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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命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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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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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南


我又回到了故乡。

齐叔的船儿在河里摇晃着,绕开岸边柳树浓密的枝叶时,我又看到那残破的九曲桥了。

石桥久经风雨侵蚀,桥面早已坑坑洼洼,桥头雄踞的石狮遭受无数路人的抚摸、依靠,如今已面目全非,桥侧近水处爬满了藤蔓,桥身那些难以触及的部位也滋生出浅淡的苔纹。

然而这桥却是村子与外界相连的唯一媒介,要离家去远方必然要经过九曲桥,从异乡归来也必会走上九曲桥。只有那些结伴追赶的孩童和旧年忽起心怀情思的人是例外,九曲桥在村里人的眼中代表着欢聚或离别。但这桥本是不叫“九曲”的,最初人们叫它“咏别桥”,因为每一个从村里出去的人都能衣锦还乡,踏上桥远离村子,意味着新的世界和新的命运,许多离开村子的人要么在外成了一番事业,要么学来一身本领返乡报效这个没落的村庄。人们希望更多的人走出去好让这村落名声显赫,也希望那些学成之人能归来,回到这孕他养他的地方,所以取名叫“咏别桥”。

“村东头你二叔家小舅子,你们老师石先生,早些的有徐老三的丈老,国前屋后边李拐子他爷爷,远的不说,你洪齐公的大儿子你八叔就是嘛!”那时爷爷举着一些走出村子有了一番成就的人的例子,像笑我的无知一样摸着我的头顶,“多的去了!”

“后来呢?”我瞪大眼睛望着爷爷。

“后来呀……”爷爷长出一口气,目光飘向远方无云的天空,“人们觉得名字不好,大家总觉得是在念‘永别’,多晦气呀!”爷爷把目光转到我身上,脸上浮出和蔼的笑,“你见过哪个缺脑门的在送别时说‘永别’?”

我茫然的摇头。

“后来村里林姑的儿子洛东因为和林姑吵着要去念高中,林姑以家里没钱为由不肯送他走,那性子直率的小家伙半夜收拾东西竟溜走了!”爷爷叹息一声,嘴角因笑而横起的丝丝胡须根根垂下,“那娃是块好料呀,可惜就这么没了,当初林姑可说好了的要跟我学徒呢!”

爷爷愁着眉头想了好久,回过神发现我还杵着下巴呆望着他时,他眼中又溢满怜惜的爱意:“奥!”他醒悟过来,“后来林姑每天都孤自走上桥,透过岸边一排茂盛的柳树望向远方,痴痴的看山,看山遮住的远方。人们起初同情她,后来嘀咕她是不是疯了,再后来,人们觉得每天农作回来看到她站在桥上已经是一种习惯,就念起洛东的心狠,竟连娘亲都不顾就离开了。这样河水涨了又退退了又涨,田里水稻割了又播种了又收。林姑却再没见到洛东那小子回来。大家已经习惯林姑守在桥边的日子了,念到洛东离开时间的长久,村长一拍大腿说干脆叫九曲桥!”爷爷拾起脚边的木棍,在地上写下“久去桥”让我念给他听……

我顺着九曲桥往远看,一棵高大的柳树凌驾在一排柳树之上,它不仅高还“胖”。我记得小时候我这样跟爷爷描述过它。光那粗大的枝干就足够让路人把其他的柳树全给忽视掉。到夏天,不知有多少蝉会挂在上边,我还记得徐光华就因为爬树抓蝉失足掉进河里咧!当时不知有多少人笑他那四脚朝天的王八样儿。那大树可不仅是挂知了的,若是结伴划水,准不知要挂多少裤衩呢!

但我们很难有划水的机会,自从邻村接二连三的传来小孩玩水淹死的消息,爸妈就不再准许我们单独玩水,要是回家时湿着身子,屁股准是要挨一阵扫帚揍的。即使偶得了准许,也是在“早些回来”、“小心瓦片”类的许多嘱咐中与许多玩伴一起下水。不知是天生喜欢水还是好奇心在种种条规的约制下反倒越发强烈,每次下水我都高兴异常,真希望天天能在河里泡上三五个小时。

不过这里最初并没有河,这里是片茫茫的沼地,只有远处稍高地位的田是可以播种的。只有挖出一条分流的河道,水才不会漫到田地里。那时族里有地位的族长带上壮丁连续挖了一个多月才和邻村沟渠对接上,为了使河岸堤坝泥土不被雨水冲走,于是他们又在岸上植满密密的树苗。不过,转瞬间这些柳树就变得高大了,只有河道逝时不移,河水流年不改。

“掐指头算的话,”爷爷眼珠朝上翻着白眼,拇指在另外四根指头上移动着像是努力回想什么。“应该种了有二十来年吧!”

“挖河道累么?”

“不累,人多就不累,在一起净开些下流的玩笑。”

“同宗族的人就够了么?不用其他人么?”

爷爷忽又哈哈大笑起来,又用他那像是对不经事的小孩传授自己饱经世事所得的宝贵经验时特有的嘲笑和鄙夷的语气对我炫耀的说:“爷爷那时的同辈人可比你们多多啦!出门玩耍随便一喊就能邀出十多个,哪像你们,一心只消念书……”他肃下脸,用食指指准我的额心。“早晚念成个儒腐!”他用食指将我脑袋往后一顶,脸上凶神恶煞,指尖却只轻轻用力。

爷爷又告诉我说,那些柳树都是用爸爸那一辈的人的尿养大的,他们夏天每天傍晚都会来河里划水,划到天断黑才走上岸换裤子,他们换上干净裤子前必定要对着自己的那棵树撒泡尿,这样他们才走。“他们那群小瘪三,居然把那排柳树全占了,一人一棵。”爷爷想起来还会大声而肆无忌惮的笑,他指着岸上的柳树一一数起来。“这是你二叔的,那是徐老大的,呃,也就是徐光华他爹……”他的手指缓缓移动起来。“这个,这个!你瞅这瘦成精干的小东西,就是你爹养的!”爷爷大声骂着,脸上却笑得更欢了。

“那棵,那棵,那棵又高又胖的树是谁的呀?”

“哪棵胖的呀?”爷爷脸上还挂着笑。

“就是那棵,那个最高的那棵!”爷爷顺着我的手指望去,很快他就找到了那棵树,他脸上的笑容也很快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沉和悲伤。我的问像是刀子戳到了他的心深处,任我如何唤他摇他他都缄口不答,像是掉进回忆的池水里,平静的不发出一丝声响。我愣愣的用渴求答案的眼神望着他,他却站起身,一个叹息就转身踱到屋里去了。

岸旁青柳向后倒退着,船身随着齐叔的动作一晃一晃。我的目光越过柳影落到林婆婆屋后,一堵高高的青砖墙立在那儿,一圈阴云在上边浮动。我记得那堵高墙后边有一个小湖,湖不大,却栖满了牛,全是吴大老板养的,村子的耕地少了牛可不行,每到播种时节,吴大老板可是要狠赚一笔的呢。人们喊他“大老板”,他实却是个枯槁瘦小的老头,穿得破破烂烂,整日同他那牛群混在一起,样子寒酸不已。他一心要赚大钱,结果生得两个不争气的儿子,败尽了家财,老伴又过世,大伙满足他心头虚荣,这才喊他“吴大老板”。小些时候,我们摇着吴老板的小船在湖里打莲蓬,到了傍晚,那大胆的徐光华竟吆着吴老板借牛来骑。那家伙懂得也真多,他早已发觉大老板一到晚上就要来赶回那群牛了。

“大老板哟,你这么多的牛,让我们骑一回嘛!”徐光华扯起嗓门戏谑似的喊,却只盯着我们笑。

吴老板没理他,只忙着解开绑在树上缚牛的绳子,默默的,一声不吭。我们不免有些失望,提着各自的莲蓬,慢慢的朝岸上走。我回头望了眼,刚摘莲蓬时还有一头牛对着我喷水雾,它那大鼻孔黑洞洞的,喘息时声音听得一清二楚。我虽常常见到牛,见那庞然大物,又不敢亲近,只看它吃草走路时一副老实诚恳模样,就一直觉得它应是性情温顺的东西。就像鸭子,你要是仔细看鸭子的嘴,你就会发现它在对你笑,单看它跑起来肥肚子一颠一颠的傻样儿,就知道它准是个开心的家伙!不过听徐光华说,牛打起架来可凶咧!四只角绞在一起,打着打着就流出血来。虽然采莲蓬时我心生畏惧避开免去碰它,但还是很想去摸一摸。我猜他们也一样很失望吧!

“只能坐4个人呦!”我们走到岸上,吴老板已经把牛从水里全赶出来了。

“好的好的,我们轮流坐!”大伙异口同声欣喜若狂。

我们分成两拨,一人骑一段路程。轮上我时,大老板抱着我轻轻甩到牛背上,把绳子递给我,道:“抓紧这个!”他边赶边告诉我们,我们骑的偶是母牛,他不敢让我们骑公牛,怕公的性子暴会摔到人。

我一爬上牛背上就怦怦跳起来。这可是我第一次骑牛呀,我惊喜的告诉自己。处于还怕,我牢牢抓紧缰绳,却用空出的一手在牛背上轻轻抚摸。牛皮很厚,牛毛很糙,摸上去硬硬的很不舒服:牛背上的背骨节节凸现,我僵硬绷紧的身子坐在上边很不自在。但我很喜欢这种感觉。我怕牛儿会躁动,我都不敢挪动身子。就在我苦苦趴坐的时候,牛屁股后的一头小牛,急匆匆的赶过来,大老板指我骑的牛说:“那小牛是它的孩子!”我盯着贴着母牛走的小牛,它的高度恰好是我脚可以碰到的高度,我看着它那低头的小模样,轻轻的用“脚”去抚摸它,它却不领情,三两下走上前,只留个尾巴在空中绕圈,不时还抽打到我腿上。它闷不坑声,只顾低着头走,却老拿屁股对着我的脚。我好奇的盯着那小家伙,“你是不是跟你娘说话呀?”它依然低着头,不作声。它那不予理睬的样子叫我很不快活,于是咋他默默行走时,我悄悄抬起脚对准它屁股朝它猛的踢去,不料它尾巴一绕,下边黑糊糊的玩意儿稀里哗啦全泄出来……

“哈哈……”徐光华抢先笑出来,他指着我鞋子上一大堆黏黏的黑东西,大声叫出来。“牛粪!”

我只觉得耳朵和脸霎时燃烧起来。

一阵轰隆隆的巨响把我从隐隐约约的记忆中拉出来,我朝那噪音出望去,只见林婆婆屋后高墙上一只鬼手般的爪子朝巷子深处凿一下就发出一声巨响,震得水面都泛起微痕。

“那是要干嘛啊?”我指着巷子里咆哮的机器,愕然的问着船头持浆的齐叔。

“噢,那个呀!”齐叔望了一眼,又低下头留意起手里的木浆,认定命运似的平静的说“村里在搞新农村建设,老房子要拆迁,所有的房子都要盖新楼。”

我大吃一惊,这才发现林婆婆家墙上写了“拆”字,外面还打了个圈圈。我放眼望去,这次见到沿河的墙上几乎都标了个“拆”字,胎记一般标注了每一堵斑驳的墙,注定了每一堵墙的命运。

“大家都同意吗?”

“这能有什么同意不同意的,都同村的人,有谁愿去为难白彦吶!”齐叔似乎看你出了我的诧异,干黄的脸上漾出一个笑。“再说外边那么繁华,村子再这样下去,大家只怕会穷死。”

船靠岸,我迈上台阶递给齐叔钱,他却不收:“怎敢要你的前哟,大学生,往后还靠你多帮忙嘞!”

斑驳残破的石板小路沿河延伸到原处,直到与阴暗的青天融为一体。古朴的九曲河静静链接这两边土地—一片是屋群一片是小路,田野,默默聆听着这里发生的一切,支着它苍老的躯体在岁月的流水里苦苦支撑。它收藏下每片飘下每片飘来的枯叶,收藏下每一丝路人过时留下的黄色尘埃。它像一本书,却不经人翻阅;它像一幅画,又无人懂的珍藏。长长的柳絮在风中招摇,垂下那纤细身姿,直挂到桥上。每一阵风起,每一圈涟漪,每一段柳叶,每一缕烟尘,都像是在对月交叠,映出它最初的样子。

我的指尖绕开柔弱的柳叶,拂过斑驳的石狮,落到青砖高墙上。我拂过那个刺目的“拆”字,像是拂过溃烂的伤口,想用什么替它包扎,又不知怎么包扎。我轻轻抚摸着颓败的墙壁,迟缓的移步,像是儿时拿着铅笔妄想着画出一条水平的线,我妄想着从这枯墙中记起些美的回忆。

只记起,小时候我们拿着细棍桶墙上砖与砖之间的洞眼,那是蜂蜜都藏之处,也是我们寻乐之处。除此以外,一无所有。

机器凿墙的隆声又在我耳边想起。

我朝巷子深处望去,那里一张圆形石桌仰面向天,旁边一个土堆隐在一丛绿中。夹墙间的距离厘定瘌蕊头顶天景,我却一眼认出了那纵横青墙的中的六角院,院落的围墙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六边形,它联络这六家人的房屋,每一家房子后面都通向这里。这里是整个村子的心脏,青灰色的房屋自此延伸开去。邻里人制豆腐会齐聚这里,在石桌上架起石磨,合伙忙动起来。到夏夜,六家人又全出来齐聚到全村这唯一的桑树性爱乘凉闲谈。那时,爷爷会跟洪齐公开心的吵起来,气得洪齐公不理睬时,他就开始讲故事。爷爷有着讲不完的故事,一开口就会把我们吸引住,直到最后洪齐公也大笑起来。洪齐公没爷爷口快,又得骂他:“你这老东西,有本事来一盘,非吃你个精光不解气”

我就又记起洪齐公和爷爷对象棋的场景,我闭眼不看也能知道爷爷开局把“炮”驾到将军头上,而洪齐公是飞出“象”好让“马”早些出来。不过走着走着,胜负就分明了,爷爷抓起“炮”“啪”的敲在对面红子“帅”和“车”的一条线上,喜叫一声“将军抽车!”伴随着洪齐公痛苦的叹息,爷爷一下子站起来炫耀这;“老弟,服输了吧?”

我的一些下棋的技巧也全是从爷爷那学来的呢!我心里想着,慢慢往巷子深处的六角院走,六角院的景象也慢慢从高墙背后显现出来;无从休整生于墙角的杂草、角落里积满尘土的瓶瓶罐罐、枝叶渐枯飘零的桑树、悬于檐下早已褪色的红纸灯笼……我没来得及细看,一个枯柴似的人影呆立在我对面的灰暗屋子里,她痴脸朝我,犹豫的目光滞在我身上。我冲她笑着,她却皱起眉头,把脸上皱纹全聚到眉尖。我怕她耳聋,又怕外边拆墙声盖过了我,于是我高声明晰的喊道;“婆!”她这才觉悟似的笑着跑过。”

“月天,原来是你呀,害我瞅半天,瞧我这眼睛!”她说话很大声,耳朵不好使让她不自禁的说大声。这样也好,我想,省得外边吵得烦。我朝屋外望了眼,心里很不自在。

“回来呆几天?”她取出茶杯,往里面倒这热水。

“就呆两三天吧,我也说不准。”我朝屋里探了眼,又想到她耳聋,于是又重复了遍,她没说什么。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因忙倒水而沉默。我又朝灰暗的屋子里看了一眼,里面空荡荡的。

“你爸妈都出去了,还没回。”婆递给我水。

“我知道,刚来时候见到门锁着,”我大声对着她说,直到她点了头。“爷爷不在吗?”

“他呀!那老东西鬼晓得去哪啦,准是找人下棋吹牛去了,”她大量这我,笑着又给自己倒了杯水。“莫急,再过会儿,你妈就该回来了。”

我喝着茶,听着外边连绵的声响怔怔出神。

妈回来时,她一打开门,屋里就窜出一条又蹦又跳的小狗,毛色黑白相间,鞋子大小的身子毛绒绒的,短尾巴拼命的摇着,珠子一般发亮的黑眼睛好奇的盯着我,看了片刻,似乎没辨出什么,又一扭身要跟吗跑。我急忙追上前将它抱起,捋这它身上的毛。

“它叫‘花花’。”妈回过头来告诉我。

我指着它的鼻子逗它,看它一脸茫然的看着我。就在看到它的第一眼,我潜意识的向屋外六角院里的土堆望了望。家里已经好几年没养过狗了,妈却还知道我很喜欢狗。我瞧着它那小模样,显然是刚领回来没几天的,这样小的家伙,就更加叫人爱怜了。我一手抱着它,一手轻轻捏他的嫩脚掌。只是这样单纯的逗它,时间仿佛瞬间就已流逝。

晚饭时间,爸刚回来,我们围坐在小桌子旁吃着聊着。虽然哥没在,但还是聊了很久。我问他举村拆迁的事,又失望的问些家里情况。

“在家呆几天?”爸夹着盘里的菜,看着我。

“两三天吧,我也说不定,虽然要求尽快返校,我接下来的几天全没课,先还是找百彦叔把章改好看吧!”

“那就太好了,刚好鹏鹊后天回,正巧碰上。”妈忽然的说。

“八叔?”我不敢置信。

妈边吃边点头。

“那枫儿姐也要回来吗?”我一下子激动起来。她又点头时,我的脑海中豁的闪出万道金光,儿时的记忆全部翻涌着向我卷来。我忽的感到心虚,一种罪恶感不断动摇着我的心,直到我发现自己竟怯生生的想要努力回避什么,于是我哪里平静下来,却发现已经晚了。那些记忆的碎片不断的从脑海里挤出来,我的眼睛一触及,它就慢慢延伸出来,渐渐变得完整、清晰。

枫儿姐最初不是和洪齐公住的,八叔八婶在北京工作,两个孩子照顾不过来,就托洪齐公照顾。送来那年,她刚好十岁,听话懂事,洪齐公又疼她。这些都是爸告诉告诉我的。她来那年,我年小学四年级,她念五年级。虽然她家和我家只间了爷爷家,但每天放学她都是一个人回去。我恶化你想和她一块回家,因为她是全校最漂亮的女生,很多人向她告白她都冷漠拒绝了。我和她呆在一起,他们就不会小瞧我,不至于嘲笑我,不至于在我走出几步就开始嘀咕我是“没用的”狗崽子。但我又还怕他们说我“见色忘义”,因为我放学回家从来不等我哥。于是,每次放学回家,我都远远的跟在她身后,望着她。她粉红色齐膝的裙子,纯白洁净的鲜艳短袖,和她别在黑发边蝴蝶状的金色发卡,都已经成为她独特的标志。她踩着小步子,从来都是不急不忙的往前走。路上同学们追赶、打架、谩骂,她都不闻不问的昂着头,既是一切都发生在她身边,她仍是一脸的平淡不予理睬。只有走到卖零食的小车旁她才会停下来,蹲下身子坎坎坷地摊上摆出的基本泛黄的廉价旧书。这时,一些喜欢惹事的家伙总爱把某各男生往她身上推,好让那个暗恋她 的男生占些便宜。他们不停的推那个男生,那个男生就发火似的朝他们嚷。我敢断定,他们越是不停的笑着叫着,那个男生越是喜欢被他们推来推去,只是他们用的力气太小。最后直到那男生碰到她时,他就一脸冷漠的走开。往往这时,我才忽然发现自己两脚不知不觉已加快了许多,连心都怦怦的跳。

然而当我提箸夹菜时,眼中却展开了一副陈旧的图景:我侧身横行到爷爷家和洪齐公家之间墙壁的缝隙里,这条缝隙只有小孩才能进来的,大人们无论如何收紧腰身都是妄想挤进这狭窄的夹缝中来。在这夹缝之间,洪齐公墙壁上,从下往上数第九层的青砖里有一块缺了角的砖是可以抽出来的。我小心翼翼的把那块缺了角的砖取出来,下边躺着一个纸条,那是枫儿姐写给我的的纸条,无论上边写这什么都能让我开心。我看完后我又把那块砖塞进去放好,然后回到六角院,在墙角草丛里拿出一个贮,满灰烬的瓶子,把纸条伸到瓶口将它烧掉。

“你怎么净吃一个菜呀!”妈拍拍一个劲狂吃的我,又指了指另一个菜。

我点了点头。去夹那边的菜。

吃完饭后,妈烧了锅热水,让我先洗个澡,我胡乱搓着身体时,心里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枫儿姐回来了,枫儿姐回来了。我简直无法相信这事实,更无法想想后天她回来时的样子。她应该也很想见我吧,我心里想着,她会是什么模样呢?我慌忙的洗完就闲适的躺到床上。本想着早些睡明天一早好去百彦叔那盖章,心却激动的跳跃着,它将那份好奇与期待注入每一滴流过的血液,接着充满活力的将他们泵到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我能敏锐的觉察到血液的温热,它将行程中的疲倦全部驱散,以致于让我没二连丝毫睡意。

我望着窗外,初秋的夜里也还能听得到蛙声。外边是黑漆漆的一片,晚风撩动柳絮卷来沙沙声响,星星全藏在阴云里,明月遥远的悬在天边。偶尔一只虫子撞到窗字上,惊动着屋里的宁静。

我告诉自己,早点睡,不要想太多。

屋里幽暗和沉静将我层层包裹,夜的静谧不时为一阵风划破。我闭上眼,面前竟浮现出儿时明亮的小星星来,它们一闪一闪,就要把所有的故事呈现出来……

傍晚一放学,我就跨这书包回来。女生们放学后都是挤在一起玩跳皮筋啦、田房子(在地上画出格子,单脚或双脚踩在格子里跳)啦、抓色子(捡来七个色子大小的石子,放六个在地上,把手里的一个抛到空中是抓回其他六块石子并接住从空中落下的石子)啦……男生们玩斗鸡(用手提起一只脚用膝盖去撞人,把人撞得两脚落地就赢)啦、打票(把纸叠成正方形放在地上,被别人的票打得翻了身就归别人)啦、打弹珠(在地上滚玻璃珠,自己的弹珠击中别人的弹珠就能把那弹珠拿走)啦……上课时的校门口和放学时比起来差别太大了,结伴而行的人总能找到许多快乐,他们玩着一尘不变的东西却又百玩不厌。我只能偶尔同他们玩玩,斗鸡的话我这种体型瘦小力量不大的人是不会受欢迎的,相反徐光华总能领上一大堆跟在屁股后边,他虽然很瘦,个子却很高,力气又大,很难想象他根根凸现的骨头如何支配出这么大的力量,光他那凶残暴力的脸相就足以叫敌人不战就乖乖放下自己的脚。结果也常是不预而知,目前还没谁能把他撞倒,怕是撞倒了,他爬起来反倒要揍人。而且婆又再三嘱咐我,不要和同学撞,磕到头就完了。打弹珠的话,我的储备很少,也可以说是没有。妈每天只发我和我哥哥一人一个弹珠,她怕我们三两天输没了。她从高高的柜子里取出碗大的盒子,在里边拿出两颗弹珠递给我们,接着把盒子放回把柜子锁上,末了还叮嘱一句“早点回来!”可是我们总是玩到输光才回来,我没哥哥手准,往往是没玩多久就走了。至于打票,需要的纸,我妈不让我们撕书,不然要挨打。我的本子也只有等写完没有空白经妈检察确认后才能用新本子,那些空白的自然不能浪费,唯一可用来折票的写满字的纸,用这样的纸折出来的票是经不住考验的。不大消,一阵风许就能把它掀翻。而且这往往会遭人拒绝,没谁愿用自己又白又厚的票与别人又黑又薄的票对战,他们认为这不公平,就像你用就像你用一毛钱和别人一块钱打赌一样。不过还好的是我有一些纸,可以多用几张就能叠厚点。我寒碜的票在对战徐光华的票是=时,总是相形出绌,他的票是用教科书发亮的皮封面折出来的,那种票放在地上就像各坚实的堡垒,你不输个十张八张票你决不知道它有多坚强。况且徐光华是个痞子极品,他在打票是对准你的票狠狠的吹一口气,假装那是他无敌票的效果。倘若你要揭发他,他反倒称你诬蔑他嚷着要打你。他的霸道可不只如此,打弹珠时,他可以换用比正常弹珠大一倍的珠子砸你的弹珠,轮到你用弹珠打时,他又忙喊“阿巴(暂停的意思)!”去把珠子换成正常弹珠小一倍的珠粒,却没人敢有意见。

此时,徐光华又凑了过来:“洛月天,打弹珠吗?”

我摇摇头,懒得看见他。他也自知无趣,没走几步就找别人去了。放学的路上一片嘈杂,我默默的走出校门,走过卖零食的小推车和铺在路边的旧书摊。妈从来不随便给我们零花钱的,一来零食不卫生,二来养成好习惯。可徐光华总很有钱,这小推车凭徐光华的频频光顾得以长久挺立,我很担心他毕业后买零食的老板该怎么办。每次见他大口吃着香的辣的,只能默默咽下口水,在心里暗暗诅咒他被零食毒死。与出售零食的小推车相比,旧书摊简直无人光顾。卖旧书的是个老头,戴着副难看黑框眼睛,路上的人多如闹市,他却端着书坐在地上平静的看着。他卖的书都是很老的,似乎每一本都是昏黄破旧的。我扫过一眼,里边有老师常说起金巴、老舍和鲁迅,也有《小王子》、《伊索寓言》、《一千零一夜》之类的课本里没有提到过书。我没有仔细看,只按着上学时爸的嘱咐直往回走。

路过洪齐公家时,我看到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在屋里走动,她穿着红色的衣服,这让她在黑屋子里十分显眼。她在屋里搬动着什么,不时在右边的柜子里个、翻一翻,不时在北面的墙边 晃了晃。我从没见过她!

我赶忙跑着进爷爷家里,发现里边没有人。于是我急着跑回家,穿过六角院,还没进门时,我就听到里面传来陌生而哄亮的声音:

“屋子不够大,爹接过去又住不下。平时工作事儿多,两个孩子真的有点照顾不过来。”那声音中透着深沉的遗憾和委婉的歉意。

我一进门,看到一位穿着皮夹克一身黑装年纪与爸差不多的人,他的头发亮泽地倒向脑后,脸色老成持重,下巴上干净地没一根胡须。他的皮衣反着刺眼的亮光,里边的衣服和裤子没有一丝褶皱,脚上的鞋子是我没见过的款式,看上去和他的高贵很搭配。坐在他旁边的爸爸相比之下显得憔悴和苍老,无论是无神呆滞的眼睛、日渐枯黄的皮肤,还是身为泥匠工的肮脏衣服,都让我霎时动摇了长久以来爸在我心中的高大形象。

“这就是月天!”爷爷把我指给那个陌生人看,我这才发现原来屋里挤满了人,爷爷奶奶、洪齐公、妈妈都在。爷爷又对我点着头,示意我去招呼:“月天,这是你八叔。”

“八叔好!”我对他笑着点点头,心里却在乱想,我还一直以为没有八叔、九叔呢!

“哟—都长这么高啦!”八叔摸摸我的头,又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读几年级呀?”

“四年级。”

“比枫儿低各年纪呀,以后多陪枫儿姐一起玩哈?”他笑着,样子好看不已。

我一脸茫然的看看他,然后又看看爸爸。

“真乖。”他捏了下我的脸,接着又和爸爸他们聊了起来。

我自知没趣,放下书包抱起围着八叔团团转的小黑,独自到六角院玩了起来。

小黑是我最好的玩伴,哥哥堂姐比我大两岁,他们很少陪我玩,在我独自玩着折纸飞机自寻其乐时,他们总是不屑于参与这种已被他们遗弃的游戏,总是笑着瞧了半会儿就走开,去找他们同年级的伴。年级低的学生总是比年纪高的学生拥有更充裕的假期,在那些家里只剩我一个小孩的光阴里,时间总是漫长和孤独的。我多会在那些无所事是空闲时间里拿起铅笔在墙上画各种小动物,我会画家里养的鸡、小黑,也会画画时常见到的牛。我画的线条弯弯扭扭,在结束绘画时牛的样子惨不忍睹,哥哥发现时又是嘲笑又是疑惑:“你画的是什么?”

“牛……”

“牛怎么长这样子呢?”他捧腹笑了大半会儿,接过哦我手里握着的橙色铅笔,“我画给你看!”

他不像我磨蹭的努力尝试画好每一笔,而是干净利落的挥笔画来,他的线条饱满有优雅,简单的构造出牛的外形轮廓,甚至末了他都另添一笔,他笔下的牛就斜着头朝我微笑。我又看看自己画的牛,不禁羞愧不已:巨大而畸形的头、干瘪的身躯、粗壮的四腿和又肥又长尾巴。看无论从哪个角度,都不协调,除了丑陋,再没更优雅的词来形容了。

不过,我还没说些什么,他就离开了。

我不敢同徐光华他们一行人玩被他们称为是最有趣的斗鸡,我身子骨弱,怎么吃都长不胖,爸常把我比作豇豆,因为豇豆是细的。我的弹珠又少,黑色的票被他们瞧不起。在他们快乐的叫嚣时,我常常躲在六角院里陪小黑玩。爷爷有空时会坐到桑树下倚着石桌跟我讲起许多离奇的故事,正是那些美妙的故事充实着我的生活。但爷爷更多的时间是呆在他同辈的老人们那里,他说“等哪天我老得整天躺在床上,我再给你讲讲不完的故事!”在那些哥哥姐姐都不在,爷爷出了门,同学不招我玩的冷清时光里,小黑总能静静的陪这我。这条狗全身黑色毛发,两颗乌漆黑的眼珠总是闪着叫人怜惜的柔光,它的尾巴总能作出符合我心情的摆动。在我开心时它把尾巴扬得高高的,使出全身力气摇它那尾巴,甚至后半身都在随之摆动;在我伤心落泪时,它把尾巴压得低低的,时不时慢悠悠的晃下,还用它柔曲的舌头轻轻舔去悬在我下巴上还没落下的泪珠。我一旦有心事都会对它讲,它什么都不介意的只是静静的听,那时我就在想,要是小黑能变成人多好呀!不知小黑听多了叫唤还是和我呆得久了通了人性,我唤它“站起”它就站起,唤它“坐下”它便会坐下。它每一次做对了我喊出的口令我就愈觉得它不寻常,也愈喜欢看它那双像时刻闪着泪花的眼。

小黑也喜欢同我呆在一起,每天放学我还没有到家它就热情的摇起尾巴出来迎接我。一次偶然有机会和哥哥一起回家,那小家伙竟只围着我团团转,害得哥哥对它不再关心。在那些平淡闲适的时光里,我会带上小黑在村里跑,它像不屑与我比赛,常常是它留在某处撒了泡尿稍微停片刻再来追赶远远在前面的我,它细瘦的腿总能跨出大大的步子,跑起来头会随着前脚的落地而一低一低,这样才三两下就赶上我。它又很喜欢跟我比赛,即便赶上我也决不超过我,只伸出它长长的舌头大口的喘着气傻傻的看着我。每到这时候,路边的同学总会投来异样的目光,我喜欢这招那个感觉,这种小黑给我带来的自豪,我有多么听话的一条小狗呀!我们就这样沿着河 在青石板的路上奔跑,跑过不断交叠的柳荫、跑过寂静的九曲桥,,一直跑到夕阳映射出的霞光里。没有别人,只有我和小黑真好。那种感觉真好。

我不知道这时小黑愿不愿跑,而我的冲动还不是十分强烈。我摸摸它的头,顺着它温柔的毛发抚过它的脊背。它快乐的扬起了尾巴。把整个身子凑到我腿边,挨着我的脚蹲下,头还偏过来望我—它应该是累了,或者想听我讲些什么。

可我什么都不知道。

小黑长出一气,望着穿堂后那个陌生的身影。

我摸着小黑舒适的头,望向洪齐公家通向六角院的后门。

我站起身子,走了过去。

屋里很暗,老人们总喜欢呆在这样的阴暗屋子里。我站在门口,只露半个身子,朝屋子里打探着。那个红色衣服的女生轻声的收拾这什么,她是这屋里最显眼的,她时而靠左在柜里翻动些什么,时而走到东墙往墙上挂点东西。她轻手轻脚却手脚麻利,她面无表情地忙碌着,我不知道她是高兴还是伤心,那一张平静的脸掩盖了一切。我能感受她的与众不同,她的举止轻巧优雅,是我在学校里看到的所以女孩都不具备的。我很想看清她那张时常隐于阴影里的脸,这想法就在她无意间转身发现我时得到了满足。

“你——好。”她抱着一叠衣服愣着看了片刻,吃吃的说。

她是如此漂亮,脸蛋没有任何瑕疵的冷冷透出几分俏丽,深暗的眼睛比小黑还要动人,眉不浅不浓的伏在宽宽的额头上,额前的黑发柔顺的束在一边,耳朵小巧的藏在一头亮丽的黑发里——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孩。

我痴痴的没有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她 温婉一笑,又默默不语。

“洛,洛月天,”过了很久我才反应过来,当我回归神来,已经发现脸在发烫,“你呢?”

“我叫苏枫,苏轼的苏,枫叶的枫。”她没说完就动手把那堆衣服一一分开,分成几堆,却全部折的整整齐齐。

“你称洪齐公为爷爷么?”

“对呀!”她 又抬起头看我,我以为她 又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很快她又低下头忙了起来。

“汪,汪——”小黑在六角院的另一边吠了起来,方才还跟着我站在门口。我很 不乐意的走开,直到站在小黑旁边,朝它望的地方望去,这才穿过穿堂看到大家目送八叔离开。我弯下身,抱起小黑。

到了晚上,我躺在床上听哥哥平稳的呼吸声,外边沉寂月光中风吹动叶子的沙沙声越过窗子的缝隙飘进屋来,那声音与呼吸声合为一曲叫人高亢的乐章,我越是静静去听,就越觉得夜色慢慢无边无际。我像是坠入无底的山谷,一直下沉。

我该叫她“枫儿姐么?”我想,她应该念五年级,可惜和我不是一个年纪。我心中一阵遗憾,不过转瞬即逝。我可以与她一起上学回家了,只要我稍微早点动身,放学后又等一等,我心想,我明天一定要起得早一点,她明天一定会找校长办理入学手续,我要看清她进了哪个教室,被分配到哪个班。要是她被分配到我隔壁的那个班,我就可以在课间见到她了。我望了眼窗外,外边很暗,只能看到屋瓦和黑黑的高墙,爷爷家那边的墙上有个窗子,我期盼着明早醒来能从那窗里看见她。他2一定会迷倒很多男生,我像,她是我姐,我要好好保护她,不让那些色鬼得逞。我转过身,换个舒服的睡姿。我可以给她讲讲小黑的故事,我像,她也许会爱上它……

然而,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饭,爸带着我、枫儿姐和哥哥一起去学校,我不能和她单独呆在一起,有些失望的一直低着头默默的走。爸则抽着烟,不停的给枫儿姐结束一些事儿,让她了解学校一些状况,也让她记好上学的路。刚到学校,爸就让我和哥哥去上课,他带着枫儿姐去了校长办公室。我回头很想知道些情况,却什么都不知。放学后,我在校门口等她,结果却先见到哥哥,最后三个人一起默默的回家。

三这并没有阻挠我心中的计划,我扔每天在校门口等她出来。我藏在人群里,若是先看到 哥哥,我就不再等待直接离开,一个人回家;如果先等到的是枫儿姐,那我就兴高采烈的迎上去。不过她总是冷冷的,遇到了我就对我的要匆忙离开的感到疑惑:“不等等洛迹哥么?”

“噢。”我闷的一声,感觉心中燃起了小小火苗被一滴细小的水珠一下子浇灭。望着她 无邪美丽的眼睛,我装作一副差点忘记的样子。

我这样突然的在校门口等人引起了徐光华一行人的注意,他们很快就发现了学校新来的女生,他那种惊讶的眼光时常逗留在我们身上,他必定哟啊怀疑我们之前的关系。幸好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回家,哥哥的存在使我摆脱了很多东西。但我一直梦想着能和她一起回家,没有其他人掺和进来。于是我在放学后她 先出校门而哥哥还没的片刻告诉她:“我和哥哥从来都不是一起回家的,这几天一起,不过是想让你熟悉下路而已。”

“好吧。”她迟疑了会,没再等,轻易的相信了我的话。

我偷偷看着她那出众的脸,比起那些在远处指着她小声议论的人比起来,我是多么幸运啊!我满心以为我会和她聊起许多许多, 却发现自己心跳动得厉害,又不敢说半句话。她也全没有搭话的意思,于是我又失望的低着头,默默的走。路边一片嘈杂,我不知道放学能有多大意义,那些学生们总能在放学后显得快乐异常。我们路过高低参差的墙院,路过卖零食的小推车,一直走到旧书摊前,他停了下来,盯着里面的一本书看着。我望去,那是一本薄薄的《小王子》,卖书的老头子从书里探起头来朝我们看了眼,又低下头继续看他的手中的《西厢记》。我转回头来,发现她 已经迈开步子了。

几次这般沉默的同行后,我开始怀疑了,猜想着枫儿姐也许讨厌我,她或许不愿跟我说话,所以每次回家的路上什么都不说,回到家也从来不找我。这种怀疑让我感到自卑,似乎没有谁喜欢和我呆在一起。更痛苦的是,徐光华根据我只与枫儿姐一同回家的几次经历总结出我“重色轻友”的人格来。直到有一天,枫儿姐终于开口了,可惜她的声音低沉,如她脸一样给人冷冰冰的感觉:“以后没必要等我了,我已经记住回家的路了,你要是先放学,你就先回家吧!”

我低着头,心里的小梦想全部破碎,觉得沮丧和悲哀。

从此,我再也没有等谁了,徐光华却凑过来在我身前晃悠:“重色轻友能有什么嘛,我只是说说而已,因为我这样说你就不等她了,多可惜呀!”他的眉色飞舞着,我真想把他那幸灾乐祸的眉毛从脸上揭下来。无论在哪里遇见他都不会有好心请。他鬼魂一样的随时出现,总会在不合时宜的时候赶些不合时宜的事儿,所以总令人讨厌。

夕阳的西山下歇脚,我又回到以前孤身回家的生活,屋里没人时,我就抱着小黑,想对它说些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他那双发光的黑眼珠子好奇的望着我,不时伸出舌头贪婪的添着我的手掌。但我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顺着它的背脊摸下去,一遍又一遍的,那些让我无奈却又好奇的余闲里,隔着爷爷家一方坍圮的院墙,我透过洪齐公屋子墙上的小小的木窗,我看到枫儿姐坐在朝北开的窗前,静静的捧着本书。傍晚金黄的夕阳照在她平静的脸上,椅旁投下的长长的影子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与屋里的昏暗融为一体。我无聊的抬头望望天,天空蔚蓝一片,一朵浅浅的云彩孤自在头顶徘徊,桑树的叶子在微风中轻轻作响。

岁月总是孤寂而漫长的,在那些离快乐遥不可及的悲哀里。我期待一切能在某一天得到改变,可这一天迟迟不来,我仍旧远远的望着枫儿姐的背影,我越是寄希望于未来,越是充满希望满怀期待的等待,可我越是沉心静气去等待,现实就越是叫我失望和无奈。我开始质疑希望,觉得未来不可预料,然而改变一切的事却在不可预料的一天里发生了。

那天徐光华邀请我打票,他书包里蓄满了原来的主人精心折出的厚实的票,各不相同的合成厚厚的一叠。他应该把别人那儿能赢来的票全部赢来了吧,我像,不然他怎么会看上我的粗劣难看的票?我猜疑的看看他,有看看他身后的洛亚楠,我发现洛亚楠也在傻傻的看我。

“他也打,”徐光华盛气凛人的朝身边看了一眼,串通好 了似的冲洛亚楠一喊,“是吧,小亚?”

亚洛楠颠着长短不一的两腿,斜眼珠子无主的瞎转了会儿,突然间醒悟过来似的点点头,然后用力一吸,将挂在唇上的鼻涕吸了回去。

“好!”我实在太无聊了,不想一人呆在院里,小黑一定也觉得没意思。

于是,我约他们在六角院作战,我不像徐光华把票全部藏在书包里,我的票全压在书柜底。当他们枚下各自坚实又洁白的票时,我攥住三张票走了出来。徐光华佯作客气的轻声说:“来,让你先!”

看着他们完美的票,我抽出手里厚厚的一张票,看了看徐光华故意回避我的眼神,又把它放了回去,抽出最薄的一张。我细心察看他们票的位置,高高扬起票,狠命的朝那票的边缘与土地的间隙里掀去——我丑陋的票轻盈的从洛亚楠的票下穿过去,在地上滑行了片刻落到一旁的石子上摇动起来,而洛亚楠的票在空中跃起,之后平稳的落在地上。

我看了看自己的票,心里开始祈祷。那是一个最危险的位置,稍稍吹过轻盈的风必会将它摇摇欲坠的身子掀翻在地。

小黑对我汪汪的叫起来。

徐光华满脸得意的笑了,拿起自己的票毫不留情的走过去。

结果毫无悬念。

他们那样厚的票不应该用薄的票对战,我总结性的告诉自己。我毫不犹豫的拿出自己用本子封面折成的厚实又好看的票,把它放到一个隐蔽的好位置。

徐光华眼睛一亮,一种异样的神色叫我感到不安。

“阿巴!”我趁他没动手赶忙喊暂停,从地上拿齐自己的票。我不能输了这张票,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虽然 这张票没徐光华用课本皮封面折出的票那样好看,但它却比其他的票要厚,你一般的票更正。我摸着外面露出一些粉红色花纹的票,把它的四边往下扭了扭。好让它放在地上时不会露出任何缝隙,我又把它的背脊拱了拱,好让它不至于轻易飞离地面,接着我仔细审视了遍,确认没问题后才放下来。

一定要赢回来,我鼓励自己。

小黑安静的盯着地上。

徐光华小心的走过来,对着地上看了半天,找到合适的角度站定。他两唇微开,脸上的肉却全部紧绷。他一脸平静,嘴却做出一个难以辨认的口型。他捏票的手高高扬起,却迟迟没有落下。他深深吸气,却全屏在嘴里不呼出分毫。

顷刻间,天地寂静无比。

突然,伴随这他眼中一闪而逝的邪光,那张票在空中猛然滑落,空中风声呼啸而过,他满贮口中的一腹空气在那咆哮风中一泄而出,不露痕迹的给他的票注满神秘的力量,两张票还没有接触的一刻,我的票早已翻然倒地。

“你玩痞!”我惊叫起来,看着他紧闭的嘴唇和一脸正义的伪面,不满的怒吼出来。而我之所以确信他耍赖,是因为他在打票的一刹那,把嘴巴里的臭气全吹到我脸上来!

小黑也冲他大声叫起来。

“我怎么玩痞啦?”他拾起我那翻倒在地的票,一脸严肃而不失正义的看着我,我越是觉得他不正气。那眼神里的疑惑为一种强势的威严和盛气附着,像是哟啊将世界夷为平地。

“你吹气啦!”我告诉自己,不要害怕。虽然我的声音在颤抖。

小黑汪汪的附和着。

“你哪只狗眼瞧见我吹气了?”他脸上的表情瞬间清空,旋即挂满愤怒和不屑。他用手很不服气的推着我的肩膀,眼里的光咄咄逼人。

小黑向前跨了一步,在我还怕又迟疑的当儿,它不满的叫了两声。

“你都吹到我脸上来了……”我鼻子一酸,感到眼角发烫,但我还是盯着他手里本归我的那张票,压低声嘟哝着,“耍小伎俩,算什么好汉……”

在家里,没谁对我动过手,除非犯错妈会教训我一番,平日就算犯错,妈刚操起门后的扫帚,爷爷就急着拦下来。有时与哥哥吵起来,他若是动手打了我,婆就会在满额的皱纹里登出鸟蛋大的眼珠,狠狠臭骂他:“打兄弟,不成器”,另厉责一番才抱我离开。从来没谁敢随便动我的!

“放你娘的屁,爱来不来。”他把票伸进书包,抡起一拳重重的砸在我的胸膛上,泄尽一身伪面遭揭后的怒火,不屑一顾的转身要走。

我被他推得倒退三步,头磕在六角院坚固的院墙上,心难仰控,泪水一下子滚落出来。“王八蛋!”泪水让我有了勇气,我冲他的背影大声吼出来。

“你再敢说一遍!”他回过头,面目狰狞,怒眉向天,食指无礼的直指向我。像是滴水翻涌了油锅,我一句骂激起他心中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怒火,他像不可一世的恶魔,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如同俯视一只捏手便死的蝼蚁。

小黑横到了我身前,外张起四脚,尽最大的努力挡住我的身子。

我没敢吱声,只顾压低声的哭。

“有种你再说一遍?”徐光华更近一步,那股怒火也更让人恐怖。

小黑见他朝我走了过来,退了半步,朝他歇斯底里的狂吼起来。

徐光华没瞧一眼,抽出粗壮的右脚,用尖尖的的鞋尖朝小黑肚子猛踢过去:“狗东西!”小黑立马飞出五米。缩紧一脚藏起来“嗷嗷”叫起来。

“你干嘛打我小黑?”我飞到他跟前,喉咙还在梗咽时,手掌已经用尽全身力气拍到他身上……

“你敢打我?”

“谁让你打小黑?”

“我就打了,你想怎么样?狗东西!”

“你再说一遍!”

“狗东西!”

“我跟你拼了……”

我抱着头在墙角哇地大哭起来,脸上被徐光华尖锐的指甲抠出的伤在微风中燃得火辣辣的痛,我委屈的看着徐光华宽大的背影和洛亚楠一颠一颠的身形时,六角院另一边半个模糊的红色身影在青灰的墙院后停了片刻,那抹红温婉揉和的隐在青石墙后,当我擦去满眼泪水再看院边檐下时,那抹红已经消失了。

小黑跛着一腿跳到我膝前,我的泪水止住时,爷爷已经来了。

“月天,咋啦这是?”爷爷用他粗糙的手掌拭去我脸上的余痕,一脸怜惜和迷惑。

“徐光华,徐光华让打我!”我差点又哭了起来。

我抱起小黑,爷爷抱起我。

“他为什么打你呀?”爷爷用他好听的声音问我,他那饱经沧桑日渐沙哑的喉咙发出的声音像一只厚实的手掌,软绵绵的抚平一切的伤口。

爷爷把我放在石桌旁坐好,我把小黑放在石桌上趴下。

我看着小黑,它全身缩成各球,小尾巴也压到身底,两只黑眼珠只剩下一只怯生生的偷偷看我,整个身子抖个不停。我摸着它的头,看着它可伶兮兮的样子,大声说:“他打小黑!”我又掉下眼泪来。

“他为什么打小黑啊?”爷爷轻声的问,这时洪齐公也走了出来,一脸惊讶的看着我,忙给我擦泪。

我摸这小黑又把事情跟他们说了一遍。说完他们都不出声了,我也不再哭了。爷爷与我一起摸着小黑软绵绵的毛发,洪齐公伸出脖子去找小黑受伤的脚,他告诉我小黑的恢复能力很强,只用几天就能好起来。我问他;“小黑以后还能和我一起跑步吗?”他一缩脖子,道:“当然可以!”微风吹过六角院,轻轻曳动桑树,吹落一枚新叶,落到石桌上,落到小黑身前。小黑怯怯的探出鼻子嗅了嗅,转过头呆呆的望着我,轻轻的添我的手心。

身后,枫儿姐悄悄的走了出来,她低着头,从垂到眉前的黑发里偷偷看了我一眼,两唇一抿,同情和温柔第一次换走了她 脸上的平静。她 走到我身前,将手里的圆盒子递给我:“这是绿冻膏,可以好得快一些。”

我接过药膏,心里暖暖的。

她转过身面对这洪齐公,又道:“爷爷,我替你沏好了药。”

“好,我这就回屋喝!”洪齐公却没走,扔摸着我的手。

枫儿姐见他没想即刻回屋,就旁着洪齐公坐了下来。

我低着头,心里的火全消了。

“月天,爷爷给你讲个故事好么?”爷爷转过身望着高墙外渐渐爱转阴沉的远空。

“嗯——”我低声闷哼一声。

“徐光华本该有个弟弟的……”爷爷一脸平静,我却十分惊愕。“徐老大,敬钟,也就是徐光华他爹,本是个能干的家伙,也讨得个好女人,只可惜那女的跛了脚,家里又一直很穷。敬钟又是个孝顺的孩子,家里再穷也不能把他娘仍下。在生下徐光华后,家里就更艰难了,省吃省用熬了两年,谁料他那贤惠的女人又怀上了个。敬钟忧心忡忡的把女人送进医院,谁知大夫让他从孩子和女人中选一个,敬钟想都没想就说他要他女人,可他那通情理的女人偏要把孩子生下来。敬钟哭着把女人送进去,跪着把孩子接出来。”

我直直的望着爷爷,我只知道徐光华没妈,不完整的家庭给了孩子不健全的人格,每次见到徐光华不可理喻的蛮横处,我总是用这句话给他的为非作歹作出合理解释,就像歌里常唱到的——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而如今听到徐光华妈妈的事情,不免觉得他有些可怜。“那他的弟弟呢?”爷爷才闭上口,我就赶忙问。

“敬钟把孩子抱回家,像是惩罚自己一样,白天到晚干个不停,也不怕累垮了身子。其实大伙都知道,敬钟想多挣点钱让日子过的好一些,不让孩子跟着受罪,不辜负他女人的心。可老天爷不长眼吶!那年冬天,他小儿子竟被活活冻死了。”爷爷长叹一口气,“敬钟哭天喊地地,用拳头捶胸口,把头往墙上撞,整整闹了一夜。他恨自己无能,养家糊口都不能办到,在他娘过世后,他便发誓要让他唯一的儿子过上好日子。”悲叹命运的怜悯表情在爷爷纵横的皱纹里凝固,爷爷小心的眯着眼,怕眼里的悲伤淌落。

我攥着枫儿姐给我敷上用的绿药膏,低头静静的看着地面。风吹走几片伏在地面上的枯叶,那块泥土黑黑的,是从地面下翻上来的,也是刚才我的票放的位置。我一直以为徐光华是个没人疼爱的坏孩子,他在学校里是每一个人的恶魔,没谁愿与他交朋友。除了斗鸡那种游戏大家会找他与参与以便占尽体型优势外,一般没人会主动找他。他的孤独助长了他心头唯我独尊的嚣张气焰,又拉远了他与正常人之前的距离。但爷爷的故事却让我思考,让我同情他,觉得他可怜。往日的那些就画面里,徐光华越是娇纵无理,他心中所积藏的爱,就越是显得残缺。那种残缺比断了一只手还叫人可怕,比失去一只眼更叫人同情。我呆望着地面,看风儿吹来新的落叶,将那块黑的方寸土地全部遮住。

“其实小亚更有趣,”爷爷睁开了眼,极力摆脱些什么,转过头来笑着对我讲起洛亚楠的故事,“小亚刚生下来,他爸就傻了眼——小亚胖乎乎的全不似他,起初他还担心孩子太瘦,却没想到他这么胖。抱在怀里颠了半天,老觉得怪怪的有什么不对劲,可又寻不出问题。直到小亚他娘给小亚穿裤子时才觉得不对,她心头嘀咕着,她做的裤子两条裤是一般长呀,怎么穿上来左腿多出一截呢?她于是又换了一条裤子,却还是一样。小亚他娘耐不住了,找来尺子往他腿上一按,左右腿两个对不上号的数字让她觉得又好笑又伤心。小亚他爹安慰着他,道是个残疾也得养。可又过了半年,孩子眼睛又出了问题!小亚他右眼直视时左眼珠就偏向左边,左眼直视时右眼就偏向右边。那一阵子,夫妻俩抱着孩子到处问人,问孩子会不会是个白痴,怕白养大了。”

爷爷把石桌上的小黑抱下来,轻轻的放在地上。它朝爷爷看了一眼,弯着身子走到我脚边。

“你这小身板也敢跟人拼驾?”爷爷见我笑了,轻轻的戳我。我喜欢他那样戳我。“你要学会玩技巧,瞧!”爷爷将大拇指和中指的指缝间捏成个大拳头伸到我面前,道:“你这样打!”他把自己拳头上藏的阴险的尖指甲露出来展示给我看,还不断挥着他的大拳头告诉我打架应该怎么打。末了,他不得意的不拳头亮到洪齐公眼前,嘲讽似的笑,“是不是这样呀,洪齐老弟?”

洪齐公一脸羞愧和开心,只道出“月天,别听你爷爷,净教你学歪!”就扶身离开。枫儿姐忙跟上去。

等枫儿姐和洪齐公一起消失在六角院里,爷爷才偷偷凑到我身边,悄悄告诉我:“爷爷小时候就是拿这拳头把你洪齐公打架了!”

“怎么打的,怎么打的,告诉我快!”我惊讶的大叫起来。

爷爷却抬头看着天,闷出一气;“时候不早了,再不去劈柴,一会儿你婆准要骂我!”他咧着嘴,没等我拉住他就进了屋。

晚上,我躺在床上,将枫儿姐给我的药膏凑到鼻子下,轻轻声的嗅着。哥哥在床上喘出平缓的熟睡声,窗外照例又是黑乎乎的一片。洪齐公家的灯光将院墙上的小窗子照亮,枫儿姐也许正坐在窗子下吧,我悄悄的想。忽然就从装绿冻膏的圆盒里闻到一种我从未闻到过的迷人香气,那钟香味朦胧而迷离,时而清晰的显现,时而飘渺的消失。显现时让我心醉神秘,消失时让我惘然伤心。那可是枫儿姐的味道呀!我眼前于是又浮现出那红色衣装的优美倩影,她冷漠的孤身走着,每一步都轻盈优雅,每一步都播尽芳香。

她知道我被打了么?我像,当时她也许看到了吧!天呐,难道她看到我哭了吗?她看到我被徐光华打的惨样了吗?她看见到我无能的跪坐在桑树下幼稚的哭了吗?他看到我胆怯的和徐光华对骂了吗?我想象着自己像个懦夫一样在枫儿姐面前哭哭啼啼,想象着自己被枫儿姐嘲笑成“连小黑都保护不了”的人。我忽然觉得埃及很可笑很可悲,我开始后悔,我不该大声哭出来惹得大家都听见,不该和徐光华吵起来,不该揭发他丑陋的罪行,甚至后悔不该和他打票……

过了好久,直到我心里不再激动时,我才开始往好的地方像。枫儿姐给我药膏只出于单纯的助人为乐吗?她这种对平常人不屑一顾的女孩有怎么会随便给人送药呢?在她心里,我是和别人不一样吗?这些问题在我心里纠缠不清,我又想 好久,直到这些纠缠不清的疑惑让我开始困乏,开始轻轻闭上眼睛。

第二天上课时,我一直在想,我要不要找枫儿姐聊天。每天她放学后就躲到屋里不出来,她就没什么朋友,也不喜欢和别人跳皮筋、田房子,那她会在屋里干些什么呢?她如果没朋友的话,我可以陪她聊天,把小黑带去陪她玩,我知道那些能给枫儿姐带来快乐,就像小黑带给诶的一样!

放学后,我有远远的跟这枫儿姐身后,远远的看着她美丽的背影,校门外一陈不变的喧嚣让人觉得厌倦。枫儿姐路过旧书摊时,又朝某个固定地方看了一眼,这是她每天唯一一次留意身旁物事的时刻。我好奇的走过去,不料徐光华拦路而来,高昂着头,一脸蔑视的问:“要不要打弹珠,爱哭鬼?”

“不要!”我站定望着他,惊奇的发现自己居然没有生气,更没有任何的排斥。

显然他还记这昨天的事,脸上的蛮横的表情又像在告诉我,他才不管昨天发生了什么呢!啊见我没有打弹珠的打算,于是扫兴的离开了。我料是没人愿陪他玩,不然他怎么会找上我。他那痞子式的下三烂手段,自然没谁敢和他较量,和他打弹珠,无异于把弹珠白白交到他手上!我一低头,偷偷的笑了起来。

我抬头时,枫儿姐的身影已消失在涌动的人潮里,我踮起脚、跳起来,都没能找到。我有些慌乱起来,赶忙往回跑。

我还没到六角院时,小黑已经摇头摆尾来迎接我了。我抱起他跑过长长的巷道,在六角院把它放下,将书包扔回屋,就陪着它坐到桑树下。小黑不停的点头摇尾巴,舌头一个劲的在我身上舔——这家伙想坏啦!我把手伸到它的前腿腋下将它提起,它立马安份下来,两只乌黑的珠子愣愣的盯着我,我从它 水汪汪的眼珠子里看到了我自己的脸,才一放下来,它又开始不停的摇尾巴、用舌头添我。

“听话,小黑!”

它的尾巴停下来,舌头还在舔。

“别舔啦!”我冲它喊着。

它又轻轻舔了两下,我伸出手作出要打它的样子,它于是压低了头,很快的安静下来。我于是把它受伤的那只腿往身体下边缩了,我轻轻的揉,它便时不时轻轻的舔我推它退的手。

“小黑,你喜欢枫儿姐吗?”

小黑抬头看了我一眼看,又低下头伸长舌头在我手上舔了两下。

“我们要不要去洪齐公家陪她说说话?”

它朝爷爷家那边的院墙看了一眼看,把头埋两腿之间,睁着忧郁的两眼,像是努力思考,却有想不出什么答案。

我摸摸小黑软绵绵的头,向洪齐公的屋子看了看,很快又低下头来。我该不该去找枫儿姐呢?她会不会讨厌我主动找她聊天呢?她 那冷漠的脸和冷淡的表情又在我心中显现,犹同一盘凉水,浇灭了我心头的千千万万个小念头。

我叹了口气,反复无奈的摸着小黑。我时而心生出一股强烈的冲动,它催促我朝六角院的那边走去但就在我快要为这冲动折服的时,另一种阴沉的声音又在呼唤我,让我别爱管闲事。我发现自己面对着一个艰难的选择,作出抉择后意味着要坚定自己的选择,叫人痛苦的是无从预知的结果。人在面对这样的取舍是总是会沉默,没有十全十美的事物,选择得到的本身也意味着选择失去。这样的选择让我迟疑,我越是直面迎接它思考它,也越是想避开它逃离它。我就在这样的迟疑中迟迟沉默了。

每天放学走到六角院,路过洪齐公家,我心里就是一阵纠结。我也将这些问题告诉小黑,希望他能帮我给出一些启示,但它什么都做不了,只耷拉个呆脑瓜,全不知道它竟能帮上我。

这天放学一到家,我很快就发现小黑不见了,于是我唤它,寻它,它都没有出现。我在屋里仔细的找了一番,大声的喊它、趴在地上到床寻它,它都不出来。它不会是被人害了吧,我心里开始担心,慌乱的在屋里跑来跑去。它越是不现身,我越是紧张害怕。我跑到六角院,在狭小的墙缝里寻它——它每次受人欺负都会躲在这里,但还是没找它。我的心剧烈的跳起来,我又跑进爷爷家屋子,它却没在这。我又挨着屋子,跑到洪齐公的家。

屋里黑黑的,里边崭新的床明白无误的告诉我——这不是洪齐公的房间。檀木衣柜陈旧不堪,上边几本书干净整洁的摆在一起,衣柜旁的角落里,几个大箱子隐在阴影中。小黑在那个朱漆木箱旁嗅来嗅去。我本该上去把它抱走,但我没有。我看到枫儿姐捧着本厚厚的书,安静的坐在窗子前。轻盈的风儿拂过她的脸,扬起了两鬓柔顺的黑发,她含蓄的耳朵时而顺风显现,那俏丽冷淡的的侧脸便毫无保留的呈现在我眼前。

我结舌痴望了好久,回过神来时,心早已平静下来,方才的担心也烟消云散。我润了润口:“我,我能把它抱出来吗?”我指了指小黑,小黑立马回过头来看我,四腿却像是钉在地板上一动不动。

枫儿姐惊讶的从书里抬出头,看看我,又看看小黑,道:“当然可以!”她冲我婉约一笑,像风一样叫人沉醉。

我走到柜子前把小黑抱起,却不想马上离开,我站在原地,假装在摸小黑。迟疑了片刻,我终于鼓起勇气:“你在看书吗,枫儿姐?”

“对啊!”她脸上迷人的笑容又轻易的浮现出来。

我轻声走到她椅边,慢慢凑上前盯着密密麻麻的字看了一会,却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你看的什么书呀?”我指着她手里的书。

“《红楼梦》,你看过没?”

“没……”我羞愧的看了一眼桌子上堆的一些书,慢慢小声的问,“你很喜欢读书吗?”

“只是没事干,打发时间了。”她看了我一眼,脸上的笑容依然那样浅。

我低头摸着小黑,努力想找些什么话题,过了半响才开口问:“你喜欢看什么书呀?”

“这本书就很好呀!”她亮出封面,上边鲜红的字发出淡淡的光。她又把书合上放到腿上,细想了起来,“沈从文的《边城》很喜欢,老舍和巴金的书,《倾城之恋》,对了,还有三毛!”她还在努力想着回忆着。

“我也很喜欢看书……”我心虚额度嘟哝着,妄图将聊天延长。

“真的吗?”她难以置信的看着我,一下子活跃起来,“那你喜欢什么书呀?”

我低下头,发现耳根在烧,我瞥了一眼窗外,外边几个女生围在一起跳皮筋。我摸着小黑柔软的毛发,结巴起来:“我——我喜欢——鲁迅。”

我一出口已经后悔,课本上最多的就是鲁迅的文章,凡是念过书的都知道他,鲁迅的才华是不可质疑的,但此刻拿他来撑脸反倒是显示了自己的浅薄。我轻轻的摸着小黑,心里默默祈祷枫儿姐不要嘲笑我。为了不让自己露陷,我又开始评价鲁迅的文章:“我很喜欢鲁迅的《雪》,写得很美好,末尾的几句话我一直背在心间,我觉得那是鲁迅写得最好的散文了。不过文章里赞美的是北方的雪,说我们南方的雪比不上北方,我可不这么认为!”

枫儿姐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整齐洁白的牙齿美丽动人,她的眼里烁着幽光,叫人沉醉不已。

我接着到:“还有,老师说雪意味这共产党,我觉得这样的解释玷污了文章。因为文章里边的雪是纯洁的,简单的,只是作为它单纯美好的形象而存在,不应该被赋予一些象征的含义,这样的雪就不纯洁了!”我见她听得很认真,于是又说了起来,“另外,鲁迅的《社戏》也写的很好,它不像鲁迅其他的小说,有着什么反封建的思想。在这篇文章里,鲁迅不再是个战士的形象,我觉他避开了世人的追捧,离我很近。在文章里,我甚至觉得他就活在我身边。《社戏》里,鲁迅难得的调用了大量感官,在白篷船划向戏台的途中,那一段文字多么优美呀!只可惜,鲁迅把这样的诗情画意用在了会议里,其他的文章里很难看到这样叫人惊叹赞美的句子了……”我慢慢压低了声音,知道自己说了太多。我放下小黑,怕我抱太久它不舒服。

见我停下来,枫儿姐认真的脸上慢慢漾出微笑,她把手中的书放到桌上,向房间角落里走去:“我这里有本鲁迅的书,你要不要看?”她走到柜子旁,把大木箱打开,里边装了满满一箱子的书。小黑贴在她的脚边碍着她,她却笑着巧妙的避开。

“好呀!”我痴看这角落里的三个大箱子和一个略小的盒子,感觉羞愧不已。

很快,她就从箱里翻出来一本陈旧的《鲁迅小说集》递给我,我接过来,惦着那厚厚的一本,封面虽然褪色却依旧平整如新,黑色的底纹衬出草书的“鲁迅”二字,书里附着插图,全是彩色的照片和图画,俨然一本珍藏版书籍。

“其实,我很像看的是《小王子》。”她肃清了脸,显得哀怨和冷漠,低头轻盈的绕开在脚跟的小黑,走向窗前,又端起那本《红楼梦》,“爸本来是买给我的,弟弟嚷着要先看,爸又宠他就喊我让给她。现在那书又不能带过来……”他低着头,似乎还在生这气。

小黑曲起尾巴,在枫儿姐脚边轻轻的饶了一圈,这家伙一直黏着枫儿姐不放。

“小黑!”我跺着脚,示意它那样做不对。没想到它只淡淡看了我一眼,蹲下身子竟靠在枫儿姐脚边,还伸出舌头去舔。我心头一边骂着小黑一边回忆着枫儿姐放学时路过旧书摊时的场景,心里疑惑豁然解开。我忽然发现小黑又以非凡放任热情舞动它的尾巴,眼中逸动有比对我还忠诚的光,长长的舌头不知疲倦又不知满足的在枫儿姐手背上舔动。

“不能,小黑!”我见它没有丝毫悔意,也无半分改正的态势,我不免心生恼怒,碍于枫儿姐在场,又只得全力压制。为了让它听话,我按照平时对付它的方式又对它修理一番——我把两手虎口契合小黑前脚腋下将它整个举到眼前,在它傻傻呆呆一脸茫然的盯着我时,我抡起它凌空飞旋前后翻转左右颠覆,直到它眼前无章错乱的事物足以让它头晕眼花,我才轻轻把它放下来。

它精细的小脚掌刚触到坚实大地是却像是坐在船上摇晃不安的挪动下步子,它远远跨开的后腿夹着一动不动的黑尾巴,两只露出眼白的珠子怯怯的呆望了我一眼,又忙着低下头去仔细审视大地。它那圆滚滚的肥肚子摇了摇,最终还是不知偏向何处的支在两腿间。

“你瞧你把它吓坏了!”枫儿姐果然的抱起可伶兮兮的小黑,它 的这副德行向来可换取别人的同情和怜悯。它还是在不明所以然的傻傻望我时,头已经埋在枫儿姐的怀里。枫儿姐注意力一下子从记忆的悲伤中转移到小黑身上来,方才的感伤已经能够消失。

“谁让它黏着——谁让俺退 不听话……”我告诉枫儿姐,把小黑抱起来在空中晃荡一番,它就能立马安静下来。

枫儿姐一脸茫然的看着我。

我接过小黑,把它放在地上,命令到:“蹲下!”

小黑的后腿即刻曲下来。

“起来!”

小黑忙蹬直了四腿。

枫儿姐难以置信的看看它,把它抱在怀里爱不释手。她纤细葱白的小手温柔地抚摸着小黑的毛发,心里的怜悯化作一丝一毫的仁爱点点注入小黑体内,小黑在那双纯净的手掌里安静的躺着,我第一次见到枫儿姐这样多情,,远非她 脸上所呈现的那样冷漠。于是我对她讲了关于小黑的故意,讲小黑抓老鼠的事,讲小黑陪我跑步的事,讲小黑发现夹缝中松动墙砖的事……

“是真的么?”她怀疑的问我。为了证明那是事实,我领着她来到爷爷和洪齐公屋子间只容得小孩则身进入的狭长夹缝,从下往上数到第九层,指着那块缺了角裸露在外的青砖。她从小黑身上腾出一只手,茫然的看了看我,有慢慢伸出手去,把那块松动的青砖轻轻的抽出来。

“月天,回来吃饭啦!”六角院里又传来妈熟悉的叫唤,往日里这声音总能让我为之一振,它结束了傍晚放学一个人的孤独,同时又慰藉了饥饿的肠胃。每天我都是静候着这声音度过漫长空洞的黄昏,然而此刻我竟厌恶起来。

“我得回去了。”我们走珠夹缝走回六角院,我意犹未尽的长出一口气,结果枫儿姐怀中安逸的小黑,发现她显得比我还沮丧。于是我低头望着脚,努力想些叫人宽慰的话。

“那,你就先回去吧!”枫儿姐慢慢低下了头,望着怕我手里额小黑,伸出她小巧轻盈的手点了点小黑的鼻子,努力挤出一丝开心的笑。

“没关系啦,有空你也可以陪小黑玩呀!”我用笑回应她 依恋的脸色,同时把小黑凑上前。“如果有事,我就给你写纸条吧!纸条放在那块转下边。”我指了指夹缝那块松动了的砖,她点了点头。

从此,我每天放学路过旧书摊时,都会朝那一陈不变的位置看一眼,那虽是一本扉页有字的封面破旧纸张泛黄的薄书,却有了让我安定的力量,我惧怕某天路过此处时找不到那几个褪色的“小王子”,怕它被人买走,怕枫儿姐因没了这书不再停留,怕自己失去了通往枫儿姐那个世界的一扇窗。我期待自己能在某天拥有像徐光华一样充裕的零花钱,那样我就会毫不犹豫的买下这本《小王子》送给枫儿姐。也许哪天我攒够了弹珠,可以把弹珠以贱价卖给徐光华呢!我期待这自己能富裕起来。就想徐光华那样。

当然,每天上学前和放学后,我都会写个纸条塞到夹缝里那快松动的墙砖下,上课是脑子里也就塞满对回信的种种猜想,这种预测使我的生活变得更有意义,不至于茫然无措的空等下课。每张纸条我都要仔细认真的想很久,纸又是从本子的末页撕下来的,写完本子换新本子时,妈会指着那条撕纸时留下的歪扭痕迹问我:“你撕本子啦这票啦?”妈是不准我用空白的纸这票的,她 说那样很浪费。但是她同时又不许我用空白的纸折票的,既是教科书的封面不必做满作业写满字。妈只是一脸威严的说,课本一定要保管好!

面对妈直白的质疑,我总是巧妙的回答:“是我们听说,要单独上交一张纸!”

于是妈才准许我使用新的本子。

正是由于这样强大的压力,我每写一张条都要控制好字迹大小不至于太大浪费了纸,也不至于太小让人觉得小气,我要写那种不大不小恰到好处的字,同时又得打好腹稿,每一张纸条对我来说都意义重大。为了不让人发现,我在院里寻来一空瓶,把每张看过的纸条都塞进去烧成灰。这样没人知道我浪费纸张的种种行为,也没人知道我和枫儿姐之间的一切,除了小黑。我会和小黑分享和失望。

我们的纸条里无话不谈,从中外名著到未来理想,从小猫小狗到学校老师,从村里风景到一年四季,从六角院又回到小说书籍,漫无边际。从纸条中我知道了许多关于枫儿姐的事儿,知道她喜欢读书,但我却易混淆理解成她喜欢上学,于是她纠正说:

我喜欢读书,又并非喜欢上学。我喜欢无束缚的去感受书里的一切,那样会有我不同的感受。上学就全然不同了,我不仅不喜欢上学,我甚至讨厌它,讨厌老师讲述名著解读,我讨厌那种强加给我固化东西,我觉得很多东西不是老师讲的那样,我不知道自己的理解是对是错,但我不喜欢老师那样断然肯定的语气。另外,我讨厌考试。呵呵!别看我成绩好,但我恨死考试了,考试创造了知识地狱,老师和学生都在努力帮助考试。

虽然我读起来似懂非懂,但我还是高兴的把它又认真的默读一便,这才放进瓶里烧毁。

我们有时又会谈到梦想,她问我将来有什么打算,我想了一下午,用我最好的字迹堆满一张小小纸条,我告诉她,我将来一定要走出村子,干出一番大事业,然后回来,让全村子人都知道。我告诉她,我要哦做个男子汉。可她却用秀气的字告诉我,她将来像找个平静的小地方,安定的过一辈子。我知道自己和她的梦想的差别之后,马上后悔起来,告诉她,其实我也很喜欢平淡的生活。

不过,更多时候我们谈的是书。我告诉她,我觉得她很想《边城》里的翠翠,她却否定了:

我和翠翠的差别可大了,我觉得自己没有半分翠翠的样儿。《边城》虽然写得好,但我不喜欢那种结局。我很好奇,为什么文人总喜欢那种伤心的故事,翠翠的结局叫人心痛呀!我才不会喜欢这种结局呢!

我就这样读者每一张美妙的纸条,那一刻会是我一天中最有价值的一刻,我真像把每一张纸条都收藏起来,但我又不知道该藏在哪里,我又害怕被人发现。每次把纸条塞进瓶里时,小黑都会凑过来,把两颗乌漆黑的珠子垂到纸条上,愣了片刻又来看我,伸长舌头要舔我。它定时看不懂那文字,又很想知道。

可始终难以忘怀她说的《小王子》,难以忘记谈及《小王子》时她忧郁的眉和苦闷的脸,那样子叫人心疼,同时又叫我难以释怀。

这天我拖地时在爸妈的床底下见到一元钱,它像太阳一样耀出万丈金光,在我心里激起千层浪花,在我低头俯身去拾取的霎那,心中智慧的光霍的亮了起来:“我若是拿了这钱,一本《小王子》一定可以到手!”我差点叫了出来,四下里寻觅一遍后,悄悄把那张纸币塞进兜里。

接下来要做的是编造谎言,我可以说这钱是我洗拖把时在岸边捡到的。同时,我一下子有了一元钱,必然要与哥哥同分,那样的话,我只剩五角,我还记得老板在书的扉页写的“0.7元”的标价,这意味这我得再凑些钱,我可以卖掉积攒了几天的弹珠,但愿徐光华有足够的零花钱。

我告诉爸妈钱的来由后,用淘气而又温顺的语气:“我能把它充当零花钱吗?”妈果然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我和哥哥来到卖零食额手推车旁,他问我要买什么,我闪烁其辞的称还没有想好,并求他把另外一半的钱留给我。他买了三毛钱的辣条,四张斗战圣的卡通牌和一张大的纹身画——只留给我四角钱。

我差点和他吵起来,为了不让秘密露馅,我把不满和失望全憋在心里。我伸进书包里摸了下,书包最里面五个弹珠,小摊店的弹珠一角一枚,而我还差三角钱。

课间,我凑到徐光华跟前,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找他,而且还是笑着对他。

“干嘛,狗东西?”

我没有生气,攥紧了弹珠,吃吃的问他:“我,我像卖,弹珠,你要不要?”

他斜眼扫了下我手里懂的东西,打算走开。

“三毛四个!”我赶忙喊他停他。

他回过头来冷眼轻蔑的瞥了我一眼,满是鄙夷的冷哼一声,又要走。

“五个!”我的心开始慌乱。

徐光华终于站住了脚,回过头来盯着我手里的弹珠,什么也阿弥月说。

“只要你买,我再送你两张四纸合叠的票!”我急忙的说,怕他要走开。只有从他这里,我才能挣到剩下的三角钱,我实在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办法挣到钱,至少在这一刻,徐光华实实在在的成为了我的希望,我可不希望这唯一的星光都从我身边悄然离逝。

他沉默了,静静的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弹珠。

我的心紧紧的揪到一起。

“你的票呢?”

我于是在上课的时间里从不同的本子里撕出八张空白纸,赶忙把两张票叠好。一下课,我就顺利的拿到了那三毛钱,赶在课间的当儿我就拿到了那本破旧的《小王子》,上课时候,我偷偷翻着这本书,幻想枫儿姐见到这书时感动和兴奋的表情,猜想她在看这本书时会想到我,梦想这她会像喜欢这本书一样的喜欢我,我像是浑身充满了力量,感觉每一滴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一放学,没有顾及其他,我直接将那本她留意很久的《小王子》交给她,她惊讶的翻看着旧书,好奇的看着我:“你买的?”她说话时低着头看,白白的脸上像是结了冰花一样动人不已。

我看的呆了,傻傻的点了点头。

我惬意的陪她慢慢往回走,虽然她脸上冷漠的神情很少有所改变,但她的话比上次明显多了,她问我怎么弄到钱问我哪来的弹珠,在我告诉他我还清楚记得她想看《小王子》时,她脸上那冰冷的白里透出一丝淡淡的红晕,她低着眉,嘴角露出迷人的微笑。接着,她 便再也没说什么,我也不好搭话了,我们都默契的坚守着沉默,我喜欢这样的安静。我会偷偷瞧她一眼,去找寻她脸上的惊喜,这才发现她安静时脸上的笑是那样的美丽。

可是,一切谎言总会被识破。

我一回到家,爸妈就一脸威严的坐在堂前,脸色铁青,半字不提。我好奇的问时,妈才从高高的椅子上低下头来看了我一眼,没好气的说:“等你哥回来!”

小黑低着头,尾巴有些迟疑一的摇摇停停,舌头像是抚摸我似的,在我手上来来回回。

“跪下!”哥刚回来,爸就铁青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怒色。哥还茫然看着我时,爸却大声吼出来:“说!早上的一块钱那儿来的?”

这是我第一次见爸这么凶的对我们吼,以往无论是和同学大家还是砸坏了玻璃,爸也只是略带训人的口吻稍稍的责骂几句,绝不至于动怒大骂。我一见爸这威严的气势,心虚得立马掉下眼泪来。但我什么都没有说,我怕妈会操起扫帚打我屁股,也还怕爸会破例动手打我。我只希望自己能哭大声点,爷爷听到后会立马赶过来。

小黑也凑到我身边,抬头望着我,也跪下了后腿。

“你说不说?”妈操起荆条绑成的扫帚从椅子上跳下来,气势汹汹的冲到哥哥跟前,恶狠狠的瞪着他,扬起扫帚摆出动用家法的架势。

哥无辜的挠了挠头,肩上的书包还没来得及脱莫名其妙的看了看我,满然的说:“月天说他洗拖把时捡的呀?”

我的眼泪立马决堤,河一样的淌下来。

小黑轻轻的把脸凑过来。

“月天,你哪来的前?”爸不容侵犯的厉声无差错的对准了我。他严厉的声音矛一样的轻易的将我誓守谎言的决心戳破,我还没挨打就招了全部。

“我在床底下捡的。”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祈祷哭声能减轻我即将遭受的惩罚。

“好哇,竟敢骗我说是河边捡来的!”妈举起扫帚就是一阵猛打,我愈是拿手挡屁股,扫帚落下的风声就愈狂烈;妈打得愈重,我哭声也就愈大。但这次,爷爷迟迟没有出现。

小黑被妈那凶狠的架势吓得避开两步,站到我面前伸长了脖子傻傻的看着我。

“你拿钱干什么去啦?”妈抽了八九下终于歇下来,见我哭的不像样子,就走过去问哥哥,直横的嘴角怒斥一气:“说!”

哥无辜的眼神久滞在地面上,边回忆边说:“我买了三角钱的辣条,四张牌和——”

还没等哥说完,妈举扫帚的手又高扬了起来,那扫帚昭示这家规的不容侵犯,它浑身散发神圣的光,一阵一阵往哥屁股上排去。“跟你叮嘱了多少回,不准吃辣条,非要吃。我让你吃,让你吃!吃坏肚子怎么办?你吃!让你吃!”我虽没敢偏过头去看,但能从眼角幅度极大的动作中揣测到妈应该抽打了五六下。她还没停,“前来历不明就乱花,叫你乱花钱!乱花钱!”又是三下,她歇了片刻,“有钱就花,怎么带你弟弟的?怎么做哥哥的?啊?”我斜瞥了眼,妈满脸通红,责骂时大声喘着粗气,却没有半分停下来的架势。“卡牌有什么好玩的?让你一心顾着玩,顾着玩!”哥哥没有出声,眼泪却一个劲的往下掉。小黑痴痴的向哥那边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轻轻的舔我的手。

“说!还买了什么?”妈终于歇下来,爸的脸色也稍微好看了些。

“一张——纹身——,其他的——四毛——给了月天……”哥抽搐这断断续续的答,眼泪早已淌成河。

“月天,你买了什么?”爸稍柔和些的声音是依然透出责备之意,而此刻,我的哭声已经小了许多。

“我——我买了本书。”我刚开口,心就开始摇颤。

“什么书?”

“小——小王子。”我的心又乱了起来。

“拿出来!”

“在——在学校。”我开始祈祷。

小黑又温柔的凑到了我脚边。

爸妈沉默了片刻,对望了一眼,嘛终于开口道:“明天带回来。”她一脸怀疑的看着我,“你要再撒谎,非得打断你腿!”

妈终于拿着扫帚走了出去,哥哥却还在哭。我不知道是我说明了钱的用途让她以为我喜爱看书而打消了教训我的念头,还是爸妈隐藏在心深处秘密的对我外加偏袒,原本全归我的过错居然让哥哥担了大半。但自此之后,爸每回上镇上买东西都会给我稍本书回来。

我在苦恼该如何向枫儿姐开口时,小黑把它舌头凑到我脸上来。

我独自走到洪齐公家后,见到枫儿姐手捧着书坐在窗前,她 没有看书,而是望向窗外那万里无云的蓝天。那里空空如也,平淡至极,枫儿姐却遥遥远望,深深迷醉。

我静静的站着,不想搅扰,却又不能离开。我庆幸爸妈没有再追问,庆幸没人知道我把买的书送给枫儿姐。而我不得不面对爸妈,这让我陷入困境,我不知道如何开口,如何使用不让枫儿姐失望和怀疑的措辞成功的要会那本《小王子》。我应该告诉听他我不过是想借来看看,我心里想着,我不能让枫儿姐以为我是要将那本书要回。

窗外的微风吹过哦窗台,撩动枫儿姐的丝丝顺发,桌上一本被风吹翻了好几页,作出哗哗的响声。慢慢的,那阵风绕过陈旧的桌椅,滑过寂静的穿堂,在我脸旁飞向六角院上高高的青天。院里又是一阵桑树叶子翻动的声响,地上更添了几枚枯败的黄叶。

“枫儿姐,我……”不知站了多久,我迟疑中开了口。

枫儿姐安静的转过身来,见到我漾出甜甜的微笑。她轻轻的招了招手,道:“月天,进来呀!”

“枫儿姐,我能不能先借这本《小王子》呀?我想稍微翻一下,等你看完我再认真读一下。”没等她问明来意,我就急急的说出来。我才靠近她几步就认清她手里那本熟悉的《小王子》了,我开始猜测,开始担心。如果枫儿姐要看完再借给我呢?我心里翻涌起来,如果枫儿姐不想借怎么办?如果枫儿姐一生气不要书了,我该怎么做?

然而枫儿姐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问,是合上书,前后检查了遍书的完整后,有些舍不得的把书递给我。我不好意思的接过书,告诉她我会很快还给她时,她却释然的让我看完再还,她说她不急票,还指着门外的小黑问我:“你怎么不带它一起进来呀?”

我这才发现小黑原来一直在偷偷看着我,我不好意思的冲她一笑,又把小黑唤进屋来。

小黑先是在我脚边绕了两圈,又猛摇这尾巴朝枫儿姐走去,枫儿姐一把将它抱到胸前,用嫩白的手逗着小黑。

“那,我就先回去看书咯?”我抿抿嘴,把手里的书亮在身前,这才发现手里捏了一把汗,枫儿姐抬起头告诉我温婉的点了点头,我于是转身离开,走到门旁,我忽然想起什么,于是说:“对了!”小黑傻傻的看着我时,枫儿姐也抬头看我。“我会在那里给你留纸条的!”我指了指爷爷和洪齐公院墙那边,没等她回答,我一个笑,就走出门。

妈审查似的翻看了遍《小王子》,又轻轻把书递唤给我。她没让我马上走开,而是将我拉倒床边让我挨紧她坐下。妈没再用凶恶暴戾的声音,而是轻声轻语的告诉我:“月天,我们家虽然不怎么有钱,但送你和你哥上学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她盯着我,我看了眼她那语重心长的样子,低下头,她又道,“妈不给你零花钱,是怕你们乱花钱,不懂节俭。你若像看书,明跟爸妈说,爸妈绝不会不让。但你没钱,不该想着去偷去抢!”

风儿吹进屋子,床单那悬空的一角轻轻摆动,光线在床单的褶皱处投下浅浅的阴影,风一过,那阴影便又消失。

我低下头傻傻的看着脚跟,感到十分愧疚。

我当天把书还给枫儿姐,走后我在那快松动的砖底下留下份纸条,想问他借几本书。

夜里,我躺着床上望着不远处的那扇窗子,窗里的灯光映红了窗台。窗子虽然紧关着,我却能清楚的看到枫儿姐的身影,见到她清秀俏丽的脸,见到她捧这书安静的坐在椅子上……檐外的星空高远而又宁静,浅浅的关照在青墙上泛起淡淡柔美的光,那光与窗上灯光揉成一团,绽出一方明澈幽霜,渐渐的淡了那窗的轮廓,又渐渐隐了那灯的明亮。

第二天一早,我侧身挤进墙缝间,数到第九层将里面的纸条拿了出来,上边写着:

你可以看下《红楼梦》,我不知看了多少遍,每当我闲而无事,又找不出新书,就会重新拿出来翻一翻。《红楼梦》很像一座迷宫,但无论你选哪条路都会得到很多宝贵的东西。我每看一次都会有新的收获,而且我越是用心感受,就越是感到曹雪芹的强大,越是觉得文字这东西深不见底。只可惜后边那部分是另外的人写的,文字风格有太大的差异,故事怕也与曹雪芹本人所拟大有出入。

说多了些,还是回到主题吧!如果你想看书就先看看《红楼梦》吧,毕竟是四大名著,而且这书把文字的博大精深体现得淋漓尽致,写得真的很好,相信你也会爱上它!

我刚看玩,打算走出夹缝时发现小黑立在院里傻愣着两眼呆呆的望着我。我走出来摸着它的头,把院脚绿从里的瓶子拿出来。小黑立马凑上来嗅了嗅我手里的纸条,又转过来要舔我的脸。

在枫儿姐的纸条中,物品告诉她,其实我很早就听说过《红楼梦》里那种纯净度的男女情意,对我来说太陌生了,我打算等我恋爱了再来看着本书,那样对于感情的体味会真切些,也深刻些。

于是,她最后借了我三本书——《西厢记》、《一千零一夜》和《骆驼祥子》。此后,我每天便在傍晚坐到六角院里的石桌旁看枫儿姐借给我的书。青石墙角的青苔渐渐被落叶遮蔽,桑树慢慢变得光秃。我看完书便又问枫儿姐,她给我的书总是那样精彩。之后,爸不时会从镇上给我带几本书,起先是《三国演义》,接着是《安徒生童话》和《格林童话》,之后又是《伊索寓言》……那些宁静的傍晚,夕阳总是红彤彤的,天上要是挂满云朵的话,总会变得通体鲜红。晚霞飞满天空,地上也全是金灿灿的光。坐在夕阳斜照里,书的每一页都变了颜色 ,像是稻谷的金黄,又像是枫儿姐艳丽的衣裳。就连小黑都贴着我脚伏下,沉醉在西阳的晚照中。那些日子里我与枫儿姐的纸条里所提到的也全是书,她很快就看完了那本《小王子》,还问我要不要拿来看。我说我暂时有书,就让她把书先留着了。她经常问我看完书有何感受,她又会在下一张纸条中附上自己看完的感受。起初我和她领悟到有天壤之别,不过慢慢的,我学到她独特的方式。我不知与枫儿姐写过多少张纸条,瓶里燃灭的纸灰积了厚厚一层,从瓶子外边看去,瓶子有半截全是黑的。六角院的桑树秃地一干二净,我书包里的弹珠哦也聚成大大的一堆,我一走动,弹珠就撞得叮咚响。

岁末一日近比一日,年底喜事也分外的多了。高檐下的宽巷里时常能听到爆竹声,一阵轰鸣后,青石板上就散落一滴红的烟花残渣。男生们会抢上去拾那些剩下的完好无损的鞭炮,又拿那些鞭炮去炸终年潮湿的青色的砖墙——他们把炮塞进墙上的洞穴,用支长香远远的点燃,接着立马跑开。我总担心那群调皮的家伙会在徐光华的带领下挤进爷爷与洪齐公家之间的狭小的夹缝,在无意的戏耍中发现那块第九层有缺口的砖。我怕他会抽出那块松动的砖,怕他见到墙那边的美丽的影子。和我一样,小黑也会还怕爆竹的响声。它一听到啪啪的隆音就加紧尾巴一溜烟的逃窜,它像找一个安全又能远避响声的地方,却是越找越寻不到,越寻越着急。我每见它鬼子一样的逃窜起来,就把它搂进怀里,放下手里的书把它的耳朵掩个严实。它那颤抖的身子和惊吓的眼神总让我觉得又好笑又可令,我会在它慌恐的看我时轻轻梳理它毛发,并低声告诉它:“没什么,不要怕!”直到屋外安静了,直到它身体不再发抖,我才轻轻把艾特放回地面。

然而爆竹响声总能从各处下手打搅我看书,无论多么优美的文字,无论多么精彩的故事,鞭炮一旦响起,我就开始担心,担心墙缝中我和枫儿姐的秘密,担心胆小的小黑。我每捧书细看,刚读到妙出,刚有豁然开朗的领悟时,爆竹声便会准时将我从故事里惊醒,在一片轰然爆裂声中,我会急忙进六角院看看,又要急忙忙的呼唤小黑。当炮响声平息,我再翻书启程时,已是一头雾水、兴致素然,无论看了多少,总觉得文字的意味已经消失。

我在这样的失望中抱着小黑踱进六角院,一直走到洪齐公屋子的门边,我朝屋里探了遍,为了搜寻枫儿姐的影子。而她并没有坐到窗子边,而是蹲在地上用毛笔蘸水写着什么,屋里荡满墨水的香气。

“枫儿姐,你在干嘛?”我走进屋里,立马听到屋里传来的一阵凄厉的咳嗽,接着便是爷爷叨叨絮絮的声音。

枫儿姐回过头来微笑着算是打了声招呼,从地上欠身起来伸了个优雅的懒腰,道:“也没什么,姑姑结婚托我写副对联,可惜好久没练字,都生疏了。”

我看了看桌子上裁好而没字的对联和斑驳地面上欲干未干的字——那些字方方正正,比枫儿姐写给我纸条上的字还要工整不过是不平整的地面让水迹变得不圆润。

在家里,爷爷的一手好毛笔字完美的传给了爸爸,爸爸的毛笔字又传给了哥哥,我曾苦心学练却还是不会,就连爷爷说的最基础的“横细竖粗我都不会。害得爷爷指着我弯弯扭扭的字大声笑道:“还能有人写出这样的字呀!你怎么偏不会呢?爷爷的毛笔字可也是我爹教会的呢!到你这就歇了呢?”

我走到枫儿姐身边,看清了她脚下的字,那些字整齐的排成一列一列,全是诗词,里边有“因思社陵梦,凫雁满回塘。”也有“闻说双溪春尚好”和“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另有一句水尚未全干的“窗卷西风”。“你也喜欢李清照么?”我好奇的问。

“我才不喜欢李清照呢!”她忽的鼓起两腮。脸上泛出一丝动人的红晕,“我才不喜欢那些忧伤惆怅、缠绵悱恻的词句。”她很快的又蹲下身子,没再敢看我,拿起笔又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写下韩愈《早春》里的一句“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黄都。”再没说半个字。

我痴痴的看着她可爱的样子,怕她会不好意思,便抱着小黑朝里屋走去,见到洪齐公开心的躺在床上,听到爷爷那熟悉的违心的咒骂:“你这老不死的竟敢比我先病倒,准是阎王相中你的名字啦!”

洪齐公笑得更欢了。

“对了,武哥、水生和老三他们可来过?”

洪齐公咳着点了点头,声音微弱:“昨天刚来。”

我站在柜子旁,把另外一直眼睛也探出来。屋里光纤昏暗,我却能清楚的看到洪齐公苍白的脸,他躺在床上,身体让棉被裹得严实。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只从爸妈茶余饭后的闲谈中得知洪齐公病了,也全不知他竟病得如此严重。偶尔的几声咳嗽比爆竹声还要吓人,简直把肺从嘴里生生的咳出来,震得柜子上的瓶子嗡嗡作响。小黑听到声音把偷往我胸口贴近了些,只偷偷露出半只眼睛。

“我明昼去看看小鬼子,他那贱骨头也是要死不得断气,害我隔三差五往他那跑!”爷爷故作抱怨的样子,洪齐公平息了那咳嗽后,脸上又欣然露出一丝微笑。

我转过身来到枫儿姐身旁,地面上又添了几句新诗,而刚才的那几句早已消失。她依旧“春风又绿江南岸”才写出“明月”二字,发现我正站在她旁边,就赶忙把那“明月”划了去。

我在桌上拿起一支毛笔,傍着枫儿姐蹲下来:“我一直想学写毛笔字,可偏学不会,要不你教教我吧?”我放下小黑。

她抿了抿嘴,仍旧是没说话。

“其实,我最喜欢的诗是张继的《枫桥夜泊》!”我将毛笔蘸了写水,毫屋愧色的写下我的大丑字。我认认真真的的写每一个字,心里开始翻涌。不知枫儿姐会不会喜欢这首诗,她应该发现了诗中有关我俩的秘密吧!我慢慢的写,把那关键的五个字特地写的大些,让她一眼便认出来。

然而枫儿姐斜瞥了一眼我写完的《枫桥夜泊》诗后,并没有表露她是否看出那五个字的不同,只是噗嗤一笑,说我的字太难看了。我站起来俯身一看,这才羞愧的发现自己的字不仅弯弯扭扭,还不匀称整齐。我又看了看那边枫儿姐写的字,两种字简直有天壤之别。在我羞愧得不知所措时,枫儿姐往后挪了半步,在地上小心翼翼的写了遍《枫桥夜泊》。小黑居然站在枫儿姐那边呆呆的望着我,傻傻的摇尾巴,样子像是在告诉我它那边的要好看一些。

我默默的看着枫儿姐写的每一个字,她笔下的每一个字都柔和自然,既没有拖泥带水,也没有纵横交叠,每一个字都秀气而工整,像书上印的字那般方方正正好看不已。我正看得出神,爷爷悄悄走了出来。

“张继的诗?”爷爷躲在枫儿姐背后看了会儿,很快就发现旁边乱得一塌糊涂的字,见我手里攥着笔,又大笑起来:“月天这是你写的?”不等我答,他就接着笑,“你学学苏枫,你瞧瞧枫儿姐是怎么写的,认真学习学习!”

枫儿姐欠身不好意思的退到爷爷身旁靠后的位置,小黑跟了过去。

“写字要心平气和,”爷爷接过我手里的笔,扶着腰慢慢蹲下身去,枫儿姐要扶他,他摇了摇手,“古人说,字如其人。人的心胸、气量全在字上体现出来。”

爷爷没再说,笔尖一蘸水便刷的脸色忽的就变得凝重在地上飞舞起来。他运笔有力,不拘一丝一节。笔过处,水迹清光流动。每一笔都与下一笔巧妙想接,每一画都不似书中的正楷的正。爷爷的字,像是龙蛇飞动,苍劲有力;又像是小桥流水,绵远悠长。

像是每一滴墨都孕育了一个小小的生命,即使在斑驳起伏的地面上也能跃动出别样的风姿;每一个字更像是一副画,展示着一段沧桑悠绵的历史,诉说着经久不衰的一个个美丽故事。爷爷握笔的手劲道十足,他认真的写每一个字,像是经历了一场风霜之旅,就连那浑浊的老眼都放出不容欺瞒的炯炯精光。

“诗里面有你俩的名字哟!”爷爷写完。脸上右漾出慈爱的的笑,一语道破我心中的小秘密。

我偷看了枫儿姐一眼,心中窃喜,面对这爷爷低下头。

小黑围着爷爷的字满然的绕着圈儿。

枫儿姐对着地上的字看的有些痴了。

爷爷看了看我,他那看似柔弱却深谙世事的眼神叫我害羞得抬不起头。很快,他像是明白一切似的又看了看枫儿姐,哈哈的笑着打不走了出去。

屋里又传来一阵寂静的咳嗽声,它唤醒了呆立着的枫儿姐。她猛然惊醒,忙跑进里屋去。于是我悄悄的抱起小黑离开了。

从松动的砖底下的纸条中,我读到枫儿姐的忧虑。她想写好对联,于是在旧的本子上练字,那些写满正字的本子又可以用来练习大字,若想写对联上那般大小的字,一页才只能练两个,很快她的纸就不够用了。虽说她也有很多本子,但那全是空白的、没写过字的纸,她觉得拿这些纸练字无疑是在浪费纸张。而在地上练字,虽说不必会费什么,但字又很不对,写起来感觉怪怪的。显然,她不会对那些她视之如命的书下手,更不会在那些印满正楷的纸上画出任何一笔。她在纸条中没问我要用过的旧本子,我却在家翻了藏着书本的一切柜子。

在另外一张纸条中,她狠夸了下爷爷的字,她说:

没想到水林爷爷的字这么飘逸,这么好看,他年轻时候一定有很多人找他写对联吧!水林爷爷一看就是个高深的人,他应该有很多故事吧?

我告诉她,爷爷很喜欢讲故事,却很少讲他自己的故事。其实我这也是第一次见到爷爷写字,之前他教我旁却总不示范一下。

冷风吹动寂静的杨柳,吹破平静的河面,吹过宁静的九曲桥。彼岸广阔的田野上生机渺然,不时有几片萧索的败叶划过阴沉的天际,落进无从找寻的枯丛深处。那里虫鸣凄切,昏鸦孤啼。天地一片阴暗的万物烟雾一般若隐若现的隐身与大地之上,青色的石板、灰暗的砖瓦在凄凄风中与生物融作荒凉的一体。六角院不知名的杂草四季常青,此时显得与外界格格不入,但它也从以往的拥簇一团变作零星点点,寂静的挺立在黑沉沉的角落里——那里藏着我的秘密,隐藏这我贮满纸灰的玻璃瓶。

我拿这几个写完的旧本子来到哦洪齐公家,把那寒酸的几个本子放到搁着尚未写字的对联的桌子上。里边九个本子全都缺了页,近乎全是我为折票与徐光华换钱时撕下来的,以前用过的本子也差不多全用去叠票了。我沮丧的看了看我拿过来的那叠薄薄的本子,又看了看蹲到地上用水练字的枫儿姐,小黑早已绕着她转了。

“枫儿姐,我这有几个用不上的本子。”里屋又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时,我指了指桌子,小黑立马就跑了过来。我看了看地上,枫儿姐的身体挡住了几个字,我只见到边上的“只恐双溪”。“对联还没写好么?”我见她低头沉静的运笔,低声的问。

“嗯,还没。”

“试试在纸上练吧!”

她站起身,望着我和桌子上的本子,轻微的点了点头,道:“好!”于是走到桌前,取出一只狼豪精细的毛笔,蘸着墨在纸上画了一个点,又像是恍然醒悟似的警觉的将那一点竖拉下来,写出一个工工整整的“月”字。

“写得好好呀!”我鼓励着她,她却摇了摇头,显然并不满意。

小黑高昂起头好奇的望着我,它看不到桌子上的东西,只好盯着我看。

屋里的窗子紧闭着,枫儿姐的头发却在轻轻晃动,她面表情却冷冷透出几分平静。笔尖在纸上显得十分柔软,轻盈的画出每一笔。枫儿姐每写一个字都沉默片刻,安静的看一看才开始写下一个字。但她每一个字都十分小心,像是一个轻颤就立刻毁了一个字的外貌,甚至连添墨都谨慎无比,生怕墨水滑落。

很快她便写完了一个本子,毕竟那本子缺了页。我低下头,发现小黑离开了,想必它自知无趣,索然去了别处。我有些后悔,刚才没把它抱起来。然而此刻,我也觉得十分无趣,于是也抽出一支笔,学着枫儿姐的样子,在她写过的本子上找寻细微的空间练字。

我自知字很难看,却并不羞于在此展现。我一直想练好毛笔字,却总不能如愿以偿。每次被爷爷嘲笑后,我心里便有一股热流,它催促我努力练习,却总在失望中慢慢变冷、慢慢停滞,直到我放下笔,接受了自己写不出漂亮字的事实。然而此刻,面对这枫儿姐,我自感到一种灵魂的羞愧,我当多加练习,而不是半途而废。在这纸墨齐备的绝佳时机,我又握起了笔,像是紧握着自己的小梦想,小心翼翼的练习每一字。

我用尽了力气,想要让字形受我控制,不至于东倒西歪,可是,无论我用多大力气,笔下的字永远是弯弯扭扭,有时候轻轻的运笔反倒比用劲时写出更好的字,让我叫苦不迭。我又偷偷看了枫儿姐的手形,学她握笔的样子,学她运笔的方式,甚至学她每写完一个字都停下来审视一番。不过,无论我怎么学她,我的字都不能如她的字那样秀气工整。

枫儿姐像是看出了我的艰难,她歇下笔,笑道:“拇指不必使劲,食指微曲,笔杆悬直。”

我以她说的重新握住笔,在纸上写出一个歪歪的“枫”字。

“不是那样,笔杆向手心靠,中指用力。”

我又换了手形,将握着笔的手亮给她看。

“不对不对,”她指了指我绕在笔杆上的中指,微笑着说,“中指按住笔。”

我动了动中指,显然又是错的。她伸出洁白的手,本想指指我的某根手指,却在我无意的摇晃时触碰到我的手背,一丝冰冷在我手上化开,她却猛的把手抽开,笑中藏这几分羞意,抿着嘴说“不是那样。”

“你教我吧!”我望向她,看到她努力回避我的眼神,看到她脸上泛出的一丝红晕和甜蜜而醉人的笑容,群殴却一本正经的乞求她。

小黑没在,窗外的爆竹声将屋里窸窸窣窣的声响掩去。

枫儿姐拿出一个旧本子走到我背后,她将那个本子放在我面前,伸出她纤细而冰凉的手轻轻握住我的手,每一根葱白的手指都轻轻依附在我手指之上,一阵冰凉在我手上化开,又在我心中变作一股热流,奔腾的涌向全身的每一处。她净白的手领我在纸上轻盈的运笔,一股断断续续的气流在我脸旁缓缓划过,她耳根垂下的一缕秀发早我肩上轻微的摇晃,曳出轻盈的舞姿。我的心怦怦的跳动起来,我能感受到她胸口正贴在我背上,她身上的气息带着一种时有时无的香气,那种醉人的气味离我十分近,我忍不住要多嗅一番,好让自己把它牢牢记住。

她握着我的手咋纸上写出一个个秀气的字,我不敢用力,任凭她引我写每一个字。纸上跃现的字全没有我的风格,倒更像是枫儿姐的字,墨迹圆润,字体方正。她慢慢的写下每一个《枫桥夜泊》中的字,右半边的身子紧紧贴着我。

爆竹声歇,屋外一片寂静。

我偷偷看了眼枫儿姐轻靠在我肩上的脸,虽只见到半边,却明了的看清她脸上毫不遮掩的通红,原本常驻她脸上的冷冰悄然不见,这动人的红晕让她变得愈加俏丽。

冷风轻轻掀动衣袖,六角院里的落叶在地上飘来飘去。

我深深醉于这一刻,沉醉于枫儿姐握我的手,沉醉与空气中曼妙绝伦的香味,沉醉与枫儿姐此刻惊艳的美,更沉醉与她这般亲密的靠着我贴着我。在学校里,枫儿姐从来都是冷冰冰的对待任何人,没谁能像我这样幸运。像枫儿姐这样漂亮美好的女生,不知要迷倒多少男生,不过她独特的冷漠气质将那些别有企图的男生拒之千里,而我,是有别于其他人的特例。我真希望这一刻能延续到永远,真希望我一辈子都练不好毛笔字。然而里屋的一阵咳嗽声打破了一切,它唤醒了枫儿姐,唤醒了我正深深沉浸的小幸福。

在枫儿姐跑向里屋的一刹那,我竟有些讨厌洪齐公了,我告诉埃及,我不该这样。

枫儿姐也喜欢我吗?晚上,我躺在床上静静的想,她会不会很喜欢和我待在一起呢?也许她更喜欢和书待在一起吧!如果让她在学校那么多人当中选一个最要好的朋友,她会不会选我呢?她 那样冷淡的对待每一个人,独我例外,只是和我合得来么?我发现心里纠缠不清,于是又回忆起今天她 教我写字的场景。我能清晰的忆起枫儿姐腼腆的笑意,我想着她红晕的脸颊,她紧贴着我的片刻又在我脑海中以便能又一遍的出现,它让我回味,让我不经意间就弯起了嘴角。她一定也喜欢我,我心里思忖着,不然她怎么会这样的教我练字呢?她会不会允许我牵她的手呢?如果我牵了她的手,她会不会像今天这样不介意呢?以后她还会不会教我写字呢?我忽然想得到更多的本子,那样的话,我就可以让枫儿姐教我写字,我就能再和她那样紧紧的靠在一起,闻她 身上美妙的味道,看她脸上动人的红晕。

这天放学后,同学们都已走完了,只剩下我和徐光华。生活委员安排我们打扫卫生,主要是把地面的垃圾清除掉。而我好奇为什么会安排我与徐光华一起,论学号来说我院在他之前;论成绩来说,他和我中间差了二十多名;论关系来说,现如今我和他之间的关系虽不至于像以前那样僵,却也谈不上密切,生个委员把我们安排在一起让我十分惊讶。

虽然不塌想和徐光华做搭档,但又不能不打扫卫生,只能默默的接收事实了。我把每一个凳子都抬起来放到对应的课桌上,以方便清扫桌底的垃圾。我横扫一眼,发现徐光华也在太凳子。

“我扫中间,你扫两边!”徐光华边忙边说,他的话依旧那样傲慢,像是宣告世界自己所占的土地。他精明的占尽便宜,中间的两组合在一起,清扫起来方便多了。而两边的两组桌椅所占面积较大,又比较分散,他精明的把这些推给我。

我没说话,也不必答应。他的话从来都是命令,不容置疑,不容反对。对于这种命令,你必须按照吩咐全做,能说的话也只能是表示同意的语句,所以你没必要说话。

我默默的举这凳子,把每一个木凳子倒放到课桌上,让座位空闲下来。这样重复的工作枯燥而乏味,真希望能早些扫完早些回家找小黑,还有夹缝中我将收到的纸条。说不定小黑已经字六角院里等着我了,我正想时,课代表桌上一堆厚厚的作业本忽的映入我的眼帘,傍晚的斜照穿透了玻璃窗,在作业本上绽放出明晃晃的光,那堆本子金子班闪耀璀璨光芒,深深的招惹着的我的眼球。

这些本子能让枫儿姐练多少字呀!我怔怔的想,我若给她 这么多本子,她该会有多高兴呀!说不定我还能让枫儿姐教我写字,还可以让她紧握我的手,还能看到她迷人的笑容,甚至还能让他再一次把整个身子贴在我身上!我仿佛又见看到昨天那个让我神魂颠倒的身影,又深深沉醉于那样甜蜜之中。

但我不能做坏事,我不能偷这些本子!我故作坚定的告诉自己,并弯下腰重新忙碌起来。我努力让自己不起理会这些,但那些放着明艳光芒的本子一次又一次的出现在我的眼前,如同星光一般烁满希望的亮光。

“徐光华,”我思想正作着激烈的斗争时,我终于舍弃了固首的正义,指着桌上沐着傍晚斜照的本子,对徐光华说,“我们拿些本子走吧!”

他停下手中的扫帚,精明的望了过来。

“反正也没人直到,”我发现我已经不再迟疑了,做了要干的坏事的打算,理由也总是充分的。我知道徐光华一定也想拿这些本子去这票,他那贪婪而不知足的性格让他轻易的作出坏事。我像是选了一条路正努力向前,惧怕被人发现,“你我都不说,就没人知道的!”

徐光华两粒豆大的小眼睛盯着本子看了片刻,忽地放出尖锐犀利的贼光,直直望向我,还不等我再开口,他便猛的一点头,声音干脆:“好!”

“我拿十本。”我从本子堆上边数出十个本子拿到手里。

“那我拿二十本!”徐光华蹑手蹑脚,缩着肩膀小心翼翼的走过来。他的自命不凡让我很无奈,无论做什么他都要要求自己有特殊优待。我默默的看他从那堆本子中数出厚厚一叠,毫不客气的抱在怀里。我又看了看桌子上剩下的十来个本子,它们薄薄的叠在一起,一阵风吹来,最上面的两个本子翻动了身,差点从桌上掉下来。

“还要留下几个本子么?”我开始后悔,隐约感到不妙。

“最好是全拿走,留下来让人生疑。”徐光华的话中透露着干坏事的丰富经验。还不待我询问如何分配剩下的十来个本子,他就一把掠走桌上所有的本子。

“我们自己的作业本也要拿走么?”我有些不满。

徐光华的眉头皱了会儿,似乎发现不当之处,于是有说:“那就留下一个本子吧!”

于是,我们挑出各自的作业本,另外随便抽出八个本子放到原来的桌子上。扫完地,我把那十个本子塞进书包,兴冲冲的往回跑。

跑到六角院时,太阳已坠入西山,天空还残余这惨淡的光。小黑却还在六角院里蹲坐着,它一见我回来,立马站起来身,摇动快活的尾巴迎上来,一个劲的绕着我跑。我跑进屋脱下书包,刚把手伸进书包里,我就恍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这些本子写着别人的名字,本子里的每一页都写着别人的字,字迹与我迥异,如果就这样拿给i枫儿姐,她会不会怀疑我呢?她会不会问我哪来的本子?如果就这样把本子的空白页撕下来,会不会让枫儿姐觉得我很浪费?如果我不告诉她,她会不会不要这些本子?

物品迟疑着只从书包里收回手来,失望的看着小黑。

如果这些本子不拿给枫儿姐,我岂不算白偷了?我沮丧的走进六角院,心里失落不已。我发现自己已经回不了头,即便我把这些没用的本子归还过去,我终归是做了小偷。如果我把本子送给枫儿姐,她会不会怀疑我是小偷呢?我走进院墙的夹缝,心中开始担忧。我数到第九层,无精打采的抽出那块残缺的砖,取出枫儿姐留给我的纸条。上边写着她对《城南旧事》的看法。全没提练字写对联的事。

我怅然若失的走回六角院,将纸条烧毁后抱着小黑茫然的听着外边的爆竹声,小黑在我怀里颤抖着,我却无心留意它,只呆呆的望着地面。我发现我在这条错误的路上停下了脚步,眼前面对的是两条岔路,将本子送给枫儿姐,她会怀疑我,从此我在她 中心便会留下丑恶的印象;另一条是把本子归还给课代表,毁坏与徐光华的承诺,并接受将要遭受的辱骂和殴打。我感到做出选择的艰难,如果时间可以逆转,我真希望当时没偷本子。但我不得不面对现实,在面对两个通向悲哀结局的道路时,我迟疑着沉默了,停留和沉默是处理两难困境最好的方式,我把本子藏在书包里,祈祷一切安然无恙,让那些本子安静的留在这里。

然而坏事总会被发现的。老师一个轻易的施压便让我们暴露得彻彻底底。第二天,课代表一到教师就发现本子少了许多,他在课桌里翻了半天,仍没找到。于是他在课间询问每一个人,希望能找回丢失的本子,以免独自承担保管不当的责任。徐光华见他兴师动众的大反应,特地老远望我,当我发现徐光华正看着我,他两科小眼睛对我使了个闭口不说的眼色,我心虚的点了点头。

很快,课代表就问我到了我:“洛月天,昨晚你打扫卫生,有没有见谁拿了作业本?”

“作业本?”我假装毫不知情,无奈的摇了摇头。等课代表失望的问向身后的同学时,我发现徐光华正用监视的恶眼狠狠的盯着我。我低下头,心里生出一股深深的负罪感。

课代表心急的问过每一个人,包括我和徐光华作业的作业本交给了老师,悲剧的前奏已经开始。

“有谁偷了大家的作业本?”一上课,老师就大声的问。

下边一片安静。

“主动把本子交上去,我就不咎其过。”老师一脸严肃的说,像是提出要给主动认错的小偷给予优待,更像是给我一个求之不得的机会。我挪动身子,全身很不自在。我偷偷望了眼角落里的徐光华,他眼神坚定,目光毅然,凶恶的脸狠狠的冲我摇了摇,我惊恐的低下头。

“我 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主动认错我就不追究任何责任!”老师顶了顶鼻梁上的黑眶眼睛,镇静的沉默着。

教室里仍没有一丝声响。

“那好,”老师终于开口了,像是宣布罪犯罪状一样用那不容侵犯的严肃语气说,“这是个人到讲台上来!”他亮出课代表上交的十个作业本的封面上的名字一一念了遍。

“徐光华、洛亚楠、吴钟夜、洛月天……”

小亚漆黑的眼珠在眼眶颤了颤,一脸茫然的对着老师,斜的左眼却在我身上徘徊。见到徐光华挠着脑勺上了讲台,他也跟着挪动身子颠着两脚一跛一跛的拐上去 ,我便低着头跟着他。

“本子没被全被偷,一定是你们当中的人拿走的!”老师斩钉截铁的说,“你们在讲台上站好,站成一排。”老师发号施令时,已经拿起了桌子上的戒尺。

我偷偷望了眼站在窗边的徐光华,他和我对望一眼,脸上虽无任何表情,但我却能明显感受他平淡眼光中隐藏得不漏一丝痕迹的警告和威胁。想必他也后悔了昨天我们作出的留下十个本子的决定,即便如此,以他的个性是绝不会承认的,而我已经后悔刚刚没有主动承认。

“既然没人认错,那就让你们一块受罚,直到有人承认为止!”

我忽的眼前一阵眩晕,感到自己罪孽深重。

老师总爱心狠手辣的用连坐的方式逼供,这样的方式总能让罪犯心虚,但又让无辜人受到牵连,老师能顺利的将仇恨分散到无辜人身上。无辜的人越多,我就越感到不安。运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的人多是明智的,却是无能的。

我的双腿开始发抖,我又感到回身不自在。我要不要当着全班人的面承认本子是我偷的呢?我开始像,却见得老师用直直的硬戒尺挑出洛亚楠 身后的手,接着高高扬起戒尺,一阵疾风锐声伴一声尺掌扣响,紧跟着便是小亚的缩后时的尖声惨叫——那惩罚迟早要轮到我,我心里怦怦直跳。真希望小黑这是能陪着我,却有不想让它知道什么。我的手渐渐变得僵硬。

窗外遥远的青墙石板在烟云中朦胧凄艳,渺茫的爆竹声在那青墙伸出的小巷中传散开来。小黑会在干嘛呢?我开始担心小黑起来。我慢慢抬起沉重的头,发现同学们全部睁大圆眼望着讲台当中还有人向我投来不可思议的眼光,于是我又害羞的低下头。可我又想起了枫儿姐,并担心起来。会不会有人告诉枫儿姐关于我的事情呢?我有些还怕,我没把本子送给她,她不知道我偷那些本子是想给她练字,如果她知道我是小偷,偷了俩作业本,他会怎么想呢?会不会再教我写字呢?会不会在借书给我呢?会不会陪我的小黑玩呢?会不会继续给我写纸条呢?

戒尺响亮的拍在小亚手心,他通红的小手任凭戒尺抽打,最后一记戒尺让他手上的疼痛衍生得更加剧烈。他那歪邪的左眼噙满泪水,右眼已淌出泪光。不知是老师心中有数,还是心疼小亚澄澈的眼泪,打了十下之后,老师移开步子,用戒尺指向第二个人。而我,正是第三个。

老师挥动着手臂,一声巨大的戒尺在身旁轰然炸裂,如惊雷般震得身旁额吴钟夜颤抖不已。

我瞟了眼小亚,他将红肿的手掌夹到腿间,悄没声的哭着,泪水同他歪斜的眼珠一起在眼眶中打转,我又看了看其他人,看着我与徐光华之间的六个人,看着他们无辜的低着头,像在等待小偷承认又像在等待即将降临的惩罚。他们毫无过错,却仍要受到惩罚。

一个“啪”的大声响又在身旁炸响。

我看了看徐光华,看到他一脸傲慢的神色和无情的目光。我又看了看其他的无辜身影,感到自己懦弱无比。我开始悔恨,开始漫想。想到了陪我在夕阳中奔跑的小黑,想到了它为了阻止徐光华而为我挡下的那一脚。

爆竹声响到了心疼。

“老师,是我偷了作业本。”我站出身来,发现全身都在发抖。

老师愕然的怔了片刻,慢慢放下指向吴钟夜的尺子,改指向了我,问到:“你?什么时候?”

“昨天下午扫地的时候。”

走进六角院,小黑又来接我了。它起先只顾高兴的摇尾巴,之后终于发现了我的失落心情,两只乌漆黑的眼珠子紧盯着我肿大的肥手掌,没再动一下尾巴。我蹲下身抱起它,它便一个劲的舔我两只变了形的手,它只是温顺的舔舐,倒提醒了我,让我尽力遮掩,不要让枫儿姐和爸妈看见。

虽然我的手被打得一片通红,掌心明显厚出许多,但和徐光华比起来,我远算幸运。毕竟我偷拿的本子都原封不动的还给了同学,徐光华却已经撕了几个本子,他刚拿回家就叠了十多张票。我承认了罪行,终于不必再为此纠结,但在得罪徐光华的同时,也让同学疏远了我。就在放学的路上,许多同班同学都不再像往常一样见了我相互大圣招呼开些玩笑,而是斜望我一眼,然后急忙的避开我。他们一定不会再愿意和我交往了,我想,能有谁愿意和小偷做朋友呢?

我有些伤心,茫然的摸着小黑。枫儿姐会不会也像我的同学那样呢?我望向洪齐公的屋子,默默的问起自己。我担心她有朝一日会听到这件事,担心她会回避我,担心她把正对着我的仅有的那扇窗关闭了。我悔恨昨天下午心里萌动的那个邪恶念头,它让我陷入困境,我已尝到苦头了,却明白即将会有更大的悲伤,我只能期望它晚些来到。

天外的寒云积得越来越阴沉,六角院里的冷风变得凛冽无比。声声爆竹惊破万籁寂静,院里枯桑伸满凄清的枝桠。交错的巷子里不再有人嬉戏,小黑整日蜷成一团缩在角落里。

我苟延残喘的与枫儿姐保持这对纸条的联系,从她写的内容来看,似乎对我偷作业本一事毫不知情。因为她对待纸条的态度一如既往,字迹工整内容亲切。我继和她聊着许多话题,她爸妈对她的冷漠态度、洪齐公不时拉起的二胡、她能用笛子吹奏的曲子,不过最多的话题仍旧是书,她喜爱看书,并把这爱好传递给我。一个秋季刚过去,入冬还没几天,我藏着院角的玻璃瓶已蓄满纸灰,我担心瓶子不够大,怀疑我要寻找新的瓶子;我又担心不会再收到纸条,怀疑瓶里的灰烬不会再增加分毫。

这一天终于来了,揭破物品偷作业本的事情时,我居然也在场。

“你和苏枫一起去吧!”姑姑结婚那天,妈让我去喝喜酒。我心里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感受,如果在以前,我听到这样的安排绝对会兴奋得跳起来。但现在,我居然有些畏惧。我下意识的看了看手掌,幸好它们已经不再肥肿。

屋外滴着细雨。

我走进六角院时枫儿姐已经跻在屋檐下等着我。她穿着洁白的棉袄,高高的衣领围住脖子,花瓣一样举托起她 冷冷俏丽的脸蛋。她哈着气,露在风中的脸别有一一番动人的美丽,叫人忍不住去爱抚,去温暖她手里拿着没撑开的雨伞,远远的看着我——我们有好些天没有碰面了。

“我们走吧!”我撑开大雨伞,低头迎上去。

“好久不见。”她没打开自己的伞,而是挤到我伞里,靠在我身边,微笑的望着我。

我艰难的笑了笑,当作回应。

“《雪国》看完了没感觉如何?”她延续着昨日纸条的话题。

“还好。”我低着头,冷冷的答。

枫儿姐像是看出了什么,没再和我说话。我有些害怕,既怕她和我随心漫话,又怕她沉默不语。

疏朗的雨点点落在雨伞上,打出“嘀嘀”的响声。狭小的巷道里空寂无人,地上石板的缝隙和低凹处积满雨水,两旁高墙裸露的青砖经雨水清洗颜色变得更深。不时有一地的红爆竹和青墙上的红灯笼在拐角处豁然映现在眼前,火一般漾亮在烟雨之中,让人觉得美丽无比。乌黑的屋瓦垒在在青墙上,雨水顺着瓦淌下,滑过屋檐,聚成一条细长的水柱直垂而下。浩渺远空,烟雨朦胧。

我低着头偷看枫儿姐。她轻盈的碎步温柔额踮在积水的石板上,;两只小脚缓缓的挪动。他纤瘦的身子在雨中显得柔弱无比,洁白的衣服偶尔被雨滴打湿,现出一点点的痕迹。她低着头,眉间有淡淡的柔情,无暇的脸玉一般的洁白纯净。

我看着她露在风中惨白的手,心里一下子热了起来。真想握住她的手好好温暖一下啊,问她冷不冷。我将来一定要娶枫儿姐,我在心里默默额告诉自己。我想象着枫儿姐教我写字赔我看书,想象着她和我一起逗小黑,想象这她和我在巷里漫步——我牵着她,她挽着我。

小巷在青墙尽头一转,姑姑家鲜红的对联和灯笼一下子映入眼帘。那种喜庆的红在青色的砖墙上、在灰暗屋瓦下显得格外好看,就像是那深冬里的绿叶、暗夜里的月亮。对联上的字秀气工整,我一眼便认出枫儿姐的字迹。每一个字都丰润柔美。待走近,我才读出对联上的字——“祥云缭绕玉成鸾凤偕秦晋,紫气升腾共庆莺燕谱新歌。”

“你写的把?”我指着对联问。

枫儿姐站在我身边,莞尔一笑。

“真漂亮!”我望着她安静侧脸,她没作声,羞涩的看我一眼,拿着伞走了进去。

屋里热闹极了,大人们挤在一起闲聊着。妇女们则在厨房帮忙,小孩子都坐在房间里。姑姑不知在哪里,屋里全是陌生人。几个大人搬动桌椅挂出长长的红爆竹,有几个人在窗子上贴这剪纸。房间里,几个孩子在打票,另外一些人坐到一起不知说些什么,全在哈哈的笑。屋里一片嘈杂,我在房间里扫视一遍,确认没有认识我的同学后才安心和枫儿姐一起坐下来。

我怕这里遇上认识的同学,怕他们以回避的眼光瞥我一眼,更怕他们和我聊起来,有意无意间揭发了我的旧伤疤。我不想让枫儿姐知道那些事,但我只能管住自己的嘴,只能缄口不提此事,却不能管住别人的嘴,毕竟别人的嘴不是长在我的脸上。

就在我安心静坐的一刻,一个恶魔般可怕的声音惊扰了我:“洛月天!”

我猛的一颤,惊转头望去,见到吴钟夜正站在枫儿姐身前,两眼正不怀好意的上下大量这枫儿姐,像是见到了仙女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眼睛没看我一眼,嘴上却说:“你也来喝喜酒啦?”

枫儿姐朝他冷冷的看了一眼。

我听出他的不怀好意,身子虽是紧贴这枫儿姐坐着,我却又靠近的挪了挪。“嗯。”我冷冷的答,只希望他早些离开。

平日里,我虽不怎么和他往来,却时常在课间见到他与人侃侃而谈。他的话从来都不会有结束语,他的嘴也从来不会停。虽然他那里总有讲不完的趣事。但大家都讨厌他黏住人不放的性子。只要他一张嘴,世界是他的,别人不用吱声,他亦可长篇大论从不间断,遍得别人喊着有事要离开。他说话的本领,完全可以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此刻,一见到他我就有了强烈的预感,像是感受到末日的来临。上次我和徐光华偷了本子,老师惩罚的那十个人之中就有他,那次连累了他,知道他会记仇。我忽然记起当时老师拿着戒尺惩罚他的样子,记起他无辜的泪眼和红肿的手掌。自从那件事之后,他见到我也像其他人一样大老远的避开我。然而他此刻竟主动开口,眼睛还盯着枫儿姐。

我感到不妙。

“你怎么没和徐光华一起去偷本子呀?”他果然假装开玩笑实则别有用心的讽刺到。

枫儿姐瞪大了圆眼惊讶的望着我。

我感觉自己像是跳进黄河,脸和耳朵火一样的烧了起来吴钟夜的目光终于落到我身上,他脸上溢满不善的伪笑。那笑容平淡自然,我却觉得阴深恐怖。我尴尬的对他笑了笑,祈祷他能安静些,也希望自己能躲过这一劫。我低下头暗自寻找屋里的某件事物,想找个戒口离开。而枫儿姐正惊讶的望着我,身子一动不动,她愈是好奇的看着我,我愈是感到慌恐。

窗外的细雨打在窗子上,屋外的风景模糊的不真切,一个大人在几个孩子的围观下贴好红艳艳的双喜剪纸。

“你一个人么?”吴钟夜坐到我身旁,我知道他别有用心。

“我和枫儿姐。”我很不情愿的指了指他刚才目不转睛的盯看着的枫儿姐,心中痛苦不已。

窗外有人架起一串长长的爆竹,几个小孩站在不远处蓄势待发。

“你们——”吴钟夜刚开口。屋外的爆竹顿时响起,我长舒一口气,因为枫儿姐已经低下了头,不再期待我说明一切。

我痴痴的望着窗外燃起的鞭炮,它高悬在空中,如龙跃动,星光明烁。一声声响亮的炮像在屋外窄巷中回荡,人们捂着耳朵远远的看,稠雨在无情的风中扬洒,落到石板上,落进深巷中,落到每个人肩上。那爆竹在雨中爆裂,烟雨一摇,便炸作空空的两端,轰隆声中,凄惨的散落在地,与雨相融,被雨浸湿。每一个喜庆的红爆竹,在一声声轰轰烈烈的炸响后,破开了胸膛,尸体一样的躺着积水的石板上。天外照旧一片阴沉。

我才缓了口起,又担心起小黑。它听到这样大的响声,会逃到哪里呢?我不在它身边,它会不会又还怕得抖起来?小黑如果也在这里,那该多好呀!

爆竹声刚歇,那群孩子便蜂拥而上,挣着去拾那些没有燃响的爆竹。堂前的大人们纷纷入座,我又在失去爆竹声庇佑的安静中垂下了头,即便屋里一片嘈杂,我仍感到不安。

大人们坐在正屋,小孩子则聚在房间的席座上。很不幸的是,吴钟夜与我挤到同一张桌子上,而且还厚着脸皮坐到我的枫儿姐身边。

“我叫吴钟夜,你叫……”吴钟夜凑到枫儿姐旁,轻声的问。

“苏枫,苏州的苏,枫叶的枫。”枫儿姐冷冷的答。

“你和洛月天是亲戚么?”

我低着头吃着菜假装没听见。

枫儿姐只微微的点了点头。

“怎么以前没见过你,你不在这里长大的吗?”

枫儿姐脸上依旧只有冷漠,什么也没说的点着头。

“你家和洛月天家在一块吗?”吴钟夜恬不知耻的问。枫儿姐又不耐烦的点了点头。

“我家在村南,我爹是吴国前,医生。”

枫儿姐忽然抬起头看他,像是认识他爹,但很快又低下了头,安静的吃着刚上的热菜。

过了片刻,吴钟夜似乎感受到自己搭讪方式的不当,于是换了话题,他轻声的告诉枫儿姐:“你知不知道洛月天是个爱哭鬼?”他悄悄的说,又怕败露而不敢看我。

枫儿姐好奇的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

我认真的吃着菜,假装没听见他们说的一切。

吴钟夜居然凑到枫儿姐耳边悄悄的说起来,房间里一片嘈杂,孩子们欢笑声、动筷子声合成一片,我努力侧去耳朵细听,却什么也听不见,于是我又担心起来。

过了一会,吴钟夜说完悄悄话坐直身子,枫儿姐居然望着我笑了起来,吴钟夜说话的本领完全奏了功效。接下来,他便一发不可收拾,全不理会桌子上的饭菜,只顾凑到枫儿姐耳边悄悄的说着,也逗着得她常常笑出声。他每凑上去一次,我的心就拧一次;枫儿姐每笑一次,我的心就痛一次。我真想上去抡他一拳,可我没有底气,也知道那样不对。我只顾忍耐他们的说说笑笑,独自吃着桌上的酒肉。

终于,枫儿姐从欢笑中平静下来,不再只顾听,而是用极低的声音悄悄的问他:“你刚才说……”

吴钟夜终于安静下来。

“他偷了本子,是怎么一回事?”枫儿姐正经的问。

我不幸的听到了她轻巧的声音,知道自己走到了尽头。

吴钟夜眼中放出精光,像是一下子有了许多故事要讲,又凑了过去,张开他地狱一般的嘴,无休无止的说了好久。

屋外的雨仍没有停,窗外的一切已经模糊得不堪入目,唯有那红艳的“喜”字透出刺眼的光,清晰的附在窗子上。我忽然记起无数个 夜晚里亮在我家窗外的那扇窗,记起那窗里的昏暗灯光。我曾多少次凝望那冷清的窗子,祈祷它在哪一天能对我打开。如今,我忽然觉得那扇窗离我越来越远,我能看到它远去,却不曾打开过。

枫儿姐还会相信我吗?我没底气的想,低着头不敢看他。刚上的菜热气腾腾,我吃起来却没有任何滋味。我感到慌恐和不安,吴钟夜那张嘴的魔力,完全可以摧毁我心中的小小城堡。我害怕院墙中那块松动的砖低下不再有纸条,还怕小黑少了一个玩伴,还怕没人借书给我看,还怕枫儿姐对我冷漠下来。

屋里的窗子紧闭着,我却感到冰冷。这时候如果小黑能陪着我,那该有多好啊!我后悔来的时候没有唤一唤小黑,不然,它现在一定会静静的舔我的手掌,安静的任我抚摸。说不定,它还会冲着吴钟夜大声吠起来。只可惜,它没有来。

外边又一次的爆竹声响宣告宴席的结束,我像是得到了解脱,慢慢的走出房间,屋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新郎把新娘抱进了花桥。

我走在前边,枫儿姐和吴钟夜走在后边,他们有说有笑。

巷里变得安静,雨大落到石板上慢慢汇成细流淌进墙角的狭缝里,几声孤零零的炮响在巷子里久久回荡。

我支着伞偷偷往回看,他们各撑着伞并排走着,枫儿姐低头笑着,吴钟夜望着她喋喋不休。

幽巷深深,百转千回;雨声凄清,天外依旧一片阴云。

我回过头,远远的说:“你们俩一起走快点吧!”我感到羞愧的同时,我告诉自己,我这不是嫉妒。说完,一转身,我就走进了另一条巷子,并加快了脚步。

没过多久,枫儿姐打着她小小的雨伞低着头静静的从我身旁走过,脸上透出一股愧疚的红晕。我原以为她会挤到我的伞下,但她没有,只低头走到我前边,什么都没说。

身后,吴钟夜自讨没趣的撑着伞走着,他孤零零的身影让我安心不少。

我有些后悔刚刚说的话,也许分量过重,枫儿姐一下子就远离了吴钟夜。

细雨落到枫儿姐的雨伞上又急忙的弹开了,雨中的枫儿姐显得格外动人,她纤弱的身子躲在雨伞里,柔顺的头发随着疾步飞扬,纯白的棉袄不时沾上雨痕迹,她的两只小脚飞快的积水的石板上挪动步子。她远远的落下了我,更远远的落下了吴钟夜。小巷深深,尽头转角处,她的倩影幽幽一闪,就从群殴视线里消失了。我的心开始悲凉。

回到家,六角院里安静极了,小黑伏在檐下颤动不起。我抱起小黑,朝洪齐公屋子望去。寒风乍起,屋里传出几声凄厉的咳嗽。冷风吹过六角院,吹动孤寂的桑树,吹进狭小的夹缝。墙缝中蓄满雨水,雨水在里边汇成一条水沟。我想走进去,却又不敢。

我抱着小黑,它用舌头干巴巴的舔我两下,又把头依在我怀里。无论我怎么抚摸,它还是抖个不停。我把它抱到屋里没人的角落,把今天的事情全告诉给它。

从此,枫儿姐再没和我碰过面了,偶尔远远的看到她,我也没敢追上去,倒是经常见到他和吴钟夜走在一起,情形依旧,她低头笑着,他说个没完。后来我见到他们走到一起,我便会主动回避。枫儿姐原本冷漠的气质不禁只对我网开一面,但她对其他人仍旧冷漠,除了吴钟夜。

每天放学回家,小黑又变成我最好的朋友。雪一下,我就领着它在雪野中奔跑。河水结了冰,树上、屋檐上都积了一层洁白的雪,站在九曲桥上远远的望去,家乡的屋子像是披了层白色的霜,青白相间显得美丽无比。彼岸无尽的旷野上覆雪千里,嫩草的芽儿从雪野中探出头,享受温暖的阳光。小黑在雪地里奔跑的速度会降低不少,它的后腿刚插进雪地里,前腿又忙的从雪中拔出来,行动迟钝了许多。它才跑一会儿就伸出舌头喘息不停,我见它快喘不过气来,就不继续冲,而是停下来让它歇一歇。我会像骑牛一样骑在它身上,可它的两只腿太细,承受不起一个我的重量,我的腿还落在地上,它的腿已经弯了起来。我真希望自己长慢些,小黑长快些,这样我就能骑在小黑身上了。

我藏在院角的玻璃瓶里的纸灰再没增加分毫了,我不时拿出它看看,又小心的把它放归原处。院墙夹缝中那块松动的转地下再也见不到纸条了,最初我放了一张纸条,她回了简短的几个字,接着我期望她会留一张纸条给我,但我抽了十多次砖块,再也没见到一张纸条,我感到心灰意冷,只好抱着小黑度尽闲暇,日子空虚不已。就连徐光华都不再来找我了,偶尔偶遇他,想搭讪几句,他却冷眼相待,一副深仇未清模样。我的弹珠又多了起来,我把它们放进匣子里,也许哪天会用得上。

我转过身望着窗外,外边黑沉沉的一片,爷爷家墙那边的窗子没有半点光亮,夜空中星光闪烁,明月洒下水一样的浅光,在寂静中缓缓流淌。我在床上辗转难眠,不觉意间已睁开了双眼。

想来妈也是知晓我喜欢小狗,眼下花花才一个月大。其间间几年没养狗,她定是怕狗死了我又得伤心好些天,才没肯养狗。花花身上的毛发虽没小黑亮丽,却要比小黑好看,它那胖乎乎的样子也着实比小黑可爱。可惜我过几天就要走,没谁能多陪它玩玩。妈总说,人和狗玩久了,狗就通了灵性,既乖又灵,但她和爸白天又得干活,家里没谁陪它。

这些天爸妈都在忙搬屋子的事,新屋未落成,旧屋要拆毁,屋里东西暂时要搬到别处,今晚就是在旧屋里住的最后一晚了,明天屋里的东西就得全搬走。而后天,枫儿姐就能回来,她还会记得我吗?十年了,她会变成哪番模样呢?她那样俏丽,也许早就有了男朋友呢?我心里暗暗想着,真希望再见她一面,看看她如今的模样。

不过,外边的这些屋子就拆毁了,河岸那一排整齐的杨柳也要伐尽了,河道要改迁,石道要翻修,桥要重建……想来心中不禁开起一阵悲凉。我闭上眼,努力让自己不想这些,儿时那些旧的回忆于是又出现在我眼前。

那是六角院桑树枝叶盎然的日子,玻璃瓶也隐在深深的绿丛之中。傍晚放学回家,刚进六角院,小黑就冲我大声吠叫起来,它高扬起尾巴,头随着叫声一起一落——它一定有事要告诉我。我走上前,它于是冲爷爷家与洪齐公家之间的墙缝汪汪叫了两声,又回过头来看我。我好奇的望了望它,跟着它走进那条我久未重访的狭缝中。我已经很久没来查看那块松动的砖了,因为砖底下很久没见过纸条。我曾经满期待来看,哪怕纸条上写的是枫儿姐诘问或是骂我的话,只要有纸条,我就心满意足,毕竟希望还在,但我每次都是失望而归,落得两手空空。唯一可以慰藉心灵的,也不过是捧出一瓶纸灰,傻傻的望着玻璃瓶。

而此刻,小黑到底发现了什么,让它异常的兴奋?我跟着它走到那块残缺的砖旁,小心翼翼额抽开了块松动的砖。

外边夕阳正浓,暖风轻柔。

砖底下既然了张洁白的纸条!

小黑冲我叫了叫,示意让我快些打开。我打开纸条,上边写着:

你晚上有空吗?我在九曲桥上等你!

那是枫儿姐工整秀气的字迹,为了辨明时日,她还特地落下了当天的时日。

我的心开始怦怦跳动,走出墙缝小黑急得绕开我“嗷嗷”叫。我把纸条摊开放在它眼前,它只看了一眼便伸出长舌头要来舔我于是我把上边的内容念了一遍。到了夜里,我睁大眼睛望着窗外的点点星光和爷爷家那边的亮窗,直到哥哥进了睡梦,我才悄悄摸下床,蹑手蹑脚的绕开爸妈的房间,慢慢抽出后门的门闩,偷偷走进六角院。

晚风微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的气味。院里的高墙直竖在黑暗中,四周重叠出层层黑影,屋檐的黑影表明它们不是生命的东西。桑树的影子随风轻曳,鬼魅一般在月光下张牙舞爪。真希望带上小黑,却又怕它会吵醒人。

我挤进狭长的墙缝,侧着身子螃蟹一样的踮着脚横行。狭长的夹缝外依稀见到柳枝在月关中作,河面泛动金光。

枫儿姐找我会有什么事呢?我一次又一次在心里思考起来,最初我们不过是对纸条,偶有碰面闲聊的机会,而且碰面多是我主动找她。如今她突然约我出来,又是在夜晚,她会有什么事情要说呢?不管怎么说,自从去喝了姑姑的喜酒,我就根本没与枫儿姐有任何往来,更不用说碰面交谈,现在她来找我,又是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夜晚,我一定要好好珍惜,因为希望还在。

我走出墙缝,青石板上月光明亮极了,地上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河岸的金柳舞出轻盈的身姿,仿佛要与月光一同流转翩飞,那课最高最粗的柳树高高的伸到夜中,星星在它头顶

闪烁。我望向九曲桥,桥上的柳树后藏了红色苗条身影,目光里显得动人不已。

我走到枫儿姐身前,她娇柔的看过我一眼,低下头,声音呜噎:“你来啦。”

“嗯。”我低下头,发现小黑正在枫儿姐脚边绕圈,它摇着尾巴,傻傻的望着我。难怪我出来时候没见动静,原来这家伙早我一步,它低下头,踱着细步晃起尾巴靠近我,伸出鼻子往我身上凑。

“陪我走走好吗?”枫儿姐柔声轻盈。

月光水波一般搅在水中细细流淌,河面上潋滟波纹泛着银光直荡到远方,偶有睡醒的鱼儿惊摆细尾漾起层层涟漪,才飘散的小小圆圈就消失柔美的水波里。水底的青草随着波纹摇曳,躲在水草中簇成一团鱼苗便猛然散开,等风稍弱些才又聚过来。九曲桥寂静的驾在夜色中,新春又让一些藤蔓爬到它身上,石狮旁的柳絮飞飞扬杨,拂尘一般优雅的落到桥上。

小黑走走停停,我紧跟在枫儿姐身后。

“你五年级对吧?”枫儿姐突然的问。

“是。”

她有沉默了。

枫儿姐会不会提起上次我偷本子的事呢?我开始担心,我该怎么回答她呢?如果我告诉她我偷本子是想给她练字,吖会不会信呢?我是小偷,又怎么可能有人相信我呢……

“你将来有什么打算么?”枫儿姐打破沉寂,回过头看过我一眼,又低下头,只顾静静的走。她的脸上依旧是那样冷冷额俏丽。

我记得我们曾咋纸条中聊过这个话题,于是哦沉默了片刻,道:“我想找个安静美好的山村平淡的过一辈子。”我看着她藏在月色之中毫无表情的脸,心中斟酌额着,“钟几亩田地,养着小黑。闲的时候看些书,散步。”

“你也会离开么?”她忽地转身,直直的看着我,清澈的明眸深处烁有明月清光,泪水一样在瞳仁之中闪动。

河外一阵凉风吹过,惊动了长垂青柳,惊动了满田青稻。

“我,我想干出一番事业再回来。”我望着她凝愁的眼,心里有些后悔,

她低下头,沉默了片刻,在田埂旁坐下。小黑立马贴上去,凑上它傻傻的脸。我依着小黑坐下来,摸着它五环外i的毛发。

夜风寂静的吹来,荡开空中清新的芳香。月光流转在空中,清霜似的朦胧了彼岸的屋子。无尽的田野上稻苗轻晃,阵阵轻响向四面排开。伸出手,只放到空中就能感受到那稻草的柔和与月光的冰凉。

“你喜欢这里吗?”枫儿姐幽幽的问。

我茫然的看着小黑,思忖了好半天,只咕哝出一句“喜欢”,却不知再说些什么好,也不知道她心里的感受。我的洗忐忑不安,于是急忙问了句:“你呢?”

她把头埋得更深了,低声的说:“我也喜欢。”晚风撩动她耳边的头发,月光映出她动人的脸庞。她像是有千言万语,只哽在喉中,沉默半响,终于说了出来,“这里就像是有个大大的江南,有爷爷有我有叔叔有婶婶还有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美丽故事,每个故事都呈现了一段美妙的历史。这里好大好大,我真想一辈子活在这里,永远都不离开!”

夜风荡开万顷月光,无边的暗香在空中浮动,满眼的柔波在夜色中起伏。月光在风中流淌,洒像幽深的青墙土瓦,洒向翩然纷飞的柳絮,洒向曲折无尽的小河,洒向寂静凄清的九曲桥。晚风在此停歇,月光在此聚敛,清澈的天外星光点点,冷清的檐下虫鸣凄切。

浓郁的稻香阵阵排开,空中腾飞的清新气息迎面吹来。小黑扬起头,闭着眼睛沉醉到这迷人的夜气中来。

我忘了说话,傻傻的看着枫儿姐。她把头埋在膝间,眼里像是有浅光流转。

“转眼我就六年级快毕业了,爷爷的身体也越来越差了……”她声音哽咽,娇弱的身子抽搐着,眼泪终于盈满眼眶溢了出来。

小黑伸出舌头,想要舔去枫儿姐脸上的泪。枫儿姐却一低头,让眼泪全滴落到自己那里,不让别人管。

我搂了搂小黑,示意它不要舔。

“前几天——我妈——还告诉我……”,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抽泣得越来越明显,“她要接我离开……”她眼里的泪终于断了线落到地面时清脆响亮。

月光照亮万千柳丝,河水依旧静静流淌。

我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说些什么好,怕说了不对的话叫她更加伤心。我呆呆的望着枫儿姐,望着她柔弱的身子,忽然想做些什么,却发现什么都做不了,她 伤心欲绝的哭着,而我却无能的坐着、看着……

晚风寂寂,长夜漫漫。

我傻傻的看着枫儿姐不停的哭着,看着她落下每一滴无助的泪水。小黑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我和它一起安静的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风更凉了,星星更少了,枫儿姐终于停下来。她抹去眼角的泪痕,清去喉中的忧伤,站起身,脸色惨白:“我们回去吧!”接着,又孤自走在前边。

她没有侧身走进那条狭窄的夹缝,而是进了一条幽静的巷子,巷子桑树影子随风摇曳,而她沉默不语。

回到六角院,她忽的转过身来看着我,小黑傻傻的站到了我们中间。她眼睛肿胀着,声音低沉,道,“谢谢你!”

我呆立的站了半天,不知说什么好,又怕她一人把伤心事憋在心里没出说,就补了句:“没什么,我愿意陪着你。”

她脸上毫无表情,眼中充满感激,似乎要说些什么,却没有开口。

小黑站到了我身后,它似乎困了,趴在地上了。

枫儿姐一低头,转身进了屋子。

我悄悄的关上门,屋里依旧是黑的。我走进房间,哥哥还在睡着,小黑却溜进来不肯出去。我把它推到房门外,它这才无奈的离开了。

我躺上床,外边是黑沉沉的一片。枫儿姐走了我将怎么办呢?我感到不安,我开始思考她为什么要走,但这问题在我心中显得复杂,我没有任何依据,只能凭空猜想。似乎每一个猜想都合乎常理,每一个猜想却又都不切实际。我变得矛盾,这矛盾让我苦闷,最后我不得不摆脱它,不去理会它。

枫儿姐不介意我偷了作业本么?我换了个话题重新思考,是她本就不在意此事还是流逝的时间让那个她忘了那件事?也许她已经忘记了吧!我安慰着自己。我在她心中会很重要吗?刚才枫儿姐那句推心置腹放任“有爷爷有我有叔叔有婶婶还有你”又一遍遍在我耳边回响。她知不知道我喜欢她呢?

我望着窗外,那边高墙下的小小窗子隐没于黑暗中,任我细细寻找都无从发现。天上的月亮美极了,只是星星少了许多。

第二天一早,我就在夹缝中放了张纸条,为了不提枫儿姐伤心的事,我只是向她借书。放学回来我便发现了她写的纸条,字迹依旧工整漂亮。我默默的告诉自己,我要把传递的纸条延续下去。

傍晚,就在我写好的纸条攥在手里打算将它放在砖底下时,我发现那块残缺的砖向墙的另一边滑去,我忙躲过身去,怕被发现。我朝里边斜瞟了眼,枫儿姐洁白纤瘦的手一下子就被我认了出来。霎时我的心中一股愧疚之感油然而生,在那些没有纸条来往的日子里,枫儿姐会不会每天来检查一遍这块砖呢?她会不会也满怀期待的抽出青砖,希望里边能有纸条呢?她会不会像我一样,傻傻的等待着?

可我没给她留一张纸条,我们默契的选择了等待。默契的人总是在犹豫中默契的选择沉默,接着又在空虚寂静的沉默中默契的选择了离开。

像枫儿姐这样细心的女孩,一定会天天来寻找纸条。而我只查看了几天,发现不再有纸条就再也没有看过。我感到内疚的同时,心里默默感谢小黑,是好好珍惜,在枫儿姐离开之前陪在她身边。

我开始努力争取每一个与枫儿姐相处的机会,上学放学的路上、六角院里。甚至不顾吴钟夜在场,我见到枫儿姐都会跑上去,不求与她聊得尽心尽意,只求陪在她的身边。有几回吴钟夜见到枫儿姐,他正要迎上去,我却跑了先,赶在他之前走到枫儿姐身边,那家伙失望的离开。起初他还满脸惊讶的看着我,似乎不相信我又与枫儿姐走到一起。但经我几次三番的驱赶,他终于开始远离了枫儿姐。

他的离开让我安心,更让哦唔变得进取。

吴钟夜也厚着脸皮赖在我和枫儿姐之间的时候,我发现枫儿姐对待吴钟夜喋喋不休的态度也不过是勉强一笑,并没有多达赞许,就像厌烦了吴钟夜的那些听众一样。这更鼓舞了我。

清明这天,我们同爷爷一道扫完墓回来,家里已经煮了茶叶蛋。我站在锅前数着鸡蛋,暗想:我要分一半给枫儿姐吃。

枫儿姐喜欢吃茶叶蛋吗?我和哥哥走在上学的路上,我心里乱想着。我阿巴茶叶蛋分一半给她,她会不会很开心呢?快两年了,我早就知道枫儿姐在哪个教室了,我可以在课间给她送过去。别的男生发现我和她呆在一起,一定会嫉妒得要死。

我低头吃着美味的茶叶蛋,心里乐滋滋的。耳边似乎有人说了句话,我却全没留意。

我还没给小黑吃呢!这样会不会对不起小黑?我继续想着,并试着回答自己,没事,小黑不能吃鸡蛋,它吃了鸡蛋就会追鸡,妈常这样告诉我。于是我更攥紧了手里特地为枫儿姐留的又大又圆的两颗茶叶蛋。正在我开心一笑时,哥哥突然怒吼起来。

“你听见了没?”

我茫然的望着他,干眨着眼睛。在家里,他和我是不易吵架的,一旦有了矛盾也多是他侵犯了我。但我却并不害怕,因为爷爷奶奶总是护着我,在他过分的时候责备几句。而现在却不是在家里。

“你脑子净想些什么?”他皱起怒眉,凶狠的看着我,“马上期末考了,好好复习,别整天跑来跑去的,别让爸妈担心。成绩那么差,还偷什么本子……”

他也知道我偷本子的事了?我惊讶的望着他,心里寻思是谁告诉他的。我原以为这事除了班上的同学就只有枫儿姐知道,根本没想到有其他人知道。我的脑海立马浮现出一张嘴,一张喋喋不休颠倒黑白的嘴。

“我说的你都听见了没?”哥又愤怒的问我。

“哦——”我压低了声音,将手里吃得剩下的蛋塞进嘴里,这却像导火索,彻底引爆了他。

“吃什么吃,净知道吃!”他的怒火一下子爆发出来,一挥手,狠狠的将我手里攥紧的两颗茶叶蛋打落在地。似乎这还不解气,他抬起脚,一脚踩了上去碾了下。

阳光照在寂静的青石板上,蛋壳与蛋黄混作一片,射出刺眼的光。原本完好的茶叶蛋像碎裂的宝石一样散落一地,我痛苦的看着地上,那里散落着我满心期待的小幸福。

“你干嘛呀?”我的眼睛一下子热了起来。

“你再说一遍?”他的食指无礼的指向我的鼻尖,声音近乎咆哮。

“你说就说,干嘛动我的茶叶蛋?”我压低了声,却丝毫不敛心中的不满。

他没说话,大步走过来,“啪——”的甩给我一耳光。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无情的打我脸。

怒火同样燃到我的心头,我扔下书包,捂住脸,哭着往回跑。

凭什么打我的鸡蛋?说就说,动手干嘛?你个子高力气大,了不起是吗?打自己弟弟算什么好汉?我心里怒骂着,头也不回的往回跑?却知道他一定会追上来。

爸妈不在家,解决纠纷最好的地方是爷爷家。我跑回六角院,小黑叫着跟了上来,我却没理它,直接跑进爷爷屋子里。

爷爷不在家,婆在堂屋纳这鞋底。她见我哭着回来,惊得扔下针线搂住我,安慰着问:“怎么了,月天?”

小黑也冲我汪汪的叫。

“哥打了我!”我哭得更大声。

六角院里的脚步声逼近,我忙躲到婆身后。

婆见哥跑进来,瞪大了两眼,皱纹全横了起来,厉声问他:“迹儿,你怎么打你弟?”

“你问他!”哥扔下我的书包,又用食指指着我。

“他打我,弄掉了我的茶叶蛋,还要在上边踩一脚!”我躲在婆身后,怯怯的告出他的罪状,心知少了找枫儿姐的机会。

小黑凑到我身边。

“是谁光知道吃,连我的话都不听?”他走过来,要把我从婆身后揪出来,脸上的愤怒没消减分毫。“成绩那么差,还成天胡思乱想。”

我知道他成绩子啊班里数一数二,而我显然不能和他相提并论。

我想着被他糟蹋的茶叶蛋,心里委屈不已,“你动我的茶叶蛋干嘛?”

“你再说一遍?”他又用这句霸道无理之人以强凌弱时惯用的话。

婆忙着护着我,责备起他:“你怎么能动手打兄弟,这么不讲义气?”

“本来就是他的不对,丢了茶叶蛋就跟我吵。”

婆曲过身来问我:“我那还有几个茶叶蛋,你们算了,别吵了,赶快起上课!”

“他敢拿!”哥蛮横的挡在门前,指着我怒吼,“你别想吃,净知道吃!”

我沸腾了,“你到底想怎样?”

“拿着你的书包上学去!”他盛怒未消,而我的怒火更像是油浇在他身上,他补充道:“别想着拿茶叶蛋。”

我又想到了被打落的茶叶蛋,想到枫儿姐,泪水终于溢了出来,“好,好!去上课,去学习,去考全班第一,你去啊!”我冲他怒吼一声,风一样的往屋外跑。”

屋外正是那条河,此岸檐下,尽是幽深小巷子。那里虽然曲折幽深,却隐藏不住人。我想找个地方避开哥哥,避开一切。巷子虽然深,他却熟识那些拐角的奥秘,我走进去迟早会被他发现找到。河的彼岸是万里稻苗,田地一望无际,稻苗低矮,是藏不住我的。我望着九曲桥,望着这里的裸露在天底下的一切,心中一痛,脚下一蹬,索性跳进河里。

我屏着气,落到河底学小英雄雨来那样朝反方向游去。他们一定以为我朝另一个方向游去了,那样我就避开他,避开一切。

河里的水还是冰凉刺骨的,我咬着牙向九曲桥划去。

我就这样离开吧!反正哥哥总不近人情,总是不讲道理。反正同学都不陪我玩,他们说我是爱哭鬼,嫌我没用,反正他们都不再会相信我了,我是他们公认的小偷,他们还要把这丑事传给别人,不会再有人做问我朋友了。反正我讨厌上课,讨厌做作业,讨厌在学校被人无情的嘲讽。我讨厌徐光华那副凶恶的脸,讨厌吴钟夜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我讨厌这里的一切。我应该远远的离开这里,永远的离开这里。我呼出屏住在嘴里的气,河水抚摸着我的眼角,与泪水融为一体。我痛苦的想,我要是死了,那该多好呀!

冰凉透过衣服直刺我的额身体,河底金灿灿的阳光柔和而美丽。

那一刻,我的眼前浮现出爷爷和蔼的笑容,他正扬起手假装凶狠的挥动手掌,落到我脸上时,只轻轻一摸。接着是婆全都横起的皱纹,她搂着我护着我,不让我受任何伤害。还有爸每次去镇上给我带的书和妈给我发的新弹珠。还要西阳里陪着我,听我说话陪我奔跑的小黑,还有小小的幽巷中枫儿姐撑伞孤行的美丽的背影……

岸上,婆担忧的唤着,小黑发疯似的狂吠。

阳光冰凉,寂静的落到脸上。

我的心一紧,脚下一蹬,从水底浮了上来。

没能给枫儿姐送茶叶蛋,我在那块转下边留了张纸条,上边写着:

放学后我去找你玩!

自从那天晚上枫儿姐约我出来,我们便时常待在一起,我努力争取着每一个机会,一见到她便会跑上去。但我很少进洪齐公的屋子,与枫儿姐交流的冲动全发泄在纸条上了。本来今天是能找枫儿姐出来的,这机会随着鸡蛋的破碎而破碎,我只有写纸条主动找她,以弥补那消失的机会。

放学后,我正打算背上书包回家,吴钟夜却拦下了我。

“你等一会儿。”他说。

教室里今天值日的两位同学已经开始打扫卫生了,教室里除了他俩就只剩下徐光华、吴钟夜和我。

我感到不妙,因为徐光华正虎视眈眈的盯着我。

“你跟我过来!”徐光华用着他命令式的口气,对我一招手,傲慢的走出了教室。吴钟夜走在我身后监督着我。

学校外遥远的传来放学特有的热闹声。

徐光华把我领到校园里最偏僻的角落,这才转过身来。

他们要打我吗?我还怕起来,上次偷作业本连同揭发徐光华,他一直没有什么动静,现在不会是要找我算账吧?

“没,没什么,只是无聊想找你玩。”

小黑开始在屋里漫步了,它每走一步就停下来嗅一嗅。

我朝两旁望了望,发现周围没人。

“你们要干嘛?”我壮着胆子问。

吴钟夜走了过来,把我逼到墙角,一脸无情,道:“你小子整天跟着苏枫干嘛?”他恶狠的瞪着我,眼珠子快要掉下来。

“凭什么……”我本想说“凭什么我不能和她待在一起”,看到徐光华站直了身子正用居高临下的威严怒目俯视着我,于是我把话咽了回去。显然,他是吴钟夜坚实的后盾。我忙改口,低低的说:“她是我姐。”

“你姐?是你姐你就该成天跟着她?”吴钟夜一改平日里他喋喋不休时的平淡语气,换作蛮横无理。

“我,我只是……”

“我告诉你,”吴钟夜学会了徐光华的那种蛮不讲理,不让我吐出半个字,“苏枫是我的,你要是再敢跟着她,看我不打死你!”

我看着他,很想争辩些什么,却又不敢。小黑如果在就好了。

“你听见了没?”吴钟夜确认着他的话的功效。

徐光华以他非常人的躯体横到了我身前,前面的风景立马被遮住去了大半。天上彩霞万里,西方夕阳西下。

回到六角院,小黑很快就发现了我的心情,它只低着头,静静地跟着我。我卸下书包,犹豫不决的踱进洪齐公家,屋里立即传来一阵严重的咳嗽。

洪齐公正躺在床上,他活像一个木头人,除了咳嗽起来震得床铺剧烈摇晃外,没有丝毫动静。他看见我走进房间,只呆呆的望着我面无表情,什么动静都没有。枫儿姐正给他整理被单。

“洪齐公好!”我望着他那苍白的脸。

“咦——咋——啊——”洪齐公艰难的开闭这嘴唇,却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越是说不清就越是心急,越是心急就说得越是凌乱,直到后来急得全身都颤抖起来,却仍是没说清半个字,终于又是一阵咳嗽,柜子上的花瓶立马嗡嗡作响。那种剧烈的咳嗽,一定让心肺也全震动了起来,直让人觉得可怕。

枫儿姐忙着给他抚顺胸口,怕他喘不过气来。她淡淡的看了我一眼,只道句“你来啦”就继续忙活起来。

我望着枫儿姐,本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半个字。我知道,我并不碍于洪齐公在场。于是,我默默地走到床边,沿着床坐下,看着洪齐公毫无血色的脸。曾经在六角院里,爷爷给我讲故事,他总是默默地听着,很少说话,但爷爷总爱和他待在一起,哪怕两个人不说话只闲坐着。曾经在石桌旁,我站着看爷爷与洪齐公下棋,爷爷有着各种计谋,下棋时叫着喊着,而洪齐公总安静的坐着,第一步棋也总是架出“象”。我还记得曾经无数次见到洪齐公搬动椅子独自坐到河边那棵最高最大的柳树下,一坐就是一整天……时间仿佛一下子让他老了下来,他现在即说不了话,又动不了身。看着他痛苦的样子,我开始担心起爷爷。

爷爷将来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呢?为什么爷爷年纪比洪齐公大,洪齐公的身体却没爷爷好?爷爷要是变成这个样子我可怎么办呀!枫儿姐一定很伤心吧!

“洪齐公的身体好些了没?”

枫儿姐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心中对未来的担忧层层凝结最后便她内心的痛苦全表露在脸上,她像在哭泣,道:“越来越差了。”

我立即后悔说过的话,想说这别的换个话题,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好。我亲眼看见她低眉叹息,却发现无能无力?

窗子堆满垂柳的绿,天外是一片阴云小黑在屋子里悠闲的走动着。

洪齐公把枫儿姐的精力分去了大半,我想说些什么,她却没能空闲下来。洪齐公不时的咳嗽像是刺耳的警钟,预告着死亡的降临,预告着离别的结局,也预告着小小幸福的破灭。我忽地感到可怕,我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寂静的风拂过冷清的九曲桥,我陪着小黑孤独的度过每一个傍晚。我们不再在石板上嬉戏,也不再在田埂间向着落日奔跑。转眼河道里的水又涨了,我们坐到那缠绵的柳絮底下,静静的看着夕阳西下,看河水流逝,看扛着锄头归来的村民,看远方遥远而清澈的天空。我很少去找枫儿姐,但传递纸条的习惯还保持着,毕竟这可以减轻我思慕的痛苦。可我知道,这并不能让我躲过吴钟夜的报复,他一旦开口就会找到任何理由并一起清算旧账。我就心怀担忧的享受着这几天难得的安静,直到我受够了这枯燥与烦闷,连小黑也不情愿的徘徊走动,我才又一次推开洪齐公屋子的门。

“枫儿姐!”

她像是受了惊吓,忙对我做了个不要说话的手势,朝房间里望了望才回过头来,压低了声音轻轻的说:“爷爷刚睡着,小声点!”

我点了点头,发现她手里拿的是沈从文的《边城》,刚要问她,却把书藏了起来。

“怎么,找我有什么事吗?”

屋子里一片安静,这安静中有枫儿姐的忧伤和我的无奈。我畏惧它,它却长留于此,久不离去。直到小黑绕着屋子走了一圈,直到房间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响声,枫儿姐才惊醒似的跑过去。

我跟上去,发现洪齐公的身体猛烈抽搐着,震得床铺晃动不止,他嘴角淌下口水,眼睛弯着顶着屋子角落,那样子很让人怀疑他到底有没有思想和情感,连小黑小黑都被吓得后退了几步。只有枫儿姐急切的站到他床边,摆好他的双手,擦拭他嘴角的口水,拂顺他的胸口,她熟练的做好每一个动作,像是曾经有无数次这样的经历,而她总是待在洪齐公的身边照顾他。

洪齐公的身子还在抽搐时,枫儿姐走到柜子旁,把手伸进抽屉摸了半天,慌乱道:“遭了,药吃完了!”她朝门口走了两步,忽又记什么似的回过头来看着洪齐公痛苦的样子。

“要不我去买药吧!”我看着枫儿姐焦灼的模样,知道自己留下来也只是无济于事。

枫儿姐迟疑的看了看我。点了点头。“村南国前叔家,也就是吴钟夜家,你报上我爷爷的名号他就会知道该抓什么药。”

在听到“吴钟夜”三个字从枫儿姐口中吐出的一刹那,我的心像是被针刺了一下,我惊讶得呆立了很久,不忍让枫儿姐担心才勉为其难的应了一声:“哦——”

踏出门槛,小黑想跟着我走,我摸了摸它,“你就待在这儿陪枫儿姐吧!”

走进巷子,天空的阴云已经压到屋顶,厚重的云层遮蔽了天空让地上的一切都笼罩在阴暗之中?

吴钟夜知不知道洪齐公是枫儿姐的爷爷呢?枫儿姐是不是经常来吴钟夜家抓药呢?吴钟夜会不会很晚就认识枫儿姐呢?我不敢去猜,又忍不住要去想。

巷子深深,百转千回。

如果枫儿姐要离开,洪齐公就是她留下的最重要的理由吧!也许只要洪齐公还在,枫儿姐就不会离开。

我加快了脚步,不觉意间,天空已经飘起了小雨,点点滴滴的落到屋檐上,落到屋檐上,落进巷子里,悄无声息的融入那被阴云笼罩的黑暗中。

我该要怎么对国前叔说呢?一会儿会不会碰上吴钟夜?他会不会借此,报复我?我感到慌恐,感到迷茫,甚至感到自己很懦弱,像是什么都做不了?

天空飘落的雨落满肩头,丝丝冰凉贯骨而入,穿透了整个身子不经意间,青石板上已积了层雨水。想到洪齐公是枫儿姐就下来的希望,我的脚步便没慢下分毫。脚下的雨水溅起飞窜的水花,散落到各处。抬脚时脚底挟飞数滴水珠,飞向空中,又落到我裤子上。雨水密密麻麻的落到脸上上。头顶的雨水顺着脸滑落下来,有的水珠滚进衣领里。我伸手抹去脸上的雨水,揉掉眼角的雨珠,很快它又出现了。我不停的擦着,害怕我一个不小心。走错了巷子,耽搁了时间,让枫儿姐担心得更久。

天上的阴云久不离散,细雨如针,刺向幽幽小巷。墙上伸出的高高屋檐,巷里不断重叠的青色砖瓦,地上绵延不绝的石板都在细雨之中闷不作声。雨水在空中飞旋,舞作一天朦胧的烟雨,柳絮一般飘摇在眼前。我睁开大眼,穿透层层细雨,妄想看清远方的路,却只见得小巷在烟雨深处消失。于是,我开始迷惘,开始回想。隐约中,枫儿姐持伞的幽幽倩影静静的从我身旁悄然离去,雨水沾湿了她的衣裳,透过她洁白的衣装,我仿佛看到她动人的肌肤。她面无表情,脚步飞快,眼中没留意我分毫。我慌恐得忙伸出手,想要捕捉她美丽的身影,却空掠得一手苦雨。

小巷正深,雨水正凉。

“这里好大好大,我真想一辈子活在这里,永远都不离开!”枫儿姐的话又一次清晰的在我耳边响起,我本该为她喜欢这里感到高兴,可我怎么都高兴不起来。我不敢想象枫儿姐离开会让我的生活变成什么样子,也不敢想象她离开后会面临什么样的生活。我真该做些什么,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停下来麻木而迟钝的脚步,沮丧的抬起头。国前叔家的大门紧闭着,里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国前叔,国前叔……”我扣响了门上的铁环,仍没听见答音。这里本不该关门的,这是村里唯一的看病地方,白天自不消说。到了深夜,即便关了门,国前叔也定会待在屋里以应急况。此时的安静让人心急,同时又让人惊讶。难道是吴钟夜的原因?我把吴钟夜同国前叔联系了起来,难道是他想报复我所以才他爹把门关上的吗?

雨水点点滴落,我躲在屋檐下。又用力敲了敲门,“有人吗?”

屋里依旧没有任何声音,只有雨儿落到地上发出的籁籁声音。

我感到慌恐不安,枫儿姐会不会因为等我而急得团团转呢?想到吴钟夜,我恨不得在门上狠狠踢两脚。洪齐公现在应该很难受吧?我有些自责,难道我要空手回去让枫儿姐更加伤心么?我望了望天空,厚重的云层依然悬在头顶漫天的雨丝飘飘洒洒。邻村还有大夫,我知道怎么走!我在心底默默告诉自己。虽然很远,但我没犹豫片刻。只是会叫枫儿姐担心得更久,也许小黑会让她舒心吧!我安慰着自己,却忍不住去猜疑。真的会是吴钟夜报复我嘛?他难道知道了我找枫儿姐的事?我曾经听人讲过他的疯狂故事,他曾为了追一位女生而讨好同学,以便从其他同学口中掌握更丰富全面的消息。只不过那女生在收到他的告白信后很快就拒绝了他,这也正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没谁有一对不知疲倦的耳朵能经受得住他那张喋喋不休的嘴的骚扰,何况他骨子里的蛮不讲理也与徐光华是如出一辙。我告诉自己,枫儿姐是不会喜欢他的。到我又担心他会千方百计的打听枫儿姐,怕他会不知廉耻的黏上枫儿姐还不肯罢休。至于我,他若要打我骂我,我都不在意?

烟雨还在空中飘摇着,我已经找到了大夫的屋子,高高的门槛和高高的柜台一眼便映入我的眼中。我忙走进去,柜台里站的老人陪着笑脸瞧了瞧我矮小的身子,问:“你要看病吗?”他从柜台里掏出一条毛巾,想给我擦擦身上的雨水。

“不,我要来买药!”我没接过他递过来的毛巾,知道一会儿还得淋回去,擦干了也没用。

“哦?那你要买什么药?”还好他没以为我在骗他,而是弯下腰来一本正经的看着我。

而我感到迷惑,我应该买什么药呢?我茫然的皱着眉。

“治的什么病?”

我感到惭愧不已,洪齐公病了这么久,我又时常去他家,却连他的病都不了解。老人一本正经的看着我,让我羞愧至极。

“老人的病!”我没底气的说。

“什么病?”

洪齐公咳嗽时可怕的模样又浮现到脑海中,我迟疑着低声说:“咳——咳嗽……”

“你没弄错么?吃错药有时是会死人的!”大夫一脸严肃,没有丝毫要吓唬我的意思。

可我无疑是被吓到了,我是来买药的,不是来买砒霜的,怎么能随便买药呢?如果不买药而是空手回去,枫儿姐将来怎么信任我?想着想着,还是恨自己没用,连洪齐公得的什么病都不知道。

屋外的雨没有半分要停的样子。

洪齐公一直是咳嗽得厉害,开治咳嗽的药应该没问题,我努力宽慰自己,望着大夫那双有神的眼睛,道:“没弄错。”

回来的路上,我把药捧在怀里一个劲的往回跑,每跨一步,石板上的积水便飞溅起来。雨水早已湿透了我的衣服,到我还是不停的跑。

如果洪齐公死了,枫儿姐就得走么?

手里的药忽的沉重许多,天空阴云不散。

枫儿姐一旦走了,她还会不会回来呢?

絮雨冰凉,落到脸上。

她会不会像喜欢这里一样喜欢上我?

我扬起头,天外阴光遍洒天地,一片烟雨中楼影忽地模糊不清,恍如仙境般远踞天隅,如雾般朦胧,似月般孤寂。层层青砖高墙像高山一般巍然两岸,石板是河,小桥去虹。整个村庄如诗画中美丽仙境般叫人如痴如醉。细雨在轻风中飘摇,浓云在天空中徘徊。曾经惯看的平淡风景一下子变得美丽,但它又离我十分遥远,我只静静的望着,却不知身在何处。

我就在这模糊的意识中奔跑,身子已经冷得没了知觉。我不知道雨会下到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也不知道还有多远才能到洪齐公家,我只知道我要去前方,我只知道那里有个人在等我。

那晚,我在昏睡中做了许多噩梦,迷迷糊糊的醒来好几次。但每一次醒来,没过多久就又昏睡过去了。我感觉浑身发烫,似乎每次醒来。被窝里都是热乎乎的。我担心洪齐公会走,担心枫儿姐会离开,我希望他们能永远的留在这里。只可惜,那只是个梦,梦是不会成真的。

第二天,我在教室里特地留意了吴钟夜,正是课间时候,徐光华已经去操场玩斗鸡了,吴钟夜居然没有找人大谈自己的奇遇轶闻,而是安静的坐在位子上睁着凶狠的眼睛监视着我。我赶紧回头头不敢再看。

昨天难道是他发现了我才关上门的吗?我心里忐忑不安,难道他又发现了我和枫儿姐在一起?这些问题我都没去细想,上课的时候,我的头晕乎乎的,心里担忧的全是昨天买到的药。

洪齐公吃了我买的药,会不会有事呢?今天一早起来我就开始担心。吃错药真的会死吗?洪齐公生的是什么病呢?这些疑惑化作刀剑刺向我深心,之所以买错药,全是因为我太没用,整天虚度光阴,连洪齐公的病都不了解。

回到六角院,我抱着小黑,告诉它全部,包括我的担忧,但它什么都说不了,正如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没敢再去找寻枫儿姐,怕见到洪齐公日渐苍白的脸,而我有愧于他们。

日子一天天的过,我偷偷的躲在屋子里,小黑陪我度过每一个漫长而又孤寂的傍晚。我没有去看书,对洪齐公的担忧和对枫儿姐的愧疚时常把我从书的故事情节中拉出来,我实在看不进去。我也没去找枫儿姐,我没脸见她。但夹缝中的纸条依然保持着来往,虽然上边没多少字,所以得话都显得生硬且拘于礼束,但那是我与枫儿姐唯一的交流。院子角落里蓄着灰烬的瓶子还能藏下多少灰烬。它是我收藏的唯一的宝物,曾经的欢乐与忧伤都在里边。我看着它,心里忽地感到一阵悲凉。院里的桑树叶又在风中沙沙作响,石桌圆凳依旧是多年前的那副模样。

我提心吊胆的度过每一天,始终担心洪齐公的身体,害怕屋子那边会突然传来消息,害怕那里会有异样的动静。

终于,一切在一个深沉的夜晚破灭了。

“七叔七婶,你们快醒醒咋!”屋外的门咚咚狂响,枫儿姐惊慌而柔弱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寂静。

“夜夜快不行了,你们快过来看看呀!”枫儿姐才喊了两声就回去了。

窗外阴沉的夜色中忽就亮明几盏灯,屋外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爸妈出来时,我穿上衣服跟了上去。

我们到时,洪齐公已经走了。

枫儿姐倒在洪齐公床边大声的哭着,身子孤零得像只落到水里的蜻蜓。妈把她拉到身边,她便扑倒在妈怀里,身子不停地抽搐。小黑不知何时跟了出来,它凑到枫儿姐身边傻傻的望着她。

我远远的望着洪齐公苍白的脸,他脸上的皱纹还不明显,可他的眼睛已经不可能再睁开了。他僵硬的身子直直的躺在那里,木桩一样没有任何动静。是我害死了洪齐公吗?一种慌恐油然而生,洪齐公僵硬的身体一动不动。

屋外的夜色凄清无比,远方是一片黑暗。

屋子里,除了哭泣便只有沉寂的哀伤。

很快,屋子就聚满了人,个个低着头,深沉的望着洪齐公。婆和爷爷也赶来了,爷爷刚挤进屋子,一下子就扑到洪齐公床边,握着他毫无力气的手,浑浊的老泪瞬间溢了出来:“老弟呀!咱都说好明天来看你你一定挺住,你怎的这么不听话?”爷爷的声音颤抖着,眼泪一点一滴的落在地上。

“是你害死了他!”一个恶魔般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我被吓得退后几步,却仍然无法摆脱那可怕的声音。

屋子里,有人轻声悲泣。

爸走到爷爷身边扶了扶,爷爷却不肯起。

枫儿姐依旧不停地哭着,妈抚摸着她,安慰着她,她却越哭越伤心。小黑伸长了鼻子想要在枫儿姐脸上舔走泪珠,却被妈拦下了。

看着枫儿姐伤心的模样,我愧疚不已。洪齐公对于枫儿姐而言究竟有多重要?我很快想起了《边城》的翠翠,这更让我自责。她把头埋在妈妈怀里,身子沙一样倒在地上。我走了上去想安慰几句,却又不敢,也许她大哭一场会好受些吧!她哭泣的又岂是洪齐公的离开。

风忽的在窗外咆哮起来,依依的柳絮飞舞在凌厉的风中,一阵又是一阵。

洪齐公最终还是走了,我担心的望着爷爷,预感到将降临的悲哀,我不想让枫儿姐离开……

深宵的风卷过窗台,灯下人寂静,屋外月光寒。

叔叔婶婶们站到一起,低声的说了些什么,我全没听懂。大家叹息着默哀着,整整陪了一夜。直到东方晨光侵晓,爷爷还紧紧握着洪齐公的手,枫儿姐倒在妈怀里,声音呜咽。

一种深深的负罪感伴我度过整整一天,其中伴随着忧虑和无奈。课堂上的东西我都没听进去,只想早些放学,早点回家陪着枫儿姐。可真正走进六角院时,我又止住脚步,没敢向前。我只好抱着小黑,希望它能够理解我,期望它能永远陪着我。

枫儿姐一定很心痛吧!晚上,我躺在床上静静的想,现在洪齐公走了,枫儿姐孤零零的一个人会不会害怕呢?她还能待多久?我想起那个夜晚她对我说过的话,想起洪齐公安静的身体,越来越觉得害怕。枫儿姐会不会害怕呢?我曾听吴钟夜讲过亡尸还魂的故事,不免替她担心起来。在这样安静的夜里,她会睡得着吗?洪齐公的离去会让她伤心到几时?她还能不能留下来?我越想越觉得不安。

我翻身下床,想出去走走。爸妈的房里灯还亮着,里边传来几句轻声的争吵。

“两个也是养,三个也是养,难道偏差那一个?况且枫儿那样懂事的孩子,偏是个孤儿,多可伶?”爸低沉的说。

我瞪大了双眼,万分惊讶的把耳朵贴到门上,心中震撼不已。

小黑静静的从黑暗中走出来。

“你又不是不知,咱家都马马虎虎,若把她收留下,能让她过怎样的好日子?”妈说的话不容争辩,“就任老八养着吧,他过得好,能让那孩子过上好日子。何况她一直把他当爹……”

我眼角忽的热起来,没敢再细听。曾经我满心好奇的数着叔叔婶婶问起爸:“有八叔有十叔,那九叔是谁呀?”那时他犹豫着,过了半响才在我的不停的追问下敷衍了句:“小孩子,官那么多干嘛?”曾经我指着河岸那课最高大的柳树问起爷爷:“那颗最高最肥的树是谁养的呀?”爷爷僵着的笑脸慢慢冷落下来,他什么都没说就踱回了屋里。曾经在那颗柳树下时常见到的是洪齐公萧索的身影,他静静坐到树阴里,目光悠悠的飘向远方……

曾经的曾经里,藏了多少故事?

我看了看视线中渐渐模糊的小黑,它低了低头,正茫然的望着我。

不知是要去厕所还是发现了动静,妈忽的打开了门,我和小黑正站在门口。

“怎么了,月天?”

我的眼睛肿胀着,喉咙紧紧的,眼泪就快要淌下来,“我能去陪陪枫儿姐么?”

不知是因为我哭了还是因为什么,妈很干脆的答应了我。小黑便跟着我一起往外走,我刚走进那黑沉沉的夜色中,眼泪就一个劲的不停往下掉,我用手心手背都抹不遍,却还是没能擦完。

沉沉的夜幽暗无边,藏着这个世界,藏着一切。

我告诉自己,我不能哭着见枫儿姐,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洪齐公屋子的灯还亮着,白布遍布屋子,堂前枫儿姐穿着丧服,面上毫无表情。爷爷和婆在一旁陪着她,却全都低着头,默默不语。

我卷起衣角,仔细擦了擦眼睛才慢慢走进屋子。小黑已跑到枫儿姐身边,我走了几步,想劝她去睡,只见她面色苍白,六神无主,就咽回了话,转身向爷爷:“爷爷,节哀……”

爷爷清了清眼睛,把我抱到怀里。

夜,静悄悄的,直蔓延到屋里。堂前洪齐公的画像被供奉着,燃着的香烟生出缕缕青烟,烛火无风自摇。人总会离开人世的么?我痴痴望着洪齐公的遗像,忽然恐惧起来。我身边的人也都会死掉吗?我多希望他们能永远陪着我呀!此刻,看着这陈旧的屋子,我只觉得惭愧,我有愧于枫儿姐,我愧对洪齐公。

枫儿姐孤零零的跪在那里,爷爷静静地把我抱在怀里,他一定知道一切的,到他没让我知道,就像洪齐公不让枫儿姐知道一样他们隐瞒了事实,枫儿姐也正是不明丝毫。我望着枫儿姐,望着她憔悴不堪的脸,心中一下子痛了起来。

小黑依着他伏下身来。

爷爷一遍又一遍的拂顺我的头发,时常叹息一声,便用他那密布裂痕的大手掌擦眼角。我猜,他定是记起了许多旧事。

洪齐公下葬那天,八叔八婶都来了,他们还没进屋,小黑就冲他们狂吠,比见了陌生人时叫得更厉害。枫儿姐没有丝毫的喜悦,脸上还挂着洪齐公逝去的悲哀。我远远的望着他们,看着八叔雍容华贵的衣装和八婶艳丽夺目的身姿,心中畏惧不已。

他们没打算多歇两天,只计划着办完丧事就回去。“我们此行一来是为了办理丧事,”八叔坐直了腰板宣布着自己的计划,“二来是要接走枫儿。”

饭桌上,爸没吭声,只独自抿了一大口酒。

我端着饭碗偷偷的望着眼前的这个陌生人,两年前他把枫儿姐送来,如今又要接她走了。想到枫儿姐即将离开,我的喉咙一下子缩紧了,再也吞不下任何东西。两年的时光——在我眼前浮现,那瓶小小的药膏、那块残缺的青砖、那个盛满灰烬的瓶子、那个凄美宁静的夜晚……两年前,我的生活里只有小黑,这两年之后还会不会如从前那样?哥哥已经上了初中,不会有人陪着我了。

办完丧事,他们还没吃饭就要走。齐叔的船已经摇到桥边,岸上放着枫儿姐收拾好的行李,其中有两箱是书。临行时。他们走到六角院的巷口,同院里的人一一道别。

小黑似乎明白了什么,急得蹦着跳着叫。

枫儿姐站在八叔和八婶中间,面上的冷清一如初见,仿佛时光流转,一切都回到了从前,只是岁月在心间刻下了道道痕迹,抹不掉也愈不合。到我们都不忍它消失,那毕竟是我们的美好,值得去回忆和珍藏。然而此刻,面对着离别,曾经美好的一切都显得遥远渺茫。就像是亲手持着载满梦想的星辰,却预感到它即将破灭,留下的只是幻影,最不想发生的事发生了。

小黑龇出虎牙,背上的脊梁弓向天,近乎疯狂的吠着。我从没见过小黑这样爆戾的跳动,它的黑眼珠除了愤怒还有不安。妈牵出铁链子,把小黑锁了起来。

我悄悄看了枫儿姐一眼,她也正在看我,她眼光直直的,眼底澄澈无比。她那样忧柔的眼光。像是在诉说离别的无奈,又像是在祈求某种援助?她孤零零的弱身子支在两个高大的身形下,她站到中间却没倚向任何一人,伴随她的是鞋子上丧服未满而留下的白布条。我实在难以骗自己,站在枫儿姐身旁的是她的爸妈,他们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来,要把枫儿姐带饭遥远的地方去。想着想着,我突然觉得害怕,想说些什么,碍于众人又没敢开口——这是他们一直坚守的小秘密。

终于见枫儿姐低下了头,心里的绝望和痛苦全敛在眼底,不会再有别人看见,院里小黑咆哮似的叫声是她低眉最好的呼应。

“不吃个饭再走吗?”妈客套的问。

“不了,看明早能不能赶到,赶时间了。”八婶微笑着说,八叔也笑着点了点头。

“路上注意安全,逢年过节能回来就回来!”爷爷晃动脚步,经过丧事,他的身体虚弱了许多,脸色苍白,声音也有些沙哑。他轻松拍了拍八叔的肩,只道句“毕竟这才是你的家”就回过神踱进屋里了。

八叔低下头,轻声的答应了句。

爸站到人堆,什么话也没说。见没人再嘱咐什么了,妈递上昨晚收捡好的鸡蛋,大家于是纷纷递上各自备好的东西。

小黑叫得更凶了。

枫儿姐一直低着头没吭声,偶尔有人叫她默不作声便安慰几句,她全是勉强一笑,轻盈的点了点头,仍是什么都不说。世界被她隔离,她活在那个孤独的小世界里,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究竟在哪里。

“没别的事的话,”八叔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稍事停顿,接着说,“那我们就走咯?”

他们转过身,一挥手便走进寂静的巷子里,小巷通向绵延的河道,那里有寂静的九曲桥。青色灰墙暗淡了离去的背影,斑驳的石板踏响出沉重的脚步。枫儿姐幽幽的回过头,远远的望着我,而我一直沉默着,自始至终什么都没说。

小黑望着巷子离去的背影,没命的吠着跳着,甚至比见到了陌生人的坏人坏人更加愤慨,它狂暴的吠着,紧锁的铁链叮当作响,它却努力挣扎着,想要冲出来。

也许是枫儿姐也听见了小黑的声音吧!她痴痴的看着我,眼中浮动出凄美的泪光。身边万重青墙与底檐一起旋作一团,风中轻絮飞,万里烟云与家乡一起融成一片,在我视线之中静踞天隅,那里如诗似画,那里恍如仙境。枫儿姐一定也能看见的,她一定会把这里的一切记住,记住小黑,记住我。

到她要面对新的生活,在新的地方我却不能陪着她。留恋会让人颓废,她总该要快乐的,至少我希望她能快乐。可我能做什么呢?看着她深深凝结的回望,我退后一步,躲开她不忍割舍的眼光,躲进黑沉沉的人影里。我希望她不要再回头,希望她一直向前。

我抱起小黑,解开链子抚顺它,它却还在叫。我努力让它安静下来,却觉得自己比它更加不安。人一散去,六角院里果然变得沉寂起来。

而我却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洪齐公的死带来的自责与枫儿姐身世的悲哀一齐在我心底翻滚。我在枫儿姐离去的孤寂时光中拿出蓄存灰烬的瓶子,它在夕阳中闪现着曾经的影子,它像是藏着回忆让我细细回味。就在我回忆时,那自责与悲哀忽然浮现,当我清醒,我才发现枫儿姐已经离开,我活在没有生机的世界里。我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在那个西阳正浓的傍晚,当着小黑的面,我亲手砸毁了那个瓶子,破裂的残片散落在灿灿的夕阳中,里边的灰烬随一阵风飘飞,慢慢消散,直到它如枫儿姐一样消失不见。

我的情绪开始变得暴躁,毫无缘由,毫无预兆。我成天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搬动椅子坐到窗子旁,不去找小黑更不会找别人。在窗子里,我时常见到小黑肚子漫步的黑影,夕阳照在青石板上,照在我们曾经一起奔跑过的路上,那里西阳的残照幽幽晃动,小黑在那里低着头,茫然的徘徊。

时间一久,小黑就来找我。我不知是为何,我本是很想和它待在一起的,到我无情的驱赶着它。那天我吃完饭便回到房间。刚想把门关上,小黑却伸进来半截身子。

“出去!”我用命令的口吻大声的吼。

它呆呆的眼睛傻傻的望着我,头向门缝一侧,眼里露出好奇与渴求的光芒。

“快滚出去,你听到没?”我心中的火气莫名其妙的升了上来。

它用乞求的眼光看着我,低了低头,小心的从门缝里挤进来。

我怒火瞬间充满了全身,打开房门,我食指毫不客气的指着它,最后一次近乎咆哮的吼:“出去!”

它的黑尾巴夹在两腿之间,一副铁了心不肯出去的样子。

“滚啊!”这些天积压在我心里的苦痛化作怒火一下子爆发出来,我用鞋尖毫不客气的朝小黑的肚子上狠命的踢了一脚。我不知道小黑会不会痛,到我用尽了全身力气。

小黑抖了下身子,张开了口,却没作声。它仍站在原地,目光呆滞的望着我。显然这一脚踢得不轻,到它甘心的受着,默不作声,可怜巴巴的望着我。

“滚,滚啊!”我操死桌上的东西便朝它砸去,我鼻子一下子酸了起来,可它连躲都不躲,全都结实的受着。“滚——滚!”我把它朝门外狠狠地踢着,踢得越重,心里就越不是滋味。我把它踢到门外,像是每一脚都勾消了曾经温暖的陪伴,我把曾经拥有的美好与快乐一脚一脚的踹向屋外,踹离我的世界。直到它呆立在门外,委屈的眼神中或许还有几分迷茫,这是我第一次打小黑,也是唯一一次,我努力让自己后悔收敛起来不被它发现。但它眼中对我的关心却被我发现看得一清二楚。

我再次睁开眼时,屋外已现出幽微的光,我的心久不平静,于是趁着外边还很宁静,下了床,踱到阳台上,燃了支烟。

外边灰墙被笼罩着,月已西斜,星光廖落,东方虽没亮光,到夜色已变得平淡朦胧了。站在阳台上放眼望去,故乡的景色全在阴暗中呈现眼底。我朝爷爷家那边的屋子望了一眼,那里青砖依旧,只有那扇曾经紧闭的窗子打开着,久未经人打理,窗子的边缘久经雨蚀日晒已脱落了一大块,上边的痕迹看不清,窗里是一片漆黑。

而重重青墙那边,是一片废墟,刚刚拆毁的屋子坟墓一般毫无生气的躺在那里。河岸的青柳长垂残枝远处的几棵已没见了踪影。九曲桥静静的立着,惨淡的月光在它身上流淌。

我闭上眼睛,不忍细看。一转身,脚下竟多了个花哨的绒毛玩意儿,我仔细看才人情是花花,它像小黑一样伸出软绵的舌头在我手心舔来舔去,小尾巴高高翘着,一摇一摇的。看着它可爱模样,我忍不住低声唤着它:“花花——”

花花很小,才半个月大。妈知道我是喜欢小狗的,所以在我回来之前养了它。到她又知道一旦小狗死去,我便会伤心很久,所以在小黑死去的十年里,家里没养过任何一条狗。

我还记得那是小黑没人陪,常常独自散步。它一定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在枫儿姐离开后的那个夏天傍晚,它回到六角院时正无力的躺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冒着白沫。

“月天,月天,快出来,小黑快死啦!”爷爷苍白的声音让我吓一跳。

我奔进六角院时,小黑已经奄奄一息。它嘴里的泡沫冒了满满一地,眼神却很快的找到了我。上次踢它的悔意瞬间刺满心间,焦急的眼睛一下子逼落下来。我扑过去跪在倒在地,伸手抚摸着它,却不知该怎么办。

“快,给它灌水!”爷爷柴瘦的身子拎来满满一桶水,也蹲到了小黑身边。

我抢过瓢,把它被泡沫遮蔽的牙齿掰开,拼命的往里边灌水。到它只喝了两口,又把牙齿闭上了。它绝望的眼神告诉我,已经没救了。

“把嘴张开!”我对它恶狠狠地吼着,眼泪一下决了堤。我用力掰了掰它的嘴,它却依然紧闭着,眼里绝望让人痛苦。“快把嘴张开咋!”我装作凶狠的架势,碰到它牙齿时却不敢乱用力,怕它会难受,怕它会疼。

它紧闭的嘴依然紧闭着,只有泡沫不停地往外泛,落满了地面,染白了我的手。

“你——把嘴张开呀——”在小黑满满想开嘴努力伸出舌头在我手心舔两下的那一刻,我终于也绝望了,我把脸贴在它脸上,伸手去摸它的肚子,在那里,我曾经绝情的踢过,在那里,它一定痛苦过。我轻轻的的抚摸,想象着旧伤疤的愈合,可惜那不可能。我静静的听着它的呼吸,在风中慢慢平缓慢慢微弱,直到消失不见。

婆拿出垫子,关切的道:“把它放在垫子上吧!狗属土,赤在地上易凉。”

“不用了。”听不到小黑的呼吸,我像是丢失了一切,茫然的看着它,它眼中是僵硬住的满足,但那眼珠已不会再流转,不会再闪出月光一样美丽的光芒。

爸说死去的狗要把它的四腿截断葬在远处,如此它的阴魂便跑不回来。当他拿起刀要斩断小黑的腿时,我哭着死死的抱着它,即便它已经死了,我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它。我哭着喊着,要把小黑葬在六角院里,不管爸的雷霆大怒也不管妈的轻柔劝阻,只一直跪着抱着小黑。最终爷爷劝了劝,爸妈全依了我。我和爷爷连夜做了个小棺材,大小刚好,只可惜没有刷漆。

我们把小黑葬在曾经我藏着盛满灰烬的瓶子的地方,曾经每收到一张枫儿姐的纸条,在我烧成灰烬之前,小黑总在探过来看一看。但它又看不懂,只好傻乎乎的望着我。我把它埋在这里,以后每天依然能见到它,当我有心里话,依然可以对它说。对于我来说,这个小小的土堆便是小黑,它并没有死。

当我醒来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外边阴沉着天,轰隆隆的噪音不停地在残巷中回荡。我的心忽就悲凉起来。

爸妈已出去忙般屋的事了,我吃过妈留在那的饭菜,外边嘈杂的声音扰得我心神不定,花花只在屋里蹿来蹿去,全不顾我。我念起此行要干的事,便拿好文稿出了门。

天上飘着浓浓的一层烟云,伐木声和凿墙声汇成一片,阵阵拍向地面。拆毁屋子的机器已经在林婆婆的屋子里无情行动了,这进程快得让我吃惊,从小巷望去,尽头是一片废墟。我深吸了口气,让自己不去在意这些。

六角院里的石桌已经被打翻了,桑树下只剩下木桩。爷爷家和洪齐公的屋子间狭长夹缝露出一线天光,我侧了身,显然已经进不去了,但我却能一眼望见第九层的那块砖,除了枫儿姐、小黑和我,怕是没人知道那块砖是松动的吧!我真想再去摸摸那块砖,如果可以,我甚至想把它珍藏一生。

院子角落里是一个小小的土堆,那正是小黑的坟墓,是我埋藏往事的地方,我悄悄走了过去。

我还记得小黑死去的那年七月十五,正是阴历的鬼节。爷爷给历代宗祖烧纸钱时还特地烧掉他的象棋,他假装开心的笑着:“洪齐老弟呀,你们那边应该闲得慌吧?把这副象棋烧给你替你解解闷!”爷爷太不会演了,他刚开始笑,眼眶就红了,“你说啥?没人陪?那你先藏好,再些日子我与他们一起去找你!”

爷爷努力闭了闭眼。往火里投了一把纸钱,从装着祭品的篮子里拿出一碗垒得高高的骨头递给在一旁发呆的我,道:“来,月天!”他指了指小黑低矮的坟墓,“给你的小黑也烧点吧!”

金灿灿的火舌在纸钱上蹿动,里边的一切都在瞬间化作灰烬。火光映红了六角院,映得爷爷头上银白的头发闪着红艳艳的光。

我想起爷爷,回转身来,婆正在屋里独自收拾着东西。

“婆,爷爷不在吗?”我从背上拍了拍她,大声的问。

“哦!”她回过身来,像是大吃一惊,“他呀,还能去哪,还不是寻他几个朋友去了。”她念起爷爷便露出一脸的埋怨和责备,但转瞬又笑了起来。

我点了点头,知道她耳朵不好使便没作声。失望的听着屋外叫人烦躁的轰鸣。听着听着,我忽然很想去洪齐公屋里瞧瞧,于是便张口,满足自己的好奇:“婆,你这有洪齐公房子的钥匙吧?”

“你要那干嘛?”

“我进去讨两本好书看!”我撒着谎?

“我得找找,”她在箱子堆中转了起来,“都好些年没去过,都不知道放到哪儿了。”她找了半天,最后才在一个黑匣子里掏出钥匙递给我。

青墙倒塌的声音不时在耳边响起,我在那一片嘈杂中打开了洪齐公屋子的门。

屋里阴沉潮湿的气息迎面扑来,门上散落的灰尘四处飘飞,屋里墙角各处蛛网横斜,褪了色的窗子敞开着,玻璃上蒙了层厚厚的灰尘,地面上散落着院子里桑树的叶子,桑树已不在,叶子却还在屋里滚来滚去。是破旧的窗子放它们进来,每一年都会有枯叶飘进,却没有哪一年经人打扫。柜子的漆已剥落得不堪入目,上边的花瓶?圆镜和木梳都积了层灰,屋里空空的,填得满满的只有蛛网,它们交织在空中,自屋顶垂下直落到胸前。

已经十年了,自枫儿姐离开,我就再也没进过这屋子了。虽然日隔久远,但屋里的事物还残留着往年的布局,就连当年办丧事时布置的桌椅都停留在原处,往日悠悠的回唱不禁在我心底轻轻低响,我像是看见了曾经,看见枫儿姐在我身旁匆匆走过,她为洪齐公煮药、她低下身在地上练字、她笑着逗小黑、她捧着书坐在窗底下……

我搬动木椅,椅子一腿久经虫蛀早已断裂,但那却是屋里最完整的座椅。我坐到枫儿姐无数次凝望的窗子底下,窗外的凉风忽起忽落,脚边的落叶飘来飘去。透过那破旧的窗子,我寂静的望向远方?那里烟云重重青柳飘飞,那里小桥流水夕阳凄艳。

枫儿姐明天就回来么?

冷风忽起,残存的柳絮舞动轻絮。

时隔久远,她还记得我么?

屋里的叶子飘向柜底。

她还能否记起这里的一切?

我低下头,窗底下垫高的厚厚的一本书从落叶之中显露出来,封面积了灰,于是我弯下来轻轻把它捡起,拂去上边厚厚的灰尘。

这是一本精装版《红楼梦》,厚厚的封面被纸张撑得斜起,书里夹着的东西把合在一起的纸张分离出来。我小心翼翼的翻来书,里边几乎每一页都夹了一张纸,纸上显现熟悉又稚嫩的字迹,那全是我曾经写给枫儿姐的纸条,它们密密的分布在书页里,每一张都是那样的熟悉。

屋外的轰鸣惊落了我的泪水,它落在泛黄的纸间,落在陈旧的往事里。我忙拭净眼眶,悄悄把书放归原处?

天空阴云飘摇,雨就快要落下。

我把钥匙还给婆,乘上齐叔的船去百彦叔的家。

河岸的柳树在电锯的咆哮声中一一倒下,几棵柳树垂下长长的枝叶直落到水中,阴云之下,风摇不起,水荡不动?它们残留在阴空中,迎接着毁灭的命运。我望向青墙后的一片废墟,心中忽然升腾起一股失落,它冲击这我的心门。就快从胸膛里闯出来。我闭上眼,努力不让自己看到周围被践踏的景象。

河水悠悠,船儿晃着晃着就晃到了村长家,他正在帐篷里给人搬着东西。

“哟,月天!”百彦叔一眼就认出了我,忙丢开手里的活。

寒暄两句之后我便说明了来意:“学校要求地方开出证明,所以来讨您盖个印章。”

他认真看了会我递去的纸,从抽屉里拿出了印章。帐篷外是光秃秃的一片,新楼立在荒凉的平地里,就快要完工。

“全部都得拆吗?”我望着外边,咬紧了牙。

“什么?”他抬起头,顺着我的目光望了过去,“哦!上面要求建设新农村,邻村都在改,征求了乡亲们的意见,就跟着弄了。”

“树?河?桥呢?”

“都得重新弄,河道要改,树只能伐掉了。等房屋拆完改河道时,九曲桥也该重建了。”他握住印章往纸上压了下去,长叹了口气,“我知道很多人默不作声,心里却是一万个舍不得。到要想过上好日子,总得迎接时代,作出改变。”

接过盖好印章的纸,我便走到阴沉的天底下,坐着齐叔的船往回赶。船没摇动几下,河水就被密雨惊得乱成一片?我远远的望去,满天烟雨蔽尽南天,浩瀚幽空满布阴云。絮絮的雨丝御风而飞,摇向高远的太空,摇向苍茫的大地。它悠悠的洒落,落到清澈的河水中乱了河中天空模样,落到柳树上散落一地苍白。它落到我的脸上,点点浸透衣衫,沁开层层冰凉。天外冷风忽起,摇起万里烟云,青墙、古道、小桥幽幽的荡向天边,烟雨之中,那一片土地凝作一团,烁满阴冷雨光,远踞天隅,摇摇欲坠。

在轰隆声飘飞的恍惚中,我仿佛见到锐利亮眼的踞条挥向那最高大的柳树,拆毁屋子的机器挪动残忍无情的铁脚掌踩向六角院里低矮的小土堆,它正伸出坚不可摧的大手掌,掏向那狭小墙缝的最深处……

我眼角一胀,一低头,喉咙哽咽,却是生生的硬挤出声:“齐叔,送我去九曲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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