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 台

佘记其

这一年，我十八岁。

当然，我没想到上天会交给我这样一个重要的任务。

很快一场灾难就要降临到我的身上，但同时，艰难之路也在等待着我——

来吧，风雨正在等待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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滂沱大雨从中午一直下到傍晚,狂风携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撞击着大地的胸脯。一栋破旧不堪的瓦房伫立在风雨中,硬着头皮一分一秒地忍受着,煎熬着……

屋里很静,闪着淡淡的光亮,充满了躁动和不安,大风大雨的乡村夜空,好像有鬼鬼祟祟的身影来回冲跑着。

屋里有三个人,面无表情地坐着。

一个是我母亲孙玉兰,另两个是我和哥哥原刚。那年,我十八岁,我哥原刚二十岁。

哥哥原刚,自幼不务正业,但爱习练武,挥枪使棒,什么都会。小学没毕业,就回家相跟村里的大青年日夜鬼混。

我呢,自小老实巴交,刻苦读书,成绩一直优秀,但这次,高考落榜了。

面对落榜的消息,一家人自然不安起来。

我像树桩傻傻地僵立在门口,头低得像成熟的麦穗。那一刻,只觉得一声炸雷铺天盖地向我袭来,我懵了!

我以为我死了……

我抬手摸了摸头发,捏了捏鼻子……五官还在,心脏在跳,提脚踢了一下,嘿,我还活!

母亲看着我,急得浑身发抖。她极力把我推进门去,我不愿意,我很难受!

“伢崽,快进去,莫急,还可种田呢。”

记得小时候我身体虚弱,母亲一直不让我干任何家务活儿,让我好好念书,希望我能跳出“农门”。

“‘跳农门’是什么意思?”我问她。

“崽,就是不当农民,不种田,去吃国家粮。”她的回答很简单,很朴实。

吃国家粮?!那时,我对母亲的话似懂非懂。长大一点后,我懂了,就加倍努力读书。而现在,我高考落榜了,命运让我再也吃不上国家粮了。

此刻,我觉得自已万分难受!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

母亲坐在木凳上,耷拉着脑袋,厨房狭小昏暗。

她头发垂散下来,乱糟糟地遮盖着她的整个脸庞。

门外站着一大堆左邻右舍,叽叽喳喳,议论不休。

这让我想起了以前的一件事：有一次,邻居家一条狗追着咬我,我吓得冲进屋里,母亲把我抱在怀里,说:“不怕,在我在呢!”

我正想着,忽然看见母亲努力地站起来,用力把我推进门去,冲着门外就喊叫:“走吧,你们走吧!”

我不搭理,门“啪”的一声,把自已关了“禁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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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情景实在太可怕了!

这一群人,无论大人小孩我都不喜欢,我觉得自已是个外人。此刻,我仿佛与他们疏远了。

我抬了抬脖子,对着窗外晒谷场吼了一声:“哼,一群鬼!看,有什么看头?再看我就……”

我想冲出门外,狠狠地毒骂一顿,伸手准备拉开门,五官意识提醒我:“算了,算了,让他们闹鬼,我来闹自已……”

傍晚,我没开灯,点上腊烛,这间土木结构的瓦房,唰地一下亮了起来,微弱的烛光透过模糊不清的尼龙纸铺着的窗户，一闪一闪的，从窗外看去就像有鸟翅扑闪扑闪的。

我烦燥得不行,肚里胀痛得像不断在充气。

我是个与灾难结伴而行的人,从出生到高中毕业,整个人好像被一种不幸的光圈所笼罩。

我从娘肚里一蹦出来,高烧三天三夜；

五岁,弟弟向我耳朵里塞了一粒麦子,耳膜破裂；

六岁,我从晒谷场的草堆上摔下来,左手骨折；

七岁,与村里小伙游泳,淹得昏迷二十四小时；

十岁,捣坏村前沿的一个小庙,重病一年；

十三岁,骑自行车上街,被两货车相夹,大难不死；

……

四十年前的这些日子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在全村人眼里,我就是祸星。但在母亲心里,我永远是她亲爱的儿子。

我不喜欢父亲原大国,因为他一看到我,就说:“黑不溜秋的东西!”

他对我有一股明显的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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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我想起了两个人。

一个是我父亲原大国。

想到他,恐惧像魔鬼袭来。要是父亲知道了我落榜的消息,肯定会把我骂得狗血淋头,甚至……

另一个人是李天红。是我的一个女同学。

她这次进入了录取名单,而我,却落榜了。

现实真的好残酷!

是啊!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我摔下来了!

左右一摸,我只有两条手臂,没有翅膀,摔下来了,焉能飞上独木桥?

又一想:要是她不来呢?我又……

她能不来吗?

……

想着想着。脑子里不禁疯乱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木门又一次响了起来，轻轻的，轻轻的，在轻轻的敲门声隐藏着此许急切，这种急切，只有我母亲和我才能察觉。这是我母亲孙玉兰当天多次来敲我的门了，母亲孙玉兰理解我落榜时的悲痛心情，担心我过度伤心折磨身体，从当天中午至傍晚，一连十多次来敲门，但我一直没开门，也没应答，母亲急得不行了！

母亲在门外轻柔地和我说话,只是这次,她态度显得更小心谨慎,似乎是有点怕自已的儿子。

“崽,你不开门,总得应一声啊!”

我已将自已锁在这间寂寞的小屋里了，想把我身体和内心就这样与外界封锁得严严实实！渐渐觉得周围静得可怕,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明显……难道我被抛弃了!

正想着,母亲又来敲门了,这次敲门的时间特别长,声音一阵紧一阵,她一遍又一遍重复着那句话。

“崽,开门,你不开门,总得回句话呀!”

她的语调轻柔甜蜜,永远那么有耐心,她的笑容总是显得那么愉快。是她将我带入光明,她是我永远的朋友,我与她最知心!一直以来是她无私的爱指引着我。

但这一次,我却久久没有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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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墨下来，晒谷场就闹。

青蛙和草虫演奏起来了，争先恐后地奏乐起来了，它们把夜色当作歌唱的舞台，当作卡拉OK歌舞厅，在河边叫，在水田里叫，在洼地里叫，在田埂上叫，在池塘边叫，有的叫在草丛里，有的叫在人家的屋檐下……

有的叫像哭,有的叫像笑……

人们从各个门里陆续出来了，有的抬来竹床，有的搬来椅凳，有的摇着蒲扇，有的端着饭碗，有的打着赤膊……有站的，有坐的，有躺的，有走的，有跑的，有说的，有笑的，有大人呼喊，有小孩逗笑，吵吵闹闹，像一锅煮沸了的水。

他们把晒谷场当作广阔的舞台,在这个属于自已的舞台上,风霜雨雪地演着戏。

有人演得迅速，有人演得缓慢；有人演喜剧，有人演悲剧；有男扮女，有女扮男；有老演少，有少演老；有人演鬼，有人演妖；有的演得哈哈大笑，有的演得痛哭流泪；有的演进情感漩涡，有的演入监狱班房，有的演着演着不演了……

演完了——就上天了，入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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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助的内心世界突然燥动起来：

我从床上爬了起来，徘徊几圈；又躺下，又起床……上床——下床；再上床——再下床……重重复复，反反回回，急急忙忙，忙忙碌碌，像疯了似的去完成某件无法完成的事情，我知道这种没有目的的忙碌是徒劳无益的，但不得不仍然坚持着。

人的大脑处于空白的时候，像一只无头的苍蝇，没了方向，没了思维。

我一会神智清醒，一会精神错乱，这是意志的左右，这是心灵的摆动，这是痛苦的煎熬，我不得不这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再重复，一次又一次这样地坚持再坚持。

我把房子和床铺当作一个高考落榜者发疯的舞台。

一上一下，一站一坐，一来一去，一进一退，一踮一跺，一走一跑，一跳一蹦，一笑一哭，一诅一咒……像一个可怜虫，在这间小屋里，把内心世界的痛苦一股脑儿地向床上塞，向地面倒，向窗外泼。脑袋一抬一栽，身子一挺一扭，手足一舞一蹈，步伐一快一慢……在自已头上打两拳，在地上跺两脚，在墙上撞两下……这说明我是一个用正确态度判断事物的人。

好了！够了！疯累了？

我关上灯——坟墓般的漆黑和死静，仿佛走进了魔鬼的黑暗世界——啊！醉鬼来了，溺鬼来了，饿鬼来了，喝药鬼来了，吊颈鬼来了，杀人鬼来了！……啊！好啊！你们来了！你们都来了！哈哈！来吧！都来吧！哈哈哈！你们快来吧！老子刀枪不入，水火不进，老子要与你们肉搏撕杀，同归于尽。老子要剥你们的皮！吃你们的肉！喝你们的血！……

我双手扒开胸前的衣襟，半蹲着像寻找什么似的旋转了一圈，接着，一个仰卧起坐，两个扫堂腿，三个俯卧撑，四个鲤鱼打挺，五个乌龙绞柱……

最终,我像一只仰面朝天的乌龟王八,气喘吁吁。

我低声哭求：

——啊！我的上帝！来吧，让洪水来淹没我吧！让我重生转世吧!

——啊！我的救世主啊！来吧！我在苦海中泅渡，快来救救我吧！

……

渐渐地，我的瞳孔像夜色弥漫开来，我的思想也在这噩耗的黑暗里扩大了。要把这许多堆在一起的错乱思维和感觉一个一个理清出来，显然是很困难的。可是，命运现在他头上戴上了落榜者的“冠冕”，我优秀的成绩与残酷落榜的现实实在太不实际了，我害怕的事情和恐惧来得太迅速，太突然。

我使尽了力量，想把这些理还乱的头绪整理出来。

最后,我低声喘息:“哦唷,困累了!”

我倒在床上,弯起身子,决定不再思考这些事了。

但是,总有一种难以排解的压抑感,围绕在我周围,令我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