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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鸿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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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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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 走 龙 门



龙门横野断,驿树出城来。

气色皇居近,金银佛寺开。

——杜甫

很多年来,我一直向往龙门,向往龙门石窟的雄伟博大与神秘厚重,试图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清晨或秋风乍起的午后徜徉在铺满石板的路上,然后静静地在波光潋滟的伊水河畔漫步。

试想那一刻,在十三朝古都的洛阳,在辽阔的山水之间,从历史一闪而过的回眸中,仰望龙门东西两山,千岩竞秀,万木争荣,于曼妙殊胜的佛国幻境中同众多静坐的神明对话、畅谈,而后,一个人独自静默、沉思、感悟,一千四百余年的沧桑与芳华,十余个朝代的落寞与沉浮,便活色生香起来。恍惚之间,大地骤然隆起,江河湍流不息,生命黯然失色,曾经颠簸流离的人生,凌乱不堪的日子在恍若隔世的刹那竟鲜活而出,幻化、凝固成一座座虔诚而纯粹的山河锦绣。

于是,在那个层林尽染的晚秋,我穿越千年的繁华与清冷,从烟雨蒙蒙中走来,披一席风雨,洗尽铅华,在梦想与现实交错的幻境中,虔诚而真切地前来告慰求索。

1

古往今来,在中国龙门石窟早已成为震古烁今的存在,深深镌刻在了历史苍茫的岩壁之上,它以一种高不可攀的文化标识让世人顶礼膜拜,尽管摧残破坏后,或侵蚀风化,或残缺凋零,仍诉说着北魏孝文帝以来,唐宋明清之后,中国石窟艺术1400余年间的辉煌史诗。

这一段漶漫历史风物佳话的伊始,曾巧合地与大禹治水的故事联系起来,这便是禹凿龙门的传说。据《水经注》记载:“昔大禹疏龙门以通水,两山相对,望之若阙,伊水历其间,故谓之伊阙。”大禹开凿的伊阙之地,就是现在的龙门山,亦是现在龙门石窟所在地。

4000年前,在那个遥不可及的年代,常有河道塞闭致使洪水泛滥,而因伊水在龙门山受阻形成一片大的汪洋,致民不聊生,苦不堪言。大禹便凿开龙门山消除闭塞,使伊水注入黄河,疏浚了河道,解决了龙门的水患,让燕、代、胡、貉与西河之民从此消除了洪涝之灾。

后人往往夸大古人的功绩,有时会移花接木般嫁接,甚至无以复加地加以神话,用以追求心灵的某种契合和自我安慰的意淫,但这也无可厚非地演变成流传千古的传说。只是静下心来思忖,在大禹生活的时代,简易的生产工具与匮乏的技术水平,开山劈地如同登天是何等的艰难!

而今,我站在龙门河谷之中,视野开阔辽远,望东西伊阙山脉拔地而起,巍峨连绵,伊水中流如巨龙漫游戏水,呼之欲出,蔚为壮观!难怪,骄横跋扈的隋炀帝登邙山俯瞰时,见伊阙雄伟高峻,伊水灵动,如游龙归阙,便呼之为“龙门”,沿用至今。也许,隋炀帝不曾想到,他信口一言竟如神来之笔,让近乎沉寂于世的物华天宝之地,有了一个旷古绝今的名字,也让它重归世人的视野,从此香火不断,游人如织,名满天下。

诗仙李白也耐不住寂寞,喝了几坛桃花酒步履匆匆地来到龙门,蹭着鱼跃龙门的热点写下著名的《赠崔侍御》:“黄河三尺鲤,本在孟津居,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而这个热点的来源就是鱼跃龙门的传说。相传,大禹辟伊阙以后,伊水湍急,汇流入滚滚黄河,畅游于孟津黄河中的鲤鱼,顺着洛、伊之水逆行而上,当游到伊阙龙门时,忽而波浪滔天,浪花风卷,鲤鱼纷纷跳跃,跳过者化身为龙,跳不过者额头上便留下一道黑疤。后经世人的延续传承,鱼跃龙门比喻中举、升官等飞黄腾达之事,也比喻逆流前进,奋发向上,事业成功或地位高升。

唐代诗人许浑顺着李白半醉半醒的脚步攀拾龙门,被眼前的景色折服,情不自禁地吟道:“青嶂远分从地断,洪流高泻自天来。”接着,时光行至粲若锦绣的宋代,文坛领袖欧阳修与好友策马游至龙门,合拍吟唱中,有感而发,赞叹道:“雾蒙蒙,晓望平,悠然驱马独吟行。烟岚明灭川霞上,凌乱空山百鸟惊。”

汲邙山之灵气,纳伊水之膏泽,藉古都之神韵,凭中原之气象,从古至今,曾是“洛阳八关”之一的龙门造就了好山好水好景,也出好诗好词好传说。

追随古人的足迹,我从龙门出发,坐在游船之上,顺伊河缓缓而上,两岸山色青翠,岩岫四出,岚光染空,穿越千年,遥想当年武则天是否也曾端坐龙舟尽赏龙门秀美山色?

2

龙门石窟是上苍鬼斧神工的大艺术。

这大艺术喷薄出的大美,承载着北魏的芳华绝代,珍藏着盛唐的万千气象,还安放着宋朝以来的缱绻画卷。这大美曾让皇家贵族俯首膜拜,曾让文人骚客吟诵向往,也曾让邻邦友国趋之惊叹……

这座世界上造像最多、规模最大的石刻艺术宝库,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为“中国石刻艺术的最高峰”,位居中国各大石窟之首。伊水河畔东西两岸的峭壁上,南北纵横1公里地之间,存放着洞窟像龛2345个,造像11万余尊。一座座造像的背后是千年历史鲜活脉络的生动再现,也是中华文明博大精深的诠释升华,展现着流芳千古的诗与远方,身临其境般触摸、品读、对话江山如画的灯火阑珊。

“精舍绕层阿,千龛邻峭壁。”

唐代诗人韦应物诗中的“精舍”与“千龛”,不仅包含北魏时期的古阳洞、宾阳中洞、莲花洞、皇甫公窟、魏字洞、普泰洞、火烧洞、慈香窑、路洞等,还包括隋唐时期大卢舍那像龛、潜溪寺、宾阳南洞、宾阳北洞、敬善寺、摩崖三佛龛、万佛洞、惠简洞、净土堂、龙花寺、极南洞等洞窟。

在众多佛像中,有一座卢舍那佛像历经千余年的时光,仍笼罩着无法解释的自然谜团,而这个谜团与一代女皇武则天有着割不断的情丝。据《大卢舍那佛龛记》载:“实赖我皇,图兹丽质。”而以皇帝本人的形象去造佛像,历史上早有先例。如北魏文成帝“诏有司为石像,今如帝身”。卢舍那佛像是否真为武则天的形象所刻?后世众说纷纭,难以真正定论。然而,这个千古谜团俨然成为镶嵌在龙门石窟的历史留白,让无数后人追思和评论。

卢舍那大佛不仅体现了大唐帝国强大的物质力量和精神力量,还显示了唐代雕刻艺术的最高成就,被国外游客誉为“东方的蒙拉丽莎”,亦被称为“世界最美雕像”。这不禁勾起了我儿时的记忆,至今想起,恍惚间只记得书本里有一张慈祥佛像的照片,面部丰满圆润,双目宁静含蓄,笑容祥和,眉若新月,嘴角内陷,略作微笑,威严不失谦和,庄重不是慈祥,典雅不失睿智。而对于文章的文字早已模糊不清,没有了丝毫印象。在纯净圣洁的笑容面前,一切的文字都显得无力,一切的表述亦都失去了张力。

当年,在东都洛阳的皇宫紫微城中,唐高宗为博武则天欢心,选拔技艺高超的石匠,按武则天画像在龙门西山半崖上开凿露天佛像,取名大卢舍那像龛。为了把这座像雕得更精美,流芳百世,武则天还捐助了两万贯脂粉费。卢舍那像龛竣工之日,武则天亲率文武百官参加卢舍那的开光仪式,并在伊水东岸的擂鼓台礼佛击鼓奏乐。

站在卢舍那大佛面前,仰视这座慈祥端庄的大佛,她目光悠悠,遥望东山,含笑伊水,完全不是那位睥睨天下舍我其谁的千古女皇,却似曾相识般让内心平和,让心灵宁静,一切的焦躁不安、繁绪凌乱,瞬间烟消云散。仿佛在刹那的回眸之间,我们顿悟了人生,看透了生死,放下了牵绊,不喜、不悲、不嗔、不怒,心如伊水,波澜不惊。

3

“西山一山,不如东山一湾。”曾几何时,东山石窟的规模比西山石窟还要大,然而岁月一个不经意的叹息,让东山石窟曾经的繁华与壮美几乎消失殆尽,只留下残缺不全的造像和衰败孤立石岩散落在东山的荒野之中,让无数文人墨客在回望那个牡丹盛放洛阳的同时,为之叹息感伤。

当我伫立在漫水桥上,放眼望去,东西两山一水之隔,近在咫尺,境况却大相径庭,谁也无法想象在生命的某个岔路会经历怎么样的坎坷磨难,然后孑然一声长叹凄然走向幕后,渐行渐远地消失在茫茫的暮霭之中。东山就是如此,窟龛全部为唐代修建,而唐代的雕刻技艺相对娴熟,无论是佛龛还是佛像都代表了相当高的艺术水平,然而却抵不过岁月和人为的摧残与破坏,终还是逃不脱悲惨的命运,萧瑟的身影在伤感的雨雾中若隐若现。

有多少艺术的魅力可以延续1400年而风采依旧?在历史的长河中它们的身影都随着滚滚黄沙消失殆尽。

很难想象,一千多年前的一天,武则天站在东山的擂鼓台前注视卢舍那佛像,望其表情含蓄而神秘,严肃中带有慈祥,慈祥中透着威严,威严中又有着一种神圣与威武,不由感叹佛像的精美与壮观时,惊叹其一颦一笑中与自己的容貌竟也如此地相似,这神性和人性完美结合的典范,人神合一的结合体,给她心灵带来如何的冲击?又给她带来怎么的震撼?时光久远,我们只能隔着时空与之对话,那个来自远古的回答也许无法得到准确的答案,但,我们可以想象那日,武则天盛装出席,号令文武百官参加开光仪式,擂鼓台前击鼓奏乐,定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那时的东山是如此的风光,何等的威风!

我顺着陡峭的山势拾阶而上,缓缓而行,走了很长的一段山路,却难见一尊完整的雕像,不免有点失落,只好坐于石阶之上休息片刻。而在这时间内,从我身旁经过的游人也寥寥无几,和西山过江之鲫的游人相比相差甚远。一世的繁华无法像山壁石岩上的雕刻经得起风吹日晒,经年的风化侵蚀,早已让岁月如石像般斑驳不堪,也让东山繁华消弭。虽然这里早已铅华落尽,眼前嶙峋的山体中,仍镶嵌着几处遍体鳞伤的佛龛石像,正是这种萧瑟与残缺,令每一位游人的心灵为之一颤。

这让我想起古希腊时期最具代表性的维纳斯雕像,爱神维纳斯身材端庄秀丽,肌肤丰腴,美丽的椭圆形面庞,希腊式挺直的鼻梁,平坦的前额和丰满的下巴,平静的面容,使她成为古希腊当之无愧艺术价值最高的作品。谁也想不到,雕像残缺的断臂不但没有贬低她的艺术价值,反而衍生一种“残缺之美”。

走过擂鼓台北洞,漫步看经寺,然后与四雁洞匆匆而别,每一尊佛像都是一阙生命的欢舞,不时在我脑海盘旋,告别只在一瞬,却有种灵犀相通的凄然和遗落的伤感之美,有种超脱世俗的风华旖旎的绝色之境。这里有绝代芳华,有黯然神伤,有洛阳繁华高贵的背影,有伊水奔流不息的固执,有岁月的沉寂和历史的泪痕,有不朽的残梦和从容的宁静。

4

“龙门凡十寺,第一数香山。”在《香山寺二首》开篇第一句,乾隆曾感怀赋诗称道。

一座坐落于龙门东山的千年古刹,距故宫千里之外,何以让乾隆皇帝如此盛赞与称道?只要来到龙门香山寺,这个谜题便随之揭开。

“圣地多道观,名山藏古寺。”香山寺依山而建,坐落于伊水东岸,兀立于东山半腰的一处高塬上,掩映于苍松翠柏之间,古朴浑厚,崔嵬雄秀,隔着碧波荡漾河水与西山的石窟遥遥相望,不由让人心驰神往。

香山寺始建于北魏熙平元年。唐垂拱三年,印度高僧地婆诃罗葬于此,为安置其遗身重建佛寺。万岁通天元年,“海东瑜伽之祖”新罗人圆测,圆寂后起塔于香山寺。1300余年的某日,春暖花开,莺歌燕舞,在香山寺内一场别开生面的“龙门诗会”悄悄上演,而主持者正是皇帝武则天。宋代人计有功在《唐诗纪事》卷十一中,对此有妙趣横生的记述:“武后游龙门,命群臣赋诗,先成者赐以锦袍,左史东方虬诗成,拜赐,坐未安,之问诗后成,文理兼美,左右莫不称善,乃夺锦袍赐之”。这件轶事被人们传颂成为流传千年的典故“香山赋诗夺锦袍”。

试想在那个繁花似锦的唐朝,一位工于心计,心狠手辣,文史兼通的女皇帝却钟情于伊阙山水,在政务勤勉的闲暇,浩浩汤汤地领着文武百官游山玩水之后,至清幽雅致的香山寺内,号令百官赋诗吟对,因宋之问的诗文理兼美,受到大家一致赞誉,被武则天授以锦袍赐之,成就一段佳话。武则天本来就对宋之问偏爱有加,两人之间的朦胧如情诗般的暧昧关系,至今让世人众说纷纭,无从定论。

故事与佳话往往寄情于山水,而山的博大与高深无法用一段历史去丈量,很多的风雨历程往往随着时空的变幻而泛黄成一页页枯黄的纸片,斑驳不堪或风化破碎。在香山寺内,一阵风吹过,耳畔突然响起一串风铃清脆的声响,抬头望见大雄宝殿巍然屹立,钟鼓楼上的风铃身姿摇曳,不由让静穆的灵魂突然从沉沦的深入战栗而出,伴着悦耳的铃声,将生生世世的尘缘,勾勒、浅唱、延续。

不由想起另外一位钟情于香山寺的大诗人,他的横空而出,自带那个时代特有的光芒,他晚年长居于此,自称“香山居士”,在香山寺刷了1000多年的存在感。“洛都四郊,山水之胜,龙门首焉。龙门十寺,观游之胜,香山首焉。”在《修香山寺记中》,他开篇如此写道,捐资六七十万贯,重修香山寺,可见他对香山寺推崇至极。

“停宫致仕”后,白居易便放情于山水,赏玩泉石风月。因慕恋香山寺清幽,便常住寺内,晨钟暮鼓间,把这里作为自己最终的归宿。在古稀之年,他与遗老胡杲,吉皎,郑据,刘真,卢贞,张浑、李元爽、如满等九人,号称“香山九老”,终日吟咏于香山寺的堂上林下,写下了许多歌咏龙门山水及香山寺的诗篇。

“空门寂静老夫闲,伴鸟随云往复还,家酿满瓶书满架,半移生计入香山”《香山寺二绝》这里所描绘的,正是白居易晚年生活的写照。

寒风吹起,一缕阳光透过头顶干瘪枝丫的间隙照射下来,耀眼夺目,闪烁的余光掠到千年的时光,如歌谣般轻抚着这片土地,剩下的,残存的,触摸的,只有你我本身。我转过身,步履匆匆,试图从活了一千多年的生命中抽身而出,顿感身心空寂,被龙门飘逸的气象深深吸引,只为再赌佛像真容。

时光知味,岁月沉香。那些悲壮、豪放、忧伤的歌谣一次次敲打着伊阙的残壁断垣,把思想深处生与死的镣铐掷入飞天,千年之前与千年之后,那些伴着青灯黄卷诵经念佛的人们,见证了古老的生死,看透了涅槃的重生。

伊水依旧蜿蜒北流,流向更远的地方,流向更高的群山之巅,地耸双阙、壁映千寻的龙门,则掀开神圣高贵的面纱,向世人展露出东方文明制高点的冠冕。而西山的卢舍那与东山香山寺里的武则天遥遥相望,白居易与他的朋友日日把酒言欢、耽琴吟诗,而那些再次停留在此的佛龛造像经日月星辰的洗礼后,无声无息地凝望着这片天地。

而我,在某个时刻终将要离去,脱去凡尘,出走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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