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画

吴敏德

舞文弄墨半辈子，在这个小县城里，浪得几分会写文章的虚名。可当我说自己还会画画，总会招来质疑的目光。但从板桥头走出来的人都知道，我是那一片小有名气的画画“小秀才”。其实，我的人生“逆袭”，也是靠这点雕虫小技得逞的。

我开始画画时，还在读小学，根本分不清美术门类，只是看到新华书店里挂着卖的年画很好看，就买回来照葫芦画瓢临摹，偶尔的一次成功，得到邻居们的交口夸赞，让我这个板桥头瘦弱的最不起眼的小不点，顿时有了光亮，这份难得的被关注，让我在画画的路上停不下来。

那年月，文具店里，除了用于写大字报、刷大标语的红纸灰纸外，就是制作工农兵宣传画的铅画纸。一切与传统文化有关的东西都被悉数打倒，宣纸也不例外。而我却偏偏爱上了传统的中国画，买不到宣纸，我只能就地取材，在铅画纸上画国画，创作出具有时代特色的“空前绝后”的画作。

中国画的核心是水墨，水墨的表现形式是渲染，而能够实现这种效果的只能是宣纸，准确地说：宣纸就是为中国画生的，中国画也是靠宣纸而存在。铅画纸与宣纸，除了厚薄上的差别，更重要的铅画纸不能实现水墨渲染。墨汁落在宣纸上能自然地晕开，而铅画纸不会，墨到哪里，边缘就停在哪里。生活经验让我想到了水，于是，就一碗墨汁一碗水地画，勾勒好轮廓后，趁着墨迹未干，用笔蘸水去渲染，依然能够展现画面的神韵。尤其是画山水，根据山石光线的阴阳变化，在墨线一侧用水渲染，立体感更强。远山和流云需要四周渲染，那就先让纸头湿点水，半干之时再下墨，就有了出神入化的效果。

我的铅画纸国画，基本都是中国画的传统题材，山水花鸟居多，山川瀑布、岁寒三友、仙鹤牡丹，都表达得像那么回事。最被邻居们肯定的是猛虎下山，许多人拿着我的老虎回家，端端正正高挂在八仙桌上访，用作客厅的中堂。有句俗话：画虎不成反类犬。其实，画虎最大的难处，是如何留住虎的神威和霸气，否则，那虎不是像狗，而是像一只大猫。老虎的轮廓比例和花纹比较好表现，能否画好头部的神态，决定画作的成败，特别是那虎口獠牙需要精准表达，而关键中的关键还是眼神，我一般都会把这点睛之笔留到最后处理，眼神要在迷离中透着坚定，平淡中藏着杀机，神情兼备才能算真正的兽中之王。

我的画在板桥头出了名，来求画的多起来。那时候虽然生活困难，但很少有人用文化换钱。我的习作，都是无偿赠与。父母也不错，以为儿子为他们争了脸面，对我买纸买墨买颜料总是有求必应，即使我画画甩笔，把好端端的白墙搞得墨迹斑斑，也毫无怨言。

铅画纸画国画还有一个优势，那就是纸质厚实，这就能够省去装裱环节，画作完成就能作为成品送人了。我画画前，把纸张裁剪成长条幅，用黑黑的碳化笔画框，留出装帧部位，在框子以内作画。我是个追求完美的人，为了让画作更有装裱味，就自己琢磨，去爸妈的棉纺厂，拿来废弃的棉纱头，沾上颜料拧个半干，用力在装帧部位反复地摔打，那细细的花纹如万朵祥云，很是养眼。为了防止不小心摔进画面，就先用报纸把画作部分遮盖起来，那样的边框非常挺直美观。做中堂，自然需要对联，那就根据画面抄一两句古诗配上。邻居都说我字也不错，其实我自己清楚，书法是需要花功夫去临帖的，我只是仿个外形，画出个字来，有型无骨。

到了该立志的年纪，满脑子都是如何出人头地，很偶然的一次机会，我看到了一本省内的美术杂志公布一个奖项，找到最后才看到我认得的顾莲村，后面的介绍是农民画家。我想，这个小县城最有名的画家也不过这个排名，我学画成功的概率就很低了。于是，果断弃画从文，忙着去读职工学校的写作课了。

没有背景的我被分配工作了，第一站去了粮食系统的植物油厂，成了饲料车间的大集体员工，小小个头一样要干苦力活。计划经济时代的粮食系统，围绕粮食的产品都做，我做过油、做过酒，还做过饴糖和面筋。正感觉前途渺茫，忽然有人“举报”我会画画，就被临时叫去为厂里出黑板报，我凭着那么点画画基础，一下就获了奖。粮食局像发现宝贝一样，经常借我去帮忙，我的黑板报还都能在全市比赛中拿到奖项。

当年的黑板报评比很盛行，每到节日、活动纪念日，或者配合中心工作开展，都会在市民广场举办比赛。很多单位非常重视，一般都要组织五六个人的班子精心制作。而我不喜欢虚张声势，只找一个专门写字的同伴就动手了，他负责写字，我来排版和美工。黑板不是白纸，自有它本身的奥秘，要想获奖，就得画出特色。内容都是报纸摘要，并不重要，评委看重的是版面设计和整体观感，围绕这个要害，我也是用尽了心思。报头主题画面是这块黑板报的灵魂，那时候的画面主角大都是红旗，为了表现其飘扬的浓淡变化，大都用红黄两色涂抹，我画完再看，总是不满意，那浓重的走笔痕迹十分扎眼。于是，我就去杂货店买来灭蚊喷壶，先喷上红色，再喷涂金黄色，颜料颗粒之间的交接过渡，就达到了渐变的效果。为了保证画面边缘的挺刮，我会先用胶带纸贴上边框，等喷涂完毕再撕下，手上功夫再好的画家也没有我的线条直，这样一来，我就得到了一块边框整洁，色调舒适的报头画，可与印刷品媲美。插画中的绿树，用点染法处理，就有了浓淡相宜的立体感。那年月，没有电脑制版和喷绘手段，我的黑板报就以干净整洁独树一帜，震撼到评委，打败了同行。

借着画画的跳板，我调进了厂里的行政部门，做过厂里的供销员、统计员、化验员、财务核算员、办公室文员。到后来，粮食局干脆借调我去编写“粮食志”了。从此以后，学习中文，撰写文稿成了吃饭的行当，那并不专业的画画手艺，就成了熟悉的陌生人。时隔多年，有一个场合，看到别人作画，我也上手去试了两笔，竟然出了洋相，因为宣纸上的国画是不需要那么多水去渲染的。从此以后，遇上谈画的场合，我总是缄口不言，因为我并不会画画。但是，画画的基本功是临摹，靠着这份善于模仿的功夫，我学到了很多画画之外的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