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房建辉的头像

房建辉

网站用户

小说
202005/27
分享

意外惊吓

意外惊吓

房建辉

一场舒舒服服的秋雨善解人意地在深夜铺开,一个陌生号码的短信伴随秋雨现身在手机里。短信内容和秋雨严丝合缝地喜人:明天上午登梅山吧,有意外惊喜。

什么人发的?目的何在?骗子?仇人?

窗外雨声莎莎纷纷,心情本该随雨声发荣滋长,随了温凉悠悠地做个舒服的做梦,我怎么也睡不着,心思把奥热折叠了再折叠,想打包甩进雨雾里,可是热力强力胶水那般粘着五脏六腑,甩是甩不掉了。奥热扑进脑子里,催动千万匹战马奔腾,好像随时会引发一场中世界的厮杀。

我拍头甩脑,差点把可怜的头颅从脖子上抛出去,晕眩、疼痛,功效齐特甩头操暂停了脑子的骤热、纷乱,这是我进入想哭的情境后偶然发明。我捧着手机,默默念叨:登梅山。为什么要登梅山,你是谁啊?意外惊喜,屁,我都掉到债坑里了,还惊喜!看短信,评论短信,用转移注意力的法子消减满心灾难、悲哀。看着,念叨着,评论着,心火好像浇了夜雨,叽叽呀呀萎缩,火苗由白转红,再到微红、微黑,脑子里升起了淬火后的乳白色雾气,凉意丝丝摇摆。

雨被黑夜破碎了,洒出缠缠绵绵的雾沫,漂染夜的颜色,无差别拥抱所有。我的心随之扩大、温和,奥热的地方爆出花蕾,明天早上花瓣必然水珠晶莹,香气袭击人心。不用照镜子,我此刻嘴角一定笑意绵绵,乘难得的高兴,再次看屏幕:明天上午登梅山吧,有意外惊喜。我需要这样喜庆的重复漂洗忧愁、悲哀。

我用原号码拨通电话,希望在我和陌生的对方之间成功搭就一座桥梁,感谢这个吃饱饭没事干的邀约者,他给了我好心情,就像同情疾苦的瞎子对痛苦、无助的人说好话,给人好话就是给人希望,哪怕那些好话是糊弄人,希望根本不会出现。如果发信息者确实是个骗子,我也要感谢。我也想到是我的仇人,用哄骗来嘲笑。我搜索了所有经历,并没有找到所谓的仇人,我根本就没有和谁结仇。

手机可爱地通了,里面传来一个阳光泛滥的明亮,从声音里分解不出是男声还是女声年纪大年纪小,说,乔叔叔,您好,我爸发给您的信息,他叫我告诉您:不见不散。说完绝不拖泥带水地挂了电话。我想问好多问题,却不给机会,再打,对方直接关机。刚刚开花的心情走上无奈的夜路,在秋雨里洗礼,悲哀、无奈重新占领我,原来是个思想骗子!

从对方的回答里,应该是故人的孩子。我挤破黑暗想。为什么不给我询问的机会?保持神秘、古怪?如果是这样,那应该是一个好开玩笑的老朋友了。我有老朋友吗,没有,一个都没有。真悲哀啊,工作四十多年居然没结下一个知心朋友,朋友这个美好的词儿从我这儿废弃了。不是朋友,那就是敌人了,我也没有敌人。想想,好好想想,说不定无意中叫人记恨呢,那也算得上敌人。

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我算啥人啊?人活到我这个地步也太失败了。

这几天,我充分感受到有朋友的好处,有事朋友好帮忙,现在特别希望有朋友。这些天正有事,还是天大的事。积累了大半生攒下五十万在省城给儿子买下一套二手房,儿子不高的工资还担负每个月两千六的房贷,每个月还要我找补他不足的生活费,就是这样艰难,他居然头脑一发热给善于忽悠的同学拿了三十八万网贷,同学跑路好几个月了,他实在没办法隐瞒了才告诉我们。瞬间的惊天动地后,我呆呆地坐成不倒翁,热汗痒簌簌地滚下,愤怒没任何正面作用,遥远的喘息牵丝捆住两个老还债的。躲过呆滞,我削减了高音,果决地说,孩子,你不要急,现在你说出来了就是爸妈的事,你正常上班,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管,也不要找跑路的同学了,就当老爸不顾家,在外面胡乱挥霍了!

害怕儿子因此想不开,做出傻事,因此酿成惨剧不是没有先例。

我小心把孩子劝回房间,呆坐到黎明。我想哭,怕惊了孩子,怕孩子心里过意不去,我不能把自己真实情绪输送给孩子,还要绝密地封闭,想哭只能躲到无人处。我太没用了,不能取得孩子信任,有话不和我说,有事不对我提。怎么办啊,三十八万对我这个退休族那就是天文数字,积攒了大半生才攒下五十万啊,孩子啊,这是要逼老爸卖老骨头呢。

这些天,只要见到钱双眼放光,听到说钱心里想得慌,对钱,特别痴情,钱被我的心提拔到无与伦比的重要高度。我现时只能拥有四处打电话借钱的权力。每打一个电话都曝晒一次儿子为人两肋插刀的可爱又可恨的傻逼壮举,我也沾光地显摆不幸、愚蠢。回答的都是温暖人心的遗憾,在加上合理的诉苦,最后好心好意地感动人心地鼓励一番。在一次次温婉的、义愤填膺的拒绝后,我不想再打电话了,不想别人紧张,不想把家门不幸继续展示。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像个前列腺患者在尿尿,邪恶地尽心尽力制造凉意。

作为人父,我必须全心全意为儿子,恐怕天下父母情通我意,后半生基本要活在尽心竭力搂钱还债里了。此时,充分理解穷人为什么没有尊严,为什么遇到乞丐都会向他想方设法。那个短信既然是我熟人发的,他应该知道我现在的走投无路的惨像,但愿不要痛打落水狗。我没有仇人,可能有工作、生活中无意得罪了某人,大半生虽然没能活出顶天立地,却也平平安安度过风雨寒霜。

雨,下得眉目清楚,我好像能分开雨幕看到凉意包抄的未来。生活如果不给我活路,我再怎么挣扎也是瞎子点灯的枉然。面临残酷的我只能埋在心里不跟任何人说,包括儿子、老伴。我动员了所有残存的笑意对老伴说,我们的日子都不多了,忧愁是一天,快乐也是一天,既然活着,我们就把每天当做节日过吧。能不能还完债就看儿子有没有那个福气了,着急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老伴在我的忽悠下果然洗了脸上忧愁,忧愁悄悄被她藏在心里的深层,她是做给我看的。

我决定赴约,我的苦难见底了,再坏也坏不到那儿去,说不定心里一亮,脑袋瓜子突然灵光了,能想出破解债务的法子呢,现在最紧要的先还掉十四万,它们每个月产生一万八千块高额利息款。可是目前手里只有三万块。

感谢那个短信,不管你是来嘲笑还是来恶毒,我都要感谢,你提醒我重新掌握命令自己的权力。

雨后的村庄被洗得光明磊落、熠熠生辉。挣脱灰蒙蒙的树叶草叶绿得心醉,在温情的阳光下表演最后的诚心诚意。路上行人漫步走出慵懒、满足,几辆电动车滑破宁静,辛劳地滚向它们的希望之地。我的脚步开始兴奋,两只脚左右左地与时俱进,没到停止前决定不了是左脚领先还是右脚落后。

手机在身侧前前后后地摩擦空气,随时随地准备接受那个号码的进一步提醒,等我立足梅山脚下,那个号码也没有提醒我的手机,难道真是一个恶作剧?我吸了一口气,就凭这口久违的新鲜,我没有沦为受骗,来得值得,整理好好心情顺序,独自登山。

进入早已长大的杉树隗拱的山体,凉意飞花度牒,落叶的清芬和泥土的浓醇劈头盖脑,微风掠过树梢发出空濛的呜呼,像一首气势磅礴的交响乐,快慰在枝枝叶叶间游荡、嬉戏。我没有顺遂前人的制造上山,那太老套,就像重复在落后、贫穷里。上山是个低头活,脚下的踏实才能确保上山的顺当,我可是走在没有路的山体上,没有经历才需要分外小心。我想死,死了就结束熬人的悲哀、忧愁,可我不敢死不能死,死了天文数字的债务怎么办?我连死的权利都不具备。我忽然发现,我是带了想死的心情来登山的,并不是来赴梅山之约。这样的心情粘滞了脚步,走出了畏畏缩缩。

呵呵,老不死的乔长山,终于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走现成路,还是老习惯。说话者嗓音沉郁,像从数千年深邃里发出的,游荡在阴森密林里像鬼火,格外瘆人。声音破击我三十年前记忆的沉积层,沉渣激射。最熟悉最不想听到这个沧古的声音,这就是意外惊喜,意外惊吓还差不多。我跟这个声音是今生的唯一不对付,想起来头皮发麻,荣幸赶上了他乡遇故知,却是死敌。细细想来,我和他算不上正规的死敌,只是彼此瞧不上,屡次斗嘴,也有幸灾乐祸的时候,我们各有责任。最后一次错在我,那时候我们已经不在一个小学工作了,他担任一个小学校长,我在乡中慢条斯理地教语文,是个极好的不交集时空,可惜还是发生了交集。

事情发生得有些鬼使神差式的传奇,作文课上我为了鼓励学生多写话,加长作文篇幅,说你们想写什么就写什么,那怕是喊口号,骂人,胡说八道都可以,这样你的作文就长大了。如果事情到此为止,就不会发生后来的口角,最终导致愤恨,严重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我为了佐证我的说法,举赵光鲜特别能说胡话的例子,说,我有一个小学同事,他善于说胡话说粗话说瞎话,说起来一两个小时歇不住嘴巴。同学们,如果他说的那些话都记下来,那该写多长的作文啊。我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被一个女生灌进她在赵光鲜手下当教师哥哥耳朵里,赵光鲜自然鼻孔喷火,连夜赶到乡中我的宿舍,质问我斥责我。我试图辩解那是为了启发学生扩展思路,承认举例不当。赵光鲜可不管这些,他的怒火差点点燃了我的宿舍。从此,这块土地上意外诞生了两个对头。时隔多年,我试图请他吃饭,化解当初。他没来,送来狠话:今生我们没有再见。

怎么了,老不死的,还记着那年的事?

不用抬头,知道赵光鲜正在用得意洋洋的目光瞧着我。他就是那个德行,有了芝麻大利好要嚷嚷十天半个月,还要当旗帜打出去,生怕地球人不知道,这就是最招人很的地方。如今,他有理由嘲笑我,讽刺我,挖苦我,我失去了反唇相讥的魄力和心情,挖心割肺地犹豫、后悔。早知是这头瘟神,就该出门前看看黄历,没黄历也要在出门前想想会遇到可能的灾难,好有心理准备啊。此时此地,我真想生出翅膀飞出树林的羁绊。穷途末路的我靠到一颗树干上,合上眼睛任由他抒发赵氏高高在上的得意,对我恶毒嘲讽、无情刻薄。

赵光鲜不说话了,耳听得一阵沙沙作响,那是脚步扣着潮湿的沙土地,由上而下滑来,稍有疏忽人会顺山坡滚下去。顿时紧张的我处于两难中,都是老天八地了,这要是摔下去还不酿成大祸,但又不愿意和他发生语言和肢体上的关系,尽管他刚才说的话里有消解的利好,谁知道他心里憋了什么坏,说不定要给我来个先扬后抑的侮辱。他善于东南西北风地昏天黑地,他真干得出来,他不止一次地干过。下滑的声音靠近危险也快速靠拢我,再也忍不住了,瞬间抛弃所有的防御,睁开眼睛,快速出手拉住他的左手,危险解除在悬崖边际,差一个呼吸便完成万劫不复。赵光鲜那只右手抓住身外一颗树干根部,展示他的未雨绸缪,就是我不出手,他也不至于滑进万劫不复。我又叫他耍了一把,心里把悲哀、忧愁关住,放出羞辱和恼怒。赵光鲜意味深长地躺着,没有立即起来的意思,灯笼眼里还是往日的亮晃晃,十几年不见了,常年在稻田里修炼的农村黑越发深厚,不饶人的大嘴巴裂开,两排雪白的牙齿嬉皮笑脸地乐呵,说,老乔,该讲话了吧。

我蛇咬般松开他的手,尽力调低叹息说,来看我笑话吧,可惜,你失望了。我坐到鬼门关了不在乎什么名誉,要死吊朝上不死翻过来。我说的还是我们当年斗嘴的习惯用语,也是此时正式心情,老了老了,还上赶着让人羞辱。

心里永远比嘴巴诚实,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赵光鲜面前是个晚节弥散的失败者。

赵光鲜没有搭话,挺身站立,拍打衣裤沙土,指指一段倒卧的树干说,坐吧。我知道我那次过分了,我们都是混吃等死的废物了,不应该到火葬场路上还像两只乌眼鸡那样僵着吧,那时候也没力气斗嘴了。我心里噗噗作响,他真的是来化解的,不是来显摆?疑问的眼神随他的手指向落到树干上,心里哨兵继续执勤,试探地说,你现在鄙视我的砝码多了。

什么话啊,都六十多了,还不放下?赵光鲜重新生出跟人斗嘴时候的白骨眼,脸上黑气飘扬地说,我可是好心好意,难道我这个一生都没做过叫你看得上的事吗?他的堂堂正正的话刺中了我,在我最艰难时候他确实伸过一次手。八四年那次民办教师整顿,我被别有用心的某领导罗列了二十一条罪状,准备一次性把我清理出民师队伍。赵光鲜可以不管,可是他伸手了。因为我们平时最不对付,某领导特意找赵光鲜接受考察组谈话。没想到,赵光鲜逐条驳斥二十一条,说乔长山只是一个教师,还是一个泥土教师,哪里来日本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了,他有那么卖国求荣吗?他只是平常不大听领导话,带头为民师工资兑现质问了党委书记而已。在教学上比谁差,他还是小学里唯一一个取得大专文凭的人,按道理他应该在乡中干,乡中里还有一多半老师没有他那个文凭。如果考察组领导不相信,我可以带你们去家访,问问家长问问农民。赵光鲜这一搅合,考察组不得不家访。我才保住了民办教师的泥巴饭碗,后来不知道怎么就调进了乡中,至今还是一头雾水。

是啊,那次要感谢你。我由衷感叹,心里防线在崩溃。

你知道我为什么决心救你吗?

是啊,到今天我都想不通,本来想问,可是第二天你为了跟我争夺新课桌的事闹得不可开交。我在心里虚弱地说。

赵光鲜嘿嘿笑,还像当年那般狡黠、恶毒、不可一世,只是多了一丝难得的诚恳。我为这个发现抹平了心里的抵触,问到底是什么原因仗义执言。

真想知道,那就加微信吧。赵光鲜还是嘿嘿笑,掏出手机等着我。这和加微信有一分钱关系吗?又在玩什么花活?脑子被雾水锁定,疑惑丛生,我拼命从浓雾里挤开一条缝隙,思想在缝隙了快速运转,还是得不出确切的利好认定。

还是看不起我,还是把我当成死敌?我们除了斗嘴,互相不服,还有什么?赵光鲜赤裸裸地说,脸上黑气纷飞,雪白的牙齿跳跃舞蹈,像个调皮的黑孩。我绷不住笑了说,好吧,搭上了以后我们在微信上开战吧,哪天我要死了,提前通知你。

什么话啊,你死了我跟谁斗嘴。你是老不死,遗臭万年地活着,哈哈哈。脸上黑雾随嘹亮大笑拔顶而去,脸新生出唐朝的字画色,牙齿一如既往的白,只是少了雪色。唉,我就是这么没出息,听不得暖心的话,虽然他的好话也沾染了毒素、病毒,但是含义明确,那是希望我们都好好活着。

人到火葬场门口,还有人希望他别走,叫声回来。这是多么深沉的留恋啊。

加上微信,赵光鲜像过去偶然的激动不已,拍拍我的肩膀,说,老乔,走,咱们山顶上见,你可是喜欢无限风光在险峰呢。说完,扭身攀登而上,矫健如当年。我真没出息,自从加微信开始,心里一直想哭。是否是年纪大了,心慈悲了,在家里看电视时候,为苦难流泪,为坚强流泪,为爱国流泪……我一直在每时每刻里暗暗流泪,为儿子轻信流泪,儿子啊,何时心理能长大啊,为老伴到老了还要出门打工——挣钱替儿子还债流泪。别人在享受生活,我们在地狱里攒钱,一分一分的攒,一个硬币一个硬币地抠,我恐怕看不到清空债务、阳光普照的日子了。

我昨天求在上海的亲戚,希望找一个看门的活,攒钱还债。我还想到,看大门兼捡拾破烂,快点实现债务清零。

脑子忽然一动,冒出十年前一个荒诞。十年前的一天,我让学生做“二十年后”的想象作文,一个学生写道:二十年后一个傍晚,我带着我八岁的儿子从城市小区的家出门散步,看到一个七十多岁头戴破草帽佝偻身体的老头儿,手提蛇皮袋在垃圾桶里捣鼓垃圾,看到瘦弱的身形,心里一个咯噔:这不是我二十年前的语文老师吗?我赶紧转过身,拉过儿子,掏出十块钱让儿子送给他……作文评讲中,我抛开个人的不痛快,大大鼓励了这位弟子的想象力,指出不宜后,说,即使二十年后,我有退休工资,用不着沦落到掏垃圾维持生活,谢谢你十块钱的美意,谢谢你二十年后还认得曾经的语文老师。那个学生正好跟我儿子同届不同班,我教的是两个平行班语文。今天远远没到二十年,我却要提前看大门、捡垃圾了。

走啊,老乔,怎么,还不相信我。已经攀登到高高在上地儿的赵光鲜脚踏实地地回头说。我狠狠摇头颅,把陈年垃圾甩掉,摇头过猛,脑子里一阵晕眩,拼死蹦出一句话,就来。

行不行啊,不行我拉你,我可是跟土地斗争了四十多年,不像你,站立高高在上的中学讲台,满嘴东西南北风地胡扯。他还惦记当年作文课上的少儿不宜呢,我苦笑笑说,老赵,你准备把那个带到骨灰里跟我作战是不?我狠狠回击,心里发欢地笑。我终于能笑一回了,是打折的笑。赵光鲜嘿嘿连声说,走吧,到山顶战斗。

少见,太少见了,赵光鲜居然没有兵锋相见。

山顶,一块十来亩大小的平地,周围壁立几块大自然造就的形状怪异能搬回家做盆景的石头,可惜太过巨大了,估计今后二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那些想据为己有的人还动不了攫取的念头。为了这几块历史造就的病态石头,当地领导动了开发这座山的念头,可惜找不到和古代名人相联系的借口,也没有留下现当代某某或首长的足迹、墨宝,如果有,石头恐怕早就写上某某名人的某某某了,石头、山会立地身价百倍,游人如织,哪里还是现在的荒凉、寂寥,毫无利益地成全我这样落魄之人的眼福。赵光鲜坐一块石头,贪婪地靠在另一块巨石上,脑袋够着蓝天,向太阳抒发好心情。他真是贪得无厌,占尽便宜。这是强势者、幸运者、富足者的惯常,他们心里自然拥有世界上所有。我自知之明地瘫坐对面草地,心和嘴巴共同喘息,这个世界留给我的只有苟延残喘,我没有权利拥有任何好事好物,我只有央求别人权利,有权利躲在家里悲哀、愤世嫉俗。

我坐得虚弱、谨小慎微,天上的太阳偏爱地把光和热送给赵光鲜,巨石留给我阴影。赵光鲜坐直身子,离开他的靠山石,嘿嘿笑,说累了吧。

还行,距离死还有几分钟。我呵呵笑,说说吧,你到底为什么要替我仗义执言?

赵光鲜坐到我身边,嘿嘿笑说,你还记得你送过我一罐猪油、十多斤米吗?赵光鲜黑森森的眼球鬼魅似的盯着我。我周身通电样麻酥酥说,一罐猪油、十多斤米?我怎么想不起来了,送过吗?赵光鲜浑身松弛了,叹息,有点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哀,深长地吸了半个山头的空气,憋住,慢慢输出,合上双眼。赵光鲜对我的遗忘伤心欲绝。没想到他如此在意这个事,我为我的无心坦诚懊悔,现在说知道或者记得迟了,只能默默陪伴,都到这个地步了,我还要看别人眼色,活得真贱。

赵光鲜掀开眼皮,不无遗憾地说,我以为你记得呢。那是八二年,我当时走投无路,记起来没?

他的话犹如一颗汽油弹在我脑子里爆炸,火焰炽烈热浪汹涌地迅猛铺排。想起来了,终于想起来了,还真有这么回事。我惊愕出声。

那年正是赵光鲜走投无路的时候,不,应该是自绝于周围人民的时候,他那对死人都要骂几句的性格,还有谁也不在他眼里的做派得罪了所有人,一步步把自己逼成孤家寡人,学校里没人跟他说话,邻居嫌弃、躲避,就连他本家长辈、平辈、晚辈都把他当成异类,人神共愤。那时候要是有家法的话,他肯定受到最严厉惩罚,会毫不留情将他从族谱里割掉。赵光鲜呢,一副逮着谁都想骂几句咬几口,腮帮子上咬肌整天突突跳动,嘴唇时刻错动。在学校里大家只当他是能走动的空气,他做什么说什么没人搭腔,也不敢搭腔,他呢,有事没事在办公室里指桑骂槐、摔摔打打。那段时间,我特别同情他,但是没有表现出来,我可不敢违逆大多数意愿,不想当出头椽子,不斗嘴了心里平坦多了。那段时间他本来的包公脸越发黑得雾气弥漫,我猛然发现他的脸黑得没有光泽,照在灰蒙蒙里,进一步观察发现,他在骂骂咧咧后时常独坐低头。我断定他家里出事了。

大半生里,自己无能还好体谅别人,想想赵光鲜当年的样子,一半是别人逼迫的,至于怎么逼了,就不多说了,总之,赵光鲜和我上学的时候就是个嘴巴不饶人的主,上不得十恶不赦。我决定看在同学、同事一场的情分上去他家里看个究竟。自从他把第一次上门相亲的女子强行留在家里过夜起,他的恶名就做实了,老师们也是从那天后认定了他是个道德低劣的人,再也没人登他的门,他的结婚喜酒没人去喝。

我找了一个合适的理由请过假,悄悄溜出学校,怀揣做贼的心情窜进小巷子里。他家就住在三尺宽的深巷内,后来为了隔绝这个他厌恶的世界,在巷口按了门。进到里面才发现,他老婆面黄肌瘦,带着两个同样肌瘦得突出大眼睛的儿女。我心里像被猛地泼了一大瓶墨水,喉咙突突跳动,一股浓重的叫哭的东西直冲而出,使劲抿住嘴唇,热水淹没了眼球。他老婆目光无神地瞧着我,声音蚊子样的问我是谁。我不敢说话,直接去了灶间,察看碗柜。里面除了半碗烂得跟人屙样的臭芥菜,什么都没有,没有酱油、盐,那只估计是装油的黑陶瓦罐装满空气。在我察看的时候,老婆扶着墙壁慢悠悠走进来再次问我是谁。我禁止不住热乎乎的液体涌动,忙夺门而出,泪水在出门那一刻泄出。

回家跟我老伴说了赵光鲜家老婆和孩子,好像这样说说就能尽到同情的义务,消解不幸。我们那时候也很穷,一个月吃不上一顿肉,一天三顿喝粥,如果有一天吃顿干饭,那一定是有了大喜事,或者有足以让这个家开心的事,再或者是来了贵客。瘦得像麻杆似的女儿整天喊饿,说爸爸,我要是期末考了第一名能奖励我一顿干饭吃吗?我都记不起来干饭的样子了。女儿大学毕业那年回家说,爸、妈,您们不要张罗了,我不吃鱼肉,吃一碗白白胖胖的香喷喷的干饭就足够了。老伴听了我的话默默无言,她知道我又犯热血冲顶的傻气了,手开始微微颤动。我们实在拿不出可支援的物资,也没钱,家里像清水洗的。我呆呆坐在饭桌边,看着碗里的能照得见人影的稀粥叹气。老伴去了灶间,悉悉作作了好一阵子,出来时候手里捧了一只青花瓷罐,那是我们家油品仓库,我知道仓库里常年亏空,摇摇头苦笑。老伴说,昨天刚刚上街卖的三斤猪油,是家里三个月的油,给他们吧,还有一小袋米,我们家我们家再也拿不出更多的了。老伴把自己说低了头。

这可是我们家大半壁江山,拿走了我们家怎么办?老伴似乎知道我的疑问说,家里还有几斤米,还有半斤香油,我去借,我们俩晚上不吃饭就能对付过去,救急要紧。我的泪水终于顺畅地落进碗里的水面,一口气喝尽带泪水的稀粥。

我乘着天黑,悄无声息地把三斤油,一小袋米放到赵光鲜门口,临走,狠狠拍了两下门。招来赵光鲜怒骂,谁啊,找死啊。我躲到巷子口,听到开门声,赶紧消失在黑夜里。

那天,我看到门口放了罐子和米袋,明白是什么事,我不及多想,悄悄跑出来追赶,我是连带着眼泪……我那是第一次流……赵光鲜进入了那年的当时状态,头颅似乎垂到裤裆里。山风呜呜地从我们之间的缝隙里掠过,山下的文明和富足隐约可闻。赵光鲜发硬的声音在山风流淌,我看到一个黑影在前面跑,我暗中紧追,看到你开门进家,才知道是你送来的。我我……赵光鲜抬手抹眼睛,说,我万万没想到是你送的,我在黑夜里坐了半天想了半天,还……那一罐猪油和一袋米不仅救了我们,还改变了我火爆脾气。后来,你可见我无缘无故骂人了,我只是忍不住乱说话。

我点点头说,是奇怪,那天后你消停了很多,只说不骂人,就是那年你找到我家里,只是发怒、斥责,没吐出半个脏字。赵光鲜的手搭上我肩膀,手是温暖的,笑是温情的,就是脸色还是黑魆魆的,那两排整齐的白牙齿错落有致地跳舞。

后来,你家青青跑到办公室喊饿,我才知道你们家也在闹饥荒,我他妈真不是人!赵光鲜拍打自己的头颅,黑脸上闪出晶亮,嘴唇哆哆嗦嗦的错动。我深深地叹息说,不说那时候的事了,其实,后来……唉,说那些干啥,都过去了。我笑了,没有负担地笑。

我知道,我理解,我后来暗中多次盯你们家吃晚饭,你们你们俩两个多月没吃过一顿晚饭,我他妈,我……我想我想还回几斤米,可是可是我……那些油我们吃到过年,油罐和米袋我一直留着,两个孩子都知道她们的事迹,我家里到现在都……赵光鲜扭开脑袋,站起来,看向天际。我轰然明白了,他一直记着,一生的心结。那干嘛还要那样对我发火啊,真是矛盾的综合体。

你从全家人嘴巴里扣出油和米救了我们一家四口,我只给你实事求是说几句话算什么,今生我欠你的、你们家的永远还不了,我跟你斗气,一是嫉妒二是改不了的秉性。赵光鲜说得实在,不能不相信。我拍拍赵光鲜的肩膀说,算了,都老了,我也没当官做尉,一样的小老百姓,这你该满意了。赵光鲜笑出白生生说,也是,给我你网银号码吧。

干什么?我警惕,原来他铺垫这么多的目的为了这个,我笑了说,我卡里只剩空气了,有用吗?

赵光鲜诚心解释,听着像那么回事,他要还我一罐猪油和十斤米的钱。说按照现在市场价,加上这些年的货币贬值因素和利息。挺合理的说辞。要是我没有这个灾难,我才不稀罕这点钱,我现在连一分钱硬币都当亲人看待,何况怎么着那也是一百多快的进账呢,那可是我好些天捡拾垃圾的收入啊。网银卡在我兜里就是残废人,里面只有五毛钱了,不担心赵光鲜有可能的企图。他用笔小心记下了卡号,反复确认号码没错才输出一口气,折叠了纸条揣好,说时候不早了,你自己看风景吧,恕本府不奉陪了。

我摇摇脑袋苦笑,我就是一个活该被人骗的,活该叫人当抹布一样抛弃的。赵光鲜走上下山的路,遥遥送来:老不死的,你可不要想不开,地球还在转,要遗臭万年地活着。

难道赵光鲜知道我儿子的事?合理,我可是四处打电话诉苦、拜佛,肯定有人把我的灾难当成笑话给传播出去了。国家秘密还往往被人倒卖呢,何况我在广而告之。我们自古就有“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祖例。赵光鲜算是有心了,这个时候还来清理陈年旧债,算是一个小小安慰。不知怎么的,我竟然为了赵光鲜这小小的进项难受,破开难受,多了点感动,穷人的感动点就是低。我忽然有了拨开外表求本质的智慧,剥掉他的臭名昭著的嘴巴和睥睨一切的傲气,他其实是一个可怜的老实人,现代人那些文明毛病没能烙印到他身上。从今天这件小事看,他心存感恩,他没有嘲笑我,没有刻薄我。

山下,浓缩得斑斑驳驳,各种建筑物和谐不和谐地疯狂抢占大地,行人蚂蚁似的,有用没用的每天都在热切地忙和。天地太大了,人太渺小,都是站在高处造的孽。我心胸仿佛在扩张,我为我处于天之下人之上发酵,我需要这种麻醉似的扩张,心里的忧愁在扩展里稀释。

老伴问我怎么早早就回来了。她的意思要我多在外面散散心,别闷出病来。我笑笑说,走一圈就好。至于怎么个好法,我没说,窜到房间里趴到电脑旁设法。希图在网上寻找可以挣钱的去处,最好是被富翁聘为家庭教师,管家也行啊,我有这方面的潜质。虽然六十几了,身材标准,形象不错,无病无灾,脑袋机敏着呢。鼠标在屏幕的文字上胡乱点击,页面在昏聩的鼠标下闪烁愤怒。手机铃声捣乱,不该响的时候他响了,该响的时候跟我躲猫猫。现在手机基本不会给我带来任何利好,不理她,任由她无病呻吟,可是,如果是儿子的呢?想起儿子心里莫名慌乱,自从出事后,他给带来的都是能震碎心脏的惊吓。

原来是网银上的短信,一笔巨款打进网银,数字能把我心脏震碎:三十五万!

我的手失去知觉,衰弱到拿不住手机,滑落的手机还好落在我并拢的大腿上,双眼短暂失明,脑袋瞬间钙化。没想到天上真能掉大饼,现在坐家里,天花板上掉大饼,或者是天花板被砸穿了。我抬头天花板,天花板完好地守护我的头顶,丝毫没有被入侵的迹象。提示音再次响起,周身热血在提示音里奔流,手脑并用,哆哆嗦嗦点开微信。微信上是一个叫老精怪的发来一个恶意搞笑的图案,随后发来两行字:老不死的,猪油、米钱我还给你了。你不用说感谢,我现在有钱,儿子公司不错,这是我攒的工资,我还有。老不死的,不要激动,注意小心脏,我们都要遗臭万年地活着。

这哪里是还猪油和米钱啊,天啦!我的带哭腔的叫喊吓着正在做饭的老伴,人没出现,焦急的惊呼先到:老头子,你不能急啊不能急!不能有事不能有事!老伴一脸惊惶地闯进来,泪水已经流到面颊上。我咧着嘴巴对他笑,说,当年当年,我们我们……他他……

我沉入意外惊吓里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