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敏德
从我记事起,每到清明前几天,家里就会来几个神秘人,看衣着装束就知道他们来自农村。带头的那位总是把帽檐压得很低,父亲上前迎着,也没客套话,进屋就关了门。后来才知道,那是我们老家村上来的,基本阵容:一个村主任,一个会计,还有一两个算是村里说得上话的“老头”,这里的老头不体现年龄,而是表示在村民堆里能压得住阵、说得上话,或是亲属众多,或是德高望重,或是行事凶狠,准确说是“头老”。他们来是有目的的,是向父亲询问我们家清明上山扫墓的具体人数的,为什么上坟还要统计人数?这也算是我们老吴家的秘密。
我家祖上是“至德先贤”吴季札,家族祠堂有两块匾额,进门是“延陵世家”,堂前高挂 “三让堂”,堂号体现了吴季札三让王位的贤德故事。据村里老人讲,在季子封疆的延陵,曾有一位品学兼优的孩子,从小饱读诗书,深得长辈和族人的赏识和褒奖,到了考取功名的年纪,就离家赶考去了。哪知造化弄人,科考落榜,回到城东就停下了脚步,感觉实在是“无颜见江东父老”,于是,只能就地落脚了。毕竟是读书人,很快就置地建房,在此繁衍子孙,渐渐形成村落,号称“大吴巷”,四个儿子分为四个房头,我们家算是四房的一支。
先贤季子是家族荣耀,光环之下的家规家训也就格外严格,传统规矩是不可逾越的红线。父亲是个普通的工人,没有读过书,解放后在扫盲班认得几个汉字,但对传统礼仪笃信不疑,重大节日的仪式感特别强烈,祭祖更是规矩中的重要时点,因此,扫墓祭祖就成了我们家的头等大事。通常清明祭祖都是节前扫墓,节日当天在家祭拜。而我们“大吴巷”却不同,清明节当天在家祭拜,节后一天的“黄明”才去“集体上坟”,这个习俗随着村里老人的相继离世,成了无解。是不是吴氏先祖为了彰显季子的谦让之风,连祭祖也礼让三先吗?我们这些后辈也只能这么臆想了。但同一时间集体扫墓是规矩,绝不允许单独行动,因为我们家有一座祖坟山。
大吴巷村向北十公里左右,是一片丘陵,这些连绵不断的群山植被丰腴、圆润饱满,有一个山头叫“雾山”,也可能叫吴山。曾几何时,当地一位富豪将女儿嫁给大吴巷的子弟,这座山和一片良田就作为陪嫁的“血地”姓了吴。那时交通不便,远距离耕作成本太高,于是,山头就作了吴氏的祖坟山,用来安息吴氏先人。山下良田交由当地人耕种,不用上交田租,但要看护打理坟地,并为每年集中扫墓的吴氏族人准备一顿丰盛可口的午餐。山下建有一座吴氏祠堂,用来办理丧事和扫墓聚餐。
新中国成立后,田地收归国有,没了田租一说,村里人也就没有了提供免费午餐义务。但是,吴家黄明日集体上坟的规矩没有变,午餐由村里统一操办,只是费用自理,标准是按人头每位收个两三块钱。清明节前来我们家的那拨人,就是挨家挨户统计人数的,只不过那年月,祭祖活动很容易被纳入封建迷信范畴,就只能“悄悄地进庄”了。
祖坟山的坟墓是按辈分和“死者为大”的原则排列的,从山顶往下、从左到右排列的,自上而下排到山脚,就会在边上打一道土埂算作围墙,然后,小辈的坟墓才能安置在山顶,如此往复。清明前夕村里就会派人前去接洽、安排后勤,还要上山清理道路杂草,为集中扫墓打开通道。
黄明日当天,大吴巷族人从四面八方会聚而来,我们城里人是一拨,也有从上海无锡等地赶来的。大家找到自家先人的墓地,清除杂树杂草,换上新挖的压着三张黄纸的帽子,讲究的还会在途中摘几枝柳条插在坟头,那黄黄绿绿的景象,带着族人大声交谈的嘈杂,寂静的山林顿时变得热闹起来,除了几处新坟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其他族人相互帮忙,家长里短说个不停,倒像是一场难得的家族聚会,这也算是血浓于水的根脉吧。等大家“各扫门前雪”告一段落,就会有年长的高喊:空下手的,给那些无主坟也挖点帽子戴上,都是我们吴家的祖先!这时就会有人照着做了。等各家完成祭扫以后,就会被统统赶下山来。“贡山”开始了,几个资深长辈和村干部抬上一张小方桌放在山脚,摆好贡品,进上香火,大喊一声:祖先在上,保佑吴氏子孙健康平安、兴旺发达!随即是一阵鞭炮齐鸣,一阵风来,烟气袅袅地飘散于山头,宛如仙境。
午餐开席,本村的、请来的大厨忙活起来,时鲜蔬菜,红烧肉、长带鱼……十多桌的菜很快就上满了。忙活一阵的族人,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喝酒抽烟,那大锅烧饭的锅巴香味,成了那年那时的深刻记忆。
父亲是个孝子,爷爷奶奶相继去世的那段日子,正值“破四旧、立四新”的当口,他还是冒着很大风险,置办了棺材,抬上山安葬。记得奶奶出殡的那天,大雪弥漫,那“八个头”抬棺人是趁着天黑出发的,山路湿滑,不知摔了多少跤,才把奶奶安顿到位。父亲性情严厉,特别是规矩面前六亲不认,对子女的要求更是标准顶格。在他眼里,扫墓祭祖那是头等大事,家里人只要能够上山的,都要报名前往。每次我去单位请假,总会受到“清明过了还上坟?”的质疑,即便解释半天,也要尽量参加。因此,我家的名额多了,自然受到特别礼遇,因为那时的组织者也希望能多点人头,平摊费用就宽松一点。但得到村里人高看一眼,更多的还是父亲的原因,他严峻的面孔背后是一副热心肠,直到他过世埋在了这个山顶,我们才听到村里人口中的“父亲轶事”。进山的道路泥泞,他就出资买来砂石铺一铺;碗筷损坏不够用了,他就买了碗筷补上;祠堂屋顶漏水,也是他会同村干部筹集资金修缮。现在,祠堂完全倒塌了,那方方正正的门楼依然挺立,恰似老吴家刚直不阿的铮铮铁骨。
那时候去祖坟山扫墓,有的坐公交,麻烦是车次很少,除了要耐心等待,还绝不能错过班次时间。村上的一般是结伴而行,拖拉机、自行车成了主要交通工具,有的竟步行七八公里前往。父亲有一辆凤凰牌自行车,扫墓这等大事,他基本都是骑车去,因为他要早点到那里帮着安排。记得有一次,父亲带着哥哥和我去扫墓,后座带一个,前面三角杠坐一个。出发晚了,父亲决定从山里穿过去抄点近路,进山后发现,这山虽不高,但挡住视线是没问题的。不一会儿我们就迷了路,每个山头都差不多姿态,转悠半天也没找到方向。雨虽不大,却来得密密麻麻,衣服早就湿透了,更难受的是大块的黄泥巴全部塞进自行车挡泥板,车轮滚不起来,只能生拉硬拽往前走。脚下出现一条水沟,不宽,我一个助跑就过去了,哥哥拎着自行车,自信满满地向前跨,人和车都掉进了沟里,还是父亲出手拉了上来。就这样,总算还是赶在午餐前到了山下。
三十年前,父亲走了,住在了这里的山顶上,边上有一棵高大的马尾松,成了我们每年前来祭扫的标志,父亲的规矩、正直、热心、坚毅也像那棵松树一样矗立在我们心里,高大挺拔。每次站在他的坟前,我都会这么想,祖先的文明,靠文字记载得以传承,但也蕴含了更多像父亲一样的普通人的力量,他们用行动、用坚守,把中华传统写在了生活里,写在了大地上。
渐渐的,有些外地亲戚的工作日无法调剂,就提前回来扫墓,村里的老人们也一个个住到了山上,坚持规矩的力量此消彼长;年轻人在竞争激烈的时代谋生活,也顾不上这些老传统了;村干部换了一茬又一茬,黄明日集中上坟的形式,随着报名人数逐步减少,消散在历史的长河里。
山还是那个山,树还是那些树,几声鸟鸣传来,庄严肃穆的祖坟山寂静而悠远。听说大吴巷要拆迁了,我想有时间再去转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