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姑娘
钱军
如果当初不去城里上班,以一个灰姑娘的宁静,守着乡村袅袅的炊烟老去,至少,我还能用这种方式幸运地避开涛。数十年来我千百次地用这种掩耳盗铃的假设为自己辩护。
可我还是去了,于是终究没能避开涛,这是上苍在冥冥中早已安排的一切,涛,是不是?
到了城里好好上班,不要和男人讲话,哥哥送我上火车的时候就是这么跟我说的。那年我刚满二十岁,男人对于我来说仅仅是一个名词,所以当时我还好奇地问:你不就是个男人吗?哥哥一把拎住我的耳朵,我说的是城里的男人!他们心眼太多了,怕你吃亏!
上了火车坐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揉耳朵,疼。
姐姐嫁到城里已经快半年了,这次就是经过她的介绍,我才能在D城的汽车公司找到一份中巴车售票员的工作。
第一次见涛,他正在洗车,D城七月的阳光白晃晃的炫目。他光着膀子,拿着细长的水管冲车,水雾里折射出的太阳颜色如彩虹般绚丽,我竟然被那种颜色感动了。
看什么看?小丫头片子!当时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是在跟我说话,他关了水龙头,那色彩随着水流消逝了,我这才回过神来。他的眼睛很大,此刻却透露出一股凶光,就那么恶狠狠地盯着我。我和哥哥一样,性格都随我爸,遇强则强:嚎什么啊?你声音好听啊?
他没有想到一个纤弱的小女孩子敢用这种态度和他说话,当时愣住了,我迎着他的目光,我在心里只数了八秒,那个光膀子的家伙已经明显露怯,然后如退潮般溃败了。手忙脚乱地套上T恤衫,那衣服上印着一行字:千万别爱我。
你怎么穿这样的衣服啊?我那时对什么都好奇。他看我一眼,老土了不是?这是刚流行的文化衫,这都不知道,亏你还是城里人呢?
我迅速低下了头,一种强烈的自卑让我无言以对,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城乡壁垒尚未打破的年代,城里人和乡下人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你怎么啦?涛问我。
没事,准备出车吧!我竭力掩盖住我的慌乱。
一路上都不说话,我机械地收钱、撕票,车子平稳地在城乡之间穿梭。车厢如蒸笼一样,我倚在窗口,不住地用手绢扇风,涛几乎全身都湿透了,那件衣服紧紧地贴着他的前胸后背。
熬到中午,吃了点盒饭,嗓子干得跟失了火一样,估计这个时候也不会有乘客,我于是下了车。等我买汽水回来,涛已经又光着膀子了,仰躺在座位上,额头搭着一块湿毛巾,脚翘在方向盘上,那造型哪里像个城里人啊!我忽然有了一种阿Q式的胜利感。
我说把衣服穿上吧,这样不雅观的!他把毛巾换了个面,嘴里也不知道嘀咕了一句什么。我不再理他,专心开我的汽水瓶盖,使了吃奶的劲却怎么也打不开,于是用脚踢踢他的椅子,涛拿开毛巾,一脸的不耐烦,干吗啊?打个盹都不得安稳,和你搭档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
换了平时,我敢一脚把他踹下车,但现在有事要求人家,只能忍气吞声,一咬牙,装出万般的温柔:麻烦你帮我开一下瓶盖,好不好嘛?大热天说完这句话连我自己都觉得寒风阵阵,浑身的汗毛一根根都站了起了。
涛当时几乎从椅子上滚下来,你怎么这么肉麻啊?不就开个瓶子吗,真受不了你!他接过瓶子,牙齿一咬,啪的一声,盖子轻巧地弹开了。然后一仰头,咕咚咚就往嘴里灌,我当时惊呆了,等我明白过来,一瓶汽水已经见底,我连抢带夺,等到了我手里,瓶里只有汽没有水了。
想喝汽水自己买去啊!我拉着他的手不放,赔钱!
涛竟然一副无辜状,这是生理反应嘛,谁让你把汽水放在我嘴边诱惑我的?
无赖!原来哥哥说得没错,城里的男人真的很坏,连一瓶汽水都不放过!
最后一个班次结束了,太阳已经消失了,空气中终于少了一丝火辣辣的味道。
还生气啊?下班后涛拉住我,手心湿湿的,要不我请你吃排骨泡饭吧?
我摔开他的手,行啦行啦,是不是又想骗我付饭钱啊?
走出很远还能听见涛在身后恼羞成怒地喊,臭丫头!臭丫头!
国庆节那天忙死了,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车厢里挤得大呼小叫,涛骂骂咧咧地说,D城人就是闲不住,害得老子也跟着受罪!我说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啊?没人把你当哑巴!
其实,我很喜欢他那种玩世不恭的性格。但这个人我不喜欢,一天到晚吹牛。
黄昏,晚霞满天,车厢里终于平静下来,最后一个乘客下车的时候给了我一张50元的钞票,不住地催促我快点。等他下了车,我就觉得钱不对头,涛抢过去一看,臭丫头,这是假币啊,笨蛋!当时我就急眼了,没等车停稳就往下跳,重重地摔出去,旁边就是大运河,想停都停不住。掉在河里连着吃了几口水,我想完蛋了。忽然觉得身体一紧,一双有力的臂膀已经紧紧环绕住我。
涛,我知道是涛。
臭丫头,怎么样啊?你不要吓我啊!涛那种心疼的神色逃不过我微闭的眼睛。
但是钻心的疼痛让我说出话来,他抱起我就往车上跑,长长的河滩上满地都是碎玻璃瓶子,斜躺在他怀里,我看见他的鞋子已经染成了红色,那一刻,我的泪止不住地流出来。车子箭一般冲了出去。D城人民医院最近,涛停好车,抱着我疯了一样往里冲,整个医院只听见他杀猪般的嚎叫,医生!医生!
爱情其实就像我掉进河里那么简单,在彼此都没有防备的时候突然出现。
我忘了哥哥的告诫,我和城里的男孩子恋爱了。
涛是单亲家庭,从小父亲就没了,所以他对母亲的感情很深,散步的时候他经常跟我说这些。他母亲很早就想见我,但我一直没有勇气,涛问我怕什么?
是啊,我怕什么呢?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涛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你就见一次吧?那次我把他的耳朵拧成了天津麻花。
看得出他的母亲很喜欢我,一直拉着我的手不放,涛还在旁边故意做吃醋状,但我心里却是很沉重。我一直想忘记那件事,但我做不到,吃饭的时候,涛的母亲问,你的户口在哪个居委会啊?我的手一抖,红酒洒在桌子上精致地漫延开来。
我不想为了爱情欺骗自己和别人,我是农村户口,我对自己说,也这样对他们说。
后来的事我有点记不太清楚了,好像涛是这样对我说的:我妈其实很喜欢你,她只是担心,将来会耽误了我们孩子的前途,因为,孩子的户口是跟女方走的。这也许有点自私,却是现实。对不起……
我觉得很滑稽,因为涛跟我说对不起。我知道他是个孝子,母亲的话就是圣旨,他是不敢违抗的。
我被爱情一剑穿心,却找不到伤口,原来最深的悲伤是不会留下一丝痕迹的,只是,表面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