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敏
“草木会发芽,孩子会长大,岁月的列车,不为谁停下……”在离开人世间的亲人里,比起父亲母亲,我对奶奶的印象不算太深,因为她离开我们已经四十多个年头,况且我当时岁数太小,以至于记忆里的奶奶,只是一个大致的轮廓,甚至都记不起她讲话的声调,对我讲过些什么,只有对那个瘦削的脸和那些算是相对激烈的往事还有点痕迹。而我,却恰恰是奶奶带大的孩子。
家乡是典型的江南小城,我家就住在老城河边上。在沿河而建的平房中,夹杂着少许楼房,大都是老房子年久失修后,为避倒塌之险而翻建的,因为是见缝插针,所以就不那么规整。我家就有一间平行四边形的小二楼。四个房间,一间过道兼厨房,一间父母住,一间住着妹妹,另外一间就是大哥和小弟的。我呢,就跟着奶奶住在一间破旧老屋里,那是我们家以前的厨房,中间做了一个隔断,外面留着一个老灶头,一张八仙桌,里间就是奶奶的床。我开始有的记忆就是晚上躺在奶奶脚边睡觉,一阵风来,屋顶飘落的灰尘就会落在脸上。一到雨季,屋顶漏雨更是家常便饭,脸盆除了洗脸,另一功能就是移动接水,堵了这边换那边,我的童年,是伴随这叮叮咚咚的音符过来的。
沉默寡言的奶奶从不在外惹事生非,妈妈也是我们那一片难得的好脾气,从没跟邻居有过高喉咙。可是,就这么两个温和的人,却经常在家发起争吵,起因都是因为另外一个女人。上世纪六十年代正是经济困难时期,大部分家庭生活拮据,加上粮油等生活物资计划供应,贫困和定量如两把大钳子让很多当家人喘不过气来。在我出生之前,奶奶经常会在稻麦成熟的季节,去城郊收割完的农田里捡拾稻穗麦穗,积少成多去换大米面粉。她常去的姜堰村有户培育菜苗的人家,在歇脚的端茶送水之间成了熟人,就认了人家闺女做了干女儿,我们这儿称作“过继女”。那时候城里人生活困难,农村人的收入就更少得可怜。于是,奶奶的过继女进城卖菜苗,总是来我家歇脚,吃了饭才回去。在那个收支勉强平衡的时代,增添一个微小的负担就能压垮一个家庭。掌管全家经济运转的妈妈自然就没了好脸色,后来就很少在家里看到那个乡下姑姑了。
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妈妈和奶奶的战争居然进入了“白热化”。我的父母都在当地最大的国营企业上班,“双职工”家庭收入应该说得过去,但四个子女就淡化了这种优势,妈妈当家就十分紧张,基本处于“月尾借钱月头(发了工资)还”的状态。父亲是个孝子,即便再难,在每月五六十块的总收入里安排了奶奶五元零花钱。奶奶唯一的开销就是抽烟,可那烟,都是我走街串巷捡烟头自制的。至今我还记得那套流程:剥出烟丝,用过期的日历纸一卷,再用剩饭碾压粘合,算是零成本消费品,可奶奶并无余钱,甚至很少给我买零食。记得一次,妈妈到家就冲奶奶嚷:我们这么难,也没有克扣你的零用钱,你愿意贴补给谁我不管,可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拿了家里的米去给外人,我们小孩这么多,每月计划米都不够,还要去买高价的黑市米,我这个家怎么当?奶奶自然是一概不认账,妈妈也没有真凭实据,爆脾气的爸爸在这场战争中意外地保持了沉默。那时的我还小,既不会发现奶奶接济姑姑的蛛丝马迹,更不会站到妈妈一边,因为我和奶奶朝夕相处,算是奶奶带大的孩子吧。
硝烟散去,这场婆媳战争渐渐转入地下,在妈妈的严防死守下,奶奶的“小动作”变得无计可施。六七十岁的奶奶增收肯定是无望了,她就想到了节支。那时候城里人家做菜做饭基本上都用煤炉,家家都用那种打了孔的“经济煤球”。老屋角落里留着的老灶头,是用稻草麦草和干柴做燃料的,大铁锅烧水做饭还是有大量优势的,关键是柴草免费。于是,奶奶想到了启用灶头以节约开支,家里省了钱,妈妈就不会再计较她补贴姑姑的事,机会也会多起来。于是,奶奶领着我转山捡柴去了。地处丘陵的小城周边都是小山头,城里空地也有杂树杂草,柴草资源还算丰富,只是把这些枯枝搬运回家还需费点力气,我们祖孙俩就一捆一捆的背。老灶头开始冒烟了,一大铁锅开水可以冲满两个热水瓶,我和奶奶颇有成就感。
这样的活动持续不到一星期,突发事件又发生了,这次的主角不是母亲,而是“暴跳如雷”的父亲。他基本上都是早出晚归,对家里发生的这些细微变化并无察觉,直到有邻居跟他说起了奶奶去山上拣柴的事,父亲是个很要面子的人,这“孝”字怎么写?加上他也不愿意让自己的老母亲吃这样的苦,就开始劝说奶奶不要再这么干,别让人看笑话。可奶奶就是不答应,说来说去,父亲的火气上来了,回头就端起大铁锅咣当一下摔在地上:“我看你怎么烧?!”那碎碎的铁片,让奶奶的计划彻底破灭了。
奶奶,妈妈,那个外姓姑姑,碰巧了也会遇上,依然很客气的打招呼,只是那场隐蔽战线的斗智斗勇如何展开,就不是我这个孩童能够知晓的了,我与奶奶之间的互动也只记得那一回。
和奶奶一起捡柴的日子里,我瞄上了一个河塘中间那个孤岛,因为上不去,所以才更有兴趣。久旱少雨的季节,我悄悄来到塘边,看水位降了不少,就卷起裤脚下了水,慢慢地前移中裤子全湿了,眼看还有两三米距离,哪里肯放弃,可这极限也在这个点上,我开始感觉自己慢慢浮起来,脚不着地了,不会游泳的我顿时慌张起来,那个年代,许多孩子的小命就这么没的。我使劲蹬脚,两手慌乱地向岛屿方向划拉,就这么一小会儿,脚又碰到了地面,登岛的成功让我一阵欣喜。这份冒险值得,而更值得的事还在后面。在那片小树林下居然捡到一枚比鸡蛋、鸭蛋都要大的鹅蛋。喜不自禁的我都忘了是怎么回到岸上的,一路小跑就到了奶奶跟前。奶奶笑着不语,拿去煮熟了剥开给我吃,我分一半给奶奶,她又推给我,一直看我吃完,那一刻,她慈祥的目光深深地烙在我的心底。
现在想起来,奶奶带大的孩子都有一些共同的特点。老人和孩子都是弱势,就容易缺乏安全感,孩子的自我保护意识就强。年龄隔辈导致交流断层,那孩子就得学会独立玩耍、独立思考,独立成长。还有那种内心深处因极度自卑反弹的极度自尊,那些与一般孩子相比的早熟,那些懵懵懂懂的责任感……在那个贫困岁月里,奶奶身边长大的孩子会更加坚强、更有韧性,更渴望成功。
七十三岁那年,奶奶生病住院了,当时并没有癌症那么一说,只是久看不好。十二三岁的我自然成了医院陪护的主力,那时候的读书是可有可无的事,我就像在家里一样,白天看护,晚上在奶奶的病床脚头睡一晚。一日深夜,我被叫醒了,原来是爸爸上完中班来医院,还从厂里食堂给我带了“咸泡饭”,父亲是城河边一片出了名的暴脾气,对于子女,多是简单粗暴的“棍棒教育”。那一晚,是我记忆里的父亲最温情的一次。那是爸爸对我照顾奶奶的奖赏,也算是弥补对奶奶的一份愧疚吧。
一个很平常的星期天,爷爷的弟弟,我们的“二爷爷”进城来探望奶奶。他见我一直被关在医院,就说,今天我在这守着,你去玩玩吧。我一阵欢喜,直接上街买票进了电影院。中午时分,看完电影的我欢蹦乱跳地回家了,转过四牌楼就到了南草巷,一个邻居一把拽住我:还笑,你奶奶走了。那一刻,我并没有那么悲伤,只是感觉早上还好好的,怎么那么容易就没了,我的陪护生活算是结束了。妈妈说:孩子啊,奶奶选择你不在跟前的时候走,是怕吓着你,她到死都要护着你哦。这话我记了几十年,而当我真正领悟的那一刻,不禁泪流满面。
奶奶走了,正处在大兴移风易俗的风口浪尖,爷爷用的那种高大宽厚的木棺材已被打得绝迹。父亲是个孝子,冒着很大的政治风险搞了一口水泥棺材,从老家村上找了个“八个头”班子,趁着天黑就把奶奶送上了祖坟山,没有告别仪式,奶奶的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一年一年的清明,看着爷爷奶奶一前一后地安卧在青山翠竹之间,清风徐来,竹枝摇曳,我就能感受到奶奶的那份平和安详。无意间,我环顾四周,忽然发现,在这片山上,唯有这里有一片高大的树林,繁茂的枝叶遮天蔽日。我的奶奶呀,无论您在哪里,都会用尽所有的心思,庇佑子孙生生不息。用根植于心的善良,眷顾别人的日子都一天天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