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雯
一
梁冰近来又有被人盯着的感觉。许多年了,她几乎快忘记那种背上长毛的感觉,像站在一只独瞳巨眼的阴影里,冷风从身体过境,全身汗毛倒竖,皮肤发紧。仿佛巨瞳里伸出大手,扼住喉咙,气血翻涌,手脚僵硬,关节无法弯曲,难以逃脱。心尖粗粝得像被砂纸打磨,咯吱咯吱的声音,耳膜被震得鼓胀。情绪深入骨髓。
打小她就习惯被人在背后盯着。一条独凳,两个端着蓝瓷饭碗的妇女,两个烫着卷发的头几乎缠绕到一起,一边扒拉几口,一边对着她家指指点点,晶亮的口水在日光下迸射,激烈得像安装上马达的机器,一刻不停地轰响。她们有时候用眼神瞟,有时候用嘴巴努,还有时候用指头点,空气里悬挂着一张无形的幕布,任由她们隐秘地传递讯息,又或者作指点江山的演讲。
她穿一条艳红的裙子穿过弄堂,红色鲜亮跳脱,像生命喷薄欲出,裙褶子又缝着日光,任由美好在的确良的料子上闪耀,她抓住裙边不住地扇动,裙子里抖出的快乐,不是因为她觉得穿得好看,而是知道自己穿得越开心,再走回来的时候,就有越多的人避之不及。她每次不想再看到别人眼光的时候,就一定这样在巷子里来回一趟。她也只在这时候穿红裙子。
换上白裙去找邻居孩子玩,沉重的门上倚着的大人是她要过的第一关,看到她过来,就连门上的蛛网都被风吹皱,几乎挂不住正在关闭中的门,差点在门缝里丢下一句某某不在家的话里掉落,然后屋里偃旗息鼓。大人不在,她就能顺利走进门去,小孩们攥紧手里的贴花纸,嬉笑着在屋里四散开,跑动的脚步掀起撕下的贴花纸边角,五彩缤纷一地,然后她找来扫帚,把它们归拢,扫进簸箕,再在一旁看着大家玩捉迷藏,她偶尔叫一声,在柜子里,在床下,自己却一次也没有躲过。她们让她伏在门上数十下,等她睁眼,整个屋里都找不到一个——她们纷纷跑去了再隔壁一家,在那里继续玩起了贴花纸。
学校里下课跳皮筋,她不知道是谁,挨到她就揪她头发,问就一群同学围住她,伸腿叉腰,说没有人会这样,一定是她的错觉。她看到红领巾在每个人胸前飘,自己却没有一条。她不甘心,因为头皮很痛,就随便抓住别人一只手,狠狠咬下去,等人痛了缩手,包围圈松了,她顾不得头发又被人揪着,拨开人群就往外冲。吊着辫子的手不肯松,她就顺着辫子摸下去,摸到那只手,用半个月没剪的指甲抠到人皮肉里,那种感觉其实不好,指甲连着心里一阵细小的难受,但是头皮一轻,她可以趁空钻出包围,跑回教室。之后老师敲她的手,麻麻的,一条红杠一条红杠交叠着,像她混乱无辜的童年,她睁大眼睛,抿紧嘴,不肯让眼泪滚出来。她把鼻子憋得通红酸胀,嘴唇也咬破了皮,咧嘴的时候血腥弥漫开来,她尝到了酸涩。
别人盯她,她也会盯着四周,从家中门上坏掉的锁孔往外看:弄堂在太阳的斜角下被切成明暗两半,光影冷峻地拦在她家深院的门口,她的这边比较暗,她藏匿在狭小院墙内,听市井喧闹,看人群像一根烂菜叶,在她心底里慢慢腐烂,但是她没有被烂泥吞掉,而是把它们沤成沃肥,随自己一起疯长。
弄堂两边的墙上都是她用砖划的刻痕,长长的,和她手垂下来的高度一致,赫然长在弄堂的记忆里。年头越长,刻痕越深,是因为她力气大了,下手重了,还是大家觉得腻了,她不得而知,反正不觉得再被人盯那么紧了。
身边不盯她的,只有梁辰。她不记得从哪天开始,不叫他爸了,开始叫他的名字,他没有反对。她只记得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看他每天夹着公文包,出门去院子东南角推一辆“二八大杠”,把包挂在锃亮的龙头上,门吱呀开了,他从她的世界里暂时远去,留她一个人在家里。
她生命的前二十四年中,大多时候,只是和一个男子沉默。该吃饭时吃饭,该休息时休息。停滞的空气,有时淡薄到可以忘记呼吸。
梁辰,她说,我要交学费了。
多少钱?他问。然后把钱递到她手里。
一场谈话结束。
她的学习一直很好,每次拿到高分卷子,却没有朋友分享喜悦。相反教室里会有各种目光穿梭,交织点在她的身上,哪怕她闭上眼睛,都能感觉到如芒在背,焦灼的情绪反射在教室的玻璃窗上,窗子会起雾,毛玻璃一样看不清楚,她坐在座位上,像被一个半透明的怪兽咬住,正要缓缓合上嘴巴,把一个健康的女孩吞噬,书本的香气让她在怪兽打喷嚏的时候逃脱,爬过锋利的牙齿,回到人间。所以她靠读书来抵抗孤独,女孩间亲昵的情感,她几乎没有体验过。
书教会她面带微笑,但她仍然无法与人亲近。在内心里冷眼旁观周围的所有人,看他们在这个芜杂的世界嬉笑怒骂,贪恋嗔痴,一如周围的人,用巨瞳盯着她,让她缩在自己坚硬的壳内,不要探出柔软的身体。
二
在遇到雷允之前,梁冰没有想过和另一个男子相处的方式,会与和自己父亲相处截然不同。
第一次看见雷允,是在文旅局的会议室里。大概记得他正装笔挺,站在烟雾缭绕的会议室中央。对自己的领导,梁冰还是敬而远之,不侧目,不闻不问,和其他人归为一类——与自己无关。
白板上是几尊石兽照片。梁冰小时候去写生,老师就带她画过。它们当时站在桥头,像桥头堡,守卫曲阿境内最大的桥。一边天禄,一边麒麟,曲阿人相片里出镜率最高的风景。黑色大理石基座托着上方的石刻雕像,像是硬生生破开时空,从古朴的审美里把它们取出,嫁接到现代。胸膛浑圆高挺,透出的威严不容侵犯,双翼收紧,有序地展现着顺服,它们原本的天马行空被固定在方寸间,啸声从苍劲的石缝中透出,裹着滚滚运河的水流声,轰隆隆在城市上空回旋。梁冰记得去触摸过它们,石头光滑冰冷,有肌理的地方透着粗粝, 时光流淌过的地方斑斑驳驳,也许阴影里是某个工匠用凿子,把情绪刻进历史里,跌宕起伏的胸膛和历史的兴衰更迭交错到现代,和一个孩子的掌心纹理交织在一起。
曲阿地界上有许多这样的石兽,它们匍匐在村边田头。村民每天背个锄头,经过它跟前去劳作;小孩子用各种办法翻到它背上,把它当马骑;村里狗子的晨尿,把它的基座淋得斑斑驳驳。来来回回,衣服的样式变了,人变了。这些石头经风雨剥蚀,刻痕浅了,棱角平了,忽然有天被一群人围住,拍了几张照,在它周围就多了一圈铁栅栏,旁边就竖了块石碑。一批又一批人围着它讲话,有人拿个本本记着,有人跟着拍照。又有一天,它拥有了一个名字——“齐梁石刻”。而曲阿被这些人称为“齐梁故里”。 “齐梁项目”,就是以石刻为代表的“齐梁文化”申遗的工程。
梁冰对于把“齐梁”作为文化这件事,挺感兴趣。
在她印象里,“齐梁”应该作为“宋齐梁陈”的一部分。做老师时的第一次公开课,她教《江南春》中“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一句,听课老师都觉得曲阿和这南朝渊源颇深,宋齐梁陈四朝更迭,而齐梁两朝皇帝的陵墓都在曲阿。
那是她第一次有意识地把“齐梁”两个字从“宋齐梁陈”里面摘出来,单独理解。
真正把“齐梁”二字当词语说的,是雷允。每天早会碰头,做头脑风暴,开口闭口齐梁齐梁。梁冰听多了,养成一个无聊的习惯,牙齿对齐,舌头轻轻弹过上齿和上颚的交界处,不出声地用嘴比划出这个词。开会时一边旁观别人,一边比划着这个词,不动声色。
一群人为文化宣传争得面红耳赤,她往椅背上一靠,眼神刚好和雷允对上,她的余光扫到他衬衫领口,那里的扣子严丝合缝地让布料贴合在他颈部,把颈部线条拉得硬挺颀长。
梁冰,说说,做一档齐梁的综艺怎么样?梁冰下意识比划的唇形让雷允误以为她想发言。他看了梁冰一眼,这丫头才来俩月,开会时基本不发言,却不会闷着头,眼睛睁得比一般人都大,都圆。也可能先天条件好,眼裂浑圆,所以不让人觉得怯懦。即便有不同观点,她只会抿紧嘴,皱起眉,笔在手里有节奏地按,看起来在思考。记得她第一天来单位,在会议室里坐着旁听他们讨论,就有按笔的习惯,还会托镜架,不时把略显大的眼镜框用指背去托,本来被上镜框挡住的一小半眼睛就会再次来到镜框中间,更显得浑圆,清晰。也有偶尔发言的时候,普通话很标准,中气足,像主持人,混杂在一众曲阿普通话里,尤为好听。上次讨论齐梁历史资料的搜集方向,好像她举手来着,雷允让她说,她说要去省里看看人家的成果,毕竟南朝的历史也不止他们研究。本以为会有什么精彩的言论,没想到是让找别人学习,像个老师引导学生一样,雷允觉得自己博士学位不是白来的,这点历史研究,他带团队可以攻下。其他人对于这项建议不置可否,她调整了个角度,背靠在椅背上,听别人继续讲话,眼镜微微反光,眼神在光下意味不明。不过那次之后,他越来越觉得她是个老师,从她一封一封格式完整的邮件来看,从她做的会议记录工整详实来看,从她出局里宣传板报的架势来看,都符合雷允对教师的想象。一次去门卫那里喝酒,听到说梁冰第一天来是从梁辰车里下来的,再联系这俩一个姓,雷允就通过一个教育系统的同学去打听,果然听说一个姓梁的小学女教师,今年刚挂靠到文旅局。
雷允话音刚落,整个热烈得像脱口秀的会议,一下卡顿住了。像一架漂亮的车,磕上一块石头,不得不停下来。车长要检修,所有人目光如炬,比窗外的阳光还要炽热,看向梁冰。
梁冰想起小时候被人围攻,现在雷允就是那个揪她辫子的人。窘迫让她的外壳坚硬起来,自然抵御。
综艺都泛滥成这样了,连文化品牌都要去娱乐,我们集体转行去电视台得了。她从椅背上挺起腰来,右手中指指背托一托眼镜横梁,嘬口咖啡,又向椅背靠过去。
梁冰每天跟这群人在会议室耗时两小时以上,她都怀疑雷头特别喜欢开会。会议室阳光充足,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三面空白墙面,零散的椅子已经从会议桌旁移到了前面白板面前,更多的人是自带凳子,大致围成半圆,雷允就站在圆心处,处于顺光处的他,会不会把自己想象成议会大臣啊?今天她又要把已经一个小时的会议整理成材料,关键还没有什么实质性突破,她觉得自己在这里每吃一顿饭,都是多余,会议间歇的茶水瓜果品种那么多,一群人都是跑来混吃等死的吧?她也知道一切都在摸索阶段,上次“全市申遗动员大会”她也跟着雷允参加了,知道摸索出一条没走过的路很艰难,但是不能一上午一上午耗在那间会议室里啊。今天她话说完就后悔了,新人一枚,不赶紧做小透明,讲什么得罪所有人的话。她能感觉到周围的眼光燃烧起来,像一簇火迅速包围住她。
雷允脸色一凝,这丫头毫不给面子。说话时虽然微笑颔首,但笑容比白开水还要淡。他如果不讲出点子丑寅卯,别人会他认为这个博士是假的。《娱乐至死》你读过?不知道你对尼尔波兹曼的警示有什么高见?他既表达了点深度,又把问题推回去,还不输气场。
梁冰没想到自己激怒了雷头,脸微微泛红起来。那倒没有。这句话出自1985年的书,最近大家都意识到这话成现实了,你还去追着娱乐,不显得跟风吗?梁冰摆弄衣襟,那里最下面一颗纽扣并没有扣起,随意地搭在纯白工装裤上,normcore风格的穿搭,和她一样极简克制,但是劲头突出。
局长的女儿,辞了教师工作来爸爸手底下干,雷允原本以为她是仰仗父亲来轻松度日的,不料齐梁申遗还未正式启动,她已经要鹤立鸡群了。
你们回家还看电视吗?梁冰今天决定豁出去了,站起来问大家,看的请举手。那一刻,她找到了每天上晨会课的感觉。
稀稀拉拉几只手。
所以靠传统媒介宣传,不求创新,根本走不进大众的视线。梁冰趁热打铁,下了结论。
看过《国家宝藏》的举手。人群里,杜陌注意到雷允的呼吸有点粗重,他看新来的女孩不随大流,当众下了雷头面子,决定自己站出来维护一下。
这次,举手的人多了。
这总是电视文化节目了。小丫头,你得相信咱们曲阿电视台的实力。我们也可以打造一档《齐梁》啊。杜陌眯着小眼睛盯着梁冰,她胆子未免太大,自己做“街头巷尾”节目的时候,她大概还在上小学呢,想到当年,他摸摸特地蓄起的八字胡,似乎代表着某种文艺特质。
那几年杜陌在曲阿小有名气了,周围的腐蚀也越来越多,有花钱想把他挖走的,他觉得广电有保障,旱涝保收,还可以找机会成立外包公司,与自己单位做生意,双赢,就没走。有更多女人往他身上贴,滑腻得像蛇一样,终于有一条缠住他的性器,缠到他几乎身败名裂。他包养小三的事被网络曝光。作为媒体人,他一心以为找找相熟的本地网络运营者,去论坛删几个帖子,就能应对。没想到信息像决堤的水一样灾难性传播,不知道哪个人同哪个人讲了,也不知道通过几个人传到了领导耳朵里,本来单位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没想到正室到单位大打出手,最终事情闹大了,他一气之下婚也离了,工作也换到了文化局。文化局把他放在齐梁项目上,是觉得他的确还是有才情的。
“爹味”有点重了,杜主任。梁冰听到最后面有人笑起来,看过去,是这几天刚加入团队的年轻小伙子,清瘦,干净,头发像是有纹理一样半竖着。
沉浸式体验,这是大家都追求的真实,镜头跟随,流量加持,不怕没有市场。杜陌手里的笔在指尖飞快旋转,和他的语速一样。
斥巨资请顶流?您是做导演、编剧还是剪辑呢?一台综艺的幕后人员都能招来?梁冰一连三问。一群人除了想象,完全不从实际出发。
请素人啊,演演皇帝的前世今生还是不难吧。顺便搞个明星养成记,俊男靓女都招人喜欢嘛。齐峰,是不是?杜陌的脑子丝毫不停顿。
坐在人群最外圈的齐峰知道,杜陌故意问自己,是因为自己是曲阿的新晋网红,刚刚又起了哄,帮了这个女孩。知道齐峰做短视频的人心照不宣,在群乱中嘲笑一把年轻人,不需要任何代价。
齐峰瞪了杜陌一眼,资历浅,没辙,心里已经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
经费有限。我们要的是创新,能普及,不需要烧钱的做法。雷允抬起右手插进头发里,他预感今天会议不会有结果。
这年头要想挣钱就得卖情怀,票房高的不都是成功例子嘛。又有人说起了电影。
我们谈的还在一个频道上吗?说齐梁项目!雷允又拿笔敲着白板,几乎想要爆发。身后的阳光愈发炙热,他觉得自己快被烤熟了。梁局的丫头,怎么感觉是来督工的?
头脑风暴式会议在半个多小时后无疾而终。
三
所幸一周之后,市里如期举行了“申遗启动仪式”,布置了具体工作的思路,把一个庞大工程,拆分到全市各个系统,由市委牵头,文旅局主抓。
新局长梁辰回来后又继续细化拆分,雷允身上担子轻了一些。他负责调度各系统联动推进工作,也主抓文旅局申遗科的全部工作。
把梁冰分到宣传策划组,雷允是动了一番心思的。老师嘛,备个课之类是会去钻研的,具有较强的学习力,所以策划案交给梁冰,给她上面顶个干练的老手指导具体工作,再配个专业点的搭档,她很快就能上手了。夹在这父女俩中间做事,事务安排要稍费点心,宣布工作的前一天夜里,他老晚才睡,分到史料组,枯燥专业性强,怕局长觉得自己欺负他女儿,分到统筹组,又怕梁冰觉得自己小看了她。一清早,他就把科室里人员聚到会议室宣布了分工,他特地留心了一下,齐峰听到自己和梁冰一起,还和她做了个鬼脸。这小子,不会有恋姐情节吧?
会后他让杜陌到他单独的办公室,走廊拐进去,最东边一间。他觉得杜陌是个什么都能玩转得开的角色。刚来局里的杜陌委实消沉过一段时间,不出两个月,他主动申请进宣传营销科,理由是自己带资进组,把以前在广电局结识下的企业资源,人脉资源跟前任局长一讲,就成了。之后他参与了建设遗址公园的工作,和雷允工作上有了交集。雷允是曲阿市引进的人才,学历高,博士在一个地级市的文旅局还是很少见的。所以安排的工作也相对重要,在文旅局没有非遗科之前,他是在旅游管理科的,三年升到科长,第一个主抓的项目就是建设遗址公园。
前局长带着他和杜陌去和一个本地开发商接触,都是人中翘楚,杜陌席上能喝能吹,他出口成章,市书法协会理事,席间现场舞文弄墨,给客人现写了一首诗。虽说在商言商,跟文化人在一起,他还是很乐意跟着儒雅的。有人现场唱起了歌,这是雷允强项,把客人陪衬得很好。最后连KTV都没去,也没去商务水疗中心,一群人就都醉成烂泥了。前局长第二天就想批评杜陌这事做得不妥,光抢人风头,让人家看你才华。哪知道他周末就再牵了线,又和人聚到一起了。
原来是因为一枚印章。《昭明文选》卷首钤有“钱谦益印”和“牧野”两枚印章,是明末清初钱谦益收藏《昭明文选》时印的。其中一枚“牧野”不知什么缘故,在发现齐梁遗址时,居然赫然在地底。这种后世的章在前世地底的事,本就是段不让人放心的怪谈,所以知道的人很少。印章收在市文物局里,等专家来鉴定,杜陌所在的书法圈子对这档子秘闻又传得神奇。他事先做过功课,知道那主好文物,私下就把这枚印章借了出来,盖在自己写的那首诗上。顿时那作品有了价值外溢。
通过这件事,雷允觉得杜陌不简单,也因为这件事,齐梁遗址公园的建设开了个好头。
跟着前任局长以为前途一片光明,没成想巡察组进驻曲阿上一级地级市,拍蝇行动牵连到前局长,判了两年。副局长梁辰上任,市里因为齐梁文化要求成立申遗科,于是梁辰把这个重担交到了雷允手上。
尽管意见还没有全部统一,但是雷允敲定了大体思路,一边进行史料整理,一边由考古队保护性发掘陵区,同时遗址公园继续开发,传统宣传与新媒体同步跟上。他在工作中的魄力还是显而易见的。
梁冰拿着一叠资料复印,复印机长长的激光线一遍一遍刷过,她脑子里却是刚刚公众号里没有编辑完的文字,那是昨天晚上自己的随笔,关于时间的感受。她在申遗科工作的这段时间,总是穿梭于现实与历史之间,恍惚有跳代感。工作中需要接触史料,她去档案馆恒温恒湿的库房,带上洁白的手套,就隐约走入历史厚重的门,从无酸档案盒里抽出的纸微微泛黄,每一个字都生动地躺在历史的呼吸里。她阅读着它们,猜想这些字被写下来的时候,或许有一个孤独的人,点起一盏豆灯,在烛火跳跃的明暗光线里,研墨挥毫,把想说的话注入饱满的笔端,潮湿新鲜的思想凝结成文落在纸上,墨晕染开,像一朵朵思想的奇葩,历经千百年,仍旧可以绽放在眼前。她在夜晚打开电脑,空白文档里,闪烁的光标后面一个一个字跳出,慢慢把页面填满的过程,她非常享受,从思维里引出的一条线,用指节在键盘上敲击,回弹的触感让她能放松下来,也许她比任何人都孤独,但写作时她比所有人都丰盈,灵魂悬于头顶,哒哒的轻响把白天的千头万绪拨开,心里面的声音就自然传到耳里。昨天是一条豆瓣私信打断了她。绿色的小信封右上角显示有私信。点进去,是肖骏辰发来的“看过”分享。《ONCE》,爱尔兰的音乐剧情片,获得第80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原创歌曲奖,她放下写,去看了这部影片,关于一段因艺术而起的爱情。白天在工位上,她想着把草稿箱里的文字写完发出去,登了公众号后台,结果又被复印资料的工作打断。她失了神,一大叠一模一样的纸从机器里吐出来。
雷允从办公室出来找邱璃。一股深度烘焙的浓香,没有一丝酸味,醇厚的气息萦绕在鼻尖,是他喜欢的曼特宁,来自苏门答腊的咖啡豆适合他这种亚洲咖啡爱好者。他寻找了一遍,香气来自于空着的那个工位,米色桌子上有一只纯白的咖啡杯。是梁冰的工位,怎么又是她?上次邱璃肩膀痛,贴了张膏药,来上班的都问了一句,谁贴了膏药,味道好重。当时梁冰表示中药的气味,让人想到自然的草木香,她不讨厌。这个表达勾起雷允的些许记忆,这一次的香气,又触动了他内心的某处柔软。他读过一段文字,说朋友间的相像,是因为有1%的DNA相似度,也许他和她能做朋友。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在那个工位上坐下来,看到桌上电脑的时候,他愣了足足五秒钟。
他开始真的关注梁冰。从她工作的姿势,到她的生活习惯。为了能有机会和她说话,他最近尤为关注宣传文案,找各种理由和宣传策划组接触。这组三个人,邱璃、齐峰和梁冰。邱璃一直在文化宣传口工作,有经验,做事干练,带着新人梁冰和齐峰,她一肚子委屈。原来手下的得力干将都在完成她原本的工作,她进申遗科,副科长,却要培养新人。她不知道梁冰的硬派,开大会那天她刚好去市委宣传部参加会议,之后听人说到梁冰开会怼雷允的事,现在她居然感觉到雷头似乎在有意接近这个姑娘,难道这就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但明显梁冰并不在意,独来独往,和所有人保持着社交距离。
雷头盯得紧,邱璃也想做出点东西。她想在新传媒上下力气。现在自媒体时代,大众人人能当传媒,发掘这一股新势力,可以事半功倍。
曲阿的几个头部自媒体被邱璃在一个星期内联系到,当周就开了会,希望他们能多做宣传,多去直播。她外包设计了一款手账套盒,印有《昭明文选》字样的手账本,两卷传统色南朝古风图案的和纸,一包《昭明文选》内各篇名作佳句的贴纸,一支顶端柱础造型的水笔,和一套各类已经出土的文物图案书签,包含了那枚“牧野”的印章。邱璃让梁冰在1688上下单定做,为了议价,梁冰和对方厂里打电话,夹杂浙江方言的普通话让梁冰觉得真的能节省许多成本,毕竟联系上义乌了呀。
邱璃派给齐峰整理图片资料的活,他美术专业,有很好的审美,让他先做几个短视频发网上。
雷允被梁辰叫去办公室。
比起自己办公室极简风格的大气,这里的几排博古架反而让空间局促很多。梁辰是个老文化人,一辈子勤勤恳恳,到这个岁数,要不是前局长出事,他也坐不到这个位置。别的不说,就家里那套老房子,这么多年只简单装修过一次,都没想到搬的,他在那里扎了根,好像工作上也是。
雷子,你到这里工作几年了?梁辰说话比较慢,一副玳瑁的老花镜架在脸上,老气横秋。
我博士毕业后考过来也5年了。
你这5年动的职位也算是快的,这一次申遗科工作,你要好好表现啊。我快退二线了,争取这个项目做完,你能够得到市里领导认可,那么晋升机会也就多了。梁辰端起一杯茶水,吹了吹没有下沉的茶叶,抿了一小口。有什么新想法没有?
雷允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他有点沮丧。新想法,呵,都知道要创新,可是这个世界本身日新月异,进步飞速,每天被细碎的工作填满想象力,哪里来的新想法?他苦笑一下,摇摇头。
雷子,有些时候,可以边干边想嘛,也许哪一天一个机灵,想法就来了。梁辰从玳瑁眼镜上边探出眼神,和梁冰还真是一家人,双眼皮,尽管已经有一大半耷拉了,但能猜出年轻时候的大双欧有多俊。
梁局,他几乎想要问问,梁冰的事他安排得怎么样,不过他忍住了,不能让领导觉得他急功近利。他只好说,我在工作中还需要您点拨。
你看,齐梁遗址公园建设得不错,可是光有硬件,软件不落实,就有点空了嘛。
梁局的意思,搞一些文化活动?嗯,传统的文艺还是很管用的。雷允啧啧嘴,表示认同。联动教育系统搞一次主题活动,这个应该不难。
雷允离开局长办公室,就到申遗科找到邱璃,让她拟一个相关的活动策划。带带你手下的妹妹,他不经意间说。邱璃点了个头,表情略为夸张,表示秒懂。
四
梁冰的朋友圈里有一篇小说,单位很多人都转发了。梁冰点进去,发现公众号的名字叫“蓝兮微暖”,与自己运营的公众号“冰兮微蓝”非常相似,头图也是一幅冰裂纹的抽象画。谁这么无聊,高仿一个没有流量的公众号,图什么?
这个高仿公众号推送的小说,作者栏大大方方署着她的笔名。那些文字青涩做作,“青春伤痛文”的内核,大概每个80后都读过类似的小说,的确是她几年前所写。在学校的时候她写过些小说,零零散散在网络各处论坛帖子上发表。故事面目模糊,情绪上歇斯底里。照理这样的文字出现在公众号,肯定不会引起大规模转发的。背后操纵的人让她警惕。
梁冰刚把手机放下,雷允就拐到她工位。
听说你是作协的?
我不做鞋,也不做袜子。梁冰讨厌别人打探隐私,就半开玩笑。
你们写作的人都喜欢读书的吧?雷允笑笑,他想着怎样和她不突兀地讲起话题。
想借书还是想套近乎?领导可要注意尺度哦。坐在对面的齐峰半开玩笑对着面前一站一趴的男女,他看到雷允眼睛里有除了借书之外的意思。
别多想,就想找你参谋一下我手头刚写的阶段小结,里面需要加点文采,到我办公室?
他的办公室门很少开着,新风系统能让屋里空气新鲜。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雷允内心交杂着隐隐的不安与刺激。他周末来加班,下定决心和杜陌签下一份《齐梁申遗补充协议》,里面涉及到保密条款,他准备了几次才迈出的一步,总体上应该是安全的。给他的时间不多,他想在双亲年迈时,自己可以陪在身边,他不能因为5年前的冲动把读博的才华浪费掉。他比任何时候都渴望成功。
那天看到梁冰电脑上的公众号时,他一下子完全认出她了。为什么她冷淡到和所有人对峙,为什么她会在这里工作,为什么她总让他似曾相识。他用一只手,撩开面前隐约的迷雾,看见幽林里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孩,迷路了。她惊魂不定,四顾茫然,需要有人去引导她,带领她走出困境。他笃定自己会是这个人。他也需要成为这个人,因为他曾经在她的世界里多年,和她有着似是而非的纠葛。
他现在气定神闲,不动声色。
办公室里已经冲泡好了两杯咖啡,他让她坐下聊,把其中一杯推到她面前,眼睛始终在观察她的反应。
梁冰不习惯和人近距离相处,更何况是她的上司。她从座位里往后挪了一点。
曼特宁,看你也在喝。他在心里默默掌握着节奏,不想让过度的情绪冲击到她。他非常小心地呵护着一棵让人怜爱的草,这棵草有绿松石的颜色,漂亮到他想挂在自己身上。
她摇头,刚喝了一杯,过度咖啡因会让我睡不踏实。她不明白,不是第一天共事,一直上下级关系的两个人,怎么今天见面需要特地冲上一杯咖啡。
我有一个想法,申遗的修缮工作要不你去跟进吧。建筑队和考古队的对接,多去几趟工地的事,可以吗?
原来是想加工作,看来领导都怕加压多了会触发反弹,如此小心翼翼。这跟梁辰倒很像,以前他每次买点练习册回来让她写,都是会给她冲上一杯高乐高的,不过他几乎不说话,把本子给她说,喝了再写。
她觉得自己可以承担这工作,答应下来。
要不今天就去一趟三城巷?坐我车,到工地我再跟你介绍负责人。他舒了口气,觉得接下来应该不难。
车开在快要废弃的乡级公路上,没有繁忙的交通,能听到轮胎轻轻摩擦路面的声音。两边的水杉在车顶交汇,只留下一线蓝天。路和旁边的河流蜿蜒在一起,她的身体在副驾驶座上慢慢放松。车后座放着一只大笼子,她只能坐在他旁边。
我养一条拉布拉多,和之前的博美叫一个名字,LISA。今天刚买的新狗笼,大型犬长得太快了。雷允从后视镜里看她。
她的眉心明显跳动了一下,但是没有搭话。
他继续说,你不奇怪为什么两条狗叫一个名字?
如果人恋旧的话,这么做也没什么。她想起某个人,他也有一只叫这个名字的狗。
不过她不想让他误会,继续面无表情坐着。
他放蔡健雅的《呼吸》,自己也哼起来,听过这歌?
当年很流行。她的呼吸和歌里的节奏一样渐强, 她不知道他在试探什么,但隐约感觉危险,有种呼之欲出,却无从说起的无力,只想尽快结束两人的独处。
气氛在车里变得微妙。他不知道她想起了多少,但从她又扳直的背可以感受到她的不安。他有点可怜她,某一刻她甚至像坐在副驾驶上的一个娃娃,任他予取予求。
他开始岔开话题,聊一点工作,放她回正常的感觉。
终于到了工地。梁冰在车里几乎把记忆倒腾了一遍,她无法相信自己的猜测。阳光在油菜地里热烈地绽放,暖融的气息混合着花朵的青汁气息,让她终于可以放开呼吸。她故意落他几步,一直跟到石刻面前。
石刻在加固,灿黄的底色把石头的冷峻中和得刚好。南朝时期,这里一定不是田地。这片大地上一定有威严的仪仗摆开,某块地底沉重的棺椁被无数宝贝填满下葬。墓主人尊贵无上,全民恸哭,黄纸漫天飞在野地,经幡在猎猎风中飞舞。墓室门缓缓合上的时候,封土堆一定做得很漂亮,守陵人在附近住下,繁衍生息,尘土漫卷,被时间冲刷,人们遗忘了自己的本职,不再为皇权恪职。他们在时代的画卷里一批批走,一批批来,带着日新月异的变化,带着先进的科技,高压电线从不远处横跨,网络信号基站塔比当年的房屋都高。冷冰冰的电缆和钢铁向下俯视众生,人们营营役役,依旧围着某种崇拜生存。周遭的一切不过是羁绊他们的绳索。唯有这几块石头和这里无关,它们带着历史深邃的记忆,在现实里张牙舞爪,长啸沉吟。三四个建筑工人在搭围栏,他们走过去打招呼,雷允把负责人介绍给梁冰。
他们站在春风里,从来没有靠得这么近。在历史长河的距离里,再远都是咫尺。
他看向她,风拂乱了她的头发。他想把它们抚平,她连连往后退去。
你说它们有没有心?他问。
它们身上有时间的跳动。它们不是同一年里站在一起的,时间的起伏就像历史的呼吸。但是这样的想法她不会说出来,只是淡淡回一句,石头有心就是红楼梦了。
也许这些石头心里也有故事。他想追上她说话,她一直向来时的方向走去,他决定放过她。晚上帮我把小结润色好,明天给我。
知道了。下次不仅是三城巷,陵口那里我也去跑一趟,看看施工进度。我累了,走吧。她宁可回去在知乎回答陌生人的问题,去豆瓣找高分电影看,在泼辣里修图,宁可运营自己的公众号“冰兮微蓝”,哪怕很少更新。
五
第二天她去交小结的时候,雷允给她看了“蓝兮微暖”公众号的后台。
你凭什么监视我?梁冰这次用两手捏住镜腿向上推眼镜,有点用力过猛,镜片碰到了眼眶。她自己都几乎忘记的文字,被他贴出来,像是被人揭了老底。
知道你的笔名就可以搜索到,这又不是什么难事。他的手臂大角度支在桌上,撑着他的上半身,手指在办公桌上随意敲击,十指修长整洁。头探过桌子,朝她俯去,不像是施加压力,倒带着一种渴望的亲昵。
梁冰避开他逼得很近的气息,眉目里的惊慌闪烁不定,她甚至眼睛开始瞟门,准备着下一步怎么快速离开这里。
不好意思,吓着你了。我想说我们认识很久了。雷允没想吓着她,只是这几年工作下来,全身不由自主变得油腻,所以他用漱口水,清爽能提高别人的好感度,今天是不是忘用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梁冰啊了一下,表示听不懂,她搞不清楚雷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昨天车里她觉得他是一直在给暗示。
重新介绍一下自己,柏川俊一。你好,冰蓝兮儿。他重新站直,伸出手。他知道这句话的效果,对于一个比自己还年轻7岁的女孩,认知上会有十足的爆炸力。他甚至看到她眼底燃起的焰火,某个瞬间,奔迸炸裂,响彻心扉。
没有迎来她的手,他猜想她还在消化。这种奇异的经历多半人一生都体验不到,她需要时间。他的手晾在空气里,好像又晾在她心里。她不可能忘记的,事情才过去5年,她一定是记得的。可是她的反射弧未免太长了吧?再等就凉了。他主动去握梁冰的手,冰凉。和他想象里一样,白得像一截藕,嫩到能掐出水,柔若无骨,但是没想到冷到彻骨。
肌肤相触的一瞬间,梁冰像宕机重启完一样,她暂停的大脑终于从雷允话语里断点播放,她的青春好像一列疾驰的火车,轰然脱轨,冲出了记忆,她摇晃了一下,几乎失去平衡。尽管昨天她这样猜测,但这种狗血爱情片里才有的情节,她20岁之前的小说桥段,凭什么出现在现实里?
可能当时伤得太深了,用10年时间仍然没有治愈。那时候柏川俊一还不叫柏川俊一。蓝冰河,冰蓝兮儿,他们的网名有两个字重合。因为码字在论坛里认识,彼此在文字里描摹爱意,用情节去抚慰距离,持续在她整个青春期。有一天他叫她出去,说他人在曲阿。她不信,没有去见他,他发消息跟她说着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店铺,她还是不信,他打电话一直到手机关机,她都没出去。他在街头流落到深夜。然后在网上他消失了一年,再然后他送给她一本小说,为她而写,作为告别。她在书中的插图里看到,他真的站在曲阿的天禄面前拍了照,真的在他们虚构的情节里喝咖啡,真的在现实里苦等她。他改了网名,柏川俊一,他只看微博,不再码字。她反过来全网搜索他,到处给他留言,他不作回应。她的青春无疾而终。
现在要她相信已经共事小半年的上司是心底里那块没有长好的伤疤,她真的需要接受命运给她的兜头狗血。 现实里遇到的狗血事情还少吗?想起她不做老师的原因,想起家里奇怪的禁忌,也许狗血就是在现实里同命运抗争出来的幸福呢。如果当初她像别人一样明哲保身,就不会在文旅局,也不会就此遇到她第一个爱上的人。他们网恋没有奔现,就是她深信,超出现实做的决定从来不会实现。所以他来曲阿找她的时候,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她不曾有些许心软去见他。
雷允稍扶了一下她的肩,很知趣地收回手去。我知道很突然,五年没有联系。你知道的是五年前你没有出来见面。你不知道的是,五年前我是因为某个人考了这座城的公务员。
你怎么知道是我?她恍如隔世再回到现实。
你在工位上摸鱼做公众号,是我布置的工作不够多吗?他笑笑,意识到现在上下级关系,有点尴尬。
公众号里那么多你以前的文字,我以为自己疯了。雷允的话不假,他用一年时间为梁冰写了一本长篇,从那以后封笔了。小说里每一个字都是对他们感情的追求,意淫,也是终局。
梁冰还未从恍惚中醒来。眼前的男人,网络里的柏川俊一,分明不会重叠。但昨天的曼特宁咖啡,车里LISA的狗笼,蔡健雅的《呼吸》,每一个都像是他们之间独有的密码。从一个人身边离开,是会从他身体里带走一些信息素的。就像这杯曼特宁,那只叫LISA的狗,熟悉的旋律,交织在一起,像潮水一波一波,铺天盖地,兜头而来。她浑身卸掉了力气,没有办法抵御。
她不记得怎么接受了雷允的邀请,不记得怎么上了他的车直奔上海,不记得怎么看上了话剧《恋爱的犀牛》。
舞台上明明说,人是可以以二氧化碳为生的,只要他有爱情。
雷允轻轻附在梁冰耳边说,对不起,恐怕得走了。邻居听到Lisa在家狂吠,我怕出事。
雷允车开得很急,梁冰在旁安慰他,如果家里装一个监控,就不会总这么担心了。
雷允看了梁冰一眼。
当心!看路!梁冰制止他的眼神。
你,太好看了……
看路!
路上的灯晃眼,看你才醒神。雷允找到了当年写小说的感觉,文艺男,他曾经也是。他可以把自己穿得很绅士,他也可以落拓随性,让她沉溺,因为她喜欢这样的他。
Model3后视镜上升起了淡淡酡红,修长的脖颈起伏成一道完美的弧线。
拉布拉多对梁冰很友好,不明原因的吠叫更像是邻居谎报军情。
梁冰知道,她肯定会和他发生关系,无论作为终结或者是开始。
他们熟悉彼此,Sinéad O'Connor的《A Perfect Indian》,他们从前一起听的歌,他离开之后,她夜里一遍一遍单曲循环,听到泪和旋律凝结在一起,结成伤疤,但只要天亮,她都狠狠把痂揭掉,去迎面生活。
牛排和红酒,他们小说里喜欢描写的食物。曼特宁咖啡,他曾经向她推荐。离开他后她尝试喝,后来自己磨豆,自己手冲,已然上瘾。食物给人的慰藉是熨帖的,叫人心服口服。
男士香水的香氛,是她喜欢的TERRE D’HERMES,木质清新。工作时她没有觉察他喷过。他说他一直企图用气味寻找回她。
以前他说过,要带她去远离尘世的地方,丢掉手机,关闭网络,住在海边的木屋里。
现在智能窗帘隔绝了外面的灯火,新风系统和中央空调让温度刚刚好。
他们的身形在长绒棉床品上完美契合。智能灯随着梁冰的呼吸明灭,飘忽不定。在潮汐汹涌来袭的时候,梁冰觉得有一双手,撕开了某个隐秘的地方,那里汩汩流出的汁液,炙热滚烫地把她送到快感的巅峰。
相处得太过顺利,梁冰隐隐有一丝沉溺。她会不习惯嗅不到大地男香气味,会不习惯一个人胡乱吃中餐,会不习惯不被人宠着,让她几乎不沾阳春水。到文旅局工作一年,她和雷允结婚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六
齐梁工程的推进和梁冰的婚姻生活一样平顺。
梁冰写着各种宣传文案,给对接的单位。再去曲阿多处散落石刻的地点对接工作。她现在就要去快建好的齐梁遗址公园,考古队就要到了,她得去催促绿化工程施工。
大雷刚给她换上了双摄行车记录仪,画面中夕阳斜照,光线柔和。豆瓣摄影大神萧骏辰总说,傍晚的光线很适合拍照。结婚周年雷允送了新手机,她决定带去试试。
公园绿化工地没有人,文旅局下辖的执法支队也不见踪影,门卫说局里下午就电话来叫早点下班,但有的时候却让工作到很晚。
她举着华为的MATE40 PRO,逆光。摄影主体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麒麟石刻,身形古朴圆润,体态神俊,每道刻痕的沟壑里都是千年历史。剪影被定格,和月影一样厚重神秘。
被盯的感觉冷不丁又冒出来。好像在脑后,又好像无处不在。她飞快回头,夕阳之下,荒草丛生,空无一人。
这种紧张感在白天也有。办公的笔记本,摄像头已经被她用塑封条贴了起来。新手机盒子上的塑封条,蓝色带防伪激光标志,大小刚好覆盖住摄像头。贴好后,她又觉得自己神经过敏。
风在石刻的缝隙里穿梭,像人在远处呼喊,隐隐约约,似有若无,办公室电脑开着机,也不觉得有声,但是骤然停电,环境也会一下失声。梁冰竖起耳朵,没错,极低分贝的轰鸣。前几天她和大雷一起来这儿,也这个点,工地也没人。两人说说笑笑,甚至他还在野地里吻她,LISTERINE漱口水味道辛辣,“冰蓝香氛”令她迷醉,他强大的气场攫住她,她逃不脱。
当时她还笑骂他暴露狂,没想到他急了,想要她。他们窸窸窣窣在公园的一处凉亭里做爱,她也真的是兴奋到飞起。
如今想来,当时凉亭里像有某种磁场,令她微感窒息。周围总像有人躲着,在暗中观察她。难道就是有人喜欢这种奇异的感觉,才有了偷窥癖和暴露狂吗?
不会突然跌进某个平行宇宙,穿越了吧?
她经常翻史书,他不止一次调侃她在写穿越大剧。
我写文案哪,你只知道梁武帝萧衍,只看过《琅琊榜》,听过江左,其他的兰陵萧氏,四大侨望,王谢袁萧,不都要研究嘛?你这个管理人才,就靠边啦。她会跟他撒娇,以此来摆脱他的粘腻。
通常他是说不过她的,也或者他甘愿让着她,谁知道呢。大雷给她的爱,让她几乎享受电影中的女主待遇。
婚后第一天上班,他们一人一辆车到单位,刚到工位上,就看到一大束玫瑰,惹得同事一阵起哄。
在单位,她若在工位长时间坐着,大雷就会亲自手冲一杯曼特宁给她送去。柔滑香甜,甘美浓郁。他会和她说几句再回办公室。 尽管大家背后不齿,明面上也不敢说什么,一个是小领导,一个是大领导的女儿。
到家里,梁冰也会翻阅史料。整墙通顶的书柜,胡桃木色,一节柜是大雷的管理类书籍和大部头的世界名著,右边的四门都装着她的杂书,天文地理,人文社科,从闺房搬来这里,带着她过往的气息。如果她因为翻书耽误了休闲,他都会从后面抱住她,跟她耳鬓厮磨,直到她再也无心工作,把自己全身心交给他。
不知道怎么了,大雷带给她的新鲜感总是让她觉得不真实。 结婚纪念日这种大日子,他可以包下一个厅,请人在餐厅演奏,当众吻她的时候,送她一部手机。生日去吃法餐,他冷不丁送她一条tiffany,给她带上,亲吻她。买上一身改良的汉服,两人周末携手去吃日料,也蛮应景的。每一次的仪式感都让她惊异甚至怀疑现实,大雷爱她到这样的程度吗?是自己在梦里没有醒过?
她的外壳被他一点一点啄破,他用阳光一样的爱笼罩她,她就快变得不像自己了。但是谁会拒绝这样美好的感觉呢?她躺在他怀里的时候也曾经说过,他的爱是她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但是他用唇覆上她的眼睛,他说,梁冰,你是我生命所依之重。她就又像是在水里,晕晕乎乎,不知方向了。
现在梁冰独自一人,天已经擦黑,路灯距离她还有七八十米,她并不着急摆脱身处的黑暗。刚刚拍好照,得先去豆瓣打个卡。点开相册,挑一张最满意的,用“泼辣修图”打开。
这个APP也是最近听了豆瓣大神萧骏辰的推荐。装上后,简直打开了摄影小白的新天地。拉动红蓝曲线,能调出滤镜般效果,自古红蓝出CP。这些鬼话都是萧骏辰在豆瓣小组里说的。
她匆匆用单图发了豆瓣动态,天色更暗了,不知道盯着她的眼睛松开了没有,梁冰只要越警觉,就有股磁场越灼热。她打了个寒颤,赶紧向灯光跑去。
这片是公园的下沉地带,周边都是施工没来得及运走的土堆。土质松散,她往上爬的时候,脚陷进土里,重心不稳,一下跌在土里。爬起来的时候,手撑在一截亚克力材质的管子上,硌得生疼。
管子两指粗细,两头埋在土里,深灰色,却略透明,像极深的茶色玻璃,昏暗中看不出里面是否有东西。
哪个小孩藏的宝贝?梁冰小时候也藏过宝,把七彩的玻璃弹珠塞进石头缝隙里——那些都是与人打架得来的战利品。
她决定不去动它。
穿过弄堂,进院门,再走一进院子,推开家门,梁冰习惯向堂屋的五斗柜上看一眼,那里摆着母亲的遗像,眼神忧郁,平静,深邃,看着她。和被盯的感觉不同,母亲的目光像抽干了骨肉皮相的幽灵,在她记忆深处挣扎。
厨房传来梁辰切菜的声音。每个周五晚上,雷允都需要加班,几乎整夜。那一天梁冰就回娘家。梁辰会炒几个菜和她一起吃晚饭。
她瘫在沙发上刷豆瓣。看到一张新动态:一座天禄石刻近景,和她拍的麒麟一般大小,角度却不一样,画面色调也比自己的温暖些。因为顺光,纹理清晰,显出古朴苍劲的线条。她在心里已经想象出萧骏辰拍照的场景:背影高挑,端一架单反,十指修长,左手调光圈,右手食指不停地摁快门。大概摄影大神都这样吧。
梁辰炒好菜,梁冰却睡着了。他给她搭上毯子,然后一个人默默吃饭。家里没有声音,他一直说要买个电视,每次梁冰都拒绝。她的童年不被允许看电视,结果大了,也习惯不看电视了。
不行,得有一台电视,这样他们能坐下,一起看一会儿,一小会儿也好。梁辰决定在网上订一台电视。
梁冰的手机在半夜震动起来。她一下子惊醒。半亮的屏幕里跳出一条通知:萧骏辰点评了你的豆瓣。
颜色深沉,冷色调,冷到浸透皮肉,入骨。你是与这个世界隔绝了吗?(评论来自萧骏辰)
她重新审视傍晚拍的麒麟,逆光,大部分剪影,在头部仍有清晰石刻纹路呈现,每一刀都是历史的深壑,每一个豁口都张扬着祖先的审美,冷峻、庄严、肃穆。画面偏蓝灰,光显得肃清,大概不那么讨喜。
梁冰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座城从沙堆底下升起,蓝灰色调,超自然的鬼斧神工,里面有她和母亲。幼年的梁冰在滑滑梯,穿着母亲钩的孔雀裙,却被一双手重重推搡到落地。
她浑身湿冷,从梦里把魂魄捞起来。刚刚梦到的那座城,城门上写着“齐梁”,雄浑凝重的大楷。城门上镇着两座石兽:左天禄,右麒麟。她想最近神经绷得太紧了。
夜里起来倒水,她看到梁辰屋里有亮光。他一定又拿出母亲的照片端详了。那种思念几乎可以透过砖墙,从里面牢牢抓住她,逼得她透不过气来。
很难再次入睡。每当这时,她就在堂屋乱转。倒水、整理,再乱翻、揪头发、发呆。然后她用手机阅读,看电影,写作。紧张不安和冷静淡漠一直在体内交战。
傍晚齐梁公园摔的那一下,让梁冰的脚肿了起来。
梁辰用冰袋捂着女儿的脚踝。细嫩白皙的皮肤,像她的母亲。
周一晚上回来一趟,我订了台电视,大概那天下午4点到货,你来开下门。这两天我不回来住,你可以多在这里待几天,看看电视好不好用。
梁冰答应了,他还嗫嚅着,明晚脚就不能冰敷了,要用热毛巾捂着,多换几次,敷久一点才可以好得快。周一记得早点回来。
很久没听他说这么多,她不耐烦起来,哎呀,知道了。
她只知道梁辰最近忙着去市里汇报申遗工作,每天早出晚归,很少在局里。这下连家也顾不上了,她又为自己的粗暴内疚起来。
七
周六,考古队到位了,她想随他们去陵区看看。雷允脱不开身,叫齐峰陪她去。
齐峰迷上了一款手游,周六事少,他打算再玩上一会儿,谁知雷头就给他个陪他老婆的差事。
哎呀,姐姐,你行行好,梁局今天不在,考古队都发不出去,今天别去陵区行不?
梁冰只摇摇头,没说话,挎上包准备走。
齐峰拿着云台,不得不跟上。一边走,齐峰一边举着手机叨叨不停。他正在直播。
进入陵区,一对天禄石兽仰首而立,几米开外一对青石门柱矗立两旁,石柱顶上有石华盖,雕刻着莲花花瓣纹,华盖下镶嵌一方石,上刻“太祖文皇帝之神道”八字。石柱西侧一对赑屃相向伏地而卧,所驼的石碑早已不知去向,散失在历史里。
萧梁地宫还没有发掘,梁冰在修了一半的路旁边,拿一根齐峰折来的芦苇棒子,猫腰在土堆里乱翻。总有被人偷窥的感觉,引得她想找找究竟哪里不对劲。
齐峰表示要帮她,问她找什么,她觉得说出来别人肯定觉得她神经过敏,就托了下眼镜,摇摇头。
那你一定有心事。看得出来,你有点紧张。说出来,我帮你分析分析。
梁冰被这个活泼的大男孩打败了。像磨人的妖精,纠缠不休。
话唠,你真是个话唠。隐私你也打算直播出去吗?眼前这个人畜无害的妖精像个小弟弟。
他一本正经对着镜头挥手与粉丝告别,关闭了直播。
怎么,有隐私啊?他凑上来。
这张脸年轻俊美,听说玩摇滚乐、做直播,导演过几部不红的小电影,很受女孩的追捧,还有一票粉丝团,俨然一个流量明星。在单位却被人诟病,时常被排挤。梁冰想,如果他到大城市去,境遇一定不会这么惨。
这么努力的孩子,她决定相信他,就说,说不出的感觉,只是觉得人到这里就有点心神不宁,像是什么在偷窥我。
那你找摄像头啊!不早说!齐峰拍拍梁冰的肩,你看啊,路还没修完,电缆还没有放下去,这路面上是没有可能装摄像头的。但是下面的乱草丛中,说不定还真有用电池的!
你也感觉到不对劲了?眼镜掉到了鼻梁中部,她忘记去托。
没有啊。你找,我帮你分析分析嘛!省得你没底,我给你点信息支撑!齐峰说话明显孩子气。
一条路找完了,梁冰什么也没找到。
姐,别把我当小孩,我在豆瓣上可是被称为大神的。我还做一个关于摄影的公众号。你们议论的小网红,不过是我的副业。
梁冰说,你不应该刷微博、抖音、小红书嘛。还有空玩豆瓣?她想到豆瓣好友萧骏辰,当初就因为同城推荐,才互相关注的。不过她从不参加线下活动,所以没见过。
别看我微博粉丝一众,豆瓣里可没几个好友。
那天狗血再次找到了梁冰,身边共事的齐峰就是萧骏辰,网络上封神的大师,现实里却是个活泼的仔。从网络到现实,她经历了柏川俊一到雷允的网恋奔现,所以面对齐峰,几乎一笑了之。
齐峰却觉得这种奇异的经历,像是上天安排的缘分。那天他有点魂不守舍,总是去点开豆瓣,偷偷看他们的互动,想到那么多个夜晚,他们讨论某张照片,评论某部电影,在共同的豆瓣小组,在相同的时间干相同的事,网络让他们变得同步而隐秘。那天晚上,齐峰失眠了。他睡不着,爬起来拿手机准备给梁冰打电话,哪怕唠唠,也比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好。想到梁冰和雷头睡在一张床上,他自嘲地在黑暗里笑笑,出生晚了几年,没赶上网恋的好时机,只能放弃,继续拿手机细细咀嚼过往。网络是好东西,人脑会淡忘的记忆,网络上都有痕迹。一张图,一段文字,重新拿起来读,会把记忆勾起来,当时那个点,与之相关的所有通道一下子就会豁然开朗,重回当时的感觉令人兴奋。他翻看梁冰拍的旧照,从来没觉得如此有味道。她是自己摸索出来的审美感觉,显得粗粝而奔放,却又亟需专业的指点,比如他自己,可以交给她系统的摄影知识。他一下子又变得渴望和她交流,然后被现实击碎,再次平息。就在这种心情起伏中,他熬了一宿。
天已经蒙蒙亮,他打开自己的直播,想着今天就把昨晚要对梁冰的修图指导做一次直播。他煞有介事地给某个修图APP做广告,其实他根本收不到广告费,但是它好用,值得分享给更多人,比如像梁冰这样有一点天赋的人。
公屏上陆陆续续有问好的字幕。
大神,这么早还是这么晚啊?
小辰辰出来啦,今天直播没劲。
太专业,听不懂,来点刺激的。
像网上那个全程直播,什么都没落下。
你都看到了什么啊?哈哈哈……
她叫梁冰。
随即有很多人附和。
齐峰得意起来,说和梁冰是同事,粉丝一致要求他去单位做直播,要看看梁冰的工作环境。他想工作场地应该不涉及隐私吧,应粉丝热烈要求,没辙,他转去了局里,讨得一批粉丝的礼物奖赏。
这天周日,单位休息,办公室环境也好,他介绍了一下梁冰的工位,又说了一些平时的工作,粉丝很满足。做完直播,齐峰干脆在这里把游戏打到昏天黑地。准备回家的时候,看见走廊尽头的房间隐隐透出幽幽蓝光。
齐峰走进去,发现光从抽屉的缝隙里漏出来,只是那个抽屉锁死了,需要指纹打开。
齐峰想跟梁冰开个玩笑,发微信让她带上雷允的指纹到办公室寻宝。
雷允却真的来了。
雷头,梁冰姐呢?
她忙,谢谢你,我忘记关电脑了。里面的申遗材料有加密信息,你知道的,权限级别达到才可以看。
齐峰不好意思地退出去,雷允松了口气。
齐峰一边开车一边觉得不可思议。梁冰怎么可能开直播呢?她敏感细腻,不外露,不像是会直播自己生活的样子啊。他决定周一去局里问问,也许还可以交换点直播经验。
周一的梁冰气色不太好。她又做了整晚的梦,关于母亲,关于齐梁这个虚幻的城池,她回到童年。她有祖父母,平时不能见到,某些烧香拜佛的日子才会现身。他们在家里摆上些碗筷菜肉,端上香炉,烧些元宝,口中念念有词,请求诸神保佑,却弄得他们自己跟菩萨似的,端端坐着沉默,不吃饭。梁冰很小就知道,这是在纪念母亲,问妈妈在哪里,家里人却不多说。
梁冰耳畔又沙沙作响,类似细沙崩塌,一座城,声音来自一座城,它从沙堆里升起,城内规划严整,四通八达,八街九陌,高楼林立,极简的曲线构造,通体玻璃幕墙,散发霓虹的光芒。一片孔雀蓝的光从穹顶铺泻,把城笼罩在超自然的鬼斧神工中。
那是一条裙的颜色。母亲用钩针钩得辛苦,穿在清浅身上。女孩笑起来很好看。她把孔雀蓝笑得更澄澈清亮。清浅手抓着绳梯,手心渍出汗水。绳梯已经被磨得光滑。无数次被小朋友握在掌中。浸满稚嫩而冲动的汗水。
“轻浅,往下滑。”有一双大手在绳梯下面等着。
她不敢。只是笑。针织裙摆在半空悬着,让人紧张。
她放弃下滑动作。从口袋里掏出一片黑色镜子,墨黑如漆。放在眼睛前面,挡住长睫毛。仰望。正天有一轮月亮,如此温暖。
然后周围全部黑下,她看不清自己在哪里。她记得,她在幼儿园里上学。上节课老师教跳舞,然后问她要一条同样的裙子。
“轻浅,你的裙子谁钩的?”
“我妈妈。”
“真漂亮。能让你妈妈钩一条一样的给我吗?我也有一个女儿。和你一样高矮,一样胖瘦。”
“好。”
她不记得是否告诉母亲。
可是母亲在哪里?她被一双手重重推搡。她和她的裙子一起落地。血涌了上来,绿裙子变得殷红。然后她不知道母亲去了哪里。
梦中惊醒后,她发现自己把内裤弄脏了,经血渗透进床单,她连夜把床品换掉浸泡起来。雷允不在她身边。她从来没有觉得他晚上有起夜的习惯,就出房间找,他在书房,电脑里幽蓝的荧光,像是刚才梦里的颜色,把他罩在阴影里,一时间她看不清他的脸。
大雷,她叫他。
他显然没有料到她会在身后,转头的同时一激灵。他快速站起来,把她拥进怀里,仿佛被吓的人是她,搂着她的肩膀陪她回房间。
我的头很痛。她说。
没有休息好,快接着睡吧,离天亮还早。
你在书房干什么?
没什么,男人的小情趣,你懂的。
我来月经了,你自己玩吧。我的头真的很痛,做噩梦了。
大雷哄着她,大手轻轻抚摸她的背,一直到她再昏沉睡去。
怎么会醒?大雷看了一眼睡前给她的牛奶,原来没有喝完,剩下的一半在杯子里,那里面似乎掀起了滔天巨浪。
八
齐峰显得有点八卦,从桌子对面探身到梁冰面前,问梁冰开直播的事,被梁冰否认,他得出的结论是大概同名同姓吧。
工作中的梁冰格外投入。敲击键盘的声音节奏稳健,证明输出顺畅。齐峰偷偷感觉着她,他不敢对有夫之妇做什么非分之想,但是因为奇妙的联系,让他心里总是痒痒的。
邱璃安排他们出去对接一幅露天舞台背景,准备在齐梁遗址公园落成时户外庆祝时用。
梁冰开车,齐峰坐在副驾驶。他觉得能和她独处也蛮幸福的。
梁冰姐,当老师不好吗?怎么不做了?是因为梁局的关系,还是因为雷头?
小孩子,别打听。
你的照片和文字里很多时候不太开心。是不是雷头都是装出来的?
你怀疑他家暴我?哈哈,小子,你是不是看电视留下童年阴影了?生活中的倒霉事也不能总轮到我。
证明你倒过霉?
你没有过吗?你活到这么大,全都一帆风顺?
我猜猜,你被家长举报,所以不当老师了。
就你懂,家庭教育促进法都颁布了,别想着家长和老师就一定对立。
老师和学生很多时候会对立。
那是你一厢情愿,我当老师可是很爱学生的。
那你是因为学生让你伤心了,所以不当老师了。
别瞎猜。她不搭理他了,人的防御机制打开,别人也是可以感觉到的。
比如齐峰现在知道,她不当老师,不是因为家长,是因为学生。
梁冰开着车,却想起那个让她不想当老师的学生,那个拉回来又跑出去的女生。
13岁的轻浅,外地人,面容姣好,身材挺拔,已经发育得不错。她因为学籍问题留了一级,比同班同学都大。她喜欢看这个女孩整队的样子,马尾一甩,响亮地喊一声,立正,队伍立刻安静了。如果哪里不整齐,她会喊对方名字,向左一点,干脆利索,毫不拖泥带水。她成绩优秀,一直能稳定在班级中上游。
忽然有一天,她的作业没写,她把她叫到办公室问情况。
昨天我爸找来了,又和我妈打了一架,我要拉,没法写。
单亲家庭,母亲因为家暴与父亲离婚,带着清浅来曲阿打工,昨晚一定又被他找到了。你为什么不报警?
哪里的民警都劝合不劝分哪。
那你偷偷拍一些你爸打你妈的视频,保存好。
我会被他打死的,他砸起东西来,根本不是人。
那是第一次改变,之后她的课她总是昏昏欲睡,她喊她起来回答问题,一问三不知,你昨晚没睡觉啊?她声音不禁高起来。
是啊,睡了三个多小时。她当众回答,语调冷静。
课后她又把她叫进办公室,为什么睡这么少?
她告诉她在网上认识了比她大一届的欣姐,已经不上学了,节假日跟着欣姐去了几趟酒吧。
她就此坠入深渊,从上课睡觉到逃课,再到拿妈妈的手机在家长群里跟她请假,直到最后长达一周不来上学,那天她进校来拿掉在教室的一个包,被梁冰拦下。
轻浅跟她说用假身份证的时候甚至是一种见过世面的得意,在酒吧气氛组里,带头在夜场蹦迪,每天日结200,给人推销酒,还有小费赚,有男人买东西给她,她学会用身体交换。被称作援交的活动,梁冰没想到会发生在自己班里的学生身上。才一丁点大的女孩,怎么能放下自尊去做这些?
她们坐在一间僻静的教室里谈话。
你还小,现在不读书,今后错过的不仅仅是知识,还有更多于现在的精彩啊。
轻浅抿着嘴,一脸无所谓,也不接话。
你先回来,这事班里不会有其他人知道。她想拉她的手,被躲开了。
我无所谓啊,她们知道了当中也会有人跟我走的,最好别知道。清浅扎起的马尾前边各垂下一绺头发,挡住她的脸,那张脸苹果肌饱满,她用手绕着一边的头发一边说。
你怎么知道别人羡慕你呢?
看我衣服、包包、鞋子的时候,羡慕不都在她们脸上嘛。清浅在把那绺头发放进嘴里。
你觉得这样挺好?
我一晚上可以赚600,你呢?别劝我了,我都怀疑你是因为嫉妒我才要阻止我的了。头发被濡湿,又被她捋开去,动作很快,很硬,不屑写在她脸上。
他们对你好吗?就买点东西给你,给你点钱。
这不比我妈强多了?想买还不给呢。她几乎哼出声来,中二病,对现实的不妥协,只是在老师面前还有收敛。
那你不觉得自己做了不对的事情?
这世界男欢女爱,来去自由,谁又有对错?我也13岁了,在古代就可以嫁人啦。
那你不活在古代咯。梁冰惊诧于男欢女爱这个词在她嘴里蹦出来如此轻易,成人都不敢面对的字眼,孩子怎么会如此理直气壮?
现代人不是更开放嘛。老师,你别劝了,读书这么苦,一天十多个小时,上不出来不还是去厂里打工?不如早点挣钱咯。我能养活自己的。她胸前抱臂,几乎对老师苦口婆心。
……
老师,我劝你也不要告诉我妈,她宁可在家里把我打死,也不会在外面承认的。
梁冰还是去了派出所,民警表示很难有完整的证据链去抓强奸犯,只是了解了情况,通知了监护人,监护人表示不报警处理,清浅妈妈只想着事情不要闹大,哀求她不报警,看她噙满泪水的眼睛,几乎要往下跪的身姿,她想,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鲁迅先生说得太对了。
同是单亲家庭,梁辰一个人也能把她保护得很好,整个青春期,她除了在网络上有点放肆,还从来没有遇到过生活困境。吃饱穿暖后,她也能领到属于她的零花钱,买自己喜欢的本子,用来写字。甚至在读师范的时候,梁辰给她买了一台电脑,当时大家还习惯去网吧聊天,她已经在家深夜泡论坛了。清浅的事让她对社会底层有了新的认知,她找了很多相关的书籍来读,去网上浏览各种反映民生疾苦的帖子,她越看越觉得自己改变不了现状,她甚至改变不了这个13岁的孩子。
之后轻浅妈妈来校气势汹汹劈口就一句,你乱讲我女儿坏话,我要跟你拼命。和在派出所哀求她不要报警的是同一个人吗?那女人撸起袖子,半弯着腰,用手指指着她,似乎她当众颠倒一下黑白,别人就信了她的鬼话,她看到一个母亲身上可笑的勇气,也想起童年时候对自己指指戳戳的邻居妇女。
一天门卫打电话叫她去拿快递,她不记得自己近段时间有网购,拿到一个盒子,很轻,拆开包裹的黑色袋子,里面有个白色鞋纸子,打开盖子,还有一层薄薄的纸盖着,她掀开纸,鸟的眼睛正和她对上,她哇地大叫,毫无准备。那是一只死去的眼睛,混沌不通透,浅色鸟喙上隐约沾有血迹,失去光泽的黑色羽毛在白纸的衬托下格外扎眼。鸟爪弯曲狰狞,死状恐怖。接着她又收到过死老鼠,死猫,无不在警告她不要多管闲事。
同事看她的目光变得异样起来,她在每个人的独眼巨瞳里孤独无依,目光像洪水灭顶,她沉在冰冷水底挣扎,想要往有光的地方游,周围却漆黑一片。
那段时间她更思念她的母亲了,为什么有的母亲能陪伴在孩子身边,却不为孩子引路,而有些母亲只能在孩子的梦里相互依偎?
她不快乐,怀疑自己的价值,没有办法睡觉,因为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母亲、轻浅、自己,死鸟、死老鼠,死猫,混杂在一起,她又被独眼巨瞳慑住了,里面伸出的那只手,死死扼住她的喉咙,她喘不上气,挣扎不脱。梦里交错的痛苦,把她折磨到像一棵被风吹倒的柳树,枝叶四散,倒在水中,却又沉不下去,漂浮着的灵魂在浊水里泡着,她嫌弃自己,一直一直在水龙头下冲自己的身体,有的时候用冷水,冷得直打寒战,有的时候水过烫,身体被灼得通红。她失神的时候感觉不到,等她清醒过来,只会更觉痛苦,来自于身体与心灵的双重疼痛。
她患了中度抑郁症,梁辰不得不把她调到文旅局,这样能时时看着她。医生却告知他,不要让她处在被监视的感觉里,所以梁辰小心地和女儿保持距离。
这些事雷允不知道,因为这一年,她从他的爱里渐渐复苏过来,不再吃药。
可是为什么这阵子梦魇加重了呢?变得更频繁。
齐梁遗址公园的落成典礼,需要以公园中的风景作为背景,外包广告公司的头是邱璃的表弟。他用电脑搜索图片,关键词是“齐梁遗址公园”,一下子铺天盖地,出来好多。咦?这地还没落成就火啦?
但是梁冰和齐峰的眼神共同落在了其中几张照片上面。遗址公园的景没错,里面赫然站立的怎么会是梁冰? 穿着古风的改良汉服,梁冰记得那次雷允带着自己吃完日料,就往公园去了一趟。可是她并不曾拍照啊。
梁冰姐,你穿这身真好看!齐峰倒是真心夸奖,听得梁冰心惊肉跳,她隐隐预感到不对劲。
下一页的第一张图片就让梁冰脑袋轰的一下炸开了,同时脑中嗡了一声的是齐峰。
凉亭,是凉亭!自己半裸着跟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做爱的画面,怎么可能?这张照片什么时候拍的?
啪,齐峰把电脑关掉,拉着梁冰就走。今天不谈了,改天。
不知道哪里来的保护欲,他只想把她从震惊中带走。拉住的那只手失去了温度,他用力地握住。
她却用力抽出手,一个人往车里跑。梁冰满眼屈辱,惊惧,怀疑,裹成了豆大的泪珠,啪啪直落。齐峰跟上车,他怕她出事,决定跟进她,让她能从情绪中走出来的时候,再说。
她一路开,一路想去哪里。她竟一下子不敢回家,也不能去局里,她把车开到梁辰那里。
她扑到自己床上就蒙住头痛哭。独眼巨瞳闪着精光,邪恶地瞄着她,里面伸出竟是她自己裸露的大腿,目光肆无忌惮地舔,她被舔得皮开肉绽,里面不是骨头,不是筋脉,是粉红色的欲望,她感觉到自己的堕落,她想起轻浅,她和她本质没有什么不同。
她被齐峰盖被子的动静惊醒。
你走吧,我要一个人静静。
你需要人陪着,在没搞清楚状况之前,我会在这里。
随便你吧。能不能给我倒杯水?她在他面前吞下一粒帕罗西汀,然后安静地睡了。
傍晚,有人敲门,送来一台电视并安装好。齐峰没有等到梁局回来。他找了一包方便面,吃完还是守在她床边。
然后雷允来了。径直走到他面前,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她睡前跟我说暂时不想见你。
雷允一拳砸在齐峰脸上,你想跟她独处是不是?你不配!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挨了一拳的齐峰心里攒着的所有混杂情绪都被释放了,反而感觉人冷静下来,他把雷允往外拖,说别吵醒她,让她睡。
到堂屋里,雷允点上一支烟,他平时不抽,这时候点上一支,猛地吸了一口。烟火明灭的瞬间,他把眼底的气急藏到刚好。
你喜欢她?堂屋里空气的温度骤降,那不是正常的语气,不像一个丈夫知道别人爱慕妻子时应当有的嫉妒,却像是戏谑,表达的意思是,我早知道你会喜欢她的。那种欺身而来的掌控,让齐峰不寒而栗。
我没有想过。齐峰下意识逃避,站到了光线的阴影里。
雷允笑笑,喜欢她不可耻。
他是想安慰他吗?他对妻子什么态度?语气令人怀疑。照片的事你知道?怎么回事?他最关心的还是刚才那一张照,一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刚才独自冷静的时候他猜测过,也许她是被P上去的,也许她遭人报复,也许她借了套路贷。他急于知道真相,因为她在他脑海里如此美好。
让她睡,她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你跟我去办公室一趟。
他跟他去了,他就想知道真相,他相信雷允知道这事。
九
你记得问我她开直播的事?雷允开门见山,今天的突发状况他始料未及,梁冰不可能再按他的计划和他一起走下去,下面需要齐峰去安抚她,所以他不打算隐瞒。
齐峰想起是昨天,她真的开了直播?
暗网上,她比你红多了。雷允贴着齐峰的身前到自己办公桌前坐下,几乎把齐峰逼退了一步。他现在不是和齐峰交底,只能是靠博弈把他从心理上先控制住。
他把姆指印在抽屉锁上,拉开抽屉,拨开几本本子,底下有一块滑动板,拉开,两眼虹膜扫描,抽屉底板上升起一块液晶屏。
他用掌纹开启了电脑。给你看段视频,那声音能让空气结冰,是他进攻的第一步。
屏幕里赫然有梁冰的身影,全景,她在开放式厨房里切橙子。忽然,镜头切成正面近景,又切成了俯拍大特写:十指白皙,晶莹的肉粉色指甲剥开橙皮,露出饱满的果肉,背部特写,果肉被丢进料理机,瞬间,正侧大特写,梁冰吮吸手指上的橙汁。色彩饱和度高,细节清晰,甚至有性感的意味。导演过电影的齐峰满眼的不可思议,这套直播摄像头居然智能到可以审美化地捕捉拍摄!
你,你家里都是摄像头?齐峰使劲咽了口唾沫,喉头由于紧张,差点被自己呛了。一个人的生活被这么赤裸裸地搬到网上,供人娱乐,无论如何都不合常理。
他又点上一根烟,齐峰的心乱了,现在他可以去拨动它,让他彻底失守。AI摄像,和杜陌商量下来,把所有资金都砸在这套设备里了。怎么样?这个放到齐梁项目上,是不是会大火?他故意停顿着慢慢说话,他好像在等着解剖对面这个人的心,连他自己都觉得残忍,豆瓣摄影大神,萧骏辰,你可以帮我调教下参数吗?蓝光下雷允的笑容解构了正常的面孔。一缕细细的烟雾向上升腾,雷允向它吹了一口气。
你,你怎么知道?齐峰一下子想起梁冰跟他说有人盯着的事,也就是说,和梁冰在一起,也有可能被摄像头捕捉到,他惊惧,眼前的雷允掌握了他多少隐私,他像是被绑着手脚,等着看他如何对自己下刀。
我让你陪着梁冰去公园的,让你们组CP。那天,网上铺天盖地想看你们的进展。你令人失望了。齐梁遗址公园里, AI摄像头土堆里有,树上有,凉亭里有。还有她的笔记本,手机,行车记录仪。他在脑中想象对齐峰心理的进攻,每说一个真相,他就寸进一步,刀锋递过去,寒光闪现。
你安排我?你凭什么安排我!齐峰怒了,捏得很紧的拳头就要挥上对手的脸。可是他的心早就被对手缚住,这更像是徒劳的挣扎。
别急,年轻人,先想想后果再行动。雷允用语言给他绑上更多枷锁。
你威胁我?齐峰几乎切齿,他怕威胁?他大学出来行得端坐得正,奉公守法,怕什么?
呃,在办公室里衣冠楚楚,回家之后和我老婆搞暧昧,你真觉得自己无懈可击啊?还有,还有,手放下,听我讲完,男人的小性趣你也有,下次不要一边下载一边撸,开着和我老婆的私信窗口,数据通行无阻啊。雷允知道自己会赢,他有把握把刀扎进对手的心脏,是切是片还是割,自己说了算。
齐峰把拳头一下砸在桌上的电脑上。他情绪失控了,他用憋得通红的双眼瞪着雷允,无耻之徒!
人的欲望都是被科技突破的,只不过梁冰和你是被动的而已,直播间里搞色情的少吗?因为涨粉快啊。你说你直播不能满足你的小虚荣?因为现实里你是个小透明啊。雷允现在要他认同自己,所以他像在给他缝合伤口,甚至用点止疼药,让他还有力气听下去。
齐峰垂下了头,他似乎说到了他的心里,他从小到大长相秀气柔弱,现实里就是默默无闻,大学里跟喜欢的女生表白,人家觉得他弱不禁风。网络里他靠直播能获得一众女粉丝,他甚至偷偷想过,当年的那个女生如果关注到他,会不会后悔没有认清他的才华?在网络上,他可以恣意挥洒他的才能,变成他自己期待的模样。玩音乐他可以,摄影他可以,拍小电影他也可以,他默默地勤学苦练,不都是为了那个人设更完美嘛,他觉得自己做到了,就开直播展示,粉丝在弹幕里写下对他的崇拜,那种满足感,谁说不是渴望被欣赏的小虚荣呢。他眼睛里的红褪去了,冷静下来。
这项目梁局怎么可能会批?冷静的人问问题,总是一针见血。
雷允原本不想说出来,但是对手发了暗器,他不小心被刺到,不见招拆招会让战局颓势。梁局?你可能不知道他的故事。他自顾不暇,刚被请进局子里。听说,梁冰妈妈产后抑郁,后来疯了,有一天居然想把襁褓里的梁冰掐死,好在梁辰阻止了。之后她吊死在家里的横梁上,听说死的那天穿着艳红的裙子。不过有人传说,尸检的时候,发现了过量的帕罗西汀,这药是治疗抑郁症的,大量服用会昏睡,当年说不清是自己吊死还是睡过去后被人放上去,事隔多年,警察找到他,恐怕他脱不了干系。梁冰可怜呐。他说到梁冰的时候,心里也是真的疼,一个这样家庭的孩子,在网络上找他倾诉,虽然小说虚构,但同样写作的他不可能不知道,小说里面她的影子有多灰暗。
齐峰想起刚才梁冰也服用了一粒帕罗西汀,她也得了抑郁症?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他越发怜悯起她来,转而这种情绪再次变为愤怒。 梁冰怎么会嫁给你这个变态!齐峰把指节捏得煞白,胸腔剧烈起伏着,他内里有一团火在升腾,终于勇敢地从喉咙里叫出来。这是他主动进攻的第一招,剑气凌厉,风从雷允面庞划过,好险。
变态吗?你不也是做直播的吗?雷允怎么允许他占上风?他转过脸,手指拂在齐峰怔怔的脸上,又开始用杀招,想象一下,无数人看她的生活,包括穿衣、洗漱、打扮、做饭,甚至洗澡、自慰、做爱,都会爱上这么真实的她。你那天不也冲动了?要不是梁冰冷淡,你很想和她滚床单吧?
齐峰气结,这些天他对梁冰的确起了微妙的感情变化。他看到她,会不由自主内心雀跃,看不到她,会想要在网上和她交流说话。他内心的信念感渐失,面对雷允的霸道刀法几欲后退。
齐峰,男人的感官你还不清楚吗?到时候你们都会因为她,来追着看萧梁地宫的发掘,关注齐梁的申遗,这样的传播不需要宣传,男人都会趋之若鹜。后期大量广告会自己找上我们,资本是逐利的!雷允甚至飞身到齐峰身后,托了他一把,然后用自己的内力给他化解了一点刀罡。
现在她不可能配合你。你做梦吧!齐峰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递出剑去。
没事,没事,我们有你啊,你可以让她继续做梦,继续安心地来去地宫、公园、或者其他地方。不然你以为告诉你这些是为什么?雷允抛出了杀手锏,那把对手递来的剑他尽数刺了回去,一剑贯心。
早在一开始,雷允就知道梁冰网络上的小偶像,于是他们去了解他,培养他,让他变得人气旺盛。原本想让梁冰上演婚内出轨大戏,没想到抑郁症牵扯了她许多精力。她敏感多疑,感受力强于常人,居然想到要找摄像头,现在雷允耐心地塑造一个新的傀儡,去和她继续自己未完成的事业。这个他一手打造的杰作,决不能让她泯然于茫茫网络。
我不可能害她,你就是疯子,把自己老婆放到网上让别人看!齐峰不甘心受制于人,但他的命脉握在别人手里,他只能宣泄自己脆弱的情绪。
错!她不仅仅是我老婆,她是我的艺术品。雷允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浑厚、磁性,但是却尖锐到能划破皮肤,刺进灵魂,像欲望一样攫住齐峰,不给他动弹。她的真实是最漂亮的。真实,才让人想要去看。当你发现网络上的她真实地站在你面前,你心动过没有?
雷允也筋疲力尽,当初为梁冰而来,是年轻的冲动,一个博士在文旅局当一个小主任,他的心态早在工作中就已经不同。同学有的自己创业,都已经千万资产,有的当个高校老师,稳稳当当,到企业挂几张证书,跑几趟公司,年薪三十万往上,像他这样每天上班打卡,开会, PPT上旅游管理博士只是对外充当门面。曲阿小城,对专业方面的要求不高,论资排辈的事倒是理所应当。老家父母日益年迈,父亲心脏突然发病,他连在老家医院都找不到个熟人,请了几天假陪护,又因为局里的工作,不得不匆匆回来。和梁冰兜兜转转终于见面,他却面临选择,无论那些天他独自灌了多少酒,无论他把梁冰的文字和自己的小说翻了多少遍,到底是男人的理智战胜了文艺男的感情。齐梁能否成功申遗,是考量他工作的砝码,在工作突破不了瓶颈的时候,他只能选择相信杜陌,相信这项AI摄影技术。打造一个网络IP不是问题,借助梁冰的美貌,借助人的猎奇心理,偷窥欲,带动齐梁爆火,他觉得自己会满足一点。他那一天下定决心去找梁冰相认,告诉她自己是柏川俊一,其实就已经入戏了。他哭了,为自己的良心泯灭,他被自己的计划一点一点吞没的时候,那个善良的自己,爱她的自己也灭顶了。
渐入佳境后,他感叹自己是被奥斯卡遗忘的影帝,每天带着真挚的情感去做直播,虽然AI选择性模糊他的脸,只会聚焦在她身上,但人的心理负担总归是有的。他不断催眠自己,他学会从心里物化她,这样能让他负疚感少一些。他开始把她当做一件艺术品,向众人展示。
尤其是有粉丝顺藤摸瓜联系到他,他和齐峰的心理是一样的,微微的膨胀,被关注的满足感,不过他不能曝光,会让她察觉异样,所以他从不作回应。他宁愿自己是一个幕后的创作者,在每一天里去雕刻。清晨醒来的一个吻,是他给自己设定的状态切换,他要让它看起来每天的都是新鲜的,法式舌吻,缠绵,吻额头,日常,吻脸颊,亲切,吻脖颈,情欲,他甚至会吻她的眼睛,下意识里,他不希望她看着自己。时光的雕刻刀被他打磨得日益精细,他现在已经能够从细嗅她的头发感受到情欲。某种程度上,他爱上了自己雕刻的艺术品。
离婚!你这个恶魔配不上她!齐峰的心一阵阵抽痛起来。
其实结婚那天,离婚协议书我就已经准备好了。雷允意识到终究不能和梁冰走下去了,心也揪痛起来。再也不能深情地和她对视,再也不能给她做一顿西餐,看她优雅地吃掉,还有依偎在他怀里看电影,和他隔着餐桌讨论时政新闻,聊文化,这些都是不能了。
不过,我们离婚会是暗网最轰动的新闻!你准备好接受她了吗?雷允在掌心把烟蒂捏碎,转过脸去,他分明在忍住痛苦,和近十年的感情告别。
十
阳光从落地玻璃中穿过来,黑色沙发晒得滚烫。悲伤流淌在空气中。
大雷,暗夜里走多了,你就不怕被鬼盯上吗?梁冰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
雷允没有表情,却空荡得可怕,鬼盯着不怕,因为我不相信。被人盯着,我也已经习惯了。这么些天,我也和你一样,生活在众目睽睽之下。
梁冰翕动着鼻翼,挤出苍白的笑容,用摄像窥探隐私再贩卖,就是这个男人的事业。一起工作,嘘寒问暖,于女人,完全是爱情。这样的亲密关系,到头来沦为一场大秀,曝光在互联网上,令她浑身恶寒。
大雷,在你的事业里,我们从来就是同事关系吧。可是,为什么你要选择我?!
真实,是你最大的诱惑。可以肆无忌惮网恋,可以毫无顾忌丢弃教师工作,也可以毫无保留和我结婚。我真的喜欢你,梁冰。
梁冰笑得愈发难看,眉目拧在一起,欲哭无泪。她抱着肩膀,紧张到想把自己蜷缩成胎儿。眼镜从她鼻梁上滑落,搭在了苍白的脸上。
她四处看,眼睛搜索着家里每一个角落,摄像头呢?摄像头在哪儿?她把头埋进双臂里,又偷偷地用眼睛扫,隐藏的AI摄像头,像冰冷的器械,探进她的身体。她红着眼,摇着头,耳畔的轰鸣声越来越响,全景落地窗外,齐梁城霓虹遍地,光幕满城,那里有她的妈妈。
齐——梁,牙齿对齐,舌尖轻弹上颚,叫起来特别好听。
尾声
梁冰舀起一瓢水,溪水里倒映着一座城。每座楼都随水摇曳,鳞次栉比,光影交错。阳光洒在身上特别温暖,一条项链缠在水底藻荇上,轻盈地半漂起来。她很小心,从藻荇中拿出项链。链身黑长,宽窄不平,最宽处有“齐梁”两个大楷,她心生喜欢,把项链戴在脖颈上。
溪水距离静安堂五十米,尼姑们每天诵经礼佛,梁冰也会跟着她们一起挑水。她跟着尼姑一起吃住,无所欲求。这里没有网络,清净。她的手机已经被关掉了许多天。梁冰想,在齐梁开始新生活,很好。
在医生看来,梁冰患有妄想症。有来自她母亲的基因遗传,也有后天环境的刺激。她进院的时候,总是幻想一座城,那座城叫齐梁。她看见其他病人,都喊师太,病房被她叫做静安堂。她喜欢食堂门口的那排水池,总拿一把调羹在池边玩水。
今天午餐时,她从汤碗里捞起一根长长的海带,挂在脖子上,挥舞着塑料汤匙,从食堂冲回病区。从屋外射进来的光线很强,和无数在半空起舞的尘埃。“齐峰!齐峰!”她大声叫着,又向里间跑去,撞开布门帘,只有空空的床铺,一丝不苟的床单和叠整齐的毯子。她又想掏手机打电话,可是MATE40PRO已经不在身边了。掏手机的习惯动作在来后的一个月里才渐渐忘记。
她想找到齐峰,给他看捡到的项链,这大概是近来最让她开心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