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大叔

张敏俐

大叔离开我们已经整两年了，今年，他应该是九十周岁了。每当我回忆起大叔，总怀着深深的敬意和思念，甚至眼含泪花。

大叔的名字叫张林敖，吕小毕业后，在他青少年时期就去上海当学徒了，他虽然没有常年累月伴在我身边，但在我成长的道路上，每当关键时刻，总能得到他及时的关爱和帮助。

从我记事开始，他每次从上海回来，都会带给我们兄弟好吃和好玩的。小时候，我和弟弟只要听说上海叔叔马上要回来了，都会欢欣雀跃地赶到火车站去接他。特别是我人生启蒙上学的第一天，那时他身体欠佳在家休养，是他送我去吕小上学的，中午放学时天下雨，也是他去接我回家的。大叔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是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辈，也是一位巧夺天工的能手。他给我们做过纸筒望远镜，我记得站在古泰定桥顶上朝西看，二百米开外的闸礅就像在跟前。还做过万花筒、空竹、手摇风扇，这些玩具带给我很多童趣，唤起了我的好奇心。他还用竹条做成一辆惟妙惟肖的微型独轮车，大约足球大小，跟真的独轮车一模一样，能推着滚着走。他还用竹条做成了一个让绝大部分人都拆不开的“鲁班锁”，也叫“孔明锁”。他还用在夜校学到的电学知识自制了一台原始的微型电动机，装上叶片插上电源能当煤球炉的鼓风机。更让我感到新奇的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他就学会了制作矿石收音机，给我们小孩带来了无限的遐想。他的动手能力深深地影响了我，他留在家里的一些小工具也成了我后来的好帮手。

我虚岁12岁那年上初中，大叔回家过春节，送给我一支崭新的墨绿色铱金笔，我开心得爱不释手，那是我平生拥有的第一支新钢笔。我把它别在衣服左上方口袋上，照了照镜子，心里乐开了花。

升初中二年级时，大叔又给我买了一把用硬纸盒盛放的镀着克罗米的两用圆规，那真是及时雨啊！在初中所有的学科中，我最喜欢平面几何，任课老师也最喜欢我。这把圆规伴随着我读完吕中又上省丹中，陪着我学完平几学立几，学了立几又学三角，这把圆规功不可没。

1963年我高中毕业，不知是早先营养不良还是其他原因，体重只有七十二斤，身高只有一米四十五，没考上大学。在上海工作的两位叔叔决定让我去上海生活一段时间，住在大叔家，那时祖母也在那里，一来好长长身体，二来可温习温习功课，来年再考。于是我来到大叔家里愉快地生活了五六个月，当了半年上海人，学会了上海话。跟大叔长时间近距离的接触，让我在他身边学到了许多校外知识和动手经验。上海生活使我既长了身体又长了见识，虽然由于诸多因素我未能美梦成真，但为我后来的人生打开了一扇窗。

事情也巧，我后来的工作经常要去上海出差，跟上海的好几家自动化仪表厂打交道，到了上海，少不了要去大叔家一趟。大叔在上海无线电八厂工作，他们厂的业务与自动化有着亲缘关系——制造各种继电器。说来也奇，这勤奋好学的优良品质似乎是俺张家的传家宝，仅仅小学毕业的大叔，通过坚持不懈的业余学习，竟成了厂里的工程师。他擅长设计制造，也爱好电子技术，我跟他在这方面正好投缘，所以，我俩有着共同的兴趣共同的话题。当我刚跨入自动化门槛的时候，大叔送给我《高等数学讲义上下册》和《晶体管开关电路》等书籍，为我在自动化领域畅游增添了必备的知识。

天生的动手能力和丰富的想象力把我和大叔拉得更近了，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俩先后为自己的家庭亲手组装了第一台黑白电视机，可见我们对无线电技术的爱好程度。在后来的交往中，他们厂的一款继电器工作原理吸引了我，其中的双金属片是温控技术的关键原材料，经加工后，它就像我们小时候玩弄的一种躺平后会挺起肚子翻跳的昆虫——咯啪跳，就这一特点，被我借鉴来派了另外的妙用。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年冬天特别寒冷，冰天雪地，我厂锅炉供汽非常紧张，厂领导要求我们的所有室外仪表防冻保温箱只许排放热水，不许跑冒蒸汽。天哪！市场上买来的蒸汽疏水阀哪一款不跑汽？原理使然啊！然而，领导的指示必须执行，命令必须完成，我分析了原疏水阀的种种弊端，想到了“咯啪跳”的动作原理，渐渐地在我脑海里勾勒出了一款新型的蒸汽疏水阀，可以确保只排热水不跑汽。有了科学的设想和合理的设计，同时还必须请大叔帮忙。我问大叔，你们有厚一点的双金属片吗？我要它在翻跳时具有力道的那种。大叔问我派什么用？我告诉他缘由，并提出厚度、形状、尺寸大小以及温度控制范围等一系列要求，他一口答应可以试试。没过多久，他就给我寄来了一小包加工好了符合我要求的双金属片，于是，我迫不及待地把它们装配到我设计加工好的壳体里，一次试验成功，用到现场，人见人夸。

大叔对工作认真负责一丝不苟，与我配合得那样默契，令我敬佩至极。他对我从小到大的关爱和帮助，更令我终生难忘。

就这双金属片，不但帮我及时革新了蒸汽保温疏水阀，还给我退休后的生活带来了独有的乐趣。我是个兴趣爱好比较广泛的人，人老了，做着手上的事，经常会忘了灶上的锅，不是烧溢了就是烧干了或是烧焦了，我自己都打过自己好多回。为了克服困局，我尝试着摸索出了加工双金属片温控点的简陋方法，能把温控点做在沸腾临界之前，并想方设法将它与音乐芯片相配合，制成了“灶具沸腾报警器”，使用效果非常理想。我原本还打算把这玩意儿向外界推广，特意请大叔帮我买了一公斤板材，还请人冲成了圆坯，但是，现代化炊具的兴起，迫使我放弃了打算。不过，在现代化尚未顾及到的好多炊事上，它仍然发挥着无可替代的积极作用。我家独有的这个厨房“小伙计”伴随着我们已有十六七个年头了，天天恪尽职守，每当音乐响起，就像有个懂事的小孩在灶间喊着告诉我：“喂！锅里水要开啦！水开啦！……”有时候我会欣慰地自语道：“好咧，好咧，别嚷嚷，知道咧！”这都是大叔传递给我的乐趣。

十多年前，大叔不幸患了脑梗，虽经抢救后得以慢慢康复，但留下了语言障碍和行动不便的后遗症，不过脑子还算清爽，每当我去上海抽时间去看他，我一进门，他都会立即站起来扬起手与我打招呼，就是说话不畅。前年六月份我到上海又去看望他，似乎有点跟以前不同了，反应迟钝了，直到我走近他面前叫他，他才知道是我来了。后来，我跟我婶婶和堂妹她们说话时，大叔重复着对我说：“大敏，明年……明年……”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告诉我，他明年九十虚岁。我对他说：“大叔，我知道，我一定来。”谁料到，那次见面竟然是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