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敏德
城河沿岸的老房子由东向西紧挨着排开,房子缝里留出的弄堂,就成了联系南北的经络。这细细的线条,如切豆腐一般,把密密麻麻的老城区划拉成一个个不规则的方格子。从板桥南河沿去辛巷,就要穿过那么一条弄堂,是我去外婆和三个舅舅家的近道,这片唯一的公厕也在辛巷,我每天都得从那条弄堂窜来窜去。每到深冬,巷子里的穿堂风特别冷,刮着脸疼。唯一美好的记忆,就是巷子中段有一缕浸人心脾的花香,那是从孙家围墙里飘出来的。顺着黑色的砖墙往上看,只见那棵带着满身疙瘩的老腊梅探出身子,黄色的花蕊簇拥成团,宛若蓝天里一朵朵祥云。微风袭来,金色的花雨落下来,在地面铺陈一片散发幽香的地毯。
现如今,大多数腊梅都是嫁接的速生品种,尖尖的单瓣花,酷似张开的小喇叭,一个个急功近利地伸到你脸上,那香味也浓得有点儿媚俗。而孙家的老腊梅是重瓣的,层层叠叠的花瓣向内翻,凝重、含蓄、厚实、圆润,像极了害羞的小姑娘,低眉垂目。淡雅悠长的清香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随着风的裹挟,似有似无地弥漫在空气里。
年少的我,当然不会满足于站在墙下仰望花香,其他孩子也不会。于是,每到腊梅花开的时节,我就纠结两三好友悄悄来到树下,壮实点的扶墙蹲下,瘦小灵活的站上肩膀,下面的孩子站直了,上面的就能攀到围墙,一个引体向上就上了树。然后是一阵狂采,折断的梅枝扔下来,虽然会掉落些花朵,但对整体观感而言,大可忽略不计。轻手轻脚完成盗采,下围墙就没有那么讲究了,胆大的直接跳下来,胆小的吊着墙沿往下挪,每次都要弄掉几块砖。久而久之,那围墙就坍了一大片。没几日,腊梅树能够着花的枝条基本都被采光了。主家没法子,只得将掉落的乱砖重新码上,孙家老太太搬个凳子,做起了兼职保安。有一回我刚攀上围墙探出脑袋,透过树枝就看见了老太太的那双小脚,吓得赶紧缩头。孙老太却高声说:出来吧,要腊梅就从这边大门进来,不要爬围墙,危险!我以为听错了,直起身子看着她的眼睛。“孩子们,腊梅花不怕折,今年采完,明年新枝发得更加茂盛。可我家围墙塌了,不会自己立起来。你们喜欢花,就从大门进来折吧”。我们几个一阵狂喜,随即绕进大门,那次是我采到的最香的腊梅花,那绽放的花蕊,就像孙老太和蔼的笑脸。
住得不远的远亲的孩子结婚了,都说“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我就精心采摘了一束腊梅送了过去,放入花瓶的那一刻满屋飘香,亲戚们都夸这梅花姿态典雅、骨骼清奇,我很是得意。第二天,我想去给腊梅探个亲,还没到亲戚门口,就看到几枝腊梅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垃圾堆里,黄澄澄的花蕊十分显眼。我跑去问个究竟,得到的答案是“腊梅命苦”,开花时无叶,散叶时无花。婚姻讲究的是“双喜”,新房不宜摆放。从那以后,我依然如痴如醉地钟爱腊梅,却再也不敢贸然送人了。不曾想,时隔数日,有人却硬把我刚采的一束腊梅讨要去了。
那日午后,我去上厕所。路过腊梅树下,忍不住跑去采了一束。厕所里迎面而来的是一位我熟悉的陌生人。熟悉是因为他奇特的穿着令我印象深刻。圆圆的小脸上架着一副圆圆的黑框眼镜,宽大的光脑门后,留着散开的白色长发。大冷的天气,脚上也穿着那双四季不换的木屐,上衣总是披着,像是一件战袍。走起路来慢条斯理,远远就能听到“踢踏踢踏”的节奏,活脱脱一个“小鬼子”形象。这个贬义词用在他身上也没错,因为他是外地发配到我们这儿劳动改造的“四类分子”。说起陌生,因为他从不跟别人搭话,除了“组织”,很少人知道他是谁,从哪里来。我还是孩子,那更是一无所知。我侧了身子想让他过去,他却并没有走的意思,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手中的腊梅。随后,露出从未见过的笑容:您好,我能闻一闻你的腊梅花吗?“被需要”是我小时候最大的愿望,于是很爽快地把花束递了过去。他一把抓在手里,贪婪地嗅着鼻子,镜框里的眼睛眯成一道缝,满脸的陶醉。我上完厕所出来,见他如此喜爱腊梅,像是遇到知己,就轻声说了句:送给你吧。他欣喜地拉着我的手:谢谢,谢谢,上我家坐坐吧。
到了一排平房前,他打开角落里的那一间。小屋大概十多平米,只够放下一张方桌和一张小床。他随手找来一个酒瓶洗净了,灌上水,把腊梅花插好置于窗台,香气渐渐弥漫开来,在黑乎乎的背景映衬下,那一抹骄人的黄色格外醒目。一只大公鸡慢悠悠地从昏暗的角落走过来,吓了我一跳。他抱歉地请我坐下,从锅里不多的冷饭里挖出一大块,放在手里捏成一团,大公鸡跑过来大口大口地啄着。我不禁问了一句:你经济那么困难,还养公鸡,准备宰了吃肉啊。他微微眯起眼睛,神情严峻起来,嘴角流出一句话:人嘛,总需要一点精神寄托。我似懂非懂地看着他,摇了摇头。天色渐暗,落日的余晖从窗户射进来,落在那束腊梅上,黄色的花蕊顿时有了几分暖意。
若干年后,听邻居们说,他是上海某名牌大学研究中日文化渊源的著名学者,平反后恢复了学校领导职务。只是我们再没有见过面,依然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孙家的那株老腊梅也在拆迁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