成直角抵住左腿肚,两手撑住门框,头探出屋外。屋外是村里的主街,铺着青石板,路面坑洼不平,但磨得锃亮。斜对面是沃老师家,临街的窗户里正吐出大团大团的白雾来,很快消散,再吐出来,再消散,像刚刚驶过一列蒸汽式火车。大概是在蒸过年的馒头吧。快过年了,村里人开始忙碌,连往常闹猛的主街也变得冷清了。
堂嫂朝两头瞧瞧,将披散的头缩进来,吱扭一声掩上大门。屋里灰暗起来,泼洒在地上的那片红不见了,分割的那条线也不见了。
“哭什么哭?有什么就说嘛!”堂嫂一屁股坐在藤椅上,生着闷气。过了一会儿,她霍地站起来,双手垂在藤椅的两沿上,两片厚唇上下翻飞,怨气一冲而出。
腊娣低着头,一头乌发正对着堂嫂,身子微微抖动,双手夹在两只并拢的膝盖间。她只是哭,低声地哭,一句话也不说。
堂嫂是急性子,问了半天不见吭声,更来气了。她向前跨了一步,使劲地扳着腊娣的肩膀,摇腊娣的身子。可是没用,腊娣还是低头轻哭,身子似乎抖得更厉害了,双唇似乎抿得更紧了。堂嫂真急了,几乎是吼了起来:“死丫头,眼睛哭成灯笼,还怎么请田姑娘呀?”
堂嫂的声音顷刻间提高了八度,想必是没辙了。她想制止腊娣哭,哪怕是轻声也不好,被村里人看见或者听见会被人说的,好像她打了人,村里人不笑话才怪。自从腊娣从小女孩变成大姑娘,这么多年,她可没动过腊娣的一根指头,喉咙也没怎么高过,她不想破坏自己已经建立起来的美好形象。在她看来,请田姑娘是村里的大事,是关系命运的要紧事,马虎不得。前几天晚上,我爹娘为我的事找过堂嫂,说是请灵光的田姑娘帮帮我。他们拎了两瓶洋河大曲,夹着一条飞马烟上了堂嫂家的门。堂嫂说,自家人带什么烟酒,见外了,快拿走。爹说,什么话,这是规矩,哪怕沾亲带故也不行,也不能违背。堂嫂没办法,只好收下了。这些年来,请田姑娘已成为村里人特别看重的大事,有人甚至说是佛事。说是佛事,有些牵强附会,但村里人习惯把与天与地有关的事统统称为佛事,多少添了郑重的意味。现在小年已过,快到正月了,日子飞也似的。按惯例,请田姑娘的事只能在正月里做,容不得迟延和怠慢,堂嫂能不着急吗?
腊娣辈分比我小,但年纪比我大三岁,是我们村里请田姑娘的主事。做了多少任,没人算过,我也没算过,只是印象中该有好几年了吧。
我们村在大坟山的半山腰,依山名就叫大坟村。严格地说,大坟山不算山,只能算是长坡。当初,先人选择在这里散枝分叶,挺聪明,挺有远见的,因为这里有大片开阔而绵长的坡,坡度小,又朝阳,特别适合安营扎寨。村子的后面是狭形的山峰,可以遮风挡雨,可以阻隔来自北方的寒流。村前百米远的地方有一面月牙湖,碧波荡漾,冬天从不结冰。这里简直就是枕山面湖的风水宝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堂嫂把请田姑娘的习俗带到了村里。听大人说,她是山东沂蒙人,十六岁那年,她随家人逃荒逃到大坟山,她嫁给了我的堂兄,成为我的堂嫂。那时候,她逢人就说请田姑娘是她们那儿的风俗,是好事,可以在大坟山扎根。她还说,田姑娘是土地娘娘的女儿,年轻漂亮,可通灵了,可善解人意了,是天意降临人间。村里人开始并不相信,有人在背后议论,说她神神叨叨,说她故弄玄虚,还有人干脆说她就是个山东女骗子。
不过,没过多久,村里人就信了,转折点就是上官壮那年请田姑娘显灵了,娶上了媳妇,还生了个胖小子。那时,上官壮已是大队民兵,但依然相信革命之外还有神灵。但村里人不知道的是,上官壮是堂嫂磨破了嘴皮才愿意请田姑娘的,说那就试试吧,反正不少什么的。哪知一试还真显灵了。经上官壮的高音喇叭一广播,村里大多数开始相信了,说山东佬也许会骗人,大队民兵不会骗人。
沃老师的女儿进社办厂,听说也是田姑娘断出来的。沃老师算村里最大的知识分子了,他喜欢端着饭碗串门,一顿饭要串好几家门,说话的声音有点沙哑。他总是神秘兮兮地说田姑娘可真是大善人,会保佑人。这下,村里人完全信了。
事实胜于雄辩。这些神乎其神的消息传到了邻村,邻村人也信了,这习俗就渐渐地风行起来了。十里八乡有什么大事、难事,大家都喜欢请田姑娘来决断,似乎不这样做,心里就不够踏实,连晚上睡觉都不安稳。
腊娣低着头,还在抽噎,像三月里淅沥淅沥的小雨。
堂嫂问一阵,劝一阵,好话说尽,但就是劝不住,急得六神无主,在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
我路过堂嫂家门口,听见了隐隐的哭声,心里不免疑惑。我停下脚步,贴近门缝朝里面看,只看见两个人影面对面站着,看不清脸部表情。我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可以劝劝堂嫂,也可以劝劝腊娣。我想,腊娣肯定还在为那件事纠结,还没有把那件事告诉堂嫂,所以堂嫂才急成什么似的。我知道,腊娣是个倔强的女孩子,有主见,喜欢一个人默默承受所有的事情,所有的委屈。
我顾不上那么多了,鼓足勇气推开了门。堂嫂愣了一下,不解地看着我。腊娣瞥见我,身子顿了一下,停止了低哭,还用右手背轻轻地揩了几下哭肿的双眼。
事情发生在半个月前。
傍晚时分,天空变成了一块毛玻璃。读初三的我放学回家,走在村东那条窄窄的沟渠上,脑海里还想着下午自习课时沃老师布置的那道几何题。
不远处传来一阵撕扯声,鬼祟,惊心。抬头望去,虚浮的暮色中,隔着一块田地的机耕路上,两团模糊的身影扭动着,纠缠着。暗影像两个人,又像连体鬼,不断变化着各种形状。我害怕极了。
“鬼怕声,遇见鬼你尽管喊。”爷爷在世的时候经常这样说。
我想起了爷爷的话,抛开了恐惧,亮开嗓门喊起来:“抓鬼呀!抓鬼呀!”叫喊声迅疾而尖厉,像骤然撕裂的布匹声,刺破了灰暗的暮空。
那团黑影被吓着了,愣了片刻,随即醒悟过来,朝着村庄相反的方向跑了。
我眨眨眼睛,使劲朝那边看,那团黑影速度极快,像滚动的刺猬,又像受伤的企鹅,心中掠过一道闪电,是民兵营长上官壮的儿子上官四二。是,绝对是。另一团黑影杵在那儿不动,正紧紧地攥住被撕开的上衣前襟。我快步上前,竟是堂妹腊娣。我努力让自己从惊疑中平静下来,想着怎样安抚她。她突然双手捂住脸面,顾不上眼前的凌乱,摇晃着身子,冲进黑暗之中。
该死的上官四二!竟做出这等龌龊事!我怒火中烧,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我的愤怒,只想尽快揪住他,然后高高地扬起巴掌,没命地抽打他、教训他……
我飞奔到村口的那棵大槐树下,已累得气喘吁吁。藏在暗处的腊娣突然蹿上来,双手一拦,截住了我。我被惊了一下。
她攥着我的衣袖,央求道:“求求你,别管这事了。”
夜色中,我看到了一只颤抖的小鹿闪着泪光。
“你马上要中考了,正是关键时刻,千万别分神。”她又说,语气活像我娘。
我再也无法平静,张开双臂,给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她一把推开我,轻声而坚决地说:“你干什么呀?”
我蓦然意识到自己的鲁莽,很快稳住了自己的情绪。是的,此刻的她多么脆弱,我不能让她再次受到惊吓。我呆呆地立在原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上官四二是民兵营长上官壮的宝贝儿子,有一些说不出口的恶习,这么多年一直没能讨上老婆。他经常在村里偷鸡摸狗,打架斗狠,还把那双脏手伸向村里的女人……这不,他那双色眯眯的眼睛又瞄上了清纯、水灵的腊娣。腊娣刚过二十,十分能干,上门提亲的人把门槛都踏破了,但腊娣总是冷冷以待。她心里有自己的期待。上官壮是提亲人群中的一个,而且是最勤快的那一个。堂嫂怎么会答应?那样的话,岂不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堂嫂性子急归急,还是碍于面子,每次都好声好气地待着上官壮,人家毕竟是村里的民兵营长,有些脸面。再说了,他的老婆、儿子还是自己请田姑娘保佑得来的。换作别人,依堂嫂的急脾气早就将人和礼物轰出门外了。可是,每次上官壮来总不领情,总是一副狗皮膏药的嘴脸,弄得堂嫂进退为难。最后一次是堂兄霍霍地磨着菜刀,伸出舌头舔着刀口,才把他吓走的。
上官四二早就打腊娣的鬼主意了,只是一直苦于没有下手的机会。今天总算逮着机会,差点就要得手了,却被我无端地搅了,自然十分恼火。但恼火归恼火,这种事毕竟不光彩,他也只能暗地里恨得咬牙。有时在村里偶然遇到我,他总会对我做出当心挨揍的警告姿态。我可不怕这个“祸害精”,每次都怒目而视,握紧拳头回敬他。他只好灰溜溜地扭头走了。
那天回到家,天完全黑了,雾气也更重了。八仙桌上的饭菜正冒着热气,一家人围坐在桌上等我吃饭。这一年都是这样,已经成了习惯,仿佛我是一只需小心伺候的大熊猫。我理解家人的苦衷,“考学校”是我的大目标,也是一家人的中心。
进门的时候,我把书包扔在地上,虎着脸。爹不明就里,凑近我,讨好地问:“怎么啦?宝贝儿子。”
我别开脸,没好气地说:“没什么,快给我五毛钱。”
“要钱干什么?”爹一脸不解。
我信守对腊娣的承诺,不想说出事情的真相,只是一个劲地催促道:“快给,我要去双代店。”
爹没敢再深究下去,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五角毛票,递给我。爹原来也是和堂嫂一样的急性子,但自从我上了初三以后,脾气突然改变了不少,处处顺着我,好像一冒犯我,我就考不上学校似的。
我买来一串小鞭炮,在自家门前的空地上燃放起来。鞭炮噼里啪啦地响着,赶集似的,在地面上炸开一朵朵亮闪闪的小金花。一家人很奇怪,都出来看热闹,邻居也过来看热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不知道,腊娣知道,上官四二知道,我也知道,但我什么也不能说。
这是大坟山一带的规矩——谁撞见了男女之事,哪怕未遂,谁就是触了霉头,谁就要燃放鞭炮,驱逐晦气。爷爷在世的时候说这是“去霉”。
小鞭炮很快就放完了,留下一堆猩红的碎片,有冷风吹来,刮起一个个向上飞旋的小漩涡。
爹踱过来,又讨好地问我:“今天有什么喜事啊?”
我甩开他的手臂,没好气地说:“哪里有?”
爹还是不甘心:“是不是考试又得了第一名?”
“去吃你的饭好不好?”我莫名地吼了一声。
爹被我呛了一顿,怔了怔,一声不响地回堂屋去了。
还有半年功夫,我就要参加中考了,尽管我充满信心,沃老师也对我抱有很大的希望,但父母总是不放心。在他们眼里,这是天大的事,谁说了都没用,只有得到田姑娘的肯定才能安下心来。堂嫂看到爹娘拎来的好酒好烟,眼睛亮了。她早已猜到了用意,没等我爹娘开口,就说话了:“伯婶,堂弟的事尽管放心,腊娣一定会求得田姑娘的上上签的。”
可是,在这节骨眼上,却发生了这样的事,就像白纸上滴了一滴墨水,白粥锅里掉进了一粒老鼠屎,怎么看都不纯洁了,都不完美了。腊娣的心里怎能不难过、不纠结呢?请田姑娘的主事必须是未婚的,不能有半点污浊,以确保纯洁、善良。只有纯洁,才能灵验,只有善良,才有资格做主事。这个规矩是堂嫂定下的,她说在老家就是这样的,来不得半点虚假。当初她将接力棒传给阿莲时,就是这样嘱咐她的。阿莲做了几年主事,后来受了郎中蛊惑,失了身,再也没脸见人,才把接力棒交到腊娣手里的。腊娣做了几年,一直都很顺利,深受村里人的称赞和信任。
腊娣伤心欲绝。她诅咒着上官四二,希望这个该死的家伙从大坟山上滚下去摔死,跌进村前的月牙湖里淹死。不过,她也深深自责,自己怎么就轻信了他的谎言呢?
她看看我,又看看堂嫂,不哭了,但双唇紧闭,一副不情不愿的赌气模样。我知道她心里有一块解不开的疙瘩。
我伸出右臂,对她招招手。她的眼神在半空中停留,迟疑了片刻,不声不响地跟着我来到屋后的僻静处。我向四周望望,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呼呼的寒风从头顶掠过。她的身子抖索着,我听出了她呼吸的急促与不安。
我不住地安慰她:“别怕,有我呢。”
“我才不怕呢。”她假装生气,“你怎么来了?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
“你明知故问。”我激她。
“你爹娘来过,说了请田姑娘的事。”
“你不愿意吗?”
“当然愿意。只是……只是不能了。”
我知道她担忧什么,忙宽慰她说:“没什么呀。那个畜生只是亲了你,摸了你,并没有占有你。你还是纯洁的。”
“你怎么这样说话?哪里亲了,哪里摸了?”
我意识到自己把话说偏了,说过头了,赶紧解释说:“夜里哪里看得清?都怪我瞎说,看我这臭嘴,你绝对是纯洁的。”
“这还差不多。”
“我还放了鞭炮呢,驱了晦气……”
“放得好,炸死这个畜生!”她狠狠地说,“爷爷在世的时候也这么说。”
我伸出右手,想刮她的鼻子。
她头一偏,躲过去了。她想了一下,小心地问我:“他们知道那事么?”
“不知道!”我知道她说的“他们”是指谁,十分坚决地说,“他们追问,我哪会说?一村人都不知道。”
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她心里稍稍得到安慰:“那才好呢你。”
那时,我们靠得很近。虽然是在冬夜,天很冷,还有寒风,但我还是闻到了她身上的少女气息,令人心驰,令人沉醉。我真想抱住她,亲亲她的额头,嗅嗅她发丝间的幽香,告诉她,她永远是我心头的纯洁女孩。现在的她,像一株楚楚动人的玫瑰,在夜色中吐露芬芳。我的心慌乱极了,小鹿乱撞,快忍不住了。我耳畔响起了爹娘的告诫,响起了沃老师的叮咛,那是一种理性的力量。
“得选个好日子。”她终于说。
说完,她抬起头,向后甩一下乌发,脸色舒展开了,慢慢地,浮现笑容,并笑靥如花。
因为,一九八二年的春节就要来了,那个美丽的田姑娘就要来了,那个操办断事仪式的腊娣就要隆重出场了。
日子选在正月初八,这是个好日子。我想,腊娣一定是费了心思,才选定这个吉日的。看云观天,翻黄历,询问长辈,特别是请教懂行的堂嫂,这些她都一一做过了吧。
那晚,月光倾泻在大坟山的缓坡上,整个村子沉睡在月色如水的怀抱里。每家的窗户里飘出节日饭菜的芳香和欢声笑语,不远处偶尔会传来几声零星的犬吠,还有猪牛羊吃饱喝足后心满意足的呼噜声。
腊娣早早地吃过晚饭,就开始收拾自己。她一遍又一遍地清洗脸庞,涂抹上喷香的百雀羚,穿上典雅的唐装,在圆圆的铜镜前左顾右盼,细致地打理自己。她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上心,都周全,不但自己盛装出席,还把两个跟班女孩的着装都查看一遍,生怕哪个环节出现纰漏。
过了一会,她又拿出仪式所需的物品,看了又看,擦了又擦,才坐下来稍微休息一下,整装待发。
主事的地点就设在堂嫂家,多少年都这么过来了。主事不断变更,但地点一直没变。村里人早就习惯了。似乎一旦变更地点,反而不妥当、不习惯了。堂嫂见人员都到齐了,轻声命令道:“出发。”
腊娣带着两个女孩向山下走去。她手里端端正正地捧着竹编簸箕,簸箕的正面框上绑着一枚粗大的缝衣针,里面有一块正方形的红绸布,那块红有点深沉,显得庄重。三个人成人字形队列向山下的水田走去。那块水田在山脚下最低洼处,靠近月牙湖,是十多年前省探矿队留下的一处深坑,据说是村里最肥沃的一块土地。村里人都说聪明的田姑娘就住在那里。这些年来,堂嫂定下了取土的规矩,一定要从最好的地里取土,这样就准,就令人信服。深坑是不二选择。
腊娣心无杂念地走着,嘴里念叨着什么,祈祷着什么。虽说主事者要保持平和的心境,可是路过爷爷的墓地时,她的心底还是起了波澜。爷爷去世已两年了,墓地在月牙湖的东侧,是取土的必经之路。夏天的时候,墓地周围的草木还葳蕤着,现在枯败零落了,在月光下闪着清冽的寒光。爷爷读过几年私塾,会断文识字,对这些装神弄鬼的事总是持怀疑的态度,总是反对堂嫂做主事。但后来,轮到腊娣做主事了,他却不说什么了,还很支持,前后迥异的态度令人费解,也让堂嫂羡慕嫉妒恨。
腊娣扭头望了一眼爷爷的墓碑,转过身去,深深地鞠了一躬。
很快,她就来到了田埂边。她深呼吸,蹲下身子,放下簸箕。她先搓了搓双手,似乎要把双手搓干净,搓出温度,搓出感觉,然后双十合一,口中念念有词:“田姑娘,田姑娘,回家做客啰,回家做客啰。”
念完后,四周寂静一片,好像在等待田姑娘沐浴更衣,隆重登场。
家里已摆好阵势。
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铺了一层细密的白米屑,桌面平得像月牙湖水面。桌子正面底下摆放着一只跪垫。跪垫是圆形的扁布袋,土黄色,袋里塞满了棉花。物品摆好后,开始清场,现场只能有四个人,一个主事,两个跟班,一个请求断事的人。其他人只能在屋外等候消息,包括我爹娘和堂嫂,还有村里喜欢看热闹的人。去年,在屋外静候的人站满了村街,但大家一改往日的吵闹,安静得像一只只乖猫。
三个女孩不紧不慢地走过来,队形齐整,表情郑重,像一个小型仪仗队。厚重的大门无声地开了,她们悄然进入屋内,似乎怕惊扰了簸箕里的田姑娘。门被轻轻掩上,屋里一片静穆。
我偷看了一眼田姑娘,此刻她正安静地趴在簸箕里,被两个跟班小心地捧着,护着,被那块红绸布罩着,有点神秘,有点神圣,我看不到田姑娘的样貌和表情。
腊娣站在八仙桌的正中间,垂手而立,脸带微笑。那笑容真好看,像画册里的皇妃。两个跟班把簸箕里包裹着的土块取出来,安放在八仙桌最里面的中间位置。然后把簸箕反扣在桌子最中心部位。做完这一切,就静静地分立在桌子的两边,像大户人家的听命丫鬟,也是眼皮向下,也是双手垂挂,那样子十分谦卑而恭敬。
腊娣把我拉到八仙桌的右角,让我笔直地站立,紧闭双眼,双手合一,静听田姑娘的旨意。我很好奇,眼睛闭了一会,就忍不住微睁双眼,偷望着眼前的一幕。八仙桌上方的那片空间变得模糊起来,接着就微微晃动起来。我的眼前出现了幻觉。
断事仪式的主体部分开始了。
两个跟班立在八仙桌的两侧,轻托反扣的簸箕,以保持平衡。那块泥土始终未露真容,依然被红绸布包裹着,安放在正中间。此刻,她像一位神秘的来客,像一个庄严的灵魂,正附体在那枚粗针上。
腊娣双膝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跪正,低矮着头,双手合拢,口中轻念:“田姑娘到家啰,大喜大喜。”接着,她清了清嗓子,颈脖处蠕动了几下。我听到了她细微的吞咽声。
她有节奏地轻念:
天神神,地神神,
田家姑娘最神神;
天勤勤,地勤勤,
田家姑娘最勤勤;
天灵灵,地灵灵,
田家姑娘最灵灵。
现场一片静谧,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可以听闻,是庄严的膜拜,是虔诚的期待,一切渴盼的好意都在静静地等待之中。大约半分钟的时间,腊娣从那种沉迷的状态中缓过神来,慢慢地抬起头,轻声问道:“堂叔今年中考,可能中?”
现场安静极了,哪怕一根细针掉下来都听得见。腊娣眼巴巴地望着那只簸箕,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枚粗针。我从微眯中睁开双眼,连眨几下,屋里一下子亮堂许多。我瞧瞧她,瞧瞧粗针,又瞧瞧那块红绸布,心头紧张而茫然。
一会儿,那只簸箕动了,针尖有节奏地顿了三下。每一下,都是那么迟缓,那么郑重,好像大人物点头似的。停顿了几秒,簸箕又开始缓缓平移,绑着的针尖在八仙桌上艰难移动,像蜗牛爬行,最后成了一个大大的“中”字。
腊娣屏息凝气,凑上身子,上前细看。忽然,她眼神闪亮,全身发光,轻声而有分量地说:“中了!中了!”
三个女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传递着掩饰不住的激动。但她们就是不看我,好像这事与我无关。但我已经知道结果,哪里还顾得上责怪她们的无视呢?
田姑娘真灵。
那年夏天,我顺利地考入县城的师范学校,这是我们村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喜事。为了庆贺这来之不易的大事,村里连放了三场电影。如爹娘所愿,我终于告别了握锄头柄的日子。
三年后,我回到本乡中心小学下属的完小任教。我原本是有希望留城的,但我自动放弃了,我要回乡下,回老家。我眷恋大坟山,眷恋月牙湖,更眷恋大我三岁的腊娣。事实上,她也眷恋我,回掉了无数拨上门提亲的人,好像在特意等待我的到来。可是,现实却给了我们当头一棒。爹察觉了我的心思,苦口婆心地劝我,甚至以断绝父子关系来威胁我。以前,他们总是口口声声地说腊娣好,这也好,那也好。可是这事摊到我的头上,他们又说她的种种不是了,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上天入地的态度让我哭笑不得。
当然最着急的是堂嫂了,她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但束手无策。最后,堂嫂和爹娘只好祭出近亲不能结婚的杀手锏,一下子就击垮了我和腊娣。我们相信爱情,相信田姑娘,但更相信科学。
那几天,我郁闷极了,差点就要自杀了。我爬上大坟山,眺望月牙湖,真想闭着眼睛跳下去。我去找了沃老师,诉说心中的苦恼……沃老师摸着我的头,像当初那样说我:“你爹娘是对的,你堂嫂也是对的……”
没办法,我只好和肖琴结了婚。虽然她只是学校里的一名代课老师,但是和腊娣一样美丽、善良。而腊娣呢,一直不肯结婚,在农村算大龄女青年了。
我问:“你多傻,为什么不结婚呢?村里有那么多好小伙子。”
她说:“结婚就不能请田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