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明月

2018年初春，我进入一家报社工作不久，就被委派采访一位清丰退休的老干部——原县委副书记。

临行前，编辑部王主任阴沉着脸，拍着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牛书记性格孤傲，不好相处，常常拒人千里，务必做好心理准备，想好应对之策。

请领导放心，保证完成任务，我欣然答复，冥冥之中却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把我牢牢困住。初出茅庐，领导安排的工作，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有绝对服从。

几位同事见我一筹莫展地从主任办公室走出来，幸灾乐祸地望着我，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

小朱同学，前路漫漫，荆棘遍布，一路走好哦！当我带好公文包走出办公室门的时候，喜欢开玩笑的李记者朝我做了一个鬼脸，揶揄说。

没有办法，谁让自己是一个“新兵蛋子”，只能硬着头皮向前冲，还好我高中同学孟阳在清丰工作，也许他能帮上忙，我暗自思忖。

我急忙拨通了他的电话，把采访的事由给他讲了一遍。

他的回答让我欣喜若狂，没想到他和牛书记两家居然毗邻，彼此也认识，对牛书记的事迹也早有所闻。

我挂断电话，如释重负，萦绕在心头的焦虑慢慢消散而去，悬了许久的心也随之放下。

然而，当我坐在开往清丰的汽车上，心中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迷雾，脑海中也浮现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今天采访的老书记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难道真如他们所说？如果真是这样，为何要我这个刚毕业工作经验不足的实习生独自采访？而采访的价值和意义又是什么？

疑惑重重，逻辑上也行不通。想着想着，心里愈发忐忑不安，似乎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也许是见我愁眉不展，司机张师傅意味深长地说，以前，你没参加工作的时候，已经有好几位记者被派去采访牛书记了，结果都被一顿臭骂，无功而返。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采访他呢？我蹙着眉头诧异地问。

这位老书记身上有故事呀……

有故事？有什么故事？我打断张师傅话，满腹疑虑地问。

哈哈哈，至于什么故事，你还是请教他吧！张师傅怅然一笑，缄默不语。

我无奈地摇摇头，透过车窗望向窗外。

乍暖还寒的初春，公路两旁的树木披着绿色的盛装组成春之仪仗，偶尔几簇盛开的鲜花从我眼前掠过，如惊鸿一瞥，带来惊艳之美，给我难以释怀的心绪带来一丝欣慰。

1

汽车大概行驶了30分钟左右的路程，才到清丰县城。又几经辗转颠簸，驶过一条狭窄的柏油路，汽车慢慢悠悠走到一处居民房前，停了下来。

我刚下车，正在路边等我的孟阳一边朝我招手，一边快步朝我走来。

我们简单寒暄几句，就急忙朝牛书记家走去。

刚下过雨的初春，风和日丽，清风徐徐，绿树红花，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牛书记到底是怎么样的人？难道是一个怪人？我疑惑地问孟阳。

怎么会呢？他可是这里远近闻名的大人物，孟阳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稍微高了许多，沾沾喜喜地接着说，牛书记退休以后，就留在了县城，大儿子在郑州做生意，小儿子在濮阳工作，两个儿子三番五次劝他与他们同住，牛书记死活不肯离开这里，两个儿子深知父亲的秉性，只好知难而退。最后，全家人都离开了清丰，就剩下他一个人独自生活在这里。

他为什么不走呢？我不解地问。

你不知道，他是一位热心肠，老志愿者，什么活都干，什么事都做，俨然一个活雷锋，孟阳说。

哦……，我一本正经地说。

热心肠？老志愿者？还是一位活雷锋？孟阳的话不时在我耳畔萦绕，这更增加了我对这位老书记的疑问，如此好的人物和事迹为何一直没有发掘宣传？不由让我浮想联翩。

很快，我们来到牛书记门口，我刚想停下来喘口气，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斑驳暗淡的破旧墙体，破烂不堪的木质大门，几间简单的平房瓦舍，分明就是一处寻常百姓家，怎么可能是一位老书记的住所？

看我踌躇不前，孟阳语气坚定地对我说，就是这家，敲门进去吧！

得到孟阳的确认，我带着疑虑走到门前，故作镇静地试图敲开大门。然而，我敲了很久，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就在我垂头丧气的时候，也许被敲门声惊扰，从对面的邻家走出来一位年迈的老大爷，告诉我牛书记不在家。

在我们追问下，才打听到，牛书记可能在小区东边不远处的垃圾池清运垃圾。

清运垃圾？我讶然地脱口而出。

这位年迈的老大爷非要带我们去找他，我们盛情难却，只好跟着他一同前往。

走过附近两条不长的街道，刚转过弯，老大爷突然停住了脚步，木然地望着前方一个清理干净的垃圾池，好一阵才回过神来，略带歉意地说，他刚才还在这里，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了？

他一边嘟囔着，一边朝不远处的几位唠嗑的阿姨走去。

他去孤儿院了，这个老头子就是闲不住。老大爷满头大汗地一路小跑，向她们打听完，气喘吁吁地回来告诉我们。

啊，去孤儿院了……我和孟阳不约而同地说。

孤儿院在清丰县城西边，你们开车20分钟左右就到了，老大爷有点失落，无奈地说。

我们谢过大爷，转身准备离开。老大爷突然拉住我的胳膊嘱咐道，你们可别说是采访他的，不然他会生气，断然拒绝。

为……为什么？我疑惑地问。

他对采访很反感，不喜欢宣传他的事迹，加上性格倔强，所以最好不要说是记者。老大爷说完，与我们握手告别。

望着老大爷渐行渐远的背影，我深深地吁了一口气，才真正体会到当记者的艰辛苦楚。

司机张师傅临时有事已回濮阳，迫于无奈，我和孟阳只好骑着借来的自行车朝孤儿院进发。

牛书记真是一位闲不住的老人呀！孟阳不禁感叹道。

万一我们找到他，他不让我采访该怎么办？这样我怎么向领导交差？我突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焦虑地问。

没事，有我呢，放心好了，我和他也算熟识，孟阳信心百倍地安慰我。

但愿如此吧！我苦笑着说。

2

我和孟阳骑着自行车在这个城市街道上穿行，道路两旁高楼林立，街道上车水马龙，处处洋溢着新春的气息。

来到孤儿院已是下午4点多钟，阳光透过斑驳的枝叶洒在我们身上，惬意而温暖。

我们径直走在孤儿院内，寻找着从未谋面的牛书记。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孤儿院内格外冷清，正当我们无所适从的时候，门岗老大爷急匆匆地来到我们跟前。

一边催着登记，一边大声审问。

我们把来由说完，他却怔住了，迟疑地说，老牛好像走了吧？好像是骑自行车走得。

啊，真的假的？我骤然一惊，哭笑不得。

为了确认一下，在门岗大爷的带领下，我们来到孤儿院办公室，询问一番，得到的答案如出一辙，仍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老牛这个人很奇怪，每次来都急急忙忙的，这次给几个孩子带了些好吃的就走了，门岗大爷说。

他多久来一次？我好奇地问。

经常来，差不多一个礼拜来一次吧，冬天天气寒冷的时候，来的次数会多些。

这里的孩子和他是亲戚？我问。

哈哈，小伙子你开玩笑吧，这是孤儿院，他们怎么会是亲戚，听说，老牛以前是位领导，没想到现在却热衷给孩子送衣服和食物。门岗大爷说。

不仅是领导，还是位大领导，脾气也大着呢，我调侃道。

你说老马吗？门岗大爷疑惑地瞥了我一眼说。

是呀！难道你不知道他是退休的县委副书记？

没看出来，最多也就像副乡长级别的，又没架子，待人热情，怎么会是县级干部？门岗大爷双眉紧锁，若有所思。

不会吧！他脾气不大？我追问道。

人很好，对我没发过脾气，不过我还真见他对其他人发过脾气，上次因为这里的伙食卫生问题，他把我们院长骂得狗血喷头，吓得我们院长一直点头赔礼道歉，还给他写了书面保证。还有一次，几个和你们一身记者打扮的年轻人，也被他轰走了……

我突然陷入沉思，望着门岗大爷不像说谎的样子，牛书记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陡然来了一个180度转弯，有了崭新的认识。

他与领导同事说得判若两人，至少在我看来，他是一位有爱心，热衷奉献，不喜欢张扬的老人。

要不我打电话问问？门岗大爷走过来，笑着说，打断了我的思绪。

太好了，我和孟阳异口同声地说。

等我一下，我去查电话号码。门岗大爷说。

对了老伯，您可别说是我们找他，问他在哪里就行了，我突然意识到万一他知道我要采访他，后果将不堪设想。

其实，我早就看出你们找老牛的目的，宣传一下老牛也是应该的，做好人、办好事不留名是对的，但适当地宣传一下也可以给我们树个榜样不是吗?放心吧!我知道怎么讲。门岗大爷说。

他很快打通了牛书记的电话，他拿着手机和牛书记侃侃而谈，根本看不出牛书记难接触的样子。

挂断电话，大爷满面春风地说，他在人民路北马颊河岸边，查看河水是否被污染的情况……

他还管马颊河环境污染，我打断他的话，惊讶地问。

当然，不过现在好多了，以前马颊河污染严重的时候，他每天都会在河岸穿行好几趟，为了河水污染，他多次和几家排放污水的企业发生过争执，也不知道他用的什么法子，老牛最后还是赢得了胜利，阻止了污水排放，保护了咱们的马颊河。

听完门岗大爷的话语，心中不由地升腾出一丝敬佩的情愫，出发之前的种种疑虑，也慢慢解开。

与门岗大爷挥手告别，我和孟阳骑车朝马颊河驶去。

3

春意料峭的季节，清风徐徐，马颊河两岸行人如织，垂柳婆娑，芳草青青，清澈的河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潋滟乍起，让人留恋往返。

眼前的景象让我大吃一惊，没想到这里的风景如此优美妙曼，清丰的发展日新月异，不可同日而语。

我和孟阳一边欣赏着如诗如画的风景，一边找寻牛书记的身影，我们在河岸往返了几次，始终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眼看夕阳就要落山，沉沉的暮霭已笼罩下来，内心的失落和沮丧还是在我心中蔓延。

怎么办?这可是我工作以来第一次任务，我一筹莫展地望着夜幕下的马颊河，忧虑地对孟阳说。

他不会回家了吧？孟阳灵机一动接着说，咱们到他家看看。

最后一次机会，我们骑车在清丰的街道上飞驰，来到牛书记家时候，已近华灯初上，万家灯火。

我们放好自行车，快步走向牛书记的家，急促地敲着他的家门，仍旧没有任何回应。

看来今天彻底是徒劳无功，难道一语成谶，忙碌一天却无功而返。

我和孟阳已无计可施，焦急地在门口踱着步子。

过了十几分钟，上午那位老大爷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疑惑地问，还是你们两个，还在等老牛？

我们把一天的遭遇给他讲了一遍。

哎，我给你们两个打包票，现在绝对可以找到他，大爷畅快地说。

我和孟阳已经心灰意冷，不再抱有太大希望，漫不经心地听着大爷的诉说。

他身穿志愿者红色马甲，在政通大道与朝阳路交叉路口指挥交通，大爷说完，转身消失在暮色里。

经过一天的奔波，我和孟阳已心力交瘁，对大爷的忠告已不抱希望，但一想到任务在身，也只好拖着疲惫的身躯寻求最后一丝转机。

来到那里，夜幕已降临，整个城市灯火通明，车辆来回穿梭，行人川流不息。

我们停好自行车，一阵冷冽的微风迎面吹来，身体不由地打了一个寒噤。

我和孟阳站在昏黄的路灯下，穿梭在汹涌的人潮中，寻觅牛书记的身影，就在我们来到红绿灯下的时候，一个穿着红色马甲，头戴小红帽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

隔着一条宽阔马路看到他正搀扶着一位老人过马路，我赶紧掏出相机拍下这一幕。

我刚拍完，再次透过相机的镜头寻找牛书记的身影时，他已回到路边手里拿着小红旗在夜幕中挥舞着。

他伫立在乍暖还寒的晚风中，一举一动尽管不是那么标准，却忘我地指挥着交通，给清丰人民创造了有条不紊的交通环境。

这时，我猛然感到他的身影竟然如此魁梧高大，心中有种莫名的感动和敬畏，让我肃然起敬。

一位退休的老干部、老党员、老书记居然能抛弃安逸清闲的生活，数十年如一日，不懈余力，默默无闻，为了清丰的发展贡献一份力量，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一种什么样的情怀？

他的人生长河看似风平浪静，内心的暗流却激情澎湃，他满怀深情根植乡土。

这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极致诠释。

这是大爱无疆，上善若水的极限表达。

孟阳建议我穿过马路去采访他。

还用得着采访吗？我粲然一笑回答道。

我们又何必走进他平静而宽阔的生活，影响他平凡而伟大的追求。

我无法阻止自己不把眼前一幕幕让我深思和感怀的瞬间记录下来，当我拿起相机，一阵凉爽的清风徐徐吹来，沁人心脾。我把镜头对准他，一轮明月从他背后的天空缓缓升起，纯净而明亮。

清风明月——也许是对他人生最好的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