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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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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德尙的棋事

顾德尙的棋事

一条溪流绕过村庄,打了个问号,便直往岩门奔去了。村庄就叫问溪村,老抓头是问溪村的大名人,在问溪村说起老抓头,连三岁孩童也晓得跟你巴拉几句。

顾德尙来到问溪村的时候,就听到路边几个毛孩子在喊:“老抓头,破鞋头,袜出头,裤拢头…”前面走着的是一位老人,蓬着头,穿着邋遢,微驮着背,步伐虽有点迟缓,却还算稳当,也不理会那叫唤的小孩,只留下一串踏踏踏的脚步声。

顾德尙是来问溪村相亲的,女方叫马晓玲,是他一表舅牵的头,彼时顾德尙满心思都在女方的身上,也没太多注意。而顾德尙再次见着老抓头时,已是半年后的事了。

大年正月初二,顾德尙来问溪村拜年。那次相亲是成了,年前十月初就挑好日子办了喜酒,按风俗,婚后的第一个正月,新姑爷得来女方家里“拜头年”,与平时拜年不一样,这“拜头年”要隆重许多,女方家叔婶舅姨等正亲都要走一趟,还得提上一大猪蹄子,当然对方得请新人吃饭,再回一红包,也就是所谓的“认亲”,以后就是自家人了。

这样一来,顾德尙就得在问溪村住上几天了。那天下午,顾德尙在马晓玲二舅家吃完午饭,一番盛情下,酒喝得有点上头了,回来的路上,马晓玲遇上了以前的囡伴,两人好久没见了,聊得一时停不下来,就让顾德尙自己先回去。顾德尙晃悠悠地,拐进了一条巷子,想操近路顺过去,刚一折弯,就差点撞上了一个人,抬眼一看,却是一个邋遢老人。

老人看着他,退了两步,显得有些紧张,说:“我,我没撞着你吧?”

顾德尙见老人这般客气,急忙摆手说:“没有没有。”想了想,又莫名问了句:“那我没撞着你吧?”

老人摇了摇头,抬手抓了抓那一头蓬垢的头发,像是在回忆什么似的,半晌才说:“哦,你是万顷的囡儿婿吧?”

“不是不是,我叫顾德尙,是千顷家的。”顾德尙客客气气地纠正着。万顷是千顷的弟弟,他们还有个哥哥叫百顷,在问溪村,女婿是叫囡儿婿的。

“万顷千顷,反正都是顷,按辈份,你得叫我公了。”老人挺了挺腰板,顾德尙想着早点绕回去,从袋兜里掏出包红牡丹,弹了两根出来,递到老人跟前说道:“阿公,抽烟,抽烟。”

“烟是害人精啊,我不抽烟。”老人又退了两步,摆了摆手。

“那,那,你会什么?”顾德尙一时不知怎么说好。老丈人有交代过,问溪村基本是姓马的,说起来都是叔伯亲眷里,碰见上了年纪的男子人,不管认不认识,都要给他们敬烟,否则会说你不懂规矩的。也是第一次遇见这年纪男人不抽烟的,顾德尙不由蒙住了。

“你会下棋吗?”老人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小心翼翼地反问道。

顾德尙还是上小学的时候,就喜欢看上间屋的退休佬“大肚人”下象棋。大肚人在村里棋艺一般,棋瘾却很大,没对手的时候,就会拉上顾德尙下上几盘。一开始还是大肚人教顾德尙下的,下着下着,就互有输赢了,再后来,就不是顾德尙对手了。初中毕业后,顾德尙先是跟老司学做泥水,后来又去温州做皮鞋,便很少摸棋子了。老人这么一问,倒把顾德尙压在心里的棋瘾勾了出来,不由点了点头,说:“象棋吗?会一点点。”

老人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声音也高了起来,说:“那我们杀一盘?”

看着老人的样子,顾德尙眼睛也亮了起来,说:“好啊。”又转想道:“不过这里没棋子啊。”

“放心,我带了。”老人咧嘴笑了起来。他下排的门牙掉了个,像是一道闸门打开了,把欢乐也放了出来。只见他把手伸进棉褂袋里摸索着,不一会儿就掏出一巴掌见方大小的硬壳纸盒来。

盒子磨得显破旧了,老人小心翼翼地打开,就可以看到里面棋子模样了,拇指头那般大小,木头做的,四行四列分两层整整齐齐地排着,给顾德尙看了一眼,老人又把盒子盖了起来,说:“走吧,我们找个地方杀马去。”

老人带着顾德尙找到了不远处一牛栏,这牛栏看样子早已经不养牛了,空荡荡地,门板也歪倒在一边,里面还堆了不少稻草。两人找了一处避风的墙角,把门板抬了过来,老人掏出棋盒,打开,反手一盖,再拿起盒子,棋子就从折叠好的棋盘纸下蹦哒了出来。两人也没多说话,摊开棋盘纸,啪啪啪地摆好阵势。

老人让顾德尙先走,顾德尙也不客气,拿起棋子就架了个中跑。老人跳马,顾德尙也跳马,老人出车,顾德尙也出车,啪啪啪地,两人走得飞快。走着走着,顾德尙就走了个眼光招,一个马被吃了,着急之下又胡乱走了几招,老将就被将死了。

都说好汉不赢头盘棋,顾德尙起先并不在意,看老人邋遢的样子,说话也有点神神叨叨的,估计脑子不大好使,这棋艺自然也高不到哪里去。第二局开始,顾德尙便认真了起来,行棋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但走着走着,顾德尙就觉得不对了,自己虽然还没丢子,整个局势却被压制住了,偌大的棋盘,感觉竟是无棋可走了,对方车马炮全线压境,没挡几回合,老将就被闷宫了。

顾德尙自然是不服气,在自己的村子里,顾德尙的棋艺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虽然也有输棋,但输得这么憋屈,那还是第一次。第三局开始,顾德尙用手拍了拍脑门,打起精神,决定跟老人好好干上一盘。每走一步,顾德尙都要思虑一番,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拿起棋子,拍了下去。果不其然,形势好了许多,顾德尙快马加鞭,匹马直往对方老将奔去,一将就把对方老将请上了二楼,正自得意,老人退炮一打,顾德尙仔细一看,马竟然没了出路,活活被捉死了。原来这一切,都是老人设计好的陷阱。想到这里,顾德尙顿时一口泄了下去,又坚持了几步,连车也被对方一马捉双了,只好投子认负了。

顾德尙知道自己水平跟老人差了一大截,也就没了兴致,说道,阿公,你水平太好了,我下不过你,不下了。老人说,哎,这棋子都还没摸热,怎么就不下了呢。顾德尙说,水平差太多了,下着没意思。老人说,那我让你一个马,咱们再下几盘。顾德尙看老人巴巴地看着自己,也不好意思推辞,再说自己到底还有丝不服气,就又跟老人下了起来。

让马又让先后,顾德尙明显感觉来自棋盘的压力少了好多,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老人下棋的手有些特别,老人手指修长,指甲似乎好久没剪了,也好久没洗了,污黑的,却能明显看到隐藏的白,这样的手,在农村老人中是很难见着了,更特别的是,老人用的是左手,他的右手垂在门板下面,就是赢棋了,也只是咧开嘴,左手手指在门板上弹着,发出突突突的节奏声响,和着呵呵的笑声欢快起来。然后,又用那左手摆好棋局。

顾德尙还注意到,有好棋妙手的时候,老人的左手就会在脑门抓几下,然后曲了下来,用食指与中指捏起棋子,缓缓绕了段弧线,再稳稳地地拍下。只要听到这样“啪”的一声,顾德尙就会跟着胸中一震,知道自己又要输棋了。

又下了两盘,顾德尙竟侥幸和了一局,这不由让顾德尙憋着着心情畅通了不少,觉得自己还是有赢的希望,愈发欲罢不能了。天色渐暗了下来,看棋子上的字眼也有些模糊了,顾德尙才忽然想起老婆交代过的,晚上得去她伯父家吃饭。

最后一局下完,等顾德尙甩下棋子跑回去时才得知,马晓玲已经找了他好久了。村里人吃饭吃得早,加上冬天日子短,一般人家在这时节四点多点就开吃了,顾德尙回去时已差不多五点半了,那时还没手机,马晓玲还以为顾德尙喝醉躺哪儿去了,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个遍,当得知顾德尙是躲在牛栏里跟人下棋,气的马晓玲把数落他的声调又提高了好几度,这么一折腾,这事也就弄得全村都知晓了。

“你怎么跟老抓头混在一起,人家颠,你也跟着颠啊,霉都给你倒死了。”马晓玲横眉竖目,说得顾德尙不敢吭声。还好老丈人劝了几句,才慢慢平息了下来。赶到大伯家,又是一番道歉。大伯了解情况后,又热了菜,请顾德尙吃酒。这下棋引起的风波才总算过去了。

马晓玲大伯就是百顷。在吃酒闲谈中,顾德尙才了解到老抓头更多的情况。

老抓头是草号,他的真名叫马智愚,村里小一辈的已很少知道了,以前是地主儿,不过解放后地主被打倒,老抓头一家自然就败落了,父母亲死后,老抓头还没成年,因从小娇生惯养,干不了体力活,别说成家讨老婆,就连生计都成问题了。还好读过几年书,碰到村里有红白喜事,便帮人家号包写对联什么的,混口饭吃。后来又干起来“夹骨”的营生,早年先,有不少人死后没本钱安葬,草席一卷,把尸身放在棺材寮里,待完全腐烂了,把尸骨放入泥罐里封好,即所谓的金瓶罐,随便找个山坡或山洞就给埋了,后人若有条件了,便会把金瓶罐里的尸骨弄到棺材里,找块好坟地重新安葬。“夹骨”就是把腐烂后的尸骨夹到金瓶罐,或是把金瓶罐里尸骨夹到棺材里放好。干这活虽说是不用力气,却被认为是极晦气的,只有下等没着落的人才会去做的。而老抓头干了这活后,村里就没啥人愿意跟他接近了,唯恐会触了霉头,也只有碰见白事了,要给死去的祖先号纸钱包,老抓头才能插上一脚。

“你弗看老抓头现在这样邋里邋遢,以前可讲究了。”百顷说起老抓头,眼角就会跟着嘴角翘起。“以前的老抓头,屁股后面的水是不吃的。”百顷又接着解释,在地主人家,一大清早,长年就会去溪里先把水缸挑满,而老抓头家的长年得把后面那桶水给倒掉,因为老抓头说长年会把屁放进去。说完,便呵呵笑起来。

顾德尙也是后来才知道,百顷他们的父亲就曾经在老抓头家做过长年。“三十年水流东,三十年水流西。人这一生世,还真是说不拎清啊。”百顷的老婆也在一边感慨道。

“正月正头的,跟这种人还是要少接触点,不大吉利。”百顷的老婆看着顾德尙,语重心长。

顾德尙点了点头。按农村的说法,正月是一年的开头,正月碰着的事,便是所谓的头彩,预示着一年的运气好坏,是需要讲究的。也确实,自此后,顾德尙就避着老抓头了,去问溪村偶有见着了,也是远远地绕开地。

而让顾德尙没想到的是,自己会有事要找上老抓头。那已是三四年后的事了,彼时,顾德尙在温州皮鞋厂打工已好些年头了,流程技术早就摸透,也有了一些积蓄,便盘算着出来自己单干。下了决心,租了间老厂房,买了二手机器,夫妻俩就轰隆隆地干起来了。

万事开头难,顾德尙一边干活一边跑销售,累就不用说了,最头疼的还是,怎样把做出来的鞋子给卖出去。顾德尙是农村来的,比起温州本地的,人脉关系自然就差了许多,在当时温州这又是最讲究的。已近农历年底,顾德尙还有小半存货没销出去,上午跑了几家柜台,要么是对价格压得太低没谈拢,要么干脆被人家一句给回绝了,回来时穿过一条巷子,耳边都是家庭作坊里的机器嘎嘎作响,听得更是心情烦躁。顾德尙埋着头,差点就撞进了人阵里,抬眼才发现,一群人正围在那看着什么。

顾德尙本能地凑上前去,墙上贴的不是招聘员工出租房子之类的广告,竟是象棋比赛的启事。大意是说为庆祝老爷子八十岁大寿,将于明年正月十六举行象棋比赛,欢迎各位街坊邻居鞋厂同仁报名参加,奖品如何云云。落款则为三牛鞋业。

听人阵里议论,那老爷子是个棋迷,以前身体好的时候,几乎天天都在老人亭那下棋,最近边风了,就没看着出来了。儿女都是做大生意的老板,举行象棋比赛庆祝八十大寿,是冲喜,也是哄老爷子开心。至于三牛鞋业,顾德尙知道,在温州鞋业界那可是鼎有名的,据说是牛家三兄妹一起合办的,不仅鞋厂规模大,在温州各大商场有自己的柜台,还在杭州上海等地设有销售点。顾德尙看到三牛鞋业这几个字,顿时觉得眼前一亮,结合大伙的议论,便生出了这样一个想法。

顾德尙决定报名此次象棋比赛。顾德尙觉得,自己若是能在这次象棋比赛中获得好名次的话,就有可能跟牛老爷子搞上关系,也就有可能攀上三牛鞋业这棵大树,到时人家随便帮衬一下,自己生产的皮鞋就不愁销路了。想到这里,顾德尙心跳也加速起来,咚咚咚地在原本疲惫的身子里擂出战斗的力量。

对于自己的棋艺,顾德尙有一丝期待,但更多的还是忐忑。这几年来,顾德尙棋下得并不多,也偶尔跟工友下过几盘,基本是胜多输少,但正儿八经地比赛,顾德尙也没参加过,不知水平究竟是什么层次。而想到这儿,顾德尙自然就想到一个人。

顾德尙算了算,距比赛还有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自己如果能找到老抓头,让他指点一下,那胜算就更大了。

有了这个主意,顾德尙年底回家买的年货,除了孝敬双方大人的烟酒鲜货补品,还给老抓头也备了一份,并特意买了副牛角象棋带上。

正月初二,顾德尙就跟马晓玲到了问溪村,让他没想到的是,午饭后,几乎把村子都转遍了,特别是上次遇着的那条巷子,都踏了三四遍了,也没见着老抓头的身影。晚饭时老丈人叫了两个兄弟过来吃饭,顾德尙装作不经意地提到抓头,才知道老抓头被摩托车撞断了腿,在家里已躺了一段时间。万顷说,骑摩托车的人当场就跑了,由于是在夜间,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百顷叹了口气,说,人啊,倒霉起来,喝冷水都会塞牙缝哪。

晚饭后,顾德尙决定趁着夜色去看一看老抓头,也省的闹出动静来。顾德尙给老抓头准备的礼品是一对金六福,加一副牛角象棋。想了想,又拿了一盒钙中钙,用蛇壳袋拢着,找了个借口,就从老婆家溜出去了。此前零零碎碎地,也大概知道老抓头住的大概位置,走到桥头枫树下,顾德尙又问了几个正玩耍的孩子,顺着指点来到村后头一间老四面屋前,从围墙边绕上去,老抓头就住在上手的一间单层老屋里。

四面屋里有灯光落下来,走在岩头路上,也还算有迹可循,不过到老抓头家,还要爬一截田坎,是烂泥路,顾德尙脚下一滑,差点就摔了屁股蹲,还好反应快,及时抓住了路边的树枝。摸到屋门前,乌墨黑的,没见着灯光,又冷嗖嗖地,虫儿吃吃的声音钻进耳朵,顾德尙一站住,便觉静得可怕,双腿不由抖了起来,却听到有人声响起,说了短短的几个字,又没了声息。过了小会,又响了起来---

顾德尙听着自己的心咚咚作响,也慢慢辨出那个声音的字眼,每句只有四个字,开头要么是车,要么是马,要么是炮什么的,接着是几进几或几退几的,应该就是老抓头的声音。难道是在说梦话?确定老抓头在屋里,顾德尙做了个深呼吸,敲响了房门。

“啥人啊?”屋里的灯亮了起来,房子顿时白了一格子。

“阿公,我啊,千顷的囡儿婿。”顾德尙喊了一嗓子。

“门没关,你自己进来吧。”老抓头咳了一声。

顾德尙推开门,一股药霉味散出,屋子里挂的是三支光,白蒙蒙的,却一眼就可以扫见老抓头靠在木床上,蓬垢着头,身上盖着团发黑的棉被。顾德尙不自觉地打量起老抓头的家,正对门是一个锅灶,灶面只有一口锅,比起一般人家三口锅的要小上许多,再往里就是床了,床前并排摆着两张四尺凳,上面还放着两个瓷白饭碗,其中一个上面还架着双筷子。再往里是个衣柜,暗洞洞的看得不是很清楚。

见顾德尙进来,老抓头撑起手肘,把后背往床杠上挪了挪,原本眯着的眼睛也撑了起来。“阿公,听说你腿受伤了,我过来看看。”顾德尙一边招呼着,一边放下蛇壳袋,把东西一样样掏出摆在那两张四尺凳上。“哎呀,不要不要,无功不受禄,这些东西你拿回去。”老抓头摇着手,直到看到顾德尙把那副牛角象棋掏了出来。

老抓头不说话了,盯着那副象棋,眼睛也好似有光放了出来,顾德尙见状就直接把象棋递了过去,老抓头在盒子上摸了摸,微微颤抖着打开盒盖,车马炮等字眼就在乌黑的棋子上亮了起来。

“好棋啊。”老抓头赞叹道。

“那我们下一盘?”顾德尙提议道。

“好好好,杀马杀马。”老抓头连连点头。

顾德尙把四尺凳上的礼品与碗筷清理了下来,倒出棋子,摆好阵势。老抓头的腿伤还没好,只能靠在床杠上跟他下,屋里的灯光确实不够亮堂,尽管顾德尙把棋盘纸尽量往老抓头身边挪,但下棋的时候,老抓头还是得把身体斜过来,用右手手肘撑着,每走一步棋,就得翻转折腾一下。

不出意料,第一盘棋,顾德尙很快就输了。顾德尙摸了摸鼻子,说,阿公,你下棋这么厉害,能不能教教我。老抓头叹了口气,说,我又不是老师,哪能说教呢。顾德尙说,那我拜你为师好了。老抓头连忙摆手,说,唉,不行不行,师者传道授业者也,我这种人,怎么能当老师呢。顾德尙说,怎么不行啊,不是说能者为师吗。老抓头说,这个,不说了不说了,下棋下棋。

顾德尙不好强求,只能帮着摆好阵势。这时候,老抓头忽然说道:“要不要咱们换个下法?”

换个下法?顾德尙有点纳闷,听了老抓头的解释才知道,因为腿伤的原因,老抓头老是歪着身体拿棋子有点吃不消,就让顾德尙帮他,他说下哪里,顾德把棋子放哪里就行了。从右到左,按一二三四分为九列,从底向前也按一二三四依次九行,譬如右炮走当头,就是炮二平五,右马跳边,就是马二进一。顾德尙是初中毕业的,学过坐标,听老抓头一说,也就大致明白了。就是刚开始,得拿着棋子数数格数,一盘下来,也就差不多顺手了。

自然还是输。又一盘开始,老抓头让顾德尙把自己下的棋,也报给老抓头。这样他躺着就更省力了。就这样,没下几步,老抓头竟眯起了眼睛。顾德尙还以为是老抓头累了打瞌睡,担心睡着了怎么办。没想到,老抓头照样下的滴水不漏,十来回合后,已有兵败如山的趋势了,紧张之下,一步车三平四,念成了车三平五。“你这样是送车给我吃吧。”老抓头提醒道。“哦,我说错了,是车三平六。”顾德尙连忙纠正。又坚持了几步,车马都被先后抽杀了,顾德尙只好认负。顾德尙也是后来才知道,老抓头下得是盲棋。而自己在门外听到老抓头念念有词,就是老抓头自己跟自己在下盲棋。

又输了一把,老抓头问要不要让马下,顾德尙拒绝了,毕竟比赛时对方是不可能让马的,就当是学习吧,顾德尙也是绞尽了脑汁,又两盘后,顾德尙终于和了一盘,看老抓头的样子,一盘棋咳了好几次,脸色也似乎白了许多,估计也是真累了。而自己平下能和到一盘,也算是有难得收获了。于是,直起身子说道:“阿公,晚上我们就下到这里吧。”

“好好好,马也不能一下子就杀完,今晚就到此为止吧。”老抓头说着,又是一阵咳嗽。看老抓头眉头紧皱着,顾德尙忙问有没有问题。老抓头摆手说没事没事,不过还是指点着让顾德尙帮忙倒碗开水来。喝了小半碗,老抓头抹了抹嘴,说道,你的棋比上次进步了不少,孺子可教啊。说着身子往床里歪了过去,一只手在床头摸索着,竟掏出一本书来。

“这本书送给你吧,你有空可以看看,这比我这个马虎老师好多了。”老抓头把书递给了顾德尙。

顾德尙觉得脑门子里一热,顿时有种得到武林秘籍的激动。顾德尙是颤抖着用手接过来的,书本不厚,封面磨得已看不清书名了,隐约能看到棋盘画着的样子,边角也缺了不少,应该有不少年头了。

顾德尙把书捧到胸前,想说些感谢的话,甚至浮出了跪下拜师的念头,最终却只说出这么一句:“阿公,那我就先走了。”

老抓头没说什么,等顾德尙走到门口时,却忽然喊了起来:“等下先!”

顾德尙一激灵,还以为老抓头反悔了,却听老抓头说道:“你把棋留在这就好了,酒和补品还是拿回去吧。”

当然,顾德尙没有真的把酒和补品拿回来,他是回头把东西拿了回来,却趁老抓头不注意,又放在了门角落那里。顾德尙想,等明天天亮,老抓头就能发现了,总不至于把东西再送回来吧。但让顾德尙没有想到的是,后来老抓头还真把东西给送回到他老丈人家里。

老抓头送给顾德尙的是一本老棋谱。

那时候,顾德尙还不知道棋谱这回事。回到老丈人家,老婆和孩子已经睡着了。不方便打搅家人,借着上厕所,顾德尙把茅坑的灯拉亮了,就坐在茅坑上翻了起来。

开篇是序言,大致是说象棋乃博弈之术,如同对战,相传是韩信发明的,把一生兵法融入其中,暗合阴阳五行,奇正变化,奥妙无穷…文字半文半白,顾德尙看的是似懂非懂,云里雾里的。不过当顾德尙读到那段“弃子争先,攻彼顾我,入界宜缓,临杀莫急…”的口诀时,感觉每一句都像针扎一般刺入自己的心里,原来自己的毛病就在这儿啊,整个人顿时有种云雾散去的感觉。

若不是装模做样解了皮带光了屁股,顾德尙还说不定真会弹起来。压着激动,顾德尙继续看下去,发现这是一个号称空空斋主的人写的,看时间落款是民国三十四年冬,应该也不算太久。往下翻,就看到页面上有画着棋盘棋子模样,页首题头上是龙蛇斗法几个字,画边上又竖着两排字下来,分别标注黑红,写着炮二平五,马二进三,马八进七,车一平二…顾德尙知道,这就是棋局双方对战的记录。顿时明白了老抓头教他下盲棋的良苦用心。

顾德尙尝试着记下棋局变化,却三两步后,就开始迷糊了,知道自己跟老抓头还有很大的差距,又往下翻了翻,都是类似这样的棋局,数了数,竟有一百零八个之多。也就在这时候,顾德尙听到有脚步声朝这边响来,知道有人来抢茅坑了,连忙收拾着站了起来,却发觉腿已经坐麻了,一时竟迈不开步来。人走近了,一看竟然是丈母娘的模样,急忙干咳了两声,硬挺着挪开了脚步。

见丈母娘问自己是不是肚有不舒服,顾德尙连忙说没有没有,从丈母娘身边晃了过去,让出了茅坑的位置。回到房间,顾德尙翻覆了许久,等脑子里的那些棋子慢慢暗去,才随之呼噜响起。

第二天早上,顾德尙找了个借口,就急着提前先回自个家里了。一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拿出棋子按棋谱摆了起来。又一阵琢磨,顾德尙发现,棋谱的下法,几乎就是双方最厉害的招数,如果随意变动,就会出现漏洞,被对手抓住机会。老抓头的棋,就跟棋谱非常相似,而自己原本以为的一些妙招,对着棋谱一通摆下来,其实大多是漏着。顾德尙终于明白,老抓头为啥这么厉害了,如果自己也能把棋谱里招法记下来,只要对方不按棋谱走,那自己就有办法抓住对方的漏洞,趁机获得胜利。

离比赛还有些时日,除了吃饭上厕所,顾德尙基本就窝在房间里,对着一个个棋谱琢磨着。顾德尙知道自己不可能一时记住书上那么多棋谱,就着重选择了最常见的中炮屏风马,以及飞象局的变化进行研究。马晓玲是知道顾德尙的目的,自是全力支持不去打搅。不知觉地,顾德尙发现自己就是不看棋谱,也能在棋盘上把一些熟悉的棋局按着棋谱摆出来。随着棋谱愈记愈多,顾德尙的信心也不断满了起来。

顾德尙计划正月初九去温州。初八下午,顾德尙特意找同村的大头下了几盘棋,以前他的水平跟大头差不多,算是同村里下得最好的两个。几盘棋下来,顾德尙轻松取胜,最后,顾德尙故意卖了个漏洞,输了一盘,结束了战斗。这样的结果,让顾德尙对自己的判断得到验证,对比赛更是充满了期待。

比赛的日子终于到来了。是在三牛鞋业厂房里一个新盖的大车间进行地,大约有四十五人参加,大多是上了年纪的,排了二三十桌,再加上围观的,车间就显得很闹热了。比赛是单局淘汰赛,赢的就进入下一轮。第一轮,顾德尙还有点紧张,不过对手好像更紧张,进入中局,还没等顾德尙施展,对手走了个眼花招,送了一个车,顾德尙轻松获胜。接下来几盘,顾德尙逐渐进入状态,一一击败了对手。到了下午,赛场上就剩下两对四个人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拿来了棋钟,说是用来计时,正规比赛都要用的。裁判摆弄了一通,告知了使用的方法。顾德尙从没见过这玩意儿,用起来不免有些不习惯,一个走神,就忘了按棋钟,半晌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的,就走出眼花招丢了大子,极力想顶住,对方也不是吃素的,步步为营,杀的光杆老将无处可逃,只好投子认负。好在三四名比赛中,顾德尙稳了下来,抓住对方一步缓着,大军压境,形成车马炮归边之势,擒下对方老将,获得了第三名。而前三名除了奖金红包,还被邀请参加晚上牛老爷子的寿宴。牛家三兄妹在寿宴上给比赛前三颁了奖,晚宴后,冠亚军皆是喝得大醉,就顾德尙陪坐在轮椅上的老爷子下了盘棋。此后,有事没事的,顾德尙就过来陪老爷子过过棋瘾,一来二往地,自然就跟三牛鞋业拉上了关系,自己生产的鞋子也实实在在地打开了销路。

都说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顾德尙的生意也是愈做愈顺手,鞋厂规模也愈来愈大,钱也愈赚愈多,不到两年,顾德尙的尙玲鞋业,在温州已是小有名气了。

钱赚多了自然是好事,但也会生事。顾德尙生意做大了后,各种场合应酬交际,眼界开阔了,欲望也随之膨胀,特别是在男女之事上,开始还是偷偷摸摸的,后来就有点明目张胆了,马晓灵察觉后,大闹一番,就连娘家也晓得动静了。亲戚朋友有劝和的,明白顾德尙发了财腰杆硬了,不会怕离婚什么的,就拿良心来说事,说当初你俩可是如何如何,做人可不能忘本啊之类的。

顾德尙也确实动了离婚的念头,大城市历练出来的女人,热情如火柔情似水,一个山里娃出身的,那诱惑也实在是挡不住。不过,顾德尙也最怕有人说他忘本,从小被灌输的思想,就像树根一样扎在脑子里。想到这儿,顾德尙就想到了老抓头,他的发达得益于老抓头的助力,是有恩于他的,但这一两年来确实太忙了,连过年回来都是匆匆忙忙地,甚至去问溪村也是在老丈人家吃个饭就走,更别说去找老抓头了。只是被人戳肚排骨,可不好受,是时候证明他不是忘本的人了,想来想去,决定去接老抓头到城里玩几天。

对家里面讲,老抓头是长辈人,又是独自人,做的又是肮脏事,得人嫌弃,做生意要多修善,带他去城里走走见见世面也是做好事。对老抓头说,在温州碰见个高手,自己下不过,就把你抬出来了,对方非要让我带你来会一会。也确实,前段时间在茶楼等客户时遇到个下彩棋的老头,顾德尙手痒下了几把,输了几百把块钱。交谈后得知,老头还在一次全市的比赛中得过冠军。顾德尙也想让老抓头去会会,到底是谁的水平更高一筹。

好说歹说,总算把老抓头劝上了车,看老抓头眼里闪过的光,顾德尙知道老抓头也是想去的。只是自己这般热情让他不习惯而已。

奥迪的车子只有两个人,老抓头坚持坐到了后排。车子一路开到了温州,顾德尙在温州已经买了房子,但想了想还是把老抓头安排在附近的酒店。去温州前,老抓头已经换了身算是好的衣服,不过从服务员皱眉的表情也可知道,那样子还是见不得人的。在宾馆里洗了身子,又到楼下理发店剪了头发,刮了胡子,老抓头那次撞折了腿,虽说伤是好了,却落下了踮脚的毛病,顾德尙又买了根登山的拐杖给拄上。老抓头也知道到城里要体面些,就摆出一副听由安排的样子。晚饭是在顾德尙温州家里吃的,跟马晓玲虽然闹得厉害,但老家来人,面子还是要遮过去的,马晓玲也是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还特意买了两个大江蟹。

看到老抓头时,马晓玲还是吓了一跳。老抓头邋遢的样子马晓玲早已印象深刻,但现在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个带着点儒雅气质的老成人,也就是城里人说的知识分子。不过那不自觉闪的躲的眼神还是让马晓玲找到那熟悉的感觉。原本怕脏的顾忌也顿时没了,马晓玲招呼着,让老抓头坐下来吃饭,老抓头客气了一番,也就在饭桌前坐了下来,顾德尙开了瓶古井贡,劝老抓头喝一杯,老抓头说少点少点,一两的杯子倒了八分,顾德尙也给自己倒了差不多的份量,陪着喝了起来。

孩子早早就吃完饭,跑到客厅看电视去了。三人在饭桌上谈笑着,倒有点像是一家子的样子,但顾德尙知道,这种融洽是伪装出来的,是暂时的。他已经好些日子没在家里吃过晚饭了,说是应酬,其实也有怕吵闹糟心。酒吃到一半,马晓玲吃完饭就先下去了,说要督促孩子做作业,让两人慢慢吃。顾德尙要给老抓头加点酒,老抓头说不喝不喝了,再喝就醉了。顾德尙说,那这杯加满就不倒了。老抓头连忙用手捂住杯口,说不要不要,真的不要了。见老抓头这样子,顾德尙也就不勉强了。

酒快吃完了,老抓头的脸也红润了不少,老抓头忽然显得紧张起来,想伸手去抓头,却发现已理了发,顿了顿,又把手放下,嗫嗫说道,晚上就不下了吧?顾德尙问怎么了?老抓头说,今天没状态,估计下不过你说的那个高手。顾德尙笑了起来,说,晚上不下,好好睡觉。

顾德尙其实也没确定什么时候带老抓头去会会那个下彩棋的老头,当天晚上早早就送老抓头回宾馆休息,第二天一早去厂里后就忙碌开了,只能交代马晓玲带老抓头出去转转。晚上推了个应酬回到家,进门就看见老抓头跟儿子在客厅里下棋,才想起来今天是周末。厂里生意忙的时候,是没有什么休息日的。儿子顾宇轩才上小学一年级,闲下来时顾德尙偶尔也会教孩子下棋,刚懂得马走日象走田双王不照面之类的一些走法规则,没想到老抓头也下得津津有味,连他开门进来也没抬头反应。

顾德尙也没去打搅,拐进厨房问正在收拾碗筷的马晓玲,有没有带老抓头去江心寺五马街转转,马晓玲没好声色,嘟了句,你看他腿脚的样子,能走得了吗。顾德尙问还有吃的没,马晓玲白了一眼,说,不早说。顺手拿给一个洗好的碗,说,电饭锅里还有点剩饭,桌上还有几个菜,自己吃吧。

狼吞了几口,把剩饭剩菜扫了个光,顾德尙来到大厅,看老抓头还在跟儿子下棋,就加入了进去。顾德尙给儿子支招,结果却是个眼花招,被孩子嫌弃了一番。这时候就听到马晓玲叫了起来,顾宇轩,你的作业做完了没?顾德尙连忙催促儿子去做作业,客厅就剩下了老抓头与顾德尙俩了。

看着眼前的棋盘,顾德尙说,杀一盘?老抓头没吱声,过了许久才说,我们还是先去会一会那个高手吧。顾德尙不能确定,但还是带老抓头去茶楼那碰碰运气。

顾德尙叫了俩三轮车,两人来到了那茶楼。门口挂着一四字匾额,人来人往中,老抓头停住脚步,抬头又看了看匾额。顾德尙觉得那字写得让人似懂非懂,就问是什么字,老抓头念道,无酒茶楼。又点了点,说,这字有点意思。

上了二楼,人头晃动,座位差不多坐满了,不少桌子上还摆着一瓶瓶刚刚流行的双鹿纯清。嗡嗡声中,顾德尙大声问一个女服务员,那个平时在这里下棋的老头,你知道吗?女服务员摇了摇头,让他问前台老板娘。问了老板娘后,顾德尙才知道,那下棋的老头是她一个表舅,只有下午生意清淡的时候在这里,四点钟以后就走了。

顾德尙只好把老抓头送回宾馆,刚到门口,短信声音响起,一看,是那个熟悉的号码,让人心热的几个字,我想你了。顾德尙本来还想着陪老抓头下盘棋,但收到短信后,便找了个借口,先去陪那个她了。

第三天的日程,顾德尙已经想好了,义乌那边有个重要的客户过来,自己是没有空了,于是他安排了马峰早上先带老抓头去五马街江心屿逛逛,下午再去茶楼找那个下棋的老头。马峰也是问溪村的,在他的厂里干送货的活,有自己的车子,行动也方便。

那天下午,顾德尙陪客户参观了他的鞋厂后,正准备带客户去酒店吃饭,马蜂来电话了,马蜂说,老抓头闹着要回村里了。顾德尙说,棋下了吗?马蜂说,没下。顾德尙说,那个下棋的老头不在吗?马蜂说,在,不过人家要下彩,老抓头说,下彩就是赌博,老祖宗有规则,他家后人不能赌博。顾德尙有点不耐烦,说,行,那你就送老抓头回去吧,宾馆那我来结,油钱工资算厂里的。

顾宇轩是在老抓头回去后第三天晚上才问起的,顾宇轩说,爸爸,阿太去哪里了?顾德尙说,阿太回家去了。顾宇轩说,阿太说要教我下棋,怎么就回去了。顾德尙说,没事,爸爸教你。顾宇轩说,我不要你教,你都不在家,就是在家也是身在心不在的。顾德尙听了,觉得心里被刺了一下。他忽然觉得,为了孩子,自己得多花一些时间在家里了。

顾德尙到底还是离婚了。

离婚的原因不是因为外面有人,也不是发达了要抛弃糟糠之妻,而是厂子倒闭了,还欠了一屁股的债。为了不拖累妻儿,顾德尙就跟马晓玲到民政局扯了离婚证。

顾德尙后来反思,是自己太飘了,都说天狂有风,人狂有灾。生意做大了后,就觉得自己太能了,盲目扩大规模,导致资金周转紧张,替人担保,结果银行又找到了自己,幻想着在牌桌上补个窟窿,又欠下一大笔高利贷。原本温州民间资本活跃,一个电话周转个百把千万也不是问题,但那段时间里,身边不少生意朋友就像中了邪似的,莫名就被暴雷了。隔两天就听到哪个老板跑路了,哪个老板竟然跳楼了。

有听说生意做大的,跑到国外去,顾德尙没那么大能耐,只能东躲西藏着,到了年底,顾德尙觉得自己无处可多躲了,甚至动过了自杀的念头,但终究还是没那个勇气。那天,顾德尙路过玻璃橱窗,瞥见自己蓬着头邋遢的样子,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顾德尙买了两箱方便面,拆开了放在蛇壳袋里,骑着那辆从厂子里顺出来的破摩托,在附近加油站加了油,趁着夜色,就呼呼呼地往问溪村赶去。

顾德尙没有去老丈人家,把摩托车扔进路边一处隐秘的草蓬窝里,背着袋方便面,就偷偷地去了老抓头的家。

顾德尙早已关了手机,村子里乌墨黑的,大冬天的,路上看不到有人来往,也不知道几点钟了,摸到老抓头家附近,窗格上竟还有微弱的光透出。近屋门前,隐约还有老抓头一个人下盲棋的声音传出。

顾德尙听着,大概是一方车把一方老将铁门拴了,声音暂停后,才推了推门。门没有销上,吱吖一声就开了。“啥人啊?”屋里传出了老抓头的声音。“阿公,是我。”顾德尙压住声音。”你是顾德尙吧。”老抓头说道。“是,我是顾德尙。”顾德尙从黑暗中冒了出来,走进门里。对于老抓头第一时间就叫出自己的名字,顾德尙即吃惊又激动。自从上次接老抓头来温州后,顾德尙又近乎有两年时间没见着老抓头了。顾德尙说,阿公,你耳朵真好,这么一下就听出是谁了。老抓头说,不是我耳朵好,我这里,除了你,没有人大晚上会到这里来。

看到顾德尙的样子,老抓头也有点吃惊。老抓头说,你咋变成这个样子了。顾德尙也不再隐瞒,就把自己生意失败逃债的事情说了出来,还说自己想在这里住几天。老抓头说,我这里啊,你想住多久都可以。又拍了拍床,说,如果你不嫌弃,晚上就在这里挤一挤,我睡这头,你睡那头。顾德尙说,那麻烦了。老抓头说,麻烦啥,两个人睡,火笼都不用了,还省得麻烦。顾德尙眼睛一酸,哽咽道,好好好。也不知怎么了,一进门,就有种回家的感觉。

又聊了几句,顾德尙觉得肚子直打鼓,就问还有没有开水,老抓头说窝灶头开水瓶里还有,泡了包方便面,老抓头没有晚上吃点心的习惯,就看着顾德尙一个人吃完。躺进被窝,顾德尙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很快就迷糊过去了。确实,已经好久没有睡过这么舒坦的觉了。

这一觉醒来就是半天光了,老抓头已经煮好了稀饭,咸菜配配,顾德尙吃了两大碗,实在不好意思再吃第三碗了。吃完饭,顾德尙在屋子里转了起来,不敢开门出去,怕有人见着了。老抓头说,杀马不?顾德尙说,好,杀。老抓头拿出棋子,还是顾德尙多年前买的牛角象棋。也是在床边那两只合起来的四尺凳上,两人就摆开阵势杀了起来。

顾德尙的心里是乱糟糟的。老抓头从乱糟糟的棋步上,看出了顾德尙的心思,说,你这样可不行,下棋不能胡思乱想,得把心放在棋盘上。顾德尙也想忘掉那些乱糟糟的事情,就跟着老抓头一直下。早上下,下午下,晚上还接着下。除了吃喝拉撒,两人整整下了一天的棋。

棋下多了,脑子也就麻木的。又一觉醒来后,顾德尙忽然发现,自己的内心竟不再那么烦躁了。慢慢地,还有了想赢一盘的念想。跟老抓头下了那么多棋,也不知道老抓头到底是什么水平,就问上次在温州那老头水平怎么样,老抓头想了想,说,我在边上看过他两盘,他的棋杀心太重,我不会输给他的。老抓头这么说,顾德尙也就明白了,知道自己要赢老抓头一盘棋是很难的。

接下来的日子,顾德尙还是继续跟老抓头下棋,只有下棋,顾德尙才能让心情平复下来。不知是什么时候,顾德尙忽然听到外面有鞭炮的声音传来,这一下那一下的,不像是平时红白喜事的,顾德尙晃了晃脑袋,问了老抓头才确认已是大年三十了。往年这个时候,顾德尙早已忙的陀螺转了,要处理各种关系,打点各方人物,过年可是关键节点。但现在,这些就像梦一样,显得那么不真实。

记得还是天光早,四面屋的三奶奶就给老抓头送来了几条年糕,老抓头开门客气了一番,随手就泡在门边水缸里。下午,老抓头说去边上菜园拔颗青菜回来炒年糕,进门时,手里还多了一刀肉。顾德尙说,看来黄昏是要排场起来吧。老抓头说,今年是两个人过年,当然要排场些了。顾德尙想起自己的孩子和老婆也在问溪村,过年却不能见面,不免有些心酸。但听到老抓头这么说,心里顿时又暖和了起来。

两人暂时离开棋盘,忙碌了起来。老抓头拿出压橱底的干货,竟整出了五六个菜,又拿出瓶不知什么时候买的江西特曲,把四尺凳上的棋子收拾一番,就摆在上面吃了起来。

坐在床沿上,两人咪着小酒,听着外面的鞭炮声不断响起。在问溪村,大部分人家在年三十黄昏,饭菜上桌先会摆上一摆,祭祀一下先人,再烧些纸钱,打两个鞭炮,再把菜撤下热一下,然后才是一家子聚着吃个年夜饭。顾德尙也问过老抓头,要不要摆一下。老抓头呵呵一笑,说,弗看我现在这样子,我的祖宗可都是些讲究人,他们别说是来吃饭,就是站门口站一下,都要给熏跑了。鞭炮声淡了下来,小酒也吃得差不多了,老抓头不自觉地用手指敲了敲凳子,顾德尙心领神会,说,杀一盘?便动手收拾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灯忽然暗了下来。停电了?顾德尙透过窗格往外看了看,四面屋那里还有灯光亮起,就知道是灯坏了。站在那儿,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办是好。“你会盲棋吗?”老抓头的声音响起。“那试试看吧。”顾德尙想了想。

“炮二平五。”顾德尙念出了第一步。“马三进四。”老抓头接着念道。“马三进四。”顾德尙眯上眼睛,黑暗中一张棋盘浮上脑海,随着两人棋步念出,棋局也在不断变化着。一开始,这棋盘还有闪晃,顾德尙小心翼翼地,生怕会出现差错,但渐渐地,恍惚有一盏灯亮起,棋盘愈发清晰起来,连自己的思路也似乎跟着清晰起来了。

下到第三盘时,竟然和了一盘,第四盘时,又和了一盘。连续两盘和棋,是以前从未有过的。老抓头也不禁说道,哎,你的盲棋水平比你平时下得还要好啊。顾德尙问,是真的吗?老抓头说,真的假不了。顾德尙想了想,说,那可能是闭上眼睛能让人更专心吧。

又下了两盘,顾德尙似乎嗅到了一丝胜利的气味,却在关键时刻总是差了一步,输给了老抓头。一股气上来,顾德尙觉得棋盘也摇晃起来,知道不能再逞强了。也就在这个时候,鞭炮又响了起来。在问溪村,这就是所谓的“关门炮”。打了鞭炮,关门吃了隔岁,这一年就过去了。

两人没有再说话,鞭炮声后,顾德尙就听到了床那头的呼噜声,打了个呵欠,也迷糊了过去。

顾德尙赢下老抓头一盘棋的时候,还是在正月初五的下午。五日年里,顾德尙就缠着老抓头一直下棋,如果说年底前顾德尙跟老抓头下棋主要是为麻木自己,那年后,要赢老抓头一盘棋的想法就不断滋长起来了。两人的棋也愈下愈慢,下完一盘,两人还会复盘一下。初一初二,半天还能下两三盘棋,到了初三初四,有时半天就只下了一盘棋。

顾德尙到现在都还能记得那盘棋的棋谱,开局也是常见的中炮对屏风马,中盘风云突起,面对老抓头车马联合逼宫,顾德尙思考良久,大胆选择了进车对杀,就当己方老将被赶上三楼时,顾德尙一招平炮垫马,以杀还杀,争取到了宝贵的先手,老抓头只能选择对子简化,一番交换后,进入了马炮双兵单缺士对马炮士象全的残局,优势局面下,顾德尙步步为营,终于一以炮换双士,双兵逼宫取得最后胜利。

置之死地而后生。赢棋后,顾德尙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沉默了良久,半晌才问:“阿公,你有没有让我啊?”

老抓头说:“让人不让棋,我不会让你的。”又接着说道:“赢了这盘棋,你也可以走了。”

顾德尙从兴奋中缓过神,说:“你要赶我走。”

老抓头说:“你总不能一直在这里呆下去吧。”

顾德尙恍惚明白了什么,站了起来,说:“好,那我现在就走。”

老抓头说:“吃了晚饭再走吧。”

顾德尙想了想,说:“好。”

晚饭其实就是吃方便面。那瓶江西特曲还剩三分之一,顾德尙拿起瓶子摇了摇,说:“这点酒,我们俩就把它平分了吧。”

每人两包方便面泡好吃完,酒也喝的差不多了,老抓头摇晃着站了起来,拍了拍顾德尙的肩膀,说,有的人说我是给走棋害的,其实啊,我能活这么长久,全靠走棋救的。我是地主儿,我这一生世,一开始就输了。输了还没机会重新走。你不一色,输了还可以走,只要可以走,就有赢的机会。

顾德尙若有所悟,想安慰一下老抓头,却又知道说什么好,顿了片刻,还是老抓头说道:“天色不早了,你走吧。”

顾德尙端起碗来,说:“阿公,这酒我敬你了,感谢的话我就不说了,等我下次回来再来找你走棋。”

把碗底的酒一口喝完,顾德尙抹了抹眼睛,掉头就走。而这一走,顾德尙就走到了广州。起先是在建筑工地上做粗工,后来跟几个工友一起搞装修,做了小包头,再后来又开了公司,折腾了三四年,终于还清了以前的债务。期间,也遇到各种困难麻烦,被欠款,遭欺诈,与合伙人纷争,遇业主无理要求…每到觉得自己快扛不住了,顾德尚就不由会想起自己赢了老抓头的那盘棋。

顾德尙是之后才得知老抓头已经过世的消息。老抓头是被大火烧死的,说是大冬天在家,一个人睡觉时不小心把烘暖的火笼倒出来,烧着了棉被,火势蔓延开来后,再加上边上牛栏楼又堆了很多柴火,火烧得很旺,一把年纪再加上腿脚不方便没能逃出来,整个人都被烧没了,连骨头也没有留下来。还说老抓头本命属木,怕火,以前就因为抽烟烧了村里的山林,被剁了一根指头,才保住了一条命。不过人的命,都是注定的,逃不了的。

那日,顾德尙站在老抓头原先房子的地方,茅草从瓦砾的破碎中到处钻出,一副蓬勃的模样。顾德尙觉得鼻梁间一酸,便抬头看向了天空,西天处,火烧云熊熊燃烧,顾德尙嗅了嗅鼻子,恍惚闻到了股烧焦的味道。眯上眼睛,一片乌暗中,闪着白光的棋盘缓缓浮出……

“炮二平五…马二进三…马八进七…”顾德尙念念有词。棋局开始了!瞬间,顾德尙就感觉整个人完全放下了,似一团空气,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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