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维财去原单位找党支部林书记,有一事相求。他年逾耄耋的师傅郑大浩脑梗偏瘫。师母高血压,颈动脉硬化,常头晕,晕时地动山摇,比晕船晕车还糟心难受。两人都不会劳作,屋子鲜于收拾,脏乱得像狗窝,进屋扑面一股龌龊味,令人作呕。上回开支部会,有个议题,计划近期开展一次扶弱助残志愿活动,师傅既弱又残,还是个老党员,能不能活动就安排到师傅家搞一次大扫除?
你师傅?长得细致白净的林书记推一下无边眼镜颇为意外问。同事多年,从没听说李维财有师傅,怎的退休七八年却冒出一个?
在城关机械厂时的师傅,还是我入党介绍人哩。李维财脸现莫名的小得意,如孩时捉迷藏没人能找到主动现身的神情,其中的自豪成份显而易见。
40多年前,他从省机电学校铸造专业毕业,分配到城关机械厂做安装工,跟的师傅就是车间主任郑大浩。郑大浩圆盘脸,五短身材,粗壮墩实,话不多,整日围着打谷机转。当时厂里没设检验科,验收安装质量,只凭师傅一“脚”定音。空坪上如仪仗队整齐摆放着安装好的打谷机,师傅依次往每台的踏板踩上几脚,然后立定,双臂抱胸,凝神聆听几十个滚筒快速转动奏出的恢宏乐章中的不和谐音符,哪台异响便用粉笔在其上画个记号返工,从未误判。刚入行就能跟“有两把刷子”的师傅,本属造化,可他对自已一个堂堂中专生竟被分配到如此“小拇指”大的集体厂且干此等粗活一百个不情愿,出手的产品十有四五在师傅跺完几脚后回炉,他不以为耻,反为有胆挑战师傅权威为傲,进出端个自以为有个性的臭脸,还伴鼻腔几声嗤笑。师傅似无知无觉,充耳不闻,该干啥干啥,没吭半声,直到一个傍晚下班在洗手池旁,他才领略到师傅的刚性。当时他正弯腰洗手,后衣领倏忽被扯起,力大,扯得他身子往后仰,以为工友嬉闹,正想往后踢脚挣脱,眼角映入的却是师傅瞪圆的跳闪着怒火的双眼。师傅在他眼前晃动三个湿漉漉的手指怒道,你有三条路走,一条找路子调走,一条下海挣大钱,一条考出去,但不论走哪条路,你都得先把眼前这条路走好,再混下去,我先让你滚蛋!说到“眼前这条路”时,师傅三指收进,只伸一个食指耸立着,说完,搡他一把站直,乜睨他一眼,在臀上揩着湿手,噔噔噔走了。池前站着一长溜工友,洗罢手从他身旁走过,没一个人停下,更没一个人给他只言片语安慰,抛来的眼神或冷淡或鄙夷或幸灾乐祸。
他呆若木鸡,从校门到厂门一路精心喙筑的矫情稀里哗啦破碎一地,厂区路灯亮起时,还愣怔在洗手池旁。羞愧难当中,他悟明白一个理,这里净是实在人,对师傅他们赖以为生的工作轻视不得更轻佻不得,你横挑鼻子竖挑眼,冲撞的实是做活的工友们!师傅平时话不多,待人和气,刚才动怒,显是恼怒至极。工友们的态度也摆明并不待见他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愤怒出真言,师傅的斥责尽管刺耳,但却句句经典,直击要害,说得明白,有实力有背景尽可远走高飞,没人拦着绊着,可飞不了就得做个脚踏实地的实在人,否则遭嫌!醍醐灌顶的他此后变个人,手脚勤快,态度谦卑,不懂就问,年轻又有专业底子,出活很快变靓,师傅踩后一样发出悦耳的沙沙声,如校园民谣般美妙动听。师傅对他进步的表扬,不用言语,而是用力拍他肩膀后同样用力揉搓一把,疼得他龇牙咧嘴,心下却十分受用。还有一个转变,正悄悄进行,包括师傅都不知晓,受师傅训斥的启发,下班后他不再无所事事,吊儿郎当,而是端起久违的书本,没背景没本钱,要实现梦想,读书考走无疑是个不错的选择。许多年后,他依然感激师傅意外帮他打通任督二脉,否则少不更事的他不知要摸索多久才能在人生的岔岔道道上找准方向,找到出口,更不会两年之后顺利考干成功。当然,这些微妙的人生感悟不足与外人道,更没跟林书记这些曾经的属下分享过,对他突然“冒出”一个师傅林书记惊讶便不足为奇。
他没孩子?林书记问,目光关切,似对师傅的境遇挺关心。
女儿远嫁杭州,儿子一家子在福州卖扁肉拌面,一年回家住不了几晚,有跟没差不多。他接过林书记递来的茶杯,吹了吹,小呷一口,呵出的气息中夹杂着无奈说。类似情况在这个小县城十分常见,说了并不丢人。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自忖无法抵达此心境,也力所不及,但像对待故交旧友般给师傅一些力所能及的照顾,应属份内之事,否则袖手旁观,于心何安?他曾萌生过凭已之力完成大扫除,可毕竟年近古稀,心有余力不足,恰遇支部有此动议,便想借助集体力量达成心愿。当然,这与林书记曾为其属下有一定关系,若非稔熟言话随便,如此相求便显唐突。
请保姆才能解决问题。林书记沉吟道。
我建议过,可他们手头不宽裕。他说。一束阳光从窗玻璃穿越跌落在口杯,映照得升腾的热气袅袅婷婷,正似他此时的思绪曲折波动。早年工厂倒闭,师傅和同厂做油漆工的师母下岗,养老保险自掏腰包按最低档次最低年限缴交,现在退休金都不高,如今保姆费昂贵,真要雇,掏尽一人的退休金或许还不够。再说,两位老人一辈子省吃俭用,现在相互帮衬还能走动,简单的洗洗刷刷也对付得过来,他对老人坚辞不顾保姆也理解。
帮扶困难老党员,也是题中之义,暂定这个星期六上午吧。林书记答应下。
星期六,李维财一大早就骑电动车赶到位于四楼的师傅家,在大扫除开始前得把师傅先安顿到小区廊亭里,以免磕绊手脚。师傅摁着手杖颤巍巍站起,一步一挪到漆色斑驳的大立柜前,像鸡爪曲缩的右手从衣堆里掏摸出一个四方包裹说,女儿捎来的小米酥,给客人垫肚子吧。师傅右脸耷拉,嘴角合不拢,说话漏气,好在还听得清。李维财摆手说,你先下楼就行。扭头喊师母扶人。身材瘦小的师母步履匆忙锁好橱桌屉门,撑着师傅下楼,他将轮椅折叠好,尾跟而下。人有什么也不能有病,一个脑梗,原本身子骨还硬朗的师傅一夜之间便被击打得如此羸弱不堪,比刚学走路的幼童还不如!瞧着前头师傅一耸一歪艰难挪移着下台阶,他不禁心生感叹。
林书记带来的队伍兵强马壮,中青年党员全来了,分房包干,进屋就动手,洗的洗冲的冲擦的擦,不到晌午大功告成,狗窝变得如五星级宾馆般整洁亮堂,屋子清洁得照得见人影物形,飘着洗洁精淡雅清香。
二
来了好些人,好不热闹,像当年装车,大家一起动手,齐隆咚锵,一鼓作气收拾得亮亮堂堂,快认不出原来模样!李维财迈入家门时情绪高涨,欢畅溢满眉眼间每条沟壑,口吻透着得意。春花和外甥女小米粒正等他吃午饭,他没直接上桌,坐在厅堂的长椅上呷几口酽茶缓口气才上桌。
装车故事,结婚这么多年他与春花讲过无数次,只要说到集体行动,不管妥当与否,都拿来比喻。当年打谷机发货,原本雇厂外人员装车,一车80台120块钱。师傅以一车100块的竞争价从厂长那里“挖过来”,寅吃卯粮的小伙子们都为“新的经济增长点”兴奋得嗷嗷叫。因事先与厂里约定只能业余装车,装车通常选在午休之时,夏天烈日当空,炙烤得噬咬人,但大伙儿如打了鸡血,唯恐落下,个个赤膊上阵,背膀在晃眼的日光下晕着黝黑的油光,车上车下人人如猿猴样机灵忙碌,齐心协力赶在上班之前抢装完毕,然后在洗手池旁冲完澡,飘着一身香胰子味准点打开车间大门上班。冬天装完车,一样露天洗澡,洗得身上白雾升腾,经过的女工看了打哆嗦。师傅与大伙儿一样劳作,还要把关叠装、捆绑两个环节。打谷机叠堆整齐、紧固,他才放心,不然中途摇晃刮蹭,易损害打谷机品相;车厢上四横两纵麻绳绑好后,他双手加身体重量在其上垂吊一下,纹丝不动才算过关,最后还要对固定于车厢下的每个活结弯腰端详检查。忙完这些细活的师傅往往最后一个冲澡,此时他享有一项“特权”,浑身打上香胰子搓出一身白泡沫后,李维财等人拎一桶水,站到洗手池上,给师傅兜头浇淋,此时的师傅敷满泡沫的圆脸舒展开,嘟囔着,爽,皇帝也就这待遇吧!
装车费领取之日,最让人期待,大伙儿主动把师傅当天的活包揽下,只让他专职跑钱,当师傅晃着两条粗腿出现在车间大门时,都“哗”地围拢上,有调皮的,更心急得直接往师傅宽大的工装裤兜掏摸,但师傅总是故作深沉状,冷冰冰吼一句,做完事再说!这一天便漫长得太阳似凝固不动,手脚却特麻利,工作完成得特利索,当手握劳动成果之时,每张粗砺的蒙着粉尘又因淌了汗水白一道黑一道的脸庞都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像孩时接过期待了一整年的压岁钱。
其实,到手的钱并不多,装车并非天天有,淡季十天半个月才一车。但就这未超过五张的“大团结”却令生活色彩斑斓,有的给孩子添衣加鞋,有的买礼品探望父母,有的给未婚妻购置承诺已久的礼物。在李维财手里更起了大作用,邮购完心仪已久的考试参考书,还留出填肚子专款。当年不知消化力怎会如此强大,夜读过10点,便饿得反胃,口舌泛酸,平时只能喝一缸糖水压饿,现在可踱步街头吃一碗拌面或扁肉,还可在宿舍备下麦乳精、炼乳或鸡蛋等营养品,上床就寝时腹部实在的充实感,让他感觉幸福莫过于此。
有人提议既牵头又做得多的师傅该多分一份,但一样不宽裕的师傅从来领平均数。对钱不动私心,这人靠谱!工友人前人后给师傅翘大拇指。李维财也打心眼佩服师傅的胸襟坦荡,总在有意无意之间效仿,久了渐成一种意念,如无形之手左右着他,几十年来他都效仿做人做事,不敢说做得比师傅好,但可以说无愧于师傅,因此,对这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记忆,他总愿意一次一次豪迈提起。
装车,装车,万把年前的事,整天挂在嘴里,当年装车有钱赚,今天忙一上午,赚到什么啦?春花解下围裙,甩了甩抛到椅背上,语带讥诮说。
帮师傅做事,哪敢想赚什么!他还沉浸在舒畅中,咧嘴笑笑说。
你一把年纪,人跑不赢岁数的,能不管的事就不闲管。春花给小米粒盛好饭,又接过他饭碗边装饭边说。他们师徒情深,她晓得,但他眼见快70岁,要操心另一个家庭,显然力不从心,平时多走动陪师傅师母说说话已属难得,像今天这般求人帮助大扫除,便“过火”了。她深谙他性格,一件事一旦上手,便给自己念紧箍咒,比做自家事还当真,他累倒了,这个家怎么办?一摊子事呢,女儿在福州工作,去年生二宝,忙不过来,只好将大宝送来抚养。小米粒读三年级,一天接送,星期六星期天上钢琴班,宅子后院种了五畦菜养了十多只鸡鸭,一天不得闲。
这不做完了,才一上午的事。他觉是一上午的劳作能能换来师傅一年半载的清洁生活十分值当,平时接送小米粒,他承包,今天要大扫除,事先说好春花去接,并非多大的事。
你对他们亲,有事就爱找你,到时看你怎么忙!生活经验告诉她,愿管事就多做事,春花见李维财仍不当回事,便由着性子唠叨。
让你接一次人,有这么多话!他被唠叨得有些着恼。不忍师傅生活在脏乱不堪的环境,他才有今天之举,纯属力所能及范围内的偶尔为之,可春花却笃定他捅了马蜂窝会惹一身蜇一般。与师傅相识大半辈子,师傅啥性格,他能不知?师傅并非一个随意麻烦人的人,春花显然多虑了,话里话外净胡搅蛮缠。
外公,钢琴老师说,要交钱。小米粒亮晶晶的眸子从碗沿上看过来。小米粒人小鬼精,插话插得恰是时候。
还有呢,女儿打电话来,说下学期想让小米粒去实验班,她一位同学在学校任副校长,答应帮忙,过些天,她寄礼物过来,让你送过去。春花也跟着转移话题,把小米粒抱坐到膝上喂饭。
培训费我去缴,送礼什么的,别找我!春花今天好似哪壶不开专提哪壶,话音才落,李维财脸色便晴转阴,嘴中味如嚼蜡,进门时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两绺黑中掺白的眉毛拧了起来。活了一把年纪,他素来坦荡作人,反感送礼吃请,春花的抱怨本让他憋气,现在女儿又让他去给一位还没他党龄大的年轻人送礼,内心火苗子便呼地腾燃起来。他考干入职新单位,兢兢业业工作,办事员、科员、二层领导,再到副主任科员、单位副职,一路走来,没送过礼没请人吃过酒,不也一路顺顺当当该有的都有?为什么非要搞旁门左道?
你这老头子,里外不分,别人的事当自己事,做得有滋有味,自己女儿的事,推三推四,有你这么做外公的,真是越老越糊涂!春花原也不想纠缠于大扫除惹老伴生气才有意转移话题,不想人家根本不领情,硬梆梆的话硌得她不禁嗓门重新大起来,一筷子菜挑到小米粒鼻子去。
不吃啦!他啪地搁下筷子,虎脸站起,推开椅子就走。
我鼻子什么吃呀,外婆老花眼了。小米粒假装生气,噘嘴板着小脸,翻了外婆一眼。他扭头去看,小米粒鼻尖上挂粘着一绺菜叶。两位老人都被她的娇态逗笑起来。
三
去钢琴培训中心缴过钱,转道去买消食片,还没到,李维财兜里手机哇哇叫。春花在电话里说,师傅来家。师傅出趟门不易,上家来一定有啥事!他忙径直往家骑。
一进家门,坐在厅堂长椅上的师傅就朝他招手。他端过小板凳挨师傅坐下说,有事打电话,我过去,你们过来,多不方便。师傅语气迟缓说,怕电话里说不清。脸上露出小孩子心愿得遂的笑容,但笑的只是左脸,右侧沓拉的眼睑和嘴角却无法表达笑意,相反,因表情拉扯变得丑陋不堪,像正与人争吵。一时之间,他无法把眼前的师傅与车间里装车时的师傅叠放到一起,那时师傅的圆脸光滑得如镜子泛着光泽,圆领汗衫总被厚实的胸背撑胀得鼓鼓实实,仿佛强壮得足以摁倒一头水牛。
强大的还有师傅内心。他考走的第4个年头,师傅师母下岗。壮怀激烈的“装车行动”早已寿终正寝。只生产打谷机一款产品,技术含量低,市场经济风起云涌之初,城关机械厂“一沾水”便分崩离析轰然倒闭,工人们买断工龄纷纷作鸟兽散。他去看望师傅,原本准备一肚子安慰话和“从头再来”的励志故事,见到师傅却知完全多此一举。师傅没丝毫颓丧之气,更无半句怨天怼言。“这个身板,有手有脚,怎赚不来吃?”为证所言不虚,他擂胸一拳,跺地几脚,咚咚作响。师傅说正贩螺蛳卖,每星期跑一趟衢州,客车托运,农贸市场零售,“赚的不比工资少”,话里话外透着信心。临别时,还到麻袋盛一海碗螺蛳让他拎去“尝鲜”。一年后,在大街他邂逅背着工具包的师傅,没等他问怎么换了行头,师傅告知已改学安装自来水。此时小县城正成大工地,公家个人建房四处开花,建房就得装水,市场大,有前景。师傅“眼光毒”呀!他觉得这门手艺与师傅“对味”,师傅做事爱琢磨,对钱不较真,实诚信用,路子指定越蹚越宽。果然,几年后师傅登门送请柬,乔迁之喜。他卖了工厂宿舍,加上挣的,买了商品房,即现住的屋子。买新房,搁现在都是成功标志,逆势飞翔,这才是人中龙凤!在工厂时就杵在他心中的师傅形象此时更光亮。可惜人生没剧本,生活剧变却发生在年老之时,此时的师傅哪还有彼时的一丝影子!哪还寻得到彼时一丝丝的意气风发!
尖脸的师母头上戴个像网球运动员发带一样的松紧带发圈,坐在长椅另一端正起劲与春花说话,见李维财坐下,迅疾挪移过来靠近他说,前些天,听病友说,80岁老人脑梗手术有二次报销,还可以申请残疾人证,办了有补贴,大浩走不动,我又没文化,只好过来找你帮忙。束发的师母脸庞比平时似小一号,更显消瘦。师傅说,你去跑跑,抓紧办。口吻像当年给李维财安排生产任务一样不容置疑。诶——,师傅叹息一声又说,家里没别人,就辛苦你了。
春花从长椅那头意味深长瞥李维财一眼,“是不是让我说中”的意思,没等李维财表态,蹙眉说,我们家也一大摊子事,只怕挤不出空来。又瞟李维财一眼,示意推辞。可李维财低头颔首,没往她这边瞧,目光接不上。此时的他正另一番心绪上心头。兹事体大,却从未听闻,退休后真是讯息闭塞!残疾人证倒知道有这么个事,可有补贴领,也头遭听说。若讯息属实,都办妥了,对师傅余生确有帮助,这种扶助可贵于有制度撑腰,是一把雨打不烂风吹不走的“铁伞”,其意义远超他和春花争执的“量力而行”还是“爱管事就多做事”的家长里短,别说师傅拖着残躯登门相托,即便师傅没说或不知情,他知道政策也该义不容辞去办,去为师傅争取来这把牢不可破的“铁伞”,去替师傅谋一份实实在在的“福利”。人前人后喊师傅喊了四十多年,但为师傅正儿巴经做的事,除大扫除,真没一件摆得上台面,不论春花如何碎嘴,也得去跑,何况除了琐碎些,并非有多困难,于是郑重其事点了点头,说行。
听这么一说,师傅师母脸色霎时和霁。师母说,大浩这一辈子没做成啥事,找个徒弟倒靠谱!抚摩一下头额上的发圈又说,这些天又晕得厉害,没戴这个,脑瓜子像开了瓢,要散了飞上天,看哪里都在晃。本欲坐回那头与春花续话,见春花已起身去厨房,便拉住李维财的袖口滔滔不绝,如何一天搀扶师傅下楼一次散步,如何一日两次按摩,如何一日忙三餐;又说今天出行,如何扶师傅到小区门口,如何到大街喊三轮车,如何与三轮车驾驶员一左一右撑扶师傅坐上车,到巷子口三轮车进不来,又如何撑扶师傅一路歪歪扭扭走来。说得又急又絮,嘴角堆上两坨白色唾沫。
李维财没插嘴,静静坐着洗耳恭听,师母诉苦完了,说“要走”,李维财让他们先坐等他去大街上唤来三轮车再出门。
四
唉哟哟——,我来我来!李维财一脚迈入师傅家,忙不迭抢步过去,一把攥住半空中的师母胳膊,心急气促喊道。客厅里,两张椅子紧挨,上面叠搁一张四方凳,师母手握灯泡正往上攀爬。这要摔下,可要老命!李维财吓得脸都白了,话语有些哆嗦。
以后灯坏了,水坏了,你们就打电话,千万不能自己爬,太危险啦,我会把联系电话号码贴这里。李维财换好灯泡爬下来,把椅凳摆回桌下,双手互拍尘土,曲指叩了叩座机上方的墙壁,对站立一旁一脸惶恐的师傅师母叮嘱道。这几天跑事满大街蹿,在公告栏、电线杆和楼洞上多次看见扑克牌大小的水电维修小广告,当时熟视无睹,擦肩而过,现在却感觉挺有用,心想得抓紧把联系电话抄下,贴到师傅家里,否则安全隐患太大。师傅家属老旧小区,没物业,此类生活琐事都得自己解决,可他们如此年龄如此身体解决起来却困难重重,想当年师傅装车如猿猴机灵,后又以安装自来水为生,可如今云霓两重天,做啥都难!
那天送走师傅师母,他主动跟春花商量,事得办,家里事我也会安排好。请她理解的意思,他并不想因跑事惹春花喋喋不休,她操持这个家诸般不易。春花说,脚长在你身上,你爱去哪,我拦不住。吃午饭时又说,满大街车来车去,快得像飞,你不敢急,今天跑不完就放明天,安全最重要。同床共枕大半辈子,他熟稔春花的脾气属刀子嘴豆腐心,碎嘴又何尝不是一种担心?春花这么说,实则已表达出理解之意。
上午送完小米粒,约有两小时空档,他安排出来专门跑事,自我约定,不论跑到何处,何个环节,到点都返家做家务活。跑了医保中心和人社局,他获准信,“二次报销”承办单位为人寿保险公司。政府为民办实事,统一给全县80岁以上高龄老人投保医疗团体险,重大疾病或意外伤害,扣除医保报销后均可“二次报销”,报销比例根据病人所花医疗费按档确定,自费部分越高报销比例越高。讯息真实性毋庸置疑,他为师傅多一项保障开心,赶去保险公司拿到“报销受理一性告知单”转道师傅家,不想刚进门便目睹惊心动魄一幕,这一跳他吓得不轻。
师母听说已有眉目,一脸笑容,又端茶又让座,问清可报得2000多块钱,声调雀跃说,这就好安排啦!削瘦的脸庞涨红起来,泛出少许红润。师傅用手背抹一把涎水说,现在国家政策好,为老人考虑周道。比划一下墙壁四周说,上次把家打扫干净,现在又把我心事了了,轻松啰!在座椅上调整出一个惬意身姿。
李维财观察一下,许多天师傅的家仍保持整洁,空气中无刺鼻异味,说明他们珍惜环境卫生。他挨师傅坐下,戴上老花镜,掏出告知单,让师母照他念一样拿一样。身份证、医保卡、银行卡、住院发票很快都齐了,但师傅的住院病历和出院小结却找不到。师母急得一把拽掉发圈,顶着一头乱糟糟像鸡窝一样的干枯白发,嘴里碎念着“躲哪里去,躲哪里去,躲哪里去”,如无头苍蝇,在卧室、客厅、厨房、洗手间之间进进出出,抽屉、衣橱、墙钩上衣裤口袋和手提袋来回翻找,仍无踪无影。怎么办?师母哭丧着脸,神情如犯错小学生等待老师惩罚。师傅刚才的轻松不见了,目光焦急,坐姿绷直,摁住手扙要站起来去寻找。李维财忙劝坐下说,不急,可能明天一下就找到。真找不到,我去医院补一份就是。说罢轻叹一声,不这么劝慰,又能怎么说呢!
这天回原单位参加“一月一主题”学习,会前林书记听他说正为师傅跑二次报销,会后还要去医院补遗失材料,便用指节推了一下眼镜,边拾掇桌上文件边语气坚定说,你把你师傅身份证给我,我让办公室年轻人去跑一下,你安心学习,学习结束,材料也补好了。接过身份证,步履敏捷出了办公室。他心里一热,林书记虽不赘言,但此举传递给的却是支持、理解和赞许,在帮助师傅的路上,他并不独单。
五
办完“二次报销”,又给师傅座机上方贴上A4字打印的水电服务联系电话号码,李维财本想一鼓作气把残疾人证办结,可春花意外骨折,计划搁浅。
女儿从福州快递来礼物,两条烟一箱满是英文的葡萄酒,电话嘱咐尽快送去。春花说脸生,怕人家不要。女儿说已沟通好,说我名字就行。春花要李维财去送,一则他会骑车,方便;二则他在机关工作多年,会说话。李维财却与早前一样态度,我从没做过这种事,到老了更做不出来。话硬刚,没商量余地。他就这犟驴脾气,认准的事主动去做,违逆内心之事,枪口顶腰眼也休想让他迈步。春花不禁着恼道,不是让你送礼,送礼的是女儿,你只是像快递小哥一样把礼物捎过去就行。他瞪眼说,我是女儿父亲,怎是快递小哥?老伴被噎得一口气堵在胸口,抚拍好一会儿才顺下去说,是你这张脸皮重要还是外甥女前途重要?电视上不是说,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他一脸不以为然道,我就不信,将来考上大学就实验班那几十号人!春花往他脑袋戳一手指说,花岗岩做的!
春花无奈,只好自己去,嘴上虽说做的事“只是像快递小哥一样”,但毕竟不光彩,担心大白天引人注目,晚饭后趁夜色遮掩才动身。教师宿舍区路灯昏暗,路况陌生,手上又拎着沉甸甸烟酒,再加内心恓惶,一脚滑入路边水沟,当时脚踝就痛得不敢着地,最后靠闻声赶来的门卫替她唤来三轮车,她才抱着原封不动的礼物回家,当晚到医院拍片确诊踝骨骨折。治疗方案有二,要么手术,钢板固定;要么回家,包敷中草药。春花一口咬定,回家!想到寒光闪闪的手术刀,她宁可多挨痛也不手术。
春花脚踝肿似馒头,躺着垫几个枕头架高伤腿疼痛才稍缓解,吃喝拉撒离不开他,还要两天一次用电瓶车驮去骨伤诊所换药。小米粒吃穿睡行也没一样能少了他。同时伺候两个“孩童”的李维财进入陀螺旋转模式,忙得脚不沾地,气得给女儿打电话一顿好尅,责备她尽出孬主意,让母亲崴了脚。女儿被训得支支吾吾,但很快伶牙利齿反驳,我妈让您去,您去了,就没这事,都你一根筋惹的,还怪我!李维财恼怒得一指点断手机,丢到一旁。春花知道现在啥事都靠李维财一人操持,辛苦,人还在气头上,尽管疼痛得不时呻吟,却始终未敢吐一字抱怨。
不知情的师母却赶热闹打来电话,说师傅轮椅坏了,问啥时有空帮助拿去修一下?正在灶台前剁鸡块准备炖田七给春花吃的李维财大脑嗡嗡作响,像电视机断信号一屏白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这时哪有空?恨不得一人劈成两人用呢,可又不能实话实说,说了,师傅师母指定来探望,不但他们劳顿,他也麻烦,上回他们返家,他站街边足足等了一刻多钟才等到三轮车,嗯嗯哼哼中,他说,在春花娘家呢,南氽村,过几天才能回。收了手机,烦闷随着菜刀往外冒,剁得砧板咣咣响。
请个帮手吧。春花见老伴忙得没空坐不下喝口热茶,对端饭到床头的李维财说。他同意,再如此转下去,无需几天自己也得累倒。他问过家政公司,短期工,东家提供一日三餐,每天260元。春花嫌“贵得要命”,拿手机给娘家打,弟媳说正摘柰果,没法子脱身。春花让她在村里帮助找人。等几天没反馈,春花又去电话,弟媳说去转过几家,年轻人都在外打工,能动的不是上山就下田,没一个闲人,让先忍几天,等她手头事忙过了自己来。这事如何等得!春花让李维财去问问邻居昌荣家,他家租有一户人家,老婆黄梅没事做,以前常来串门。李维财去问,黄梅一口答应,工钱理想,吃自家的,一天150元。多棘手的事,却在躺在病床上的春花手上迎刃而解,李维财松一口气。
绷紧的神经才松下,师母又来电话催问回来没?师傅没轮椅没法子出门。
整天关屋里健康人也易关出病来,何况师傅的身体!他捡漏赶到师傅家。轮椅系座椅一侧支撑杆断裂。他折叠起,拎下楼,绑在电动车后座上,左右外挑出一大截,在大街骑行不安全,推车步行到小区门口,唤来三轮车把轮椅卸装其上,电动车停到小区停车棚。坐三轮车一路寻去,找到一家摩托车修车铺焊接上断处,再上师傅家。师母又问证啥时能办,事先他已想好托辞,这次回复得流畅,办证的姑娘生二胎,得等过了产假才上班。他不得不说谎话,因为实在挤不出整块时间。说完,眼神不敢与师母对接,视线移到桌角下,脸庞似有一根线牵扯着,表情不顺畅。好在师母并未识破。
一路狂奔时,只想抵达目的地;歇停下脚,李维财才恢复正常思维。生活似给他玩了一次黑色幽默,需要保姆的是师傅,结果却他家先雇上;对师傅视若嫡亲长辈,总想方设法多服侍一些,可现状却逼得他不得不三番五次去做自己最反感的事——撒谎;与春花曾针尖对麦芒,对她“亲者论”斥为胡搅蛮缠,可师母三天两头的电话却证实春花的生活经验灵验,很有预见性。他无法像子女一样伺候身旁,随唤随到,这可如何是好?眼前岔路纷杂,不知该往哪抬脚迈步,他觉得十分有必要与师傅的儿子小春作一次沟通。
春花解决帮手的方式给他启发,师傅雇全职保姆吃劲,他理解,但眼前境况没雇个人似又不行。雇个像黄梅一样半职的呢?或只雇钟点工呢?费用低许多,生活有帮手,至少遇事不至于光秃秃的身边没个搭手之人,这该是解决师傅养老困境一个不错方案!费用呢,最好小春承担,或至少承担一半,子女有此义务,要求并不过分。他还在手机里唠叨了换灯泡修轮椅等事,把“师傅身边没个人真不行”和“完全依靠他也不行”的意思充分表达出来。小春一连叠表答谢意后,答应抓紧回家一趟。
其间,女儿女婿带小宝返家看望妈妈,一家人都刻意回避送礼话题,似都在小心呵护团聚的欢乐,只是女儿返程时他注意到原搁在三门橱里的烟酒不见了,送去出还是拎车上运回去?他没问。
六
春花能下地一踮一拐走路了。李维财决定让“办证姑娘产假提前结束”。小米粒已如愿去了实验班,至于是她爸妈使法子把事办成,还是小米粒本就足够优秀自然去的,他同样没问,也不想知道。
事前咨询过残联,残疾等级二级以上残疾人享有补贴之事一样属实。因要跑的地方多,等三轮车不方便,他与师傅商量妥,坐轮椅去。他搀师傅下楼,师母拎轮椅。脑梗后少运动的师傅肥胖不少,臃肿邋遢,一手扶栏杆,一手扯着李维财胳膊,一个阶梯一个阶梯慢慢往下挪,挪一步,残腿划个圈,挪到一层,迫不及待倚墙张嘴呼哧呼哧喘气。他也走得气促力乏,站定歇休。上层传来窸窸窣窣脚步和轮椅磕碰护栏的声响,师母走得一样不轻松。三人累计超二百岁,一起出门真不易!歇够才出发,先拍免冠照,立等可取后,到残联目测(即办证人员“眼见为实”残疾是否属实)无异,领评定表,填写完个人信息,去县医院作残疾等级评定。想到已是最后一个环节,推车的李维财脚步轻快,心情舒展。师傅师母或久未享受专人推车逛街待遇,眉眼间笑意渐浓。在街摊子前,师母买了指甲钳和松紧带,说,早前就想,一直没遇上。师母没戴发圈,出门前梳过头发,看去精气神足,不像一个沉疴旧疾缠身之人。师傅扭过头朝后说,多少年前,我送过一次你去医院,记得不?
准确说,去的应是卫生院。缘分神奇,师徒大半辈子,两人一共一起去看过两次医生,上一次在四十多年前,师傅送他,这一次他送师傅。
夏收双抢前,厂里组织下乡支农,他与师傅一组。这个活好,有下乡补贴,进家入户受村民欢迎,做到哪家就在哪家吃,有酒有肉像过年。他们快乐得像出笼的小鸟。这晚他们饭后骑自行车返回乡招待所,他骑师傅坐,半途遇一辆熟识的手扶拖拉机也去乡里,捎带他们一程,不想在一急弯翻下山坡,师傅和驾驶员毫发无损,李维财腿肚子却被刮出一道一拃多长口子,白花花的肉外翻,鲜亮亮的血像泉水外冒。疼痛加惊吓,李维财嗷嗷叫喊救命,师傅眼光焦急,脸上淌着黄豆大汗珠子,腮颊间扭动两根蚯蚓样的咬肌,先用手摁,仍冒。脱下衬衫在腿腘处死扎,开始成,可李维财腿一抻,衣结又松动开,血一样咕咕冒涌。李维财流泪喊,流这么多血,要死啦!师傅吼,胡说八道!有我在咧!又对驾驶员吼,皮带!吓得面如土色的驾驶员手忙脚乱解下腰带。师傅在他腿腘处拉紧,卡牢,这回成了。沾血的手多次抹汗,师傅的圆脸成了调色板,光膀子背他上公路,等驾驶员扛上自行车,驮了就往乡卫生院猛骑。一路上,他紧搂着师傅赤裸的腰腹,手尖清晰传导来师傅一蹬一踩腹背肌筋的扯动,脸颊粘濡着师傅背脊流淌下的汗。听着师傅深重绵长的呼吸和轮胎沙沙作响,他惊恐万状的神经渐渐松驰下来。这种感觉,多少年后他仍感神奇,当一种生死与共的力量如此牢固又如此彻底给予依托之时,恐惧竟知不自量力渐行渐远!
事后,平时不擅言辞的师傅在全厂大会和二层干部会议上多次声情并茂介绍他支农路上受伤先进事迹,当年他被评为先进生产者,还被吸收为预备党员,师傅当仁不让成为他的入党介绍人,面对鲜红党旗,郑重举起右拳宣誓,珍贵记忆让他珍藏至今。
三人一路走走聊聊,医院硕大的红十字已从一片屋檐上伸探出来。
七
事都办结,李维财心情像工作时迎检结束一样轻松,他乐哈哈请小米粒弹一曲电子琴犒劳自己。小米粒说,弹完要谢幕吗?他一本正经说,当然要,外公也是听众呀。小米粒说,那我得换上连衣裙。上次女儿返家送小米粒一台电子琴,还带来一件淡紫色公主裙,小米粒天天梦想穿上登台表演。当小米粒像小公主端庄坐在厅堂电子琴旁摁响悦耳旋律时,春花在黄梅搀扶下一踮一拐走到长椅坐下,说,小米粒,这些天外公辛苦,谢幕时要说谢谢外公。小米粒边弹边点头。三位大人边听边一起打拍子。
曲乐中,他接到林书记电话,让他明天到单位一趟。次日到单位,林书记说,快到年底,上级给我们支部一个先进名额,你退休了,仍保持共产党员本色,热心公益,还有,小唐多年义务献血,蕴芳给留守小学生送水饺,事迹都不错,为公平起见,你们都把自己材料整理一下,到时在大会上介绍,人人投票,票多者得。李维财摆手道,我不参评,为师傅跑跑腿,就来争先进,传出去让人笑掉牙,机会给年轻人吧!起身告辞。林书记却不依不饶,跟出来说,即使没选上,你的事迹也有很好的教育意义,整理一下吧!他拱手作揖道,你们也帮了不少忙,不能算我一个人功劳哦!快步走了。
经过邮政大楼,远远却瞧见小春搀扶师傅从邮政大厅出来。他忙停车迎过欢喜问,什么时回的?心想,事情终有着落。小春也一脸笑意说,前天下午回来。陪老爸汇款。我让他给我办,他认死理,不肯,一定要自己来。人老了就固执,我说我姐姐孩子用汇款,我孩子的我捎走就行,可他一定要一起汇,说孩子收到写有他们名字的汇款单意义不一样,会更懂得好好读书。说罢递上几张收据,给几位孙辈人每人300块,给谢小楠300块。谢小楠?他眼生。
我妈说,是个收破烂人的女儿。小春说,边把师傅往停在台阶旁的轮椅扶。师母说过,小区门口有家收破烂的,女儿乖巧,模样机灵,嘴甜,老远遇见他们就喊爷爷奶奶,但家穷,爸妈不准备让她读高中,让她找事做,可小女孩有志气,回老家用功考上高中,书读得不错,每年都给他们打电话报告成绩,师傅惦记孩子,每学期给她寄几百块钱。莫非就是这个女孩?师傅点点头说,就她,今年生病,花不少钱,等你跑下报销和补助,才来汇款,比往常少两百快。师傅一脸无奈,好似心怀愧疚,残手在眼前划了划,示意不提此事。李维财五味杂陈,这才明白过来,师母上次说“这样就好安排了”的另一层含义。自已费尽心血帮师傅减轻负担,他们却省吃俭用,从有限的“过老钱”中挤出一部分表达对孙辈读书的鼓励和接济贫困学生,似难理解,却又都在情理之中,这或许就是一位老工人、一位老党员的情怀吧!他鼻翼间泛起一阵微酸,为掩饰,忙把收据递还给小春说,交待你的事莫忘。小春说,放心,人请到家我才回福州。
大街两旁的行道树郁郁葱葱,花圃里的小花朵盛如繁星,李维财在树荫下疾行,叶隙间洒落的光斑不时在他脸庞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