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那些地
烈日当空张着大口喷射着三十多度的高温,风像凝固了似的,田里已见不了一滴水,正处灌浆期的稻谷像饥渴的难民没精打采。傍晚,父亲打着赤脚从田里回来,裤管也没放下,焦急地朝屋里的我们大喊,娃儿些,想吃米饭就把家里的桶、锅、盆拿起,跟我走……
紧挨着水田不远三米是一条贯穿整个村子的小河,与水田有两米的落差,流量不大。父亲用锄头在靠近水田的河滩上挖了一个坑,再开一条沟把水引过来。随后,我们一家顶着暮霭来来回回把一桶、一锅、一盆的水“转”到了田里。
四十年过去了,之所以对这一场景记忆犹新,是因为那年秋收后,我吃到了一生中最香最饱的一顿白米饭。
一
老家那里是乌蒙山区常见的夹皮沟,九山半水半分田。这块田大约只有半亩,是包产到户分给我家的,也是我家唯一的一块水田。面积虽不大,但它可是一家人眼中的“宝地”。过去生产队分粮,每年就只能分到百把斤谷子,要吃上一顿米饭,就只有等逢年过节或家里来了客人,要么就是兄弟姐妹谁生病了,母亲才会打开装米的柜子,用手抓上两三把,单独用碗来焖煮给他开小灶。有了这块田,一年就能收上四五百斤谷子。从田边路过,那一束束金黄色的稻穗,时刻会诱得我们舌尖冒涎。
除了水田,我家按人头还分了六亩旱地,加上原来的自留地和自垦荒地,总共就有了近十亩旱地。母亲内心的喜悦是从言谈举止中可以看出来的,外公成份是富农,解放前靠木匠活积攒过十多亩田地,后因吸食鸦片用来抵债,最后只剩下两三亩,她也因此连私塾都没得好好上几天,现在有了土地心不慌,好日子也有盼头了。父亲在区公所当会计,土地没他的份,但他实际掌握着这些土地的使用权。我看他总爱偷闲找空跑回家,提上一把镰刀到田间地头转遛,尤其是农忙季节,看上去像战场上的指挥员:这块地种什么、那块地种什么,或先种什么、后种什么,他都像做账似的在公事本上列出一串串明晰的清单。
一天吃晚饭的时候,父亲咂下满满一口酒,长舒一口气,用筷子指了指我和弟弟,严肃地说:“要想过好日子,吃香的,喝辣的,就跟老子放勤快点!”父亲脸上呈现出一种自信的模样,一种殷切的期望。我和弟弟心领神会,一边拈菜吃饭,一边“哦哦”点头。
二
但凡种植农事,播种和收割是最苦最累的时节,其间的薅铲施肥无疑轻松得多。
家乡土地贫瘠,靠天吃饭,主要农作物就是耐涝抗旱的苞谷。立春伊始,在翻耕好土地之后,就要开始筹备种子和肥料,种子一般都在年前精选留存,费神费力的事当属肥料了。下种的底肥必须用农家肥,而农家肥又少不了牲畜粪便与农作物桔杆、草料沤制的圈肥。原来家里只养一两头猪,勉强可供自留地使用,现在土地增加了,肥料就成了大问题,还得多喂上一些牲口。生产队在“处理”集中饲养的黄牛时,有先见之明的父亲主动买了一头,翻耕积肥一举两得。幺妹每天放学回家的主要任务,就在牵着牛到河边草地放牧。
十亩旱地,有六七亩离家一公里以上,其中三四亩都处在石漠化或水土流失严重的山头上,高差至少两百米,山道逼仄,石沙溜滑,走一趟就得个把小时。每到运肥上山的时候,母亲会准备十来斤纯正的苞谷酒,把平时也舍不得吃的老腊肉拿出来,请邻近的堂叔堂兄们帮上一两天忙,将一箩箩沤得熏人的黑肥背上山,估算好行间用量,像下棋似的倒在地埂边。之后,挖坑、撒肥、下种、覆土的事就是我们自家人来做了。
到了收割时节,既要把苞谷棒子和套种的黄豆、芸豆收摘好运回家,又要等秸杆过些日子风干后把他砍倒打捆背回来,作为冬天牲口的饲料或制肥的原料。趁着绵绵秋雨未到,父亲就会忙着把家里的背箩、背架、镰刀、拐耙等农具修理一番,等到我们周末或平常放学后,吆喝全家拿着农具下地,让收获的喜悦和着馨香的山风在四野弥漫。
那一年,我家第一次收了五十箩玉米棒子,把外壳撕掉后堆在楼笆上,足有一米深。父亲怕楼枕承受不住,赶紧找人在下面打起支架。忙完那晚,父亲放开酒量把自己搞得迷糊糊的,躺上床还不停念叨:“辛苦值得,辛苦值得——”
当然值得,那年父母奖励了我们每人100斤包谷籽,各人背去卖,想买啥就买啥。那年,我刚好考起师范进城读书,买了一件灰色上衣穿着去报名,上面袋子可挂两支钢笔……
三
包产到户起初那几年间,邻里之间不乏争地夺地之事。坎下的挖坎上的墙脚,东家的移西家的界石……我家有一块老远的荒地,就让一位上五代分支的堂叔家占去了一角,幸好母亲发现得早,人家才装糊涂说,小娃儿些下种时不熟悉记错了。
最遗憾的是,我家珍贵的那块水田,只种了三年的稻谷,第四年就不得不改为旱地了。原来集体的时候在小河上游一公里的地方建有一道坝,修了一条沟把水引入两三百亩的水田坝子,虽是条土石砌成的沟,但每个组都有专人管护,一旦打田插秧需要用水,就实行分段错时供应。后来慢慢就没人管了,沟也不断被人侵占损毁,加之我家的这块田地处坝子的尾巴,一年到头都难见到沟里有水。父亲心里矛盾了好久,才不得不学附近的几户人家在田里种上了苞谷。
父亲1988年退休后,把身心都放在经营这些土地上,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好多重活已有些力不从心了。当时我和兄弟、幺妹都进城了,只剩下嫁到邻寨的三姐时不时可回来帮一下忙。寨里的年轻人基本出远门了,即使准备好酒好肉甚至开工钱,也难像以前那样请得到人,偶尔有些叔侄碍于情面答应,也要“等把我家的先做完”。寨里有一位带些智障的叔辈,出不了远门,亲友帮他买了一匹马,每到春种时节,他就牵着马帮人家驮粪上山,适当收些劳力钱。父亲也经常请他“出马”,但没两年,那匹马失足摔岩死了……
一年中秋,我和兄弟、幺妹邀约一起下乡和父母过节,庄稼刚刚收完,无意间发现父亲的肩胛上长出了三个大大的脂肪瘤,父亲还开玩笑说不痛,是背东西压出来的“减震器”。在团圆桌上,父亲不停地为我们拈菜,那双手又黑又糙,手背上还有两道刚结痂的伤口;母亲的头发白了一半,在一旁不停唠叨:这猪是自家粮食喂的,鸡比城里的鱼还香……
我们左劝右劝父亲,不要或少种点地了,他十分不解而又有点生气地说:“土地是人的衣禄碗、命根子,没有土地,你们去喝西北风!”临别前,他只作了一点“让步”:把离家偏远、地势较高的那一亩地退下来,让我们找地方买一些生漆树苗来栽上。
四
1995年冬,父亲走了,母亲也因严重的关节炎行走困难。有关土地的“家业”,就落到了三姐的肩上,其实三姐也因常年累月的重体力活把膝关节损伤了,每逢天气打熬,双腿肿得快有大象的粗。没办法只好把近点的管起,随便种点洋芋、蔬菜等费时费力少的作物;远点的就租给有劳力但土地少的堂弟家耕种,每年象征性的收点租金。没两年,堂弟也说累得很不种了,即使不要租金只要他帮忙把地界守好也不想干,宁愿扛起背箩,约起几个同乡到城里睡大铺打零工。
前些年幺叔去世,我回乡祭奠,听说生前股骨头坏死瘫痪在床一年多,医院诊断也是劳累过度。这次遇到了那位堂弟,他一本正经地给我算了一笔细账:一年种一亩地的苞谷,算劳力成本,翻耕、种植、施肥、除草、采收、脱粒等至少要花7个工,每个工90元,小计630元;算其它成本,肥料200元、种子和农药70元、烘干用煤200元,小计470元。可收苞谷籽800斤左右,按今年市场价能卖880元。到头来,若不算劳动力有410元的收入;若算劳动力的话,就倒亏220元。
稍歇片刻,他脸上的笑意像涟漪似的漾开,向我介绍起他打零工的收入:每天到大街小巷逛逛,一单背个三五十斤的东西,走个两三百米的路,就可挣5元钱,一天挣个百把块没问题,想吃点大米的话市场上随时可买……再问他家的土地咋处理,他有些无可奈何地说,有劳力就拣起多种点,没办法就撂荒呗。
最后,他诡秘地笑了笑,反问我:“你说干哪样划算?”
五
今年清明,我回乡为父母扫墓,全靠从路边捡起的一根树枝,助我爬上老家对面的山头。远处是刚竣工不久的一条高速公路,像玉带挂在绿黄相间的山腰,大大小小的车辆川流不息。如肠似绳的山道边,不时还可看见几块长满石头和野草的撂荒地。而我家的那块生漆地,树干已粗过碗口,前几天已有漆匠找上门来,要三姐把今年的生漆包给他来割。
在父母的坟前,我点燃香烛,长跪不起,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也没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