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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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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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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

这一天对江韬来说,是有些心旷神怡的,他从来没有这般风光过,在从县委书记手里接过奖牌的那瞬间,有一股暖流袭遍全身,两年来所经受的所有艰辛、委屈甚至伤害,在噼哩啪啦的闪光灯下悄然融化。

乌蒙山深处的春天似乎要来得晚些,毗邻的地区已经垂柳吐绿、桃李绽蕾,但眼下的县城周边,跌宕逶迤的山岭,还披着破絮般的雪袄。自然气候的禀性,并不影响山里人对“一年之计在于春”的固守。兔年春节长假才结束,县委、县政府就组织召开全县农村新型集体经济发展推进大会,在会上表彰奖励了五十个先进村。江韬作为常春镇鹦哥岩村党支部第一书记,有幸被推选作为十个代表之一上台领奖。在与领导合影的那刻,他瞟了一眼台下,仿佛全是鹦哥岩的村民,期待的眼神像电光一样灼人,心头不禁咯噔了一下,双手把奖牌搂得更紧。

一个半小时的会议结束,江韬没和谁打一声招呼,就匆匆走出会场,钻进他那辆车身已剐蹭了几块漆,还来不及修补的大众捷达。刚把车子发动,窗玻璃被拍得砰砰响,才摇下一半,即看见赵大鸣弓着身子,开玩笑说,得了五十万奖金,就不理我啦?江韬赶紧赔笑道,书记,哪敢!这钱来得太及时了,我得赶紧回村里去,和大伙商量商量,尽快把建有机肥厂的事动起来。

赵大鸣是常春镇的党委书记,本来是想约江韬到街边的水西牛肉粉馆填点肚子再回乡下,但看他周身透着的那股拼劲,微笑着挥了挥手,说,那你先走吧,有什么困难再跟我说。

江韬被组织选派到鹦哥岩村担任乡村振兴驻村工作队队长、村党支部第一书记已是第三个年头了。

还记得前年春天,县农业农村局王长顺副局长送他到常春镇报到,虽在局机关担任办公室副主任多年,但一天从早到晚围着文件和电话转,下基层调研的时间不多,江韬根本不晓得当这个驻村第一书记,要干些什么、如何干,满以为脱贫攻坚战已经打赢了,不就是下基层走个过场、混个资历罢了。

在赵大鸣的办公室里,经一番摆谈,他才知道常春镇虽然与全省全县同步实现了小康,但基础比较薄弱,全镇还有两百多户脱贫不稳定户、一百多户边缘易致贫户,产业发展还存在不少瓶颈和短板……江韬不禁感到头皮发麻。待起身告辞准备把行李送到村里去的时候,赵大鸣喊等等,把办公桌的抽屉拉开,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他说,这是鹦哥岩村的群众来信,你拿去好好研究研究。说话时那表情有些诡秘,像一幅猜不透的八卦图。

江韬胆怯地接过来,正想把信打开看个究竟。王副局长在一旁催道,还有一个小时的路程,赶紧上车吧。红旗越野车出了镇政府大门,跑了一段十多公里的柏油路,一座大山突兀在眼前,拐过一道急弯,便驶进了一个夹皮沟。灰白的通村水泥路,就像一根系在山间的腰带。虽说是通村路,但宽度比前些年的通乡路也差不了多少,路上车辆很少,间或有小松鼠和野兔从前方蹿过。

江韬坐在后排,他感到有一种压力像从车窗外飘过的雾岚向自己袭来,陡然想起那封信,赶紧从包里拿出来拆开,里面装有两份材料:一份是县信访局转镇党委、镇政府处理的信访件,另一份是村“两委”对有关信访情况的回复说明。江韬反复读了两遍,才了解到事情的原委:去年,村里长期在外打工的何经民突然跑回老家,牵头组建起了幸福辣椒种植专业合作社,自任理事长。村“两委”为了推动产业发展、带动农民增收,还帮助他申请了五万元的财政扶持资金。经双方商议,村里负责发动村民流转土地,合作社负责种子、化肥、覆膜等方面的投入,在中寨规划连片种植朝天椒两百亩。按约定,合作社每亩付村民流转费五百元,需用工时优先考虑本村低收入户,每个工付报酬八十元,待收成后还要给村集体管理服务费三万元。起初辣椒长势喜人,到了九月上旬,在阳光的洗染下,绿茵茵的辣椒地里,冒出密密麻麻的红爪子。第一轮开始采摘,就收了六万斤,何经民直接联系重庆的商家到地头拉货,收入十万元。照此计算,这一季辣椒销售收入就可达九十万元,纯利润有三十多万元……正当大家喜上眉梢之际,这老天爷不按常理出牌,霜期比往年提前了二十天左右,地里的辣椒已成熟的烂了、青转红的蔫了、没长大的就停了。何经民耷拉着脑瓜在地里转悠了一圈,抽身跨上摩托就不见人影了。一年多来,怎么打手机都只听到“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数十户村民近二十万的流转费和务工费化为泡影,三天两头就聚到村委会讨公道……

村民反映的材料虽是复印件,但末端的四十多个手印,在江韬的眼里都是血红的。他感到有些迷茫,伸长颈子向前排的王副局长说了个大概,请领导指点一二。王副局长沉思许久,才回过头说,不要急,近几年这种大户“跑路”的事情在不少乡镇都出现过,不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记得村里有个八十多岁的老支书,在群众中威信高,你可以抽空去拜望一下。

车子从山腰开始往下走,来回绕了七八道拐,才转到山脚,但见地势稍显平阔,远处有一面斑驳灰白的巨壁,顶上覆着葱茏的林灌。王副局长在局里是老资历,对全县农村的情况了如指掌。他指着前方说,那就是鹦哥岩。江韬说,听起有点怪!王副局长又说,这石崖上野生鹦鹉很多,当地人把鹦鹉叫作鹦哥,据说两三百年前,何姓祖先来这里落脚的时候,就叫鹦哥岩这个地名了。

在来之前,江韬查阅了一些资料,这个村在全县很特别,分上寨、中寨、下寨三个组,三百多户人家近两千口人,除了从外面娶进来的媳妇,其余全部姓何。满以为这样的村,没有不同姓氏宗族之间的明争暗斗,会少好多麻烦,现在看来,在这偏僻的山旮旯里,还不知道会兴起什么风浪呢?

转眼,车已开到村办公楼前,村“两委”班子成员早已守在门边迎候,正在相互打招呼、搬行李之际,忽见十多位村民拖着步子围了上来,一张张脸凝然如冰,还没等大家开口,村党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何明学急忙张开双臂拦过去,说话的声音有些颤:何二皮,何三毛……你们想干啥子,人家江支书初来乍到,还摸不着锅灶,带着大家先回去吧,一周内给你们答复……

听何明学一番劝说,众村民像涨起来的潮,又一声不吭地退了下去。江韬本打算先来村里见个面,随王副局长回城把家里的事安顿一下,明后天再回村里上班。但看到这个情景,他就跟王副局长说,我今天就不回去了,得先把眼前的事情理一理。

村办公楼地处鹦哥岩下旁边的一块开阔地上,是去年新建落成的,一二楼供办公所用,三楼主要是用来解决驻村工作队的住宿,配得有简易的食堂和卫生间。江韬一晚上都没好好合一下眼,天刚麻麻亮,就翻身起床来到走廊。远望对面的山麓,灰瓦白墙的民居,像不规则的积木三五扎堆。左旁十米开外,有少女呢喃般的水流声,勾起了他晨练的念想。他刚走出村委会不远,何明学已从对面走过来,他猛然想起王副局长提起的老支书,便向何明学打听。何明学双眼瞪圆,说那是我三叔!江韬满脸惊喜道,请你带我去拜望一下……江韬自己掏钱在路边的小店里买了两盒牛奶,一人提一盒朝老支书家走去。

老支书住在上寨,离村委会有一公里路程。两人顺着田间的河坎边走边聊,晨雾已经散尽,眼前好大一片空地。按农事习惯,立春过后,就要及时将土地翻耕,但现在已经过了惊蛰,地表杂草丛生,间杂着一行行干枯的枝条。江韬问,这些地咋还荒着呢?何明学长叹了一口气,说这就是去年流转来种辣椒的,皮还没扯清楚,牵涉到的人家就把土地撂着哩。

不觉间,已来到了上寨的路口,此时才上午八点过,村子里已经很热闹了,路上不时遇到出工的乡亲和背着书包上学的孩子,何明学不时地点头打招呼。何明学指了指右方竹林掩映下的一幢木板房,说,那就是我三叔家,老人脾气怪,不愿挨着儿子媳妇住,要和老伴守着老房子。来到老支书家门口,院坝空无一人,一只黄狗卧在房檐脚,倏地站起来,昂头“汪汪”几声,但见何明学挥了一下手,就摇着尾巴转到房后去了。

“三叔,起床了吗?”何明学话音刚落,就听到木门“吱嘎”打开,眼前一位白发老人手拄竹节棍,肩膀倚着门枋。何明学上前作了介绍,老支书热情地招呼大家进屋坐下,吩咐老伴赶紧沏茶。

一番寒暄过后,江韬说明了来意,想请老支书为鹦哥岩村的发展支支招。老支书听力不太好,但口齿十分清楚:“人老不中用了,岂敢,岂敢!”他呷了一口茶,扭头瞟了一眼何明学,语调变得有些低沉,“其实好多话,我过去也跟明学说过,但他就是有点前怕狼后怕虎。不过也难怪啊,鹦哥岩这鬼地方,虽都是何姓一家,但现在七爷崽八条心,要办好一桩事太难啦。”接下来,老支书神情有些凝重,努力从脑海里打捞记忆的碎片,用断断续续的大白话,把它们拼接起来:我们那个时候啊,叫生产大队,大队干部就只有我、大队长和会计三个人。上面有什么安排,用大喇叭把三个寨子的三十多个党员喊拢来,交待完了,一把撒下去就搞得巴巴实实的……为了修进村的那条公路,我们接连干了两个冬天,家家户户都自带干粮,十二三岁的娃娃些也屁颠颠跟着跑……大队里还喂了五六头猪,快过年就把它揪出来宰了,每家都能分到一小块肉,少是少了点,但吃起心里头热呵呵的……

“三叔,和你老人家比起来,我惭愧啊——”看老支书有些喘气,何明学打断他的话,想一下把肚里的苦水倒出来,“全村现有二十个党员,但七十岁以上的就有十二个,村里的年轻人大多都出门打工了,有几个在外面混得还不错,在他们返乡过年时,我还亲自上门动员过几次,但都不愿写申请,也不想回家乡来发展……去年村里支持何经民办个合作社,哪晓得这龟儿花花肠子多得很,还让我们背了黑锅。”何明学又七扯八拉地讲了些土地撂荒多、脱贫户收入稳定难、乡村振兴压力大等一些问题。

老支书捋了捋银丝般的胡须,像重新充满了电,嗓门大了许多:“我是泥巴堆到颈子的人了,但你们还年轻,是全村的领头羊、顶梁柱,要守好自己的阵地,好好干出点样子来……”

江韬只顾埋头记录,自始至终没挪一下身子。在回村委会的路上,老支书最后说的那句话,一直在他的耳畔回响:“村委会的账上,多少还是要有几个钱……好比我们养鸡,手里没一把米,随你怎么撵,鸡些都不挨你的边。”

中午大家在食堂里随便弄了碗鸡蛋面后,江韬又把何明学请到宿舍,进一步了解了村里的基本情况,随后两人敲定下午召开村“两委”班子会议。

下午两点半,江韬提前十分钟来到了会议室,桌椅应该是新购置的,屋里弥漫着油漆和甲醛混合的味道,桌面上还有几粒像老鼠屎的东西,他用纸巾擦了一下,纸上就吸上一层灰垢。这时何明学走了进来,面露尴尬说,自从脱贫攻坚验收后,就没在这里开过会啰。随即从隔壁找来一把鸡毛掸子,噼噼啪啪地把桌椅刷了一通,灰尘顿时像烟雾飘起来,江韬赶紧蒙着鼻子走到室外。

参加会议的就七个人,除江韬和何明学外,有村党支部副书记何长龙,他上一届是村委会主任,因这一届上级推行支书主任“一肩挑”后改任副书记;还有村委会副主任何长喜;村委会副主任兼监委会主任李云芬,她是班子里唯一的女同志,下寨组何兴华的妻子。另外列席的两位是驻村工作队员:来自县司法局的高阳、县信用社的冯明。

江韬来之前参加过县委组织部安排的培训,他知道自己的职务虽带“第一”两个字,但主要职责还是督促、指导,既不能当甩手掌柜,也不能越俎代庖。他对何明学说,会议还是由你主持。何明学五十出头,高中文化,在班子里文化程度较高,按何家辈份,他比何长龙、何长喜、李云芬也要长一两辈,所以说话还是很有威信。

何明学的开场白有点冗长,从精准扶贫取得的成绩讲到乡村振兴的重要意义和鹦哥岩村的现实情况,又转到县里派工作队来了,大家要感恩、好好争口气等等等等……江韬看了看表,已过十分钟,他有点焦急地打断何明学的话:“支书啊,我能到鹦哥岩和大家一起干,既是责任,也是缘分,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客套就不必了,直奔主题吧。我建议,今天就围绕如何发挥基层党组织的战斗堡垒作用、大力发展集体经济等方面发言,有话则长,无话则短。”

嗡……好好好!会场气氛像融冰一下缓释下来。

“我们村党员年龄老化,急需补充点新鲜血液了,要不,再过几年,我们手里的接力棒交给谁啊?”何明学率先开口,脸上堆满忧虑。

何长龙接上话茬:“要从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中物色对象,在外打工的,部队退伍的,都可以。听说下寨何兴平家的大儿子何正奇,过几天就要从四川退伍回来了,是一个不错的苗子。”

“好啊——这件事情就由你负责了!”因何长龙就住下寨,何明学当场把任务交给他,再合适不过了。

何长喜在班子中的年龄最小,四十岁,住中寨,在部队服过役,还在抗洪抢险中负过伤,他轻咳了一声,像提示自己要发言。何明学看透他心底没散开的疙瘩,说,长喜,你就讲讲发展集体经济的事吧。何长喜双肘撑在桌面上,两手握在一起正好顶着下巴,有点拘谨道:“我先作个检讨吧,去年和何经民合作种辣椒,是我主张的,哪晓得老天不给力,结果一败涂地,我在左邻右舍面前至今都抬不起头啊——不过,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中寨土地条件最好,坝子地占了全村一半以上,最适合发展种植业。还没待他讲完,江韬和何明学几乎异口同声:“好啊!”

“不过,不能再按老套路搞。”江韬若有所思,语速变慢,“要由党支部来领办,办成集体性质的合作社,支部书记任理事长。集体占股不低于三分之一,本村村民可以用现金、实物、土地经营权、劳动工资等入股,入社自愿、退社自由。”

“党支部办实体,这样行得通吗?”何明学一脸疑问。

江韬胸有成竹道:“外面已有一些地方在干,我们可学习他们的经验。近两年来,中央新出台和修订的有关党内法规,已明确规定村党支部要带头发展集体经济。”在江韬带来的行李中,就有《中国共产党支部工作条例(试行)》《中国共产党农村基层组织工作条例》《中国共产党农村工作条例》等单行本,他已经读了好几遍,在“村党支部,全面领导隶属本村的各类组织和各项工作,围绕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开展工作,组织带领农民群众发展集体经济,走共同富裕道路”“村党组织书记应当通过法定程序担任村民委员会主任和村级集体经济组织、合作经济组织负责人”等有关文字下面,划了一道道粗粗的墨线。

“可惜我们村集体,吊起锅儿当钟打,没有启动资金啊。”半天不开腔的李云芬突然冒了一句,像点中了大家的哑穴,许久没人发声。正在记录的冯明放下手中的笔,插话道:“在我们信用社,只要有集体资产作抵押,贷个几十百把万,都不是大问题。”

江韬的心头一下豁亮起来,说:“我们村集体有些什么资产?”

“除了这办公楼,就没什么值钱的了。”何明学接过话。

江韬追问还有什么不值钱的,何明学笑了笑,说,还是生产大队的时候,在上寨有一个养猪场,现在围墙圈舍都塌得快没了影子,场地也被农户抢占耕种了。另外在下寨有两百多亩的松林,二十多年前就租给下寨的何大发了。江韬又问,有多少租金?何明学摆了摆头,叹道,一言难尽啊,当年我们都没在村里干,合同是时任村委会主任何明东和他签的,承包租用五十年,每年租金两百元,现在老主任已经生病去世,合同也找不到了。前些年,何大发每年还老老实实到村里把租金交上,这两年他儿子何长富来接管,就开始找借口赖账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闷着不说话。江韬扭头看了看身边的小高,说,你从法律法规的角度,好好研究一下,无论如何不能让集体资产流失了。

……

会议讨论热烈,直到夜幕落下,大家心头的迷雾才全部散尽,最终形成了一个纪要:一是由何长龙牵头,以党史学习教育为契机,加强农民党员的教育管理,物色年轻有为的村民作为入党积极分子培养。二是由何长喜牵头,成立鹦哥岩村兴农种养业合作社,做好群众工作,先把辣椒产业搞起来。三是成立村集体资产资源清理盘活工作组,由江韬、何明学任双组长,村监委会主任李云芬任副组长,驻村工作队员高阳、冯明及三个村民组组长为成员,对房屋、土地、林地等集体资产资源开展摸底调查,为集体经济发展创造条件。

何长喜接了这个任务,心里七上八下。前几天,何二皮喝得醉醺醺的,提着一把镰刀冲到他家院子里大吵大闹,说去年轻信何长喜的鬼话,把两亩地腾出来种辣椒,结果流转费、务工费一样都没得,要何长喜捡他家的损失。路上,何长喜脑子里一再浮现出当年抗洪抢险时,被挑进尖刀排和战友臂搭臂,形成人墙堵决堤口的情境……回到家里,婆娘见他坐在藤椅上不吭声,也不敢打扰,钻进厨房给他炸了一盘花生、煎了两个荷包蛋,端到他身旁的茶几上,还用玻璃杯倒了二两苞谷酒。酒香溢出,何长喜才回过神来,端起酒杯一干而尽。起身找了一个塑料袋,把荷包蛋、花生全倒了进去,顺手提起酒瓶,用脚尖把半掩的门勾开,就走了出去。婆娘知道他犟劲一旦上来,十头牛也拉不回,就叫小儿子跟在他后面,看你爸去干啥子!

走了一段石板路,拐了两个巷,就来到何二皮家。何二皮爹娘早逝,十年前找了个媳妇,呆上半年嫌穷就跑了。年龄虽和何长喜差不多,但在家族中却要长一辈。何长喜掀门进去,把何二皮吓了一跳,以为他上门报复来了。何二皮声音有些颤,你想干啥子?何长喜笑道,那天的事,小辈子不和你计较,今天过来,就是想和二叔搞两杯,吹吹牛。

何二皮胆怯地瞄了何长喜一眼,从厨柜里拿来一个盘子、两个茶杯、两双筷子,请何长喜到靠墙的四方桌边坐下,小心把酒咕咚咕咚倒满了。

看酒快溢出杯沿,两人赶紧低头啜了一大口。何长喜说:“今天俩叔侄只喝酒,不谈其他事。”

接连碰杯三四回,何二皮脸上快像辣椒一样的红,不禁说道:“我心里不恨你,要恨就恨那狗日的何经民。”

“我知道你现在手头紧,需要花钱的时候跟我说。”

“不用,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没多少花钱的地方。”

何长喜见何二皮满脸神情和悦了不少,试探地说:“今年村里牵头成立集体合作社,打算继续流转土地种辣椒,你还想参与不?”

“二叔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经不起折腾了——”何二皮的头像拨浪鼓似地摇。

“去年的事情,村里也有一定责任,正在四处打听何经民的下落,想让他回来,都是乡里乡亲的,三家对六面,打开天窗说亮话,一起分摊点天灾造成的损失。”何长喜呷了一口酒,扭着脖子盯着何二皮说,“今年有村集体合作社撑起,你还怕啥?”

何二皮憋了两三分钟,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谁当头头?何长喜说,当然是何支书啊!何二皮想起,前年自家改造危房时,何明学隔三岔五上门来察看,帮他解决了好多实际困难,这人看上去就很实在,不像何经民那样油腔滑调。他伸出舌头舔了一圈嘴唇,才把话喷出口:“我干!”

何长喜接着故意恭维何二皮一番,二叔就是有气量,有眼光,等多存点钱,我托人给你再娶个二婶……何二皮听得眉飞色舞,嘿嘿嘿嘿。何长喜请何二皮辛苦一下,通知一下去年参与种辣椒的农户,明天早上九点到田坝里集中,有事商量。

翌日清晨起来,何长喜站在院里,抬头看了看天空,前几天堆积的云层变薄了。再看那鹦哥岩头,葳蕤的香樟树像抹了一层淡淡的绿色。两只白鹤在雾气散尽的寨子上空“嘎——嘎——”飞过,把绿油油的生机撒满田野。

九点不到,何长喜就来到了田坝里,有三五成群的村民正从田间的小道往这里走来。看人来得差不多了,何长喜打开了嗓门:“今天请大家来开这个坝坝会,就是请你们来骂我斗我的。为了去年种辣椒的事,大家对我有怨气,我对不起大家。但和何经民的这笔账,大家可以记在我身上,这辈子打着灯笼、挖地三尺,我们也要把他找回来,好歹要给大家有个交代。”人堆里嘀嘀咕咕的,听不清在说些什么。这时何二皮走了出来,所有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转过身对大伙说,长喜当初也是为大家好,要怪就怪运气不好遇到了天灾,就怪何经民那个狼心狗肺的。何长喜接着把村里成立集体合作社,继续发展辣椒产业的打算告诉大家,请大家配合支持,争取打个翻身仗。人群里静得出奇,有人在剪指甲的声音都听得见。

何三毛晃动着肩膀走到何长喜面前,一米五的个子显得有些弱势,他斜伸起脑袋,双手紧握在肚前,故意把声音放得很大:“要干啥子都可以,但要把流转费先付给我们,对不对——”

对!赞同!人群倏然炸开。何长喜瞬间懵了,他根本没想到村民会提这样的要求,村集体一下子哪能承担得起这笔费用啊!

这时,江韬从人群背后走了上来,何长喜像看到救星似的,上前握着江韬的手,向大家介绍道:“这是县委派到我们村的工作队队长、村党支部第一书记江韬同志,大家欢迎。”何长喜带头鼓掌,对面只听到稀稀拉拉的几片掌声。

江韬早上在办公室听到何长喜要组织召开坝坝会,心里不踏实,就悄悄赶过来了。他先鞠了一个躬,说:“你们说的我在后面都听了,大家的心情我理解,但你们也清楚鹦哥岩村的家底,暂时没这笔钱来垫付。我提两条建议供大家选择,看行不行:一是以土地的经营权每亩作价五百元入股,等合作社产生效益后,保底分红五百元,若按股分红高过保底数,那么就高不就低。二是直接付流转费,由村集体合作社先开具欠条,年底前,砸锅卖铁也给你们结清。”江韬扫视了一圈,见没一个人表态,又说:“这样吧,同意第一条的站到我的右手边,同意第二条的站到我的左手边。”

何二皮、何三毛立在人群前面,面面相觑片刻,不约而同走了出来,但二皮选择了右边,三毛选择了左边。随即,人群开始缓缓向两边分流。江韬心头绷紧的弦终于松弛了下来,他禁不住举起右手,攥紧拳头,像举起锤子似的,狠狠地敲下去……

农时不等人,春日胜黄金。接下来的几天,为了办合作社的事情,村里一班人两眼一睁、忙到熄灯。一方面要组织劳动力赶紧把土地翻耕出来,准备购买种子、地膜、化肥,搭建大棚育苗的事情;一方面要起草合作社章程,召开成立大会,填报有关申报资料,争取尽快审批下来。

不到一周,合作社的营业执照下来了。江韬本来想自掏腰包请大家碰上两杯庆祝一番,但考虑各人手头事情多,就召集开了一个十分钟的碰头会,正式通报成立大会选举的结果:何明学任理事长,何长喜任副理事长,何长龙及三位村民组组长任理事;李云芬任监事长,何二皮为监事。合作社的发展由何明学统筹协调,何长喜具体负责日常工作。

何长喜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抗洪抢险时他只是一个战士,排长喊干啥就干啥,现在轮到自己来指挥了,还真有点忐忑不安。他已有三天晚上没回家了,婆娘放心不下,每晚都要蹓到村委会办公室窗外瞄上几眼。这晚,夜已经很深了,他和何明学在办公室里,还在为前期生产投入的事发愁:再怎么精打细算,种子、化肥、薄膜、钢材等方面的硬性支出就不少于十万元,但现在村集体账上就只有八千元钱。向信用社贷款虽是个办法,但十天半月肯定搞不下来,更何况对集体资产的评估认定也还有个过程……

“巧户难为无米之炊啊——”何长喜长长叹了一口气,何明学也一筹莫展,不停地用食指敲击桌面。这时,江韬掀门进来,抿嘴笑了笑说:“是不是又在为钱的事情发愁啊?”两人用钦佩的目光盯着江韬,心想你真是神算子哦!三人凑在一起又扳着手指头,分轻重缓急算了算,前两个月若没八万元,这辣椒苗就栽不进地里去。看何明学、何长喜满脸憔悴,都在不停地闭着双眼晃动脖子,江韬说:“这几天太累了,今天先回家休息去,钱的问题,我来想办法解决。”

第二天正是星期六,江韬已来鹦哥岩一个星期了,五岁的女儿不适应爸爸不在家的生活,几次打电话都泣不成声。江韬有些内疚,也该回家看一趟了。清早起来,他跟何明学打了个电话沟通这两天要干的事,就搭上高阳的车回县城。

星期六上午,江韬陪妻子和女儿逛超市购买日常生活用品。下午到新区看看预购的商品房,全城最好的小学已迁到这边,女儿明年就要上一年级,为了方便孩子上学,去年就在状元城按揭了一套,眼下主体工程已完工,看来年底交房没问题。妻子指着远远的那幢三十楼,说我们的新家在那里,女儿高兴得喔喔直跳。

晚上女儿睡了,江韬和妻子靠在床头。他说,我跟你商量点事情。她双眼瞪圆,家里的事哪样不是你作主,还瞎扯啥?他顿了顿,那我就直接说了哈。她呲着牙,睨了他一眼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才出去几天,就学得啰里啰嗦的!他连咳两声,像在为自己壮胆,随即一流二水把村里建立集体合作社缺启动资金的事告诉她,想把家里的那十万存款借去先应应急……她像被触电似的一下伸起腰,扭头盯着他道,你咋会动这种歪脑筋唉,好不容易从牙缝缝里省下这点钱,就等年底交房子的尾款,这房子不要了?!他说,又不是不还你,等秋天收了辣椒,如数奉还。她有些来气,江韬啊江韬,你就敢保证包赚不赔,如果有啥闪失,咋办!他木讷讷接不上话。她冷冷地甩了一句,你要离婚我答应,要借钱我不答应!旋即一头钻进被窝里,背对着他。江韬觉得妻子心眼太小,不通情达理,懒得再跟她说矮子话。

第二天,整个家里就像个冰窟窿,她忙她的家务,他翻他的书报,除了吃中午饭的时候坐在一张桌上,当着女儿的面哼哼啊啊地应付几下,两个人的目光始终没碰到一起过。下午,他把家里的大众捷达开出去彻底检修了一下,晚上和局里的几位同事小酌了几杯,回到家她已带着女儿睡了。他不想吵醒她们,和着衣在沙发上躺了一夜。

他醒得好早,想趁上班前赶到局里找领导想想办法。他提起公文包,正打开门要迈出脚去,突然感到左手被攥住,回头一瞧,是她把一张银行卡塞在他的手里,语气还是那般硬梆梆,拿去吧,年底前要如数还我。

江韬手上的这辆捷达,前年买的时候就是跑了十万公里的二手车,到了手上时不时就会出点小毛病,油门踩到底也跑不上八十码。可今天变得十分来劲,轻点油门就有推背的感觉。他想顺便到镇里汇报一下近几天的工作,再看看有什么新的安排,就把车拐进了镇政府大院。

刚下车,远远就看到赵大鸣笑嘻嘻地向他招手,他赶紧跑过去,赵大鸣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刚打算到你们村里去,你来了正好,把任务领回去,我也好先忙点别的事。”边说就边拉着江韬来到了办公室。

昨天上午,赵大鸣参加了全县的乡村振兴推进会议,县委号召要把发展集体经济作为巩固脱贫攻坚成果、推进乡村振兴的一项重要工作来抓。下午他就跑有关部门汇报对接,争取到一个东西部协作资金支持的养牛项目,建五百平方米以上的圈舍有五十万的奖补,每养一头牛有三千元的补贴。昨晚镇里加班开了党政联席会,决定不再干垒大户的事,要全力支持发展村级集体经济。赵大鸣眉骨较高,眼睛都快合成了一条线,但说话却像经话筒放大过的,很有感染力。他抖了抖手头的烟灰,说:“才去几天,就听说你们村开始办集体合作社,不错嘛!如果把这个项目交给你们,拿得下不?”

江韬高兴得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这真是瞌睡来遇上枕头啦,没问题!”

“那好!你们抓紧去做个方案,这周交上来!”

进入鹦哥岩村的地界,江韬把车速降了下来,不时瞟瞟窗外馒头般的峰丘,无形中有一种回家的感觉。来到中寨坝子,他停下车,点上一支烟蹲在路坎边,远远看见有人撑着两台小型农机在犁地,伴随着“突突突”的声响,泛着腥味的黑土如细浪翻滚。在已犁好的地方,有十余个人在用锄头平整泥土……自信如嫩芽从心底冒出来,他匆忙上车赶回村里去。

从镇里出发时,他已通知村“两委”班子召开碰头会。

“告诉大家两个好消息。”江韬故意停了停,见大家脸上绽出了笑容,才慢条斯里地说,“一是种植辣椒的启动资金我已经借到了,二是镇里要把一个养牛的项目放在我们村。”掌声虽没有大会堂里那种响亮,但每一掌都是脆生生的。

会上,关于发展辣椒的事,大家没有更多意见,江韬最后强调,要把品种选择好,既可以种一部分从外地引进的朝天椒,也要种一些适应本地气候和土壤的长皱椒;同时要把劳力组织好,用工不能优亲厚友,要优先吸纳脱贫不稳定户、边缘易致贫户的劳动力。

关于养牛项目的事情,大家围绕土地、技术、资金等方面充分发表意见。何明学说,建圈舍的土地没问题,昨天我去了上寨的老养殖场一趟,也把占地的农户找来开了座谈会,大家都通情达理,答应把占的地退出来,我大致看了一下,不下六百个平方,完全可以用来建圈舍。何长喜说,养牛虽然不是高科技,但也有讲究,听说一旦得了口蹄疫就没法了,所以一定要找个懂行的人,我们中寨有个何立刚,听说在广西那边大农场帮人家养牛,可以做做工作请他回来。你一言我一语,焦点落到饲料和资金上。

“一头成年牛平均每天要吃五十斤草料,就算养上五十头,一天就需要两三千斤,如何才能保障得了!”何长龙语调有些低沉。

“规模化养牛少不了要用青贮饲料,关键是做青贮的秸杆从哪来?”江韬在农业农村局工作多年,这些常识他知道。

何明学飕的一下站起来,说:“有办法了!我们村前些年通过易地扶贫搬迁出去的农户有十多户,老家的土地闲摆着没人管。还有,村里的年轻劳动力大多出去打工了,周边山上撂荒的土地也不少于三百亩,这些空地,只要随便给点流转费,就可以接过来,规划种上牧草或苞谷,还愁没有喂牛的。”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何明学说的江韬也想到过,但他没意料到一个村会有这么多的撂荒地,古人说“土中生白玉、地里出黄金”,这是巨大的浪费啊!不过,这个时候把这些资源盘活用好,也是件很好的事!此时,心里还没底的,就是建设资金的问题啦。他说:“我大体预算了一下,建设圈舍需一百万,配套秸杆加工设施需五万,就算先养上五十头,能繁母牛和牛犊各一半,约需资金八十万。至于流转土地那些费用都不慌算。把能争取的上级扶持资金剔除,也还缺口一百余万。”

咋办?一百万,像一块巨石压在大家的心头,一个个像木雕似的不说话。冯明拿着手机走了出去,听他在走廊里咿里哇啦讲了一通,然后走进会议室,对大家说:“我刚打电话向我们领导咨询了,在其他地方有用集体林场的产权抵押贷款的先例,大概一株树可抵押一百元。我们领导还说,如果需要的话,信用社一定搞好服务。”

听冯明一说,大家的脑海里都浮现出下寨组的那一片松林……何明学朝窗外望了望,嗫嚅道:“是该去看看啦。”

一大片茂密葱郁的山林,不会随便就租出去了吧?吃中餐的时候,江韬和何明学心照不宣,安排高阳和冯明,把村保管室的一个老旧的木柜打开,杂七杂八的资料表册像决堤的洪水哗啦啦地掉下来。江韬说,你们好好再清理一下,看能不能找到当年出租林场的有关资料。高阳和冯明差不多忙碌了一个下午,才从一本发霉破损的软面抄中找到一张泛黄的“租条”:“今租到鹦哥岩村下寨松林两百亩,租期五十年,每年租金两百元。租令(赁)人何大发。一九九八年四月。”此外,其他所有保存的会议记录本上,都没有提到出租松林这件事。

江韬盯着这张租条,似有一团雾瘴从眼前飘过,恍惚间有一头张着大口的怪兽在盯着自己。他和何明学商定,第二天早晨到林场走一走。

松林地处下寨背后的山麓上,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培育的人工林。沿着一条蜿蜒逼仄的通组路走了二十多分钟,远远就看见一排赭红色的砖房,中间大门顶上立着喷绘的“大发生态养殖场”七个绿底红字大招牌,有铁丝网状的东西沿林子边缘向坡头伸去。还离二三十米,大门咣嘡一声打开了,何长富像早就知道他们要来,满脸堆笑地迎过来,说两位支书辛苦了,早点打个电话,我就开车过去接你们。何明学说都不是外人,何必太客气。江韬故意试探,何老板,听说你生意做得不错嘛。何长富说,不行不行啊,前些年就是摘点松果、栽点天麻,去年才开始搞生态养殖。江韬环顾了一圈,两边的厢房是圈舍,但里面一头猪也没有,不免奇怪,你这圈里咋是空的?何长富嘿嘿一笑,脸上露出一丝得意,说,我养的乌蒙可乐猪,是地方特色品种,不能关在圈里养,清早喂点食,就要把它赶上山去运动……经他一讲,江韬侧耳一听,林间果真有猪活动的哼哼嗷嗷声,即向何长富说,带我们去参观参观吧。何长富很乐意地走在前面带路,边走边夸他养的猪,吃的是中草药、喝的是矿泉水、跳的是肚皮舞、长的是健美肉,在市场上很走俏……江韬故意赞道,那一定赚大了!何长富好像感觉自己说漏了嘴,连忙说,勉强能保本,捡点生活费。

来到林间,感觉不到那种特有的松香味,一阵山风从林间窜过,搅起一股股猪屎的臭气,江韬禁不住说好臭好臭,何长富在一旁接话,猪的粪便就是天然的有机肥,为树木提供营养啊。这倒提醒江韬看了看周围的松树,时下正是生枝冒绿的时节,可一株株却像脱水的病人没精打采,往地下一看,由于生猪长期的践踏、滚扑、憩卧,土壤已经板结渗不下一点水去……再往四周一瞧,前面有一头母猪正在啃噬松干下部的鳞皮,那如大腿光滑般的主干已露出一大截;左边有两头肥猪像是在搔痒,腰部斜靠着树干来回摩擦,顶上的枝叶摇得刷刷响;右方还有三三两两的小猪崽在追逐嬉闹,那曾经茂密过的荆蓬已经挡不住它们的野性……登上一个小丘,俯瞰低洼处,才发觉有两成的松树已经枯死或奄奄一息。江韬脸色凝重,何明学在一旁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说,我们先回去吧。

出了松林,何长富一再邀请到他的办公室喝茶,江韬没有答理,而径直走到那大字招牌下,睨了何长富一眼,右手指着上方道:“我看啊,你家养殖场这名字要改一改。”何长富咧着嘴,露出一口烟熏的黑牙,凑近一步说:“请江支书指点指点。”江韬不知从哪来了一股劲,像放鞭炮一样把话甩出去:“加两个字,叫大发破坏生态养殖场吧!”话说出口,他才觉得自己有些莽撞,何必咄咄逼人呢。

何长富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天从林场回来,江韬和何明学沟通了一下,就通知何大发下午来到村里,何明学把当年租赁林场不合规的事情告诉他,还没等何明学说完,何大发就暴跳如雷,用手中的烟斗猛击桌面,吼声快把屋顶的瓦片掀翻:“妈的×,什么不合规,老子一没偷,二没抢,给村里写得有租条,哪年少交过一分租金!”旋即冲出办公室,骂骂咧咧地走出村委会的院子。

接下来的两天,村“两委”一班人非常忙,难得有屁股落在板凳上的时候。辣椒已经开始育苗了,发展养牛的方案也报上去了。但对林场租赁的事,本地的几位村干部有些瞻前顾后,开过两次会,都没有统一的意见。这个说过去的烂账理不清,先摆摆吧;那个说何大发家上面有人,怕惊动菩萨惹麻烦;还有人说何长富是在江湖上混的,招惹不起啊……江韬胸口像塞了团棉花,几次闷得想吐。

第三天,市里的一家报纸头版刊登了《常春镇鹦哥岩村大发生态养殖场绿色发展带富一方》……

第五天,赵大鸣大清早来到鹦哥岩村,忧心忡忡地把江韬、何明学叫到一起,通报了县委书记签批要求妥善处理关于鹦哥岩村党支部侵害群众合法权益信访问题的情况……

江韬顿感面前悬吊着一个被惊动的马蜂窝,一群马蜂正在自己的头顶上飞绕……他不禁有些恐惧,但很快就镇定下来,让何明学把事情的原委跟书记作了汇报。赵大鸣眯着那双小眼,看看何明学,又瞟瞟江韬,两三分钟后才开腔:“开弓没有回头箭,要做就把工作做实,不留后患。眼下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村民自治,二是司法维权。……”赵大鸣要赶回镇里去开会,江韬和何大明送到门口,之前萦绕在脑际的那片愁云,已化释无影。当天晚上,村“两委”召开会议,专题研究下寨集体林场的处置问题。会议先组织学习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中华人民共和国合同法》等法律,再开展发言讨论,终于形成统一意见:一、村级集体资产归全体村民所有,任何个人未经村民代表会议表决同意不能随便处置,更不能当败家子;二、个人或单位租赁村集体林地,必须有规范的合同文本,明确双方平等的权利和义务,不能损害任何一方的利益;三、任何时候必须确保集体资产保值增值,对无故造成集体资产流失或损失的,要依法追究责任。最后确定:依法守护好村集体资产,终止下寨林场的租赁行为。提请村民代表会议表决。

隔天召开的村民代表会议,有村委会成员及各村民组推出的代表共五十二人参加。会议召开比较顺利,在举手表决终止林场租赁的决定时,除了下寨何大发的一位堂兄和一位侄儿表示弃权外,其他人都一致赞同。

李云芬家住在下寨,再加上她是村监委会主任,将村民代表会议决定的书面告知书送给何大发的任务,自然就落到她头上了。何大发是何兴华的堂叔,头脑很灵光,他家前年刚建的新房就在寨口,三层,还带点欧式风格。李云芬下班回家顺路,就敲开了他家的大门,正好何大发和何长富都在家,便陪上笑脸说:“好久没见大发叔啦……哇,长富也在啊。”

何大发任李云芬站在门边,也不招呼进屋坐,眼里冒着冷气,阴阳怪气地说:“是我们家的大主任啊,贵客贵客,我家这院子还没打扫,怕弄脏你的鞋哦。”

“哪里哪里,一家人还说这种话?我到屋里坐坐,有事跟你们说。”李云芬装糊涂,直接就走进屋去,何大发和何长富也跟了进来,坐在李云芬的对面。李云芬从包里把信封拿出来,边说边递给何大发:“这是昨天村民代表会议的决定,村委会让我带给你。”何大发不接,她只好顺势把它放在茶几上。

“才当了几天芝麻官,你胳膊就往外拐啦。这林子,我是从何明东手里租的,何明东喊退我就退,与你们现在的班子无关。”何大发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

“叔啊——明东大伯都死了这么多年了,到哪找他去?”

“他当时是在我面前拍过胸脯的,我每年也没少给他……”何大发吐出半截话又收回去,脸上掠过一丝狡黠的笑,“你们没本事让他活过来,那换种方式吧,把这个决定拿到他坟前念给他听,如果他同意,让他给我托个梦来也行。”

在老狐狸的面前,李云芬有些无招,说:“这个……这个咋可能呢……我不信鬼,只信法——”说完起身出门,听到身后“哗啦哗啦”,回头一看,那份告知书被何长富撕得七零八碎,忿忿地撒在地上。

这段时间,其他人在忙生产、忙筹资、忙清产,但何长龙一点也没闲着。上一届他是村委会主任,主要精力放在脱贫攻坚“一达标两不愁三保障”上,对党务工作过问得少,也不清楚具体抓什么怎么抓。换届后由正转副,开始面子上还是有点过不去,但工作中从不敢有半点马虎,就怕别人说自己闹情绪。这回支委会安排牵头抓党建,他打心底想,要抓就要抓出点样子来,不能让人看扁了!

何长龙花了两天晚上把全村十二位七十岁以上的老党员走访了一遍,给他们送去党史学习教育的有关资料,还代组织为党龄满五十年的四名党员颁发“光荣在党五十周年纪念章”。这些党员有的是退休干部或教师,有的是老生产队队长,有的是抗美援朝老兵,在寨子里都有较高的威望。何长龙向他们虚心请教、听取意见,有一位当过老师的说了一些顺口溜,何长龙一字不漏地把它记在笔记本上:人民过小康,全靠党中央;乡村要振兴,首先聚民心;百姓想致富,紧跟党支部……

何正奇退伍刚回家的那天晚上,何长龙就敲开了何兴平家的门,何兴平一家三口赶紧招呼进屋,主任,请坐请坐。本来论辈份,何长龙算堂弟,但因这些年何长龙以村委会主任的身份进村入户太多,大家都习惯喊他主任了。可何正奇还是没改口,递上一支烟,说,好几年不见了,叔叔还是这般精神。何长龙哈哈笑道,精神个屁,再干几年就退休了,乡村振兴,就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两人天南海北胡侃,不觉已快十点。何长龙对何正奇的情况有了新的了解:原在武警部队服役,立过三等功,在部队上向党组织交过入党申请书……何长龙像发现宝藏似的,心头窃喜,就问:“你下步准备干些什么啊?”

何正奇顿了顿说:“在村里也没啥干的,和几位战友商量,准备在县城里开个小超市。”

“回来了还跑出去干啥,村里有的是活干。我先去跟支书们说说,你也好好考虑一下。”何长龙有点着急道。

……

没两天,何长龙下班回家路过中寨,看见路边停着一辆长城皮卡,猜测是何经生回来了。何经生是他初中同学何长信的独子,初中毕业就跟一个搞建筑的远房亲戚在外闯荡,学习积累了一些技术和人脉,这些年也拉起一帮子人承接一些小工程,据说去年已在城里买了房。平常,何经生很少回乡,要不是他老爹肝癌晚期卧床不起,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活路回来,守在床榻尽孝,就难得找机会和他聊上一时半会。

何长龙进得屋去,看见何长信躺在客厅现搭的木板床上,脸上浮肿,上下眼皮并成一条线,嘴半张着喘气,何长龙试着喊了几声,都没半点反应。何经生说,已经快不行了,让他清静点,我们到隔壁喝茶吧。两人话还投机,何经生讲了这些年在外打工的经历,感叹不管好歹也算熬出来了,为了方便两个娃娃上学,在城里买了套二手房,过段时间就把户口迁走。

何长龙说:“你老母亲还在,根还在鹦哥岩,我们村里就缺少你这样的能人,村党支部正在发展党员,我看你就比较合适。”

“入党有啥用,又没有一文工资领,每个月还要掏腰包交党费。”何经生说话间显得有点市侩,何长龙顿时有一种热脸贴冷屁股的感觉,只好扯到其他话题。临别时,一再提醒何经生百善孝为先,把家父照顾好。

接下来的两天,何长龙被喊去临时负责调查撂荒地的事情。这天早晨九点,他带着人刚登上鹦哥岩背后的山头,手机突然响了,何长龙一看是陌生号码,迟疑数秒才按下键,问,谁呀?对方带着哭腔,主任,我是何经生。何长龙才想起那天临走时忘了留下何经生的手机号,忙问,有啥子事呀。对方抽泣一阵,才说,我爸昨晚走了,想请你帮点忙。何长龙感到事情有点紧急,就说,你等等,我在山上,马上赶回来。何长龙把要做的事安排给大家,就急匆匆地朝何经生家赶去。

才到院口,就见何经生哭丧着脸站在门口,房前屋后没几个人。何长龙乍看奇怪,继而明白究竟。在鹦哥岩乃至周边的村寨,自古哪家有老人去世,只要白底黑字的“当大事”贴上大门,整个寨子青壮年都会自觉地聚拢来,打灶升火,杀猪宰羊,烧香燃烛,不分白天黑夜,直到三天之后,成群结队、肩扛绳拉,把灵柩送到高高的祖坟山下葬为止。但近一二十年来,青壮年大多外出打工,为了把“当大事”办好,七村八寨约定俗成了雷打不动的规矩,若寨中哪家有老人去世,不管血脉亲疏、离乡远近,自己贴钱贴米,也要赶回老家“入伙”“凑份”,要不,一旦自家有事,邻里乡亲就会“袖手旁观”。何经生家三代单传,本来人丁不旺,再加上常年在外瞎忙,寨中红白喜事从不露脸,这回轮到他“自食其果”啦。

何长龙看到何经生走投无路的窘态,立马打电话找到中寨的党小组组长,再把另外四位老党员请来,也算是开了个院坝会。何经生先向大家道了个歉,何长龙随即要求党员同志带头,把家里的儿子媳妇、侄儿侄女先动员出来。两三个小时后,何经生家的院里子就开始热闹、忙碌起来了……那位何经生平常叫三爷的老党员,像指战员一般在院子里吆五喝六,看见灶里的柴火不催锅,就匍匐在地,伸长脖子往灶口呼呼吹气,火苗倏忽蹿了出来,吓得他一下仰面八叉。何经生赶紧把他扶起,心底有说不出的感动……

让何长龙欣慰的是,何正奇后来不去城里了,进合作社给何长喜当下手,负责生产调度、用工管理、市场对接。何经生办完了父亲的后事准备回城时,紧紧握住何长龙的手,想起前久动员入党的事,不禁有些愧疚道:“要不是寨里的老党员出面,我爹哪能入土为安……谢谢你们!我的户口不迁了……以后村里有什么事需要我出力,随时跟我讲。”

江韬接连几晚上失眠,枕头上满是掉落的头发。清早起床,他感到腰腿酸胀,才想起好久没早锻炼了,于是下楼在院坝里绕着墙根跑,才跑了五六圈,就气喘目眩,他歇了下来,抬头望了望高耸的鹦哥岩,霎间觉得自己好渺小、好迷茫,就像一个被蒙住双眼的拳手,正处在一个不明方位、不见对手、不定规则的人生擂台上,使出周身吃奶的力气,不停地向一个个梦想的目标出拳,不断跌倒,继而爬起……眼前有两件事急需办理:一是尽快把集体林地清收回来,二是尽快把养牛项目争取下来。江韬如坐针毡,洗漱过后,给何明学打了个电话,就叫上高阳、冯明一起进城去。

上午,高阳带着赶到县司法局法律服务援助中心,咨询了有关收回集体林场使用权的起诉事宜,和援助律师作了沟通,确定以村委会名义向县人民法院起诉何大发,要求终止下寨集体林场租赁协议,并要何大发承担其管理使用期间造成的林木损失责任。下午,江韬请县农业农村局的领导出面,一起到县乡村振兴局协调对接养牛项目的落地问题,答复只要养殖场圈舍建设、自筹部分的资金能保障的话,一定全力支持。两件事情都有了着落,江韬如释重负,从乡村振兴局出来,才想起该给妻子打个电话,说晚上要回家吃饭。

第二天上午赶回村里,江韬前脚才进办公室,何长喜就跟了进来,鞋帮沾满泥浆,脸上像抹了一层泥灰,还没等他开口,江韬就调侃道:“伙计,愁啥子,是不是又要‘断粮’啰——”

何长喜先是格格地笑,随即在江韬身边坐下,声调降成低八度:“你眼睛就是厉害,我肚子里装些啥,你都看得一清二楚。你借来的那些钱,上周就花完了,近期三晴两雨,辣椒苗疯长,急需追施点磷钾肥,但购化肥的钱,还没个着落嘞。”

江韬闭上眼睛,把后脑勺搭在沙发后背上,满脑子都是一扎扎的红色大钞……这时,何明学走了进来,好像事先也知道断粮的事,拍了何长喜的肩膀一把,说:“长喜啊,我们不能再为难江支书啦,听说上回借来的钱,他家里的婆娘还等着拿去买房子呢。人心齐、泰山移,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对!对!众人拾柴火焰高!”江韬像弹簧似的站起来,“合作社的章程里就明明写着,鼓励和支持村集体成员出资入股嘛,这方面应该还有潜力可挖。你们既是村集体的成员,也是村‘两委’的班子成员,可以带这个头。”

何明学接过话:“我们几个也私下商量过,但怕别人说闲话,以为我们近水楼台先得月,趁机揩集体的油。再说,前些年村干部报酬不高,还经常拖欠,也没省下几个钱。尤其是我,存折都被婆娘管着,每个月发工资就只得到银行的一条信息……”

听何明学一说,江韬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说,这样吧,我跟赵大鸣书记请示一下,听听他的意见。还好,电话一拨就通,江韬按了免提,把刚才的想法及顾虑向赵大鸣作了汇报,赵大鸣接下来的一通话让他们吃下了定心丸:“你们想法很好啊,我今天才收到县委新出台的文件,为了鼓励村党组织领办集体经济实体,明确倡导村班子成员带头入股,有福同享、有难同担嘛,不过有一个上限,每人占比不超过百分之一。另外,干得好的合作社,还可从分配的纯收益中提取百分之十作为经营管理人员的奖励资金。你们完全可以甩开膀子干,为全镇做个榜样。”

何长喜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斩钉截铁地说,我明天就把家里刚卖猪的五千块拿来入股。何明学睖了他一眼,打趣道,我的腰杆没你的硬,回家还要和婆娘商量嘞,如果说不通,就只能找你借了哈……江韬打断了他们的话,说你们甭耍贫嘴啰,光靠你俩还不行,赶快召集开个理事会,分头下去发动一下,有人在外打工的,哪家多少没点闲钱余米,与其锁在柜子里长霉衣,还不如拿出来买鸡下蛋。

不出所料,仅三天时间,合作社就新吸纳社员股金三十多万元。

不知不觉已进入六月下旬,这晚,江韬忙到快九点钟才停下来,回到宿舍,他才猛然想起今天是女儿的生日,暗暗责怪自己,哼!耳性让狗吃掉了!不过,再晚也应该打个电话问个好。手机才“嘟”地响了一声,倏地把对面的火药桶点燃了:“你打啥电话?娃儿你不管了,家你也不要了。你当你的官,我搬我的砖。快把十万块钱还我,我们各走各的。”话筒里还夹杂着女儿在一旁的哭声。妻子挂断电话,再拨就是忙音,没给他解释的机会。

江韬彻夜难眠,周身的肌肉没哪一块摸着不疼。他看了看表,已八点半,正想闭目再养一下神,门被何明学拍得咚咚响,说刚接到镇党委办公室打来的紧急电话,乡村振兴局的彭局长要陪同东西部协作工作组的张组长来调研养牛项目的事情。他鲤鱼打挺似地从床上起来,顺便抓起挂在门后的帕子抹一把脸,就来到办公室。

上面领导来了,若只坐在办公室听听汇报还好应付,如果要去看看现场,那么带到哪里去看,看些什么……养殖场的土地虽腾出来了,但圈舍修建的事还八字不见一撇。还真是的!十一点钟,三辆车驶进了村委会的院子,江韬带着大家出门迎接,请调研组的领导到会议室喝茶,张组长说不用了,直接去看看圈舍修建的情况吧。陪同的彭局长和赵大鸣也说好好好。

在空旷的养殖场选址上,江韬介绍了项目推进的情况,开始还粗声大气,渐渐,他发觉张组长的脸紧绷着,除了从鼻孔里不时冒出几个“嗡嗡”,一直没开过口,于是赶紧把调门调小:工作没做好,请领导提要求,我们一定抓好落实。赵大鸣靠近张组长,打圆场说,村里的同志很卖劲的,目前就是启动资金有点困难。张组长晃了晃肩膀说:“脱贫攻坚期间,我们的帮扶资金主要是雪中送炭,现在搞乡村振兴了,资金的投向有一些变化,就是要多做锦上添花的事,在抓典型、作示范上发挥作用。但我们不能大包大揽,积极性对积极性,根据项目进度拨付补助款。你们这里目前还是一个光坝坝,钱肯定拨不下来。还要提醒你们,这个项目是今年的计划,必须在年底前完成,要不然,到时大家脸上都挂不住了。”

江韬感到张组长是在念紧箍咒,脑门一阵阵发胀,但他还是强打起精神,不知道哪来的底气,又一下把声调拔高:“请领导放心,国庆节前一定完工。”

把调研组送走,江韬和何明学回到办公室。正好其他人也在,江韬感叹道,这战鼓一阵紧似一阵,下步工作咋搞啊!大家都出出点子吧。室内格外肃静,一只鹦鹉“啹”的一声从窗外飞过,惊得江韬一跳。何长龙率先开口,我进城找找何经生,他是搞建筑的,看他哪里能不能想点办法。李云芬说,收回林场的官司,律师已经到现场来采过证,估计快要开庭了。高阳补充道,应该就在近几天吧。江韬望了望何明学,想听他的意见。何明学双肘撑在桌上,正用大拇指揉太阳穴,何长喜在一旁提醒,他才慢条斯里地吐出一句话:车到山前必有路,就这样吧,走一步看一步。

第二天上午,何长龙上班比谁来得都早,江韬从三楼看到他走进村委会院子时精神抖擞的样子,心里就有数了。大步踏进办公室,江韬已站在面前,何长龙像竹筒倒豆似地讲了昨天进城找何经生的经过。去之前,江韬和何长龙就商量过,要争取何经生先垫资修建,待竣工后再核算付款。何经生说他做的都是小打小闹的生意,现在还没这个实力。建议由村里购买材料,他负责设计,组织施工,只要村里开工人工资就行,自己绝不在这工程上面赚一份钱。在听何长龙说村里暂时连买材料的钱都没有后,何经生愿意出面找那些熟悉的建材经销商说说,可先赊给村里使用,年内能结账就行。

压在江韬心头的石头顿时被揭下一块,他禁不住上前搂住何长龙的双肩,连拍两下:“干得好!”……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县法院的警车驶进了村委会院子,下来两个人,要找何明学。何明学正在埋头收拾桌上的资料,抬头看见两个大盖帽站在面前,还真一下懵了。前面的那位女同志把一个信封递过来,说你是何明学吧,这是法院的开庭通知,请签收一下。何明学回过神来,把信封打开看,时间是七月八日上午九时,地点是县人民法院第三审判庭。

何明学把法警送走,转身跑去找江韬。他这辈子没和任何人打过官司,想起电视剧里那种对簿公堂的阵势,难免有点紧张,拿着信封的手微微颤抖,江韬接过去看了看,说,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越快越好!何明学说,看请哪个去出庭?江韬说,你是村委会的法人,当然是你啰!何明学有点犹豫说,我一个人去?……江韬晓得何明学的心思,哈哈大笑说,甭担心,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全体村民的事情,不但我们村班子的都要去,还是请部分村民一起去旁听哩。

十一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官司打赢了,信用社也同意放贷了,江韬感到异常轻松,几次梦见自己和何明学他们一道,吹响冲锋号,跃出深深的战壕,攀上鹦哥岩的石壁,把红旗插到了崖顶……

何经生的施工队已经进场,两台挖掘机、一台搅拌机砰嚓砰嚓地忙。江韬每天都要跑工地一两趟,看进度、提建议,有时到了饭点,也懒得回村里的食堂,弓身钻进低矮的工棚,和工人们一道,抓起大瓷碗,舀上两勺饭一瓢菜,蹲在地埂边呼噜呼噜就搞定。何经生几次都过意不去,私下对工人们说,一个外地人,为了鹦哥岩这样卖命,我们还有什么二话可说,除了干,还是加油干,必须确保国庆节前完工。

江韬到辣椒基地里转遛的时候更多,看着两百亩长势茂盛的辣椒,他心底又喜又忧。喜的方面,他经常跟何长喜说,跟在田里干活的乡亲们说,每亩产上五千斤,那可不得了啊!说得大家两个嘴角往上翘。忧的方面,他不想说,也不敢说,他怕老天对着干,怕市场不景气,也怕听妻子那句“各走各的”气话。

接下来,他就自己贴油钱,喊起高阳一道,经常开着那辆捷达来回往镇里跑,往县里跑。

他想,要是能为种植的辣椒买上农业保险,若遇到特殊气候灾害,就可以把灾害损失降到最低。这件事办得还算顺畅,中央、省有政策支持,市、县有配套措施,每亩可投保一千二百元,保险费为六十元,其中集体合作社仅负担百分之二十。

他还想,要是有一个冷库,遇到辣椒市场价格低迷或销路不好的时候,先把它冷贮起来,过一段时间错峰销售。再有一间烤房,把销售不完的鲜椒先扎把烘干,既防霉变质,又延长保质期,满足消费者的不同需求。为了建一库一房,江韬找内行随便预算一下,至少也需一两百万的投资。可是靠财政资金不现实,他跑了好几家农业龙头企业,希望能合作共赢。

时间已经是八月上旬了,一片片辣椒像绿色的毯子铺陈在田野里,繁茂的枝叶间早有一朵朵白色的小花露出脸来,其中有些着急的,已经起蒂伸出尖尖的小角。江韬每到田间一回,脚上又像添了一个沙袋,有种举步维艰的感觉。这天早晨起来,就接到县农投公司老总的电话,要他马上赶到城里去,商量一下合作事宜。

他来不及叫上高阳,径自开车进城。上路两三分钟,驶到下寨组路段,无意间瞥了一下窗外,那片松林瞬间闯入眼帘,他心想,下一步要把这片资源好好用起来,发展天麻、松茸等特色种植……转过一道弯,蓦地,他看见前方十米的路中间有一墩大石,还来不及踩刹车,左边的苞谷林里又接连飞出两块石头,他本能地把方向盘往右打了一把,只听“哐嚓”一声,车头撞上了崖壁,一抹红色从眼前飞过,便迷迷糊糊地昏过去了……

江韬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县医院的外科病房里。他额上缝了十二针,还有肋骨裂性骨折。妻子守在床边,脸上的泪痕还没擦净。高阳站在床头,用棉签往他干燥的唇上抹水。他有气无力问高阳,到底咋回事?高阳说,有人暗地想害你,公安已去现场侦察,提取了石头上的指纹、苞谷地里的鞋印……你不要管,先安心把伤养好。

第二天,赵大鸣带着派出所所长到医院来看望,告诉他,人已经抓到了,就是下寨的何长富。江韬这两天翻来覆去地想,到底得罪过谁,好不容易才想起那天庭审结束后,在县法院第三审判庭的门口,何长富故意用肩臂撞了他一下,嘴里还吐了一句“走着瞧”……他心里暗暗怀疑何长富,但真没想到破案这么快。所长在一旁补充道,这还得感谢一个村民给派出所打了匿名电话,说事发时自己在山上放牛,看见何长富从苞谷林里蹿出来……

陪坐了一会,赵大鸣起身告辞,走到门边又折回来,笑着对江韬说:“你担心的事没问题了。镇党委昨天已经研究,设立常春镇便民供销服务中心,立马和县农投公司联手建冷库、烤房,还要买一批货车,为全镇蔬果业的发展解决后顾之忧。”江韬兴奋得想从床上撑起来握手,被妻子制止了。赵大鸣走后,妻子一再埋怨,你为了工作真是嫑命啦!江韬佯装可怜道,不拼命,从哪找十万块钱来还你——妻子默然,狠狠地拧了他腿一把。

十二

江韬在医院住了一周,不忍心妻子整天围着家、医院、单位三点一线,跑得气喘吁吁,就找管床医生办了出院手续。回家后,又开了些中药调理。也真是的,白天伤痛稍微平稳,每到凌晨两三点,那肋骨就疼得像刀剔似的。他在妻子端水拿药之际,不经意看到她脸上泛起的黑晕,和那双粗糙起皮的手,心底隐隐生疼:要是那天自己一口气上不来,孤儿寡母的咋个过日子……妻子一再劝他,这世间,只有做不完的事,没有干不了的人,还不趁机给单位写个申请,重新派人把自己换回来;女儿从幼儿园回家,一进门就要在他脸上先噘一口,嚷着要抱抱、要听爸爸讲故事……这天,他已硬撑着下床到电脑桌边把申请写好,打算明天就让妻子代送上去。下午,何长喜打电话来了,说今年老天帮忙,辣椒长得很安逸,就等他回去安排采摘啦。他也没给何长喜说些啥,就鼓励好好干,有事多找何明学商量……晚上,他做了一个梦:一场突如其来的厉霜袭击了辣椒基地,老乡们抱头痛哭,把他团团围住……他被惊得一身冷汗,再也无法入睡……

江韬回到村里的时候,已是八月下旬。养殖场圈舍及配套的饲料加工房主体工程已基本完工。地里的辣椒满目葱郁,朝天椒像一只只小手向上扬起,长皱椒像一条条肥鱼挂在枝间。

在辣椒基地路口临时搭建的活动板房里,何长喜凑近江韬的耳朵说,昨晚何经民从外地打来个电话,说他这一年在外地东躲西藏的很难过,听说村里今年又在大搞辣椒,他想回来帮帮忙,把原来熟悉的那些客户请回来,随便我们开他多少工资都行。他不求什么,只求老乡们先原谅他,他保证两年之内把欠的账全部还清……江韬沉思片刻说,迷途知返,这是件好事!不过牵涉的老乡较多,你们合作社好好研究一下,如果需要他回来,必须经全体社员同意。

泛紫渐红的辣椒像十七八岁的姑娘,每天都在以新的姿态展示成熟的喜悦,四面八方的订单如秋雁般飞来,把何长喜的手机内存塞得满满的,他只得根据每天的可采量安排通知购货方。

开始采摘第一天,大大小小的厢车在公路边排成了数百米的长龙,二三十个工人,摘的摘、搬的搬,虽全是青壮年,但没哪个不汗流浃背、不喊累叫疼,等到把最后一车装完送走,寨上的灯火已次第闪亮了。

江韬看在眼里、喜在脸上、急在心头,当晚他就建议召开村“两委”会议。他一进会议室就抛出一句,照这样下去不行啊!本来大家谈得正欢,却一下被泼了瓢冷水。何长喜一脸茫然站起来,问咋了支书。在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江韬的身上。

江韬深吸一口气,说:“你们好好换位思考一下吧。假如你是个老板,早上就跑几十里来到鹦哥岩,要等上四五个小时,后面的甚至要等上七八个小时,才能轮到自己装车,再说中餐又没办法解决,就只能挨着饿肚子,或者以水充饥。这种既受苦又耽误时间的活路,下回谁还愿意来?”听江韬一说,众人点头称是,何明学接上腔:“我看,是不是可以买点方便面,或者煮点新洋芋、嫩苞谷什么的,放在基地上,将就外来的客商填填肚子。”

“我申请发个言!”声音很洪亮,一看是何正奇,通知何长喜开会的时候,他们还在基地整理今天的销售台账,何长喜就把他叫上一道来了,“问题的关键有两点:一是劳动力不足,这么几大片地,就二三十人在里面跑来跑去的,顾得了这头就顾不上那头,再干上两天,肯定大家都吃不消。二是统筹安排还不够,这点主要是因为工人少,倘若集中采摘的这段时间,有百把人上工的话,可以分成四个组,每个组负责四五辆车,齐头并进,一天的活路半天就能做完了。”是啊!是啊!大家连声赞同。江韬用欣赏的目光盯着他,心想,这小伙还真有两刷子!说,你分析得太准了,关键是如何解决问题?

何长喜有点不自信,欲言又止,但被江韬瞧见了,说有什么想法不妨说出来。何长喜方才开口:请镇里出个面,从其他村抽点劳动力过来帮忙,但上工、收工都要占点时间,若坐车来的话还会多一些开支……不妥!不妥!大家都不停摆脑壳。

何长龙拍了一下面前的桌子,陡地站起来,带点俏皮地说:“把我们的‘6070’部队拉出来。”众人莫名其妙,啥意思?何长龙接着解释道,现在全村能用上的在家青壮年劳动力都用上了,但六十至七十岁还能劳动的老人至少还有百把人,这些老人重活干不了,但在田间摘点辣椒根本没问题,并且还能挣点零花钱。如果把这部分人发动起来,问题不就解决了吗?大家都说这个主意好,可是要本人自愿,同时家里有留守儿童需照看的就算了。

江韬问:“那谁去发动啊?”何长龙反应很快:“我来负责。今晚我去村里的老党员家里走一趟,请他们再分别下去动员动员,保证明天有一百人自带箩筐上工。”

……

次日上午,红彤彤太阳似乎比往天爬升得快些,把金色的希望洒满田野。地埂上流动着提挑抬扛的身影,辣椒地洋溢着爷奶爸妈的笑声……不知是谁偷偷拍下一张张图片、一段段视频,当晚就有不少微信群、公众号传开去,在远方读书、打工的孩子,兴高采烈打电话回家,向老人们祝福问好。

十三

转眼到了十月中旬,兴农集体合作社对辣椒基地的收益进行了核算,剔除种子、化肥、地膜及相关工程投入,纯收益三十多万元。江韬仔细翻了翻何明学、何长喜拿来的财务报表,心头像灌了蜜似的。

没轻松两天,江韬又有些坐不住了。他把村“两委”班子叫上,来到了养殖场。站在三个月前向领导打包票的那个位置,看着一排排集约、整齐的圈舍,他有些如释重负,没在上级人领导面前丢脸啊!但从养殖场转了一圈出来后,里面是空空的,心里不由也空空的……他对大家说,今年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这份答卷怎么交啊?

回到村委会办公室,也没说要开什么会,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把心里的想法都抖了出来。一是要把会养牛的人找好,二是要尽快确定养殖的数量并把牛买来,三是要充分考虑草料的保障问题。第一件事,何长喜说,已和在广西打工的何立刚联系过,只要村里需要他,随时都可以回来,但需要再给他配两三个精干的人。第二件事,何明学说,我们才刚起步,先喂个四五十头积累点经验,县牧科所有能繁母牛卖,周边养殖大户的牛犊存量也不少,票子数出去、牛就牵回来。第三件事,何长龙说,全村撂荒的土地已统计出来了,大概有三百二十来亩,根据养殖规模,分期分批流转过来,眼下可种黑麦草,两三个月就能割来喂牛,明年开春再种些苞谷,待浆满粒饱后,直接砍来加工青贮……

江韬十分欣慰,不禁夸了一句:你们考虑得真周到!他建议,在年底前,选个好点的日子,就在养殖场的门口,热热闹闹地搞一个仪式,把老乡们的流转费、务工费、入股的分红全兑现了,再把我们买的牛爹、牛妈、牛崽迎进门……掌声响起,持续了一分钟,江韬的眼泪差点滚了出来。

十二月十八日,星期六,日期是何明学请村里的一位老先生选的。事先搭好的主席台背景是喷绘的鹦哥岩风景画,中间偏上位置摆布着红色的“鹦哥岩村兴农种养业合作社分红大会暨养殖场启用仪式”会标。何正喜、何经生大老早就来到会场,搬桌子板凳,调音响效果……在他们黝黑的脸上,写满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和从容:何正喜原部队的党组织已将他的入党申请书转到了村党支部,何经生也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前天晚上,村支委已召开会议,确定将他俩作为积极分子培养。

上午八点半,村小学的鼓号队在路口站成两排,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全村的男女老少像蜜蜂归巢似的,从不同的方向往养殖场赶。东西部协作工作组的张组长、乡村振兴局的彭局长、农业农村局的王副局长和镇党委书记赵大鸣已悄悄来到现场,正在和老支书一家交谈。江韬的妻子也带着女儿特意从城里赶来。八点四十分,五辆满载着五十头牛的敞篷卡车开进了村子,在养牛场的路边停了一长串。

主席台上只摆了两张桌子,上面堆着一扎扎厚厚的东西,虽被闪亮的红绸罩盖着,但大家心底都清楚,那是按户用红包分别装好的劳动报酬、土地流转费和入股红金,那是用辛勤的汗水、组织的力量浇灌出的幸福与荣光……

九点正,一阵鞭炮响过,江韬作为村“两委”推选的主持人,像一个守望者,信步走上主席台,宣布分红大会暨启用仪式正式开始,邀请参加的领导和嘉宾上台见证。第一阶段,何长喜负责点名对账,李云芬负责签字发放,左边上、右边下,现场不时爆出热烈的掌声。第二阶段,在欢快明亮的背景音乐中,何明学带领五十个村民,把角挂红花、哞哞欢叫的五十头能繁母牛和小牛犊,小心地从车上牵下来,敲锣打鼓送进了它们的新家……

接下来的第二年,辣椒基地的面积扩展到了三百亩,养殖场的规模在下半年也增加到了一百头。

出乎江韬意料的是,一头牛一天要产三十公斤左右的粪便,每天收集起来就有三吨,原来规划的堆积坑已满如小山,在太阳的暴晒下,蚊蝇飞舞,臭气熏天;粪液渗漏到邻近的小河,清粼粼的河水变浑了……附近村民多次到村委会反映,江韬好话说尽,请大家再等等、再等等。他邀请有关专家现场调研,提出了整改方案:建一个有机肥加工厂,将牛肥与秸杆、麦麸、米糠、木屑等吸水性好的废弃物混合在一起,加酵母灭菌发酵……再经过粉碎、制粒、烘干、装袋,就成了庄稼非常喜欢的绿色、低碳肥料。

建一条生产线至少也要五十万,这又把江韬难住了:村集体账上才有十多万的生产流动资金,再向银行贷的话也没有其他资产抵押……江韬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又三天两头开着捷达往镇里县里跑。

十四

江韬从县里参加农村新型集体经济发展推进大会回来,才进院子停下车,就站在院子里大喊:明学、长龙、长喜——你们在吗?这两年他平时对“两委”班子成员的称呼,都是喊全称,今天,可能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就一下子直呼其名了,是为了简便,还是感觉亲切?

听到走廊上有响动,也没看清是谁,他又嚷,快下来吧,我们去选址——

四人在院子里聚拢,不免相互贺喜。何明学说,建在哪里好呢?干脆上鹦哥岩去看看,那上面站得高、看得远。江韬驻村已两年,几次有过登崖的念头,但因事务缠身一推再推,今天何明学一提出来,他就满口答应。

沿着斗折蛇行、荆棘丛生的山路,半小时后登上崖顶……江韬屏息静气,极目远望——春阳的暖意已经在空中缓缓释放,五百米开外,绵亘厚重的大山像一只强劲的臂膀,挽护着这方生机勃勃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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