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老家梧溪,离南田约有十五里的步行路程。这样的空间距离,难怕是人情冷暖,许多纠葛都是难以割舍的。在我还是小屁孩的时候,记忆中对于食物的饥渴总是如影随行。当我听说南田刘基庙祭太公时,因为刘基的母亲是梧溪富姓人家女儿嫁过去的,有一桌必须是留给梧溪富氏“舅爷”的,就不免产生这样的念想,有一天,我就坐在这一桌上,吃着大鱼大肉,甚至还可以像大人一样喝一壶红酒,那下酒的菜肴中,最好是有一盘剁得细碎的羊肉,与同样细碎的桔皮炒好,一筷子下去,稍稍稳住后,须要迅速夹进嘴里,否则,就会零落地撒于盘里盘外。
关于这样的念想,大概是来源于村里的祠堂祭祀。几乎是每年的正月初一,族里人就会聚在富相国祠里,以一种固有的传统热闹方式祭祀祖宗。各种牲口,各种干货,各种水果,各种鞭炮各种声音,以及各种人各种表情,在祠堂里以静与动相对交错的仪式,演绎着村子里开年来的第一个族群集体节目。在这样的节目中,藏于心中最难捉摸的念想,就会在烟雾缭绕中,与我躯体随机移动的轨迹一起恍惚:彼时彼刻,南田那边的刘基庙里,又是怎样的场景呢?
许多年后,我站在南田刘基庙里,那些祭祀的场景一段段地在我眼前走过,关于它的盛典繁琐,由于刘基本身的历史高度,及刘姓家族的相对庞大,和政府一定程度的介入,已经规范成教科书式样的文本。这样的文本似乎更适合公众媒体如电视视频播出,或者对外文化旅游推广。虽然固有的乡土气息还在参与者原乡的身份上流淌,但对于那沉湎本土的眼神,更为期盼的,似乎永远是被时间侵蚀的陈旧质感,而这样的质感,只在回忆里偶然阅及。
照例是在祭祀后,会有一顿丰盛的午餐。某种意义上说,这样的午餐,也是祭祀的内容之一。列祖列宗品尝过的佳肴美食,在不同的时空里,会以完整的形式乃至更为丰富的能量馈赠给现世的后辈生活者,在食物匮乏的年代,他们一边品尝着特殊节日里的美味,一边在祈祷后相信祖宗会以某种神秘的力量保佑他们丰衣足食。这样的欢乐其实是整个祭祀活动中最为兴奋的高潮,在人们酒足饭饱之后可以回味被祖宗护佑能得到的生理真实。缺乏了这样的仪式段落,反而会让他们怀疑祖先的神力,不会回馈及自身。不过,离开了饥饿的年代,即使有短时间的饥饿感,坐在人头热闹的桌子前,我已失去了念想的强烈,那只是一顿丰盛的午餐,其中关于祭祀的内涵及延伸,都已与我无关。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习惯于这种局外人的身份认同,并以为那是成熟性的标志。而直到许多年后我才知道,许多感觉都是会随着情境改变而改变的。年少时饥饿翻江倒海的真实,是我种种念想的源头,甚至我最早知道有关刘基的,就是从那一桌开始的。而在我从饥饿的年代走过时,对于有关刘基有关的情感,却反而疏远了。尽管成长拉近了时间的距离,但在距离的缩短中,人与人之间倒是走开了。我走到你的身边,走进你的心里,那都是远离的开始。
而这样的感觉,也是我生命的尺度滑过中点向终端逐渐接近时才被发现,那可能也是错误的,对于饥饿的感觉,其实我一直没有淡忘,只是当我走出食物匮乏的年代后,我自以为是地以为淡忘了。此时此刻,我忽然发现,对于时间的饥渴,竟是如此浓烈:原来一场祭祀,只有在饥饿的时候,才显得如此重要。
二
太公祭,其实就是祭太公。南田刘氏后裔称刘基为太公,所谓祭太公,也就是其后裔对刘基的祭祀。当然,从广义来说,每一个宗族对自己祖先的祭祀,都可以称之为太公祭。但在文成这么一个大小的县域空间里,太公祭往往就是特指对刘基的祭祀。可以这么说,在历史的大空间里,姜太公估计是太公里最有知名度的,不过在文成,那就是刘太公的地盘了。
关于太公祭,据说是明正德皇帝的赐封。公元1514年,也就是正德九年,在刘基诞辰之日(农历六月十五日),由官方主持开始了第一次公祭。可以想象,对于这场祭祀,刘基后裔是如何激动如何荣耀。对于如此荣耀,刘基后裔已经等了一百多年。在等待的饥饿中,不知有几代人红颜白发,朝去暮还。在家庭式的祭祀里,在香火烛影的缭绕中,他们对于如此荣耀的到来,随着一代代人岁月的流逝,估计也几乎丧失了信心,或者说是期待。没有人想到,荣耀来得如此突然。而这突然的惊喜,会让饥饿更加强烈,于是,固定每年大年初一、六月十五日举行春秋二祭,成了刘氏家族绵延数百年的不变传统。虽然,因朝代兴衰更替等大事偶有中断,譬如在文革期间,所有祭祀就一度停止,直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才恢复了春秋二祭。
历史总是充满着奇趣怪诞,包括刘基后裔,没有人想到,在刘基死后的一百多年后,正德皇帝会忽然怀念起这位被冷落已久的开国功臣,不仅追赠太师,谥号文成,还给予了“学为帝师,才称王佐”、“开国文臣第一,渡江策士无双”的生前从未达到的高度评价。不知道这位以奇趣怪诞著称的明王朝第十位皇帝,是怎么会想起这位百年前的开国功臣,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正德皇帝一定是饿了。
对于锦衣玉食的皇帝而言,他肯定不是肚子饿了。明史记载,正德皇帝即位后,大大小小麻烦总是不断。譬如说,蒙古入侵啊,匪患骚扰啊,亲王造反啊,还有地震啊等等。正德九年五月六日,云南大理就发生了地震。在讲究天人感应的年代,地震肯定是会让皇帝心理产生震动的。是不是可以这样想象,在皇帝心理震动后,他会不会产生这样的饥饿感:上天啊,请赐我一尊大神,来镇一镇大地,稳一稳人心吧。
当然,对于一个王朝正统而言,大神有大神的标准,不是随便什么江湖术士就能瞎蒙的,而最好是从开国功臣里去选择,于是按照标准,能掐会算有深厚民众基础的刘基无疑是最佳人选之一。或许会有人说,开国功臣里,论功行赏,李善长等地位就不差刘基啊。不过,在朱元璋对开国功臣的大清洗中,李善长等早已被洗黑了,实在是难以再拿上台面。是不是可以这样设想,当朝廷的某个大臣,恰好是刘基的崇拜者或者同情者,恰好也想到这片骚动的大地上需要一尊大神来稳定人心,于是,他上疏表达了这个意思,于是皇帝看到了这个意思,于是,有一个声音说:就是你了。想当年,大神如刘基都弃元出山,辅佐洪武大帝打下大明江山,不正是说明天命所归吗。
是的,皇帝说你是大神就是大神了。于是,我们还可以继续想象,当正德皇帝选定大神时,一定是胃口大开。在他让太监宫女们备好食物的同时,一定想着给这位大神也分享一点。在这个意义上说,第一个给刘基祭祀的,就是正德皇帝。
换而言之,太公祭的开始,是来自于正德皇帝的心理饥饿。这样的饥饿,用高大上的话来说,就是一种政治考量。当然,这里所谓的政治考量,就是皇帝的个人想法。事实上,在皇权社会里,皇帝的个人想法就是最大的政治。有时候,政治就是一桌菜肴,桌上缺的,就是皇帝想的。刘基,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都是那道不可或缺的菜。不把刘基摆上,总会有那么点遗憾。
有些人,不仅生前建功立业,死后还能继续发挥余热。这样的人,是非常适合列入祭祀的。对于刘基这种充满神秘色彩的人物而言,一旦作为祭祀的对象,他身上的能量就会最大程度得以发挥。在礼制社会里,这样的祭祀对象,不仅是其后裔繁衍生息最有大的精神食粮,还是整个民族在饥饿时期得以充饥的源泉能量。
有时候,对于一个处于惶惶状态中的群体,精神的饥饿,更需要具体的寄托。在这样的情境下,刘基以祭祀对象出现,并非只是偶然的。
三
关于一个民族的饥饿,暂先抛开食物的层面不讲,在精神层面上,从以往历史来看,我们大多处于一种憋屈的状态。即使是对于刘基这样看似饱满,还被列入祭祀的人物。
就拿刘基来说,在刘基的一生中,我们可以想象,其饥饿的感觉总是伴随左右的。作为宦族世家,生理饥饿或许不会被他强烈印记,但即使是孩提起,对于知识的饥饿,刘基应该是有强烈印记的。这种印记,一开始可能有前辈的强加,但很快的,就融入了本能,成为了一种习惯。正是这样的习惯,让刘基有了知识的饱食,有了智慧的基础。
不过有意思的是,在传统的中国社会,这样的知识饱食,往往又会带来更强烈的饥饿:对功名的追求。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这知识中包含的核心,不是知识的本身,而是通过知识的手段,最终达到实现功名的目的。说白了,就是要当官。没有当官,那就是白学了。
于是,在刘基作为饱学之士考上进士后相当长的时间里,仕途求进几乎贯穿了他的人生轨迹。对于知识而言,这无疑是一个悲剧。但对于当时的知识分子来说,这是一种常态,更是一种必然。当一个时代最聪明的人都热衷于仕途求进时,那除了官僚体制内部的相互倾轧争斗,时代进步的脚步基本会被桎梏。而我们历史的行程也基本证明了这一点。
事实上,刘基的仕途求进,并没有给他带来应有的满足。由于自身的期望,或者说是抱负,刘基的饥饿感一直存在难以打消,在低阶官员几起几落后,刘基对于仕途求进的饥饿感日渐麻木,最后甚至又回到开始,回到对知识本身的饥渴。在他近知天命之年,终于又回到南田武阳老家,做起了著书立说的圣贤事。
但历史还是跟刘基开了个玩笑,在他五十岁那年,他又被朱元璋请出了山,充当了类似军师的谋士角色。运筹帷幄,定策军帐,知天命的刘基又跟着朱元璋干起了打江山这等大事,在这位农民出身的主公一声声“先生”称呼中,刘基殚精竭虑,几乎付出了所有。甚至是家里老母亲去世,也无法脱身回去看最后一眼。当然,刘基的努力,也得到了相应的回报。在朱元璋打下大明江山后,论功行赏,刘基被封为诚意伯。虽然排名不靠前,但相对于元时的低阶徘徊,无疑是进入了高层。
有心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刘基没有想到,自己曾经的理想抱负,竟会以这样一种形式得以实现。当然,更让刘基没有想到的是,功成名就后,自己并没有从此过上饱满的生活,而是在种种政治纷争中,诚惶诚恐地过完了余生。
或许,还可以这么说,最让刘基没有想到的是,在自己死后的一百多年后,会走上神坛,接受后世如此隆重的祭祀。一个充满饥饿的人,就以这样一种形式,把自己给了一群饥饿的人,包括他的精神,他的神迹。
而在我们传统认识中,有两种人可以被祭祀的。一种是死去的祖先,但祭祀的对象仅仅是宗族的后人。当然还有一种是被神化的人,他可能是某个种宗族的祖先,也可能只是一个传说人物,那所祭祀的,往往会泛化成一个区域,乃至一个民族。譬如我们的炎黄大帝,譬如我们的孔孟圣人,也譬如刘基这样的。
在生理饥饿时,我们想到通过祭祀来获得食物馈赠;在精神饥饿时,我们更需要一尊神高高在上。尽管现在,我们会这么说,我们只是把祭祀当成一种视觉传统文化,但在我们内心的深处,关于饥饿的印记,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