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香

彭丽霞

二十多年前，水关路有一家阿香面馆，做的长鱼面闻名于这座小县城。老板娘阿香二十多岁，身材高，嘴巴甜，虽是北方人，却有江南姑娘的细腻皮肤和水灵眼睛。阿香不问寒暑，每天四点起来营业。六点后，食客开始多了。阿香端着托盘从厨房出来，一溜小跑，喊道：“长鱼面一碗，肴肉面一碗……”声音脆生生地好听。阿香十六岁从老家来南方做缝纫工，有了点积蓄，就和丈夫小黄一起开店。他们白手起家，勤劳能干，美好生活来日可期。

很快，阿香生孩子了。虽有婆婆帮忙料理，但是喂奶，拉屎撒尿已经让阿香劳累万分了。那一天，孩子刚刚二十八天，恰是寒冬腊月，阿香跟小黄说：“今天你看孩子吧，我要睡一会儿。”说完就沉沉睡着了。半夜醒来，发现孩子的被子早就蹬掉了，脸蛋冻得青紫，连哭声都没有了，手脚已没有以前的力气，只能轻轻晃动。阿香一把把女儿搂进被窝里。可是晚了。

孩子第二天就发起了高烧伴抽搐，住院了。连续六天六夜，无论怎样治还是高烧不退。焦急中转到了省级大医院。专家团队定下方案用激素。在激素的强压下，孩子终于退烧了，会哭了，开始吃奶了。看到孩子一天天好起来，全家终于露出了笑容。

生活又恢复了其乐融融。几个月后，孩子突然剧烈地哭，不是饿的，因为刚刚吃饱。阿香抱着孩子哄，孩子上气不接下气，满头大汗。阿香心慌了，一寸寸皮肤检查，全身完好。孩子闹了大半天，直到累极了才睡着。第二天，一切恢复正常，阿香便没有多想。然而，此后每过一两个月，孩子就会这样大哭大闹，第二天又好了。直到孩子会说话，嘴里不停地说疼。阿香问她哪里疼，孩子用手捂着左下腹还有肛门。

从此，阿香开始了漫漫求医路。去大医院做肠镜及全身检查，查不出任何问题。南京查不出问题就去上海，上海查不出问题又去北京，每次结论都是正常。有一次孩子正犯病，嘴里不停叫疼。一位医生竟然说孩子在撒谎。阿香听了欲哭无泪，对医院渐渐失望了。

看着孩子痛苦的样子，父母心如刀绞却无计可施。夫妻俩成天愁着脸，吐出来的话便不中听。小黄开始借酒浇愁，面馆打烊后，每天跟朋友去喝酒。阿香心烦，鄙视小黄的没志气。看到他的沮丧样儿阿香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劈头盖脸骂过去，小黄毫不让步，两个人把家里砸了稀烂。过了几天，来帮着带孩子的婆婆跟阿香说，她要回老家种地去了。阿香淡淡地说，好吧。孩子病了，这个家不成样子了，每个人都能逃避，但是她不能。

一位好心的医生跟阿香说，既然西医查不出问题，止疼药又无济于事，你找中医看看吧。阿香心里又燃起了希望，目标转向各大医院名中医。吃过各种方子，病还是没有起色。阿香每天心里都是火燎燎的，人像上足了发条的钟。除了外出奔波，回家还要在面馆忙生意，晚上上网查询好医生。这些年，东奔西跑，挂号吃药，面馆没有太多精力去经营，生意差很多，挣的钱都花完了。

转眼女儿大了，发作的时候无法上学，一学期有半学期休息。有一次，孩子疼得蜷缩着汗如雨下。阿香崩溃大哭。小黄说：“阿香，这或许是孩子的命，我们也尽力了。但一个家庭总要有希望的，我们再生一个吧。”哭得稀里糊涂的阿香猛然清醒了。小黄是对女儿灰心了，他想擦去这一切重新开始。阿香很果断地拒绝了他:“如果再生，女儿会知道我们嫌弃她。都是我们的错，要她承受这样的痛苦，我们对不起她，这些都是我们应该承担的。我不会再生的。”但此后，小黄似乎更消沉了。

阿香听说广州有个私人中医医术高，治愈过很多稀奇古怪的病，她想去试试。但咨询后得知诊疗费要一万一个月，加上路途遥远，阿香燃烧的希望被泼了冷水。一万元对这个家庭来说多难啊。那几个晚上阿香辗转难眠，最后她还是咬牙决定要去试试。中医治病要根据病情进展不断调方才能把病治好。她跟小黄商量，去那边租个房住下来慢慢看病。小黄愁眉不展，好久才吐出一口气：“这些年，看病已经花了几十万了，现在家里凑齐了不足五百元。我对不起女儿，也对不起你。我想办法借五万块钱来，希望你治好了回来，我再也无能为力了。”听他的语气似乎不想为女儿多操心了。阿香没有多想，也顾不了小黄想什么，果断带着女儿去了广州。

在陌生的异乡，阿香在诊所附近租了个地下室住下，每天跟医生沟通，让医生精心调理。医生说孩子婴儿期着了大寒，寒气潜伏在身体里，所以会腹痛。因为有寒邪在体内，孩子不爱吃饭，个子没有其他孩子高。因为婴儿期激素治疗，把寒气压在体内。这么多年了，寒气已经融进她的血脉里。她的体内并没有长瘤子等东西，只是寒气而已，所以仪器是查不出问题来的。现在治疗的方向是用中药把这个寒气排出去，难治，但不是不可能，需要漫长的时间去调理。阿香听了医生所说，对着莫名其妙的腹痛恍然大悟了，对治疗也有了信心。

这里医药费昂贵，房租昂贵。阿香想办法挣钱，她每天干四个钟点工补贴家用。转眼半年过去了，孩子的病有了根本性的扭转，这半年肚子竟然一次都没有痛过，饭量大了，面孔也粉嘟嘟的，人胖了许多。这么些年的艰苦求医，第一次治疗起效。治好孩子的病，是艰难日子里支撑她的动力。孩子有好转，再多的苦都心甘情愿。但是，半年后，钱用完了。亲朋好友可以出钱的都出过钱了，各家都不富裕，很难再借到钱。她还是希望小黄能找人想想办法。小黄听到孩子病情好转，并没有阿香那么惊喜，他淡淡地说：“她好就好，好了就回来吧，但愿不要再犯了，这个家再也承受不起了。”阿香对小黄的态度感到心凉。这条路上唯一的一个伴，也是必须有的一个依靠想放弃她们了。倔强的阿香不愿放弃，她问娘家兄妹借了一万元钱，继续留在广州，哪里有活干就去哪里，做保洁、送外卖、花园养护工她都干。孩子她得买肉买蔬菜给她加强营养，自己吃点孩子剩下来的就行了。即使这样，几个月后，她还是撑不下去了。医生告诉她，孩子病已经好了大半，但还没有治愈，如果现在停药，过一段时间还会复发。阿香想回家看看，一来想办法筹钱，二来她心里隐隐不安，小黄已经好久不主动打电话问起她们母女的情况了。

为了省钱，她舍不得买高铁票，坐了二十多小时的绿皮。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打开门的那一刻，她看到小黄和一个陌生女人正在客厅看电视。而那个女人挺着个大肚子。一瞬间阿香什么都明白了。她像一头激怒的狮子，手边的茶杯、花盆都成了她袭击的工具，一股脑儿投向那个女人。女人没有防备，被砸得头破血流。小黄跳起来，护住那个女人，把野兽一样的阿香扑倒在地。阿香明白，她什么都没有了，疯了一样在男人身上乱踢乱打，最后瘫倒在地发出怒吼：“给我滚，能滚多远滚多远。”

第二天就把婚离了。小黄和那个女人远走他乡，水关路那家阿香面馆就此关门。一个看似稳固的家瞬间就倾倒了，阿香栽倒在床上一病不起。幸亏孩子状况很好，能够坚持上学去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阿香多么希望有一个人能跟她一起撑住这个家，哪怕只出一点点力气帮她顶一顶也行，她一个人筋疲力尽了。但是，此刻，都逃了。只有她，听到孩子哭心疼，听到孩子喊妈妈心疼。阿香躺床上把眼泪流干。她的倔劲上来了，没有男人她也要活。她需要钱，她去工厂找了一份重体力活。这份工作每月能有八千元工资，每天只需工作五小时，这样她可以有时间照顾女儿。但是工作环境恶劣，车间温度高达40度，不穿防护服会被钢水灼伤，穿防护服又闷热无比，噪音大到戴着耳塞都能把胸腔震破。除了老男人肯干，年轻的男人都不愿干，更别提女人了。但阿香觉得可以接受，比起在广州不停找临工，并不算累。花力气，她不怕，她有使不完的力气，只要能安安静静地过下去就很好。

正如医生所料，女儿没有痊愈。过了一段时候，女儿又犯病了。十年时间，寻遍各大名医，治疗有效的就这位医生。但此刻，因为没有钱而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受苦。

生活似乎把阿香推入绝境。但阿香的内心从来没有绝望过，她省吃俭用，盼着有一天能攒足钱。可是一个月又一个月，钱还是不够，阿香度日如年啊。阿香听邻居刘老师说，她自学中医治好了自己到处看不好的类风湿病。像她女儿的病非常适合自学自治，成功率很高，关键省钱。现在医院的中医追求效率，忘记了中医是个性化的东西，得有针对性地细细打磨才能治好病，而且中医不仅仅在吃药，涵盖了饮食起居方方面面，所以医院很难找到好的中医。阿香听了刘老师一席话，黑暗中似乎看到了一丝光亮。阿香跟刘老师说：“只要能治愈女儿，我什么苦都吃得。只是我只有初中文化，走出校门就再也没有看过书，我这样能学会中医吗？” 刘老师鼓励她：“我们不需要学到大师那么广博，学精髓就能救命，你只要想着，你读书是在救女儿的命。”刘老师送了一本易懂的白话版《伤寒论》让阿香去读，嘱咐她读不懂的随时可以来问。

阿香从来没有这么用功地去学习过。每天四点就起来看书，边做家务边听语音讲解。每天只睡四五小时，除了上班就是学习。一本《伤寒论》一个星期就读完了，记了厚厚的笔记。阿香周日下午必去刘老师那请教。半年过去了，她的中医水平飞速进步。刘老师衡量她已经超过大学四年的学习成果了，鼓励她自己开方，鼓励她边吃药边观察边总结，鼓励她在实践中摸索突破。

从此，阿香的家里总是弥漫着药香。阿香下班后就闷在家里读书、调方、煮药。一个开面馆的女人，叫她干重活难不倒她，能把中医学会可想而知她花了多少心血。不知不觉二年过去了，在阿香的精心调治下，孩子已经一年多不腹痛了，还升入了一所职业高中，虽然没有能够读好学校，但对经历过磨难的人来说，平静地活着，平凡地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时光在匆匆忙忙中一晃而过，转眼女儿工作了，到一家企业做了会计。她像同龄女孩一样，漂亮活泼开朗健壮。那个腹痛病不知不觉已经抛在脑后很多年了。这个耗了阿香半辈子心血的病早已痊愈啦。阿香用双手创造了一个奇迹。一切都已风平浪静。生活，百转千回，终于让苦够的人尝到了丝丝甜味。这几年，阿香结识了能够跟她同担风雨，共同撑起家的男人。女儿也找到了如意郎君。

婚礼是两代人共同的婚礼。母女俩一起穿着婚纱缓缓入场，全场报以热烈的掌声。阿香带着浓重的乡音讲述了女儿的成长经历和自己的半生风雨，几度泣不成声，在场的人无不动容。几句发言又岂能概括她半生之苦？还好生活不算吝啬，所有吃的苦此刻都化成了甜。

日子如水一样静静地流逝。夏日的午后，太阳热辣辣地照着大地，人不知躲哪里去了，只有知了此起彼伏声声入耳。阿香在椅子上打盹，电话突然响了，是一个陌生人的声音： “你是xx家属吧，你女儿遇车祸，快来人民医院。”

阿香不信这是真的，又怕是真的，跌跌撞撞赶到医院，女儿已经没有气了。阿香抱着女儿的遗体，哭晕过去，醒过来继续声嘶力竭地吼。最后，阿香被亲朋好友架到病床接上了氧气。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死亡，让所有的坚持忍耐都画上句号，也让所有的美好甜蜜画上句号。生活就这样捉弄人吗？千锤百炼的阿香，永远有着使不完的力量，永远有打不垮的精神。但这次，钢铁也被摧垮了。

生活还是一切照常，马路上永远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小区里永远有孩子的欢笑，没有因为谁的苦难而有丝毫停滞。

又过了几年，广场舞不知什么时候盛行起来。舞蹈队列中有一个高高的身影，大家都认识那是阿香。阿香老了，腰身发福，白发飞舞。舞散了，几个大妈围在一起交流心得，欢声笑语不停爆发出来，阿香也笑得前仰后合。一会儿阿香的男人带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跑过来了，阿香摇着男孩的手着唱歌逗他玩。小男孩长得跟阿香女儿很像，是她外孙。其乐融融的场景跟广场快节奏的音乐一样，看不出一点违和。小区的老阿姨们都知道阿香的经历，知道她的不容易，约她出来跳舞散心。一开始阿姨们谁也不敢提她女儿。后来阿香自己说了，女儿走了之后，她觉得天塌了。她说到女儿，虽有遗憾，但语气平静，没有流泪。然而看到嗷嗷待哺的外孙，让她又看到生命的力量。走的都已走了，生活还得继续。她再一次选择了勇敢面对。现在女婿再婚了，找的女人对孩子不错。他们帮着接送孩子，女婿会关心他们老两口，过年过节红包不少。阿香打开她的手机，乐呵呵地把外孙的成长照片翻给大家看。顺手翻到女婿发的红包，也晒给阿姨们看。那个被摧垮的阿香又站起来了。她在挣扎之后把死亡轻轻放下了，在苦难之后她选择了乐观豁达。这个女人平凡又普通，却又如此的伟大。她勤劳、勇敢、坚强，有一丝希望绝不轻言放弃。拼搏进取、百折不挠，对于很多人来说或许可以做到，难以做到的是放下，得而复失之后更难放下。而阿香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