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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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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小的西湖

良久,少年落笔,挥毫: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风光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江南夜,雨如丝。西湖边的客栈,十九的少年,烛冷摇影,脸白瘆纸,枯墨如勾,他身子很瘦,手指很长,他放下豪笔,若思量,抬眼望。他看到了一滴眼泪,泪光中有姑娘隐约隔着道窗,恍惚三百多年的时光,落笔,挥豪: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最后,姑娘落款:钱塘苏小小

少年慢慢,慢慢低下头,抽了下鼻翼,跟着写下,“苏小小”,顿了顿,又写了一个“墓”字…

落款,少年写下:昌谷李贺

 

初见慕才亭,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大概是在杭州读大学的时候,某日,于西湖边转,转入一亭子,见亭有题匾:慕才亭。有联:湖山此中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铸金。亭中有碑,内容早已不记,但苏小小这个名字,却打入我的脑海,任岁月浮沉,也无法淹没

那时我好像不知道苏小小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物,但就是这个名字,就瞬间满足了我,对姑娘所有想象的美好。

一个大学生,来自浙南山头乡下,哪怕是处于省城的庞大,西湖的璀璨,他的想象都有着自然的狭隘缺陷,但看到苏小小的那一刻,他知道,有些想象无关地域,无关见识,无关一座山眼前,无关一湖水脚跟

其实,关于西湖,关于西湖的女子,我知道最早的,是白蛇白娘子。

断桥,就在不远处。初到西湖,便遍寻断桥不着,后来才知,断桥就在那里,一条路,堤头处,水泥铺陈,下有石拱,如此而已曾于此处,凭着想象,想象着许仙与白娘子断桥初次相油纸伞,雨娉婷,千年等一回何似在人间还是想象不出,这与西湖又有什么关系?

这座桥可以在柳下,可以在梅边,可以在瓜田畔,可以在荷塘上,可以在巷子间,可以在春风里,可以在随处可见的美好中,可是,这又跟西湖有什么关系?

总之是这样的,在想象中,白娘子终归是太过强大了,强大到可以帮助你实现一切,甚至强大到让你接受不了,于是,许仙只能离家出走,最终的团圆,也只能交给他们的孩子来实现。结局,已无关爱情,也就无关想象了。

而有了苏小小,这一切就不同了。是的,当我知道苏小小之后,我就不由自主觉得,西湖首先是属于苏小小的,小小的西湖,那是西湖最初的样子。

 

西湖最初,叫西陵湖。

西陵湖很美,山很青,水很柔,荷塘也罢,柳树也好,几乎没有诗赋的负担,也几乎没有景点的虚名,一切都是最初的样子。

那时还是南齐(479~502),一个叫苏小小的姑娘,笼罩在传说中,生活于西陵里,她真真喜欢这里的美好,喜欢坐着油壁车,在西陵湖四周晃荡。她晃荡的时候,她身边的一切都会晃荡起来,连同西陵湖里的秋水波纹,也会晃荡出怀春的美好。而在慕名者的眼里,她比西陵湖还要美,美上许多。

她只是一名歌妓。说俗了,就是男人的玩物。只是,她是如此与众不同,她长的娇小可人,兼又才情洋溢,雅好琴棋诗赋,于是招惹风流子弟无数,一时随者云集。

而即使身处风月,她也相信爱情,她爱上一个叫阮郁的年轻男子,全身投入,不顾一切。遗憾的是,阮郁是官二代公子哥儿,结果在父亲的干预下玩起了失踪,她伤心欲绝,相思成疾,差点就玉陨香消。还好身边解人多,慢慢缓了过来。

后来,她在西陵湖边遇到了一个落魄书生,长的跟阮郁很是相似,交谈中发现,对方叫鲍仁,欲赴京赶考,却因囊中羞涩踯躅此间。于是她慷慨解囊予以资助。不管对方有没有可能是骗子,仅仅因为长得相似,那无论如何,都是心甘情愿的。这,或许就是爱情的样子。

而在爱情之外,她又是高傲的。一个叫孟浪的官员,来到钱塘,素闻苏小小大名,派人邀请,请了几次,她才姗姗来迟。孟浪很不爽,指着庭外梅花要她当场作诗,她脱口而出:

梅花虽傲骨,怎敢敌春寒。

若更分红白,还須青眼看。

于是举座叹服,孟浪也是无话可说。其实,孟浪说什么并不重要,作为轻薄的代名词,第一次以一个具体的人名出现,从一开始就已不言而喻了。

不过,红颜终究命薄,没多久,苏小小就一病不死,咳血不止,临终之际,留下埋骨西冷的遗愿。彼时,苏小小才十九岁。生西冷,死西冷,葬西冷,不负山水情深种。西陵湖边西冷桥,尽人间风花月。

鲍仁金榜题名后,出任滑州刺史,过钱塘西陵,闻苏小小已逝,感慨不已。于是,建墓西冷桥边,墓上立亭,曰慕才亭,以示记念。

这是苏小小一生的故事我相信苏小小这个人应该是真实的,但她的故事,应该是人们想象的样子,更准确地说,是读书人想象的样子。

想象一个女子,娇小可人,满足读书人作为男的视觉需求;一身才艺,满足读书人自以为是的风雅高致;善解人意,满足读书人耻以表露的情感渴望。更重要的是,她痴情,一旦爱上了,如同爱上你,便是生死以往,便愿万劫不复。然后这样一个女子,在她最好的年华,就把身子归于她钟爱的山水间,没有美人迟暮,没有红颜白发,没有烟火气息,所有的情节都是为美好构建的,虽然故事不够真实,但却又是你内心真实的映照。

苏小小,西陵湖,油壁车,西冷桥…这一切实在太过美好了。尽管,西湖这个名字此时还没出现,但前身,因为一个苏小小的女子,就有了如此美好的故事,有了如此美好的开端。

格调偏冷,却极尽艳

 

隋以后,钱塘县城从钱塘湖(西陵湖)西,搬到了钱塘湖东。湖在县城之西,久而久之,便有了西湖的称谓。

公元820年冬,白居易来到了杭州,任刺史(相当市长)。在居之不易的长安居留下来的诗人,因敢于直言,数度被外放,而这次外放到杭州,就是因一次直言,论河北军事,不被采用。

这一年,白居易四十九岁,近知天命之年。他的政治抱负理念激情已缓和了许多,不过仍是心系民生,在杭州,他疏浚六井,修筑堤防,颇有政声,民众为记念他的功绩,后来就把西湖上那道白沙堤称之为白堤。

作为诗人,白居易的心怀怜悯不仅体现在为官之上,更体现在为诗之中。一首卖炭翁,读尽黎民苦。让我们知道,哪怕是大唐风流,也是悬浮在百姓苦难之上。而白诗对于女性的关注,篇幅之大,也是鲜见。一曲长恨歌,一曲琵琶行,都是以女性为主角,长诗慢慢,慢慢说她们的故事,而故事里,不见红颜误江山,不闻歌女后庭花,一个视作女神,一个引为知己,在道德文章飞漫天的传统国度中,对女性以如此笔触,自是性情中人。

据说,白居易生活中也是个情种,与青梅竹马的邻居湘灵相恋,遭母亲反对被拆散后,直到三十七岁才迫于压力结婚,放浪形骸之外,他内心的隐秘总被酒色放肆遮拦,或许,也只有通过诗歌的笔触,才能释放出某种情感真实。

于是,这样一个人来到杭州,来到西湖,是不会对苏小小无动于衷的。“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这是白居易写杨柳枝诗中两句,毫不隐晦,直接就把苏小小引为知己。

隔了三百多年的时空,风动,心也动。只是此时心动,已无关风月,那就是一故事,在故事里,有想象的美好,有想象的人物,从你心里走过,从你眼前走过,你想伸手触及,却已是泪流满面。

可以想象,一位年近五十的诗人,一位失意外放的官员,近晚时分,白沙堤上行走,杨树绿摇,湖水透碧,与其鬓角的微霜不知觉地渺遥相映,影长身远,他一定会渴望着看见谁,遇到谁,与谁寒喧,与谁言欢。她不可能是苏小小,三百多年前的人物是不可能再出现在这里,但在诗人眼里,一定期待有像苏小小一样的女子,坐着油壁车,于这路过,邂逅相遇。

也于是,分不清是故事,还是现实,三年刺史生涯,取得两片石头。一片记官声,一片忆情重。官声百姓口,情重百姓心,只是隐秘处,当有苏小小。

更于是,在那隐秘处,苏小小其实就是他自己。从内里投影出来,在光怪陆离之中,自己便成了苏小小。油壁车里,杨柳荫下,苏小小却是一张画皮,诗人顾影,自怜如斯。

风过西湖,一片荷叶露珠摇,你看露珠的时候,露珠也在看你。你想象苏小小的时候,苏小小便是你自己。如是,小小的西湖,小小你。

 

时光掠影,西湖朝暮。

白居易离开了,白堤却留了下来。西湖少不了白堤,自然也少不了苏堤,有意思的是,我百度了许久,却找不着苏东坡有写苏小小的诗词。或许,同是苏姓人,东坡先生再怎么豪放,也不敢唐突冒昧。毕竟按辈分,至少也是祖祖祖奶奶的级别了。

其实,苏小小是一个诗人,她与西湖的关系,其实是诗人与西湖的关系。她与西湖的故事,比及许多人,及许多诗人,都要深深,深许多。

她的身,她的魂,她的灵,都与西湖的山水融为一体,小小的西湖也好,西湖的小小也罢,那都是一模一色的。

许多人,许多诗人,都会想象苏小小,想象苏小小的故事,甚至在潜意识中,成了自己的投影。却很少,像了解一个诗人一样去了解她。

十九岁的李贺,大概是最了解苏小小的。几乎是同样的年龄,而同样的苍凉,镌刻在深渊。渊深,魂灵居幽,便有共鸣。

甚于白居易,只是路过。他在西湖留下了浓墨重彩无法抹去,但对于苏小小,或有无意识的自我投影,却在自觉中,又只是一个深情的故事读者,读得深情款款,惺惺相惜,则又隔了太长时光。

往后,故事的读者愈来愈多,都读出了自己想要的样子。且有诗为证:

“吴宫女儿腰似束,家在钱塘小江曲。”于诗人温庭筠,苏小小是小蛮腰的美好。

“莺莺燕燕分飞后,影澹梨花瘦。除却苏小不风流。”于诗人元好问,苏小小是莺燕风流的瘦。

"泉下骨应朽,幽魂独未消。几番清月夜,孤影到南桥。"于诗人宋张尧,宋小小是月夜的幽魂。

“小小仙踪去不还,空标遗冢落人间。”于诗人张伯玉,苏小小那是飘渺的仙

可以说,这些记录,看上去似乎皆是美好的,大多打着显明的性别标志。那是男性眼中的色彩,尽管虹绚斑斓,却有着附从的意味。更不是诗人的角,去看另一个诗人。

于传统中国而言,这样的偏见也是一种异化的正常,作为女性,特别一个长相美好的女性,被异化是明目张胆广而告之的,甚至包含女性自己的认同。

当然,有少数异类,譬如苏小小的同乡,大才子袁枚,就刻一闲章:钱塘苏小是乡亲。随身携带,招摇过市。还有传说,就为一官员说苏小小是歌妓,不惜闹得翻脸拍桌子。

把苏小小当乡亲,也就是把苏小小当成了自己。如果时光千年能在瞬间跨越,袁枚一定会是苏小小的好友知己。一个为官都不耐,一个爱恨凭性情,即使剔除男女之间自然本能,两人也可以是志趣相投,美食,美酒,还有美景的繁华,随园的自由容得下苏小小对美好的追求。如同,西湖最初的时候。

是的,在西湖还是西陵湖的时候,苏小小的骨子里,追求的,就是自由的美好。山水是自由的,诗歌是自由的,爱情也是自由的,唯独人情世故,不屑一顾。

而这个世界对她的误读,少年的李贺了解,那是鬼才的自觉。霜鬓的白居易明白,则多少有投影自怜的意味。至于乡亲袁枚,本就属于这里山水的一分子。

虽知音寥寥,但有湖山在,香魂一缕油壁车,无论是去了哪里,也就不再寂寞了。

 

西湖千年,已是繁华胜地。

1908初春杭州城西,寒风冷冽。在秋瑾就义绍兴轩亭口半年之后,一代巾帼传奇,鉴湖女侠的尸骨,几经转折,被埋在西湖西冷桥畔。

此前,秋瑾与闺蜜徐自华游览西湖,至岳飞墓前,秋瑾久久伫立,并表露了埋骨西湖的心迹。都是精忠报国,光复河山,但与岳飞不一样的是,秋瑾的国是一个未来的国,全新的国,在那个理想国里,不仅男女平等,而且人人平等。只是,要建立这样一个国,就必须推翻旧的国,就必须有仁人志士作出牺牲。彼时秋瑾,亦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日本留学归来后,秋瑾与徐锡麟等积极组建“光复军”,以图起义。1907年7月6日,徐锡麟刺杀安徽巡抚恩铭,率学生军起义,失败被捕,慷慨就义。而其弟徐伟供词中牵连秋,得知消息后,有人劝秋瑾离开绍兴暂避风头,拒绝了要她离开绍兴的一切劝告,表示“革命要流血才会成功”,她遣散众人,毅然留守大通学堂。7月13日 ,清军包围大通学堂,秋瑾被捕。

7月15日凌晨,绍兴轩亭口,昏色未晓,微光淡薄,秋瑾从容就义,时年32岁。由于是谋逆之罪,一时无人敢于收尸。侠骨寒宵无谁识,秋风秋雨愁煞人。最后,在其生前好友吴芝英等冒死周折之下,实现了她生前的遗愿。(此后,秋瑾遗骨又数度迁移,几番辗转才又回到西湖之畔,令人感慨不已。)

谁会曾想,千百年之后,西冷桥畔,苏小小会与秋瑾作了邻居。看似是风马牛不相及,一个是故事中的柔弱女子,一个现实中的革命志士,就像是两个各自极端,水火不容似的,却又并坐于一起。乍看,是如此对立,仔细一想,又是如此和谐。

苏小小,是男人想象女人的样子;秋瑾,是女人想象女人的样子。而她们,都把别人的想象活成了传奇。在某种程度上说,她们是一体的,秋瑾就是苏小小的另一面。她们的核心都是自由,但在追求自由的时候,苏小小遵循着男人想象中的美好,于山水,于爱情,于权贵,其实也是传统中国读书人自己的投影。且多畏畏缩缩,只能凭想象让小女子为之代劳。

而秋瑾则是女人想象中的样子,起初只是女权主义萌芽,想象自己像男人一样,像男人一样穿着,像男人一样喝酒,像男人一样做事。但从日本留学归来后,秋瑾作为革命者,则又走得更远,她已不满足自己像男人一样活着,而要像人一样活着。人,生而平等。

这是一种更大的自由。这样的自由追求,在那个时代,不仅仅是思想上的大逆不道,而是实际上的杀头大罪。面对皇权专制,你要人人平等,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有你死我活的斗争。

在皇权专制中,是不允许人人平等存在的,否则,置皇帝于何处,置权力于何处。

自由的最终目的,就是人人平等。但我们在追求自由的时候,一开始,往往是因为各种不自由。于大多数人而言,屈服于现实的,就只能凭各种想象了。但总有走向终极的,最终,归于目的。如同一个人,归于墓地。

于是,西湖始终是自由的。那里,有苏小小墓,还有秋瑾墓。

又百余年后,其间风云跌宕,她们的墓亦几经沧桑。西湖畔,西冷桥,人流如麻,来来往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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