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1955年生,属羊,大我一轮。大哥乳名叫小百一。据说是略识文化的外公取的,暗寓长命百岁、一帆风顺,要活一百一十岁。
我出生以来最早的记忆与大哥有关:那时,我大概两三岁,父亲让我骑在他肩上,和几位叔叔、舅舅一道,踩着满是泥泞的山路,送大哥出远门……后来懂事上学后,才听说大哥是到昆明当兵,那地方很远很远,要坐一天的汽车再加一夜的火车,不过那里很漂亮很富裕,房子比寨前的山还高,路宽得从这边走到那边都要两三分钟。家里人提起大哥似乎都很自豪,说和他一起去的都退伍回乡了,只有他有文化被领导看重保送上了卫生学校,在部队上“提干”了。
那时看部队上是当兵还是当官的,就看他穿的军装是两个兜还是四个兜。大哥第一次穿着四个兜回乡探亲,正值年关,亲朋好友都十分好奇和羡慕,接二连三到家里“摆龙门阵”。父亲高兴极了,吆五喝六把年猪杀了,在堂屋里宴请了五六桌客,猜拳行令,把几人喝得哇啦直吐。
大哥在兄弟中个子最矮,不到一米六。每聊及这个话题,他总爱埋怨自己生在困难时期,生产队的集体伙食吃不饱,经常饿得用水充饥。因父亲在外工作,家里的大事小事就靠母亲撑着,作为长子,肩上的担子就要重一些,常常放学后还要跑到田间帮着母亲干活挣“工分”,十二三岁就硬背起两百多斤的石头。十四岁那年,才读完初中一年级,不堪重负的大哥偷偷跑到区武装部,找到父亲的一位朋友,软磨硬泡要去当兵。父亲得知后也拗不过他,任他虚报了两岁,屁颠颠挤上接兵的卡车。
大哥从军队保送到卫生学校毕业后,在昆明一家军队医院落了脚,负责病理分析方面的工作,父亲专程去看了他,带回来了一些在大观楼、西山、滇池等景点拍摄的合影。看他那模样,有点像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潘冬子。年过七旬的爷爷一手捋动胡须一手拿着照片直夸大哥有出息,叮嘱父亲赶紧请媒人找一个亲家。
在我上初一的时候,一天傍晚,父亲从单位匆匆回到家里,脸色很难看,他把一家人叫到火炉边,一口咂下半碗包谷酒,才慢吞吞从上衣口袋拿出一封信,然后递给我,让我读给大家听。大哥读的书不多,但写的字还不错,给家里的信以前也读过一些,但有的字太潦草,还时有涂改,我认不全,父亲为此还批评我“读书读到夹层里去了”。我战战兢兢地接过信,想不到字迹与以往相比面目全非,一笔一划,工工整整,我很自信地一字不漏读完,信中讲了南疆自卫反击战打响了,他所在的医院要上前线救护伤员……记得结尾就是“如果我……”“请不要……”之类的话。信刚读完,母亲的眼泪就簌簌往下落。
全家人在担心、害怕中煎熬了两个多月,父亲终于满面笑容地带回来了一封信,才把笼罩在屋顶的阴霾驱散:大哥除手肘被流弹咬了一口外,其他地方都没事,还立了一个三等功。一家人都在高兴,就只有我“鬼火撮”,这家伙这回写的信潦草得比之前更厉害,我又认不得好几个,被父亲嬉乐了一番。
自那以后好几年,听到父母在家常爱商量办的有两件事:一是千方百计让大哥回家。在庄稼收割完了、开始打算过年的时候,父亲就会到邮电所给大哥发加急电报:“母病危速回。”大哥还真相信赶紧请假回乡探亲。头两年还灵,第三回单位领导就不同意了,说空口无凭,要有医院证明。二是到处托人给大哥介绍女朋友。大哥每次回来,父亲就带着他东家出西家进。哪晓得他在大城市早看花了眼,当着兄弟姐妹也毫不顾忌对人评头论足:张三“锣圈腿”、李四“水桶腰”、王二“风摆柳”……好不容易看上个远房亲戚,彩礼都送了,可没交往两年,他又撂手了。
我慢慢才明白:父母当时就是想方没法让大哥转业回乡,一来平常少些亲人远在他乡的挂念,二来也让大哥好好把长子的责任担起来,支持帮助一下都还在上学念书的小弟小妹。毕竟,一家人眼巴巴盯着父亲那点微薄的工资过日子。为了贴补家用,父亲在春节前后,都会把小时候在城里点心店当学徒的手艺拿出来,加班加点做点心,让我们背着去赶附近的乡场。
大哥终究还是没有回来,不知他是流连大城市的繁荣,还是害怕回乡后受家人的拖累。至今还记得父亲对年事已高的爷爷说过一句话:“这个娃儿白养啦——”后来,大哥通过婚姻介绍所认识了嫂子,皮肤白晳,声音甜润,倒是副勾魂的样儿。第一次回乡拜见老人,穿着四五寸长的高跟鞋走在凸凹不平的小路上,像只醉鹅,望着河里一尺见方的石墩子,不敢迈脚,好在有路过的乡亲热心地把她背过河来。
即使不转业回乡,但只要能在大城市扎下根,也算是为一家人争了脸。等到侄女出生后,父母每年都 要抽点时间跑昆明一趟,大哥每次也要买上好多土特产让父母捎回来。尽管如此,大哥在我们的心底就是个远房亲戚而已,后来有了手机,除非家里有什么大事或逢年过节聊上几句,平常都很少联系。
天有不测风云。父亲退休后回到老家居住,我们兄弟姐妹也都成家立业了,本该是好好休养过日子的时候,可他却被世俗的闲言碎语逼进了痛苦的深渊:因我们兄弟仨都跳出了农门,但三家生的都是闺女,这为那些固守传宗接代思想的长舌妇们落下了“口实”。一向开朗大度的父亲慢慢变得少言寡语、唉声叹气,没几年就让脑瘤折磨去世。
办完父亲的丧事,在大哥即将离乡回昆的前晚,我们兄弟仨有过一场推心置腹的长谈,大哥自责最多:对父母孝敬不够、对兄弟姐妹照顾不周……在他的眼里,我看到了一种夹杂着内疚、忏悔而又坚毅、担当的心绪在颤动。结果,他真的出乎意料:没两年,他和嫂子离婚了,又恋上一个年龄小得多但没有固定工作的女子,随后又生了一对“龙凤胎”。喜从天降,让一家老少找回了曾经有过的尊严,本已疾病缠身、时常嚷着要跟着父亲走的母亲,也像打了鸡血似的,乐陶陶地活到八十二岁。
一个人养四个人,这是大哥从五十岁开始,每天每月每年要做的“家庭作业”。爽朗的性格掩不住生活的重负,但很少听他叫过一声苦。恼人的是,他开始做发财梦,把多年的积蓄用来买基金、炒股票,两三年间损失惨重。有一年他回乡参加三弟女儿的婚礼,酒后闲谈中他把自己的损失归咎于社会制度,我因此还和他有过激烈的争吵……
目前大哥已退休七八年,“龙凤”也上高中了。偶尔翻看他的微信朋友圈,与一群大伯大妈在滇西滇北滇南到处留影,尽管时不时会在大妈们的背后“装神弄鬼”,但年近七旬的笨拙和沧桑,已清清晰晰刻在他那沟壑纵横的脸上。
近期,我还真做了一个梦,好像自己穿越到了公元2065年,在一片清风徐来、花果飘香的田野,一位鹤发童颜的长者向我走来,我正细辩来者何人,但听他大笑一声:二弟,我是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