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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鸿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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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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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遇江南

从北中原出发,一路向南,经漫长旅途,访江南小镇,观小桥流水,赏湖光山色,闻竹海涛声,何尝不是人生乐事。然而,长居中原腹地,远离山川湖泊,紧依田畈沃野,常常惦念江南的那一方园林古镇,那一座亭台楼阁,那一场杏花烟雨,那一次不期而遇……

只是身处豫北,江南便成了穷极一生,长途跋涉寻求的梦境。

千年之前,唐代诗人白居易在《忆江南》中写道: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这首流传千古的诗篇,总勾起我对江南的向往,至青葱年少时,常夜不能寐,朝思暮想之意愈加强烈。后来,人生辗转奔波,多次与江南擦肩而过,百转千回之间,也只能远远地驻首瞭望,一次次,总是失之交臂。

终于,在那个秋风瑟瑟的晚秋,我伫立在故乡广袤的原野上,背上行囊,整装待发。年迈的父亲仓皇追上我,气喘吁吁地站在斑驳不堪的老槐树下,缄默不语。父亲清癯佝偻的身影在魁梧遒劲的老槐树下变得卑微渺小,苍白凌乱的头发,在晚霞的晕染下,像村北河道盛开的芦苇,耀眼炫目。他双眉紧蹙炯炯地望着我,嘴角微微翕动,似有千言万语,却未留下一句叮嘱。最后,父亲低着头踽踽地走到我面前,把一个布包塞进我的口袋,转身离去,如故乡的熟悉的原野从我视野中消失,消失在惨淡的暮霭中。

沉默,也许就是我们说的如山父爱吧!

我坐在绿皮火车上,窗外风景如电影画面转瞬即逝,心头却萦绕一丝悲凉,我掏出父亲塞给我的布包,上面汗渍斑斑,一股浓烈的汗液味冲进我的鼻腔,我急忙打开,一沓破烂不堪的纸币出现在我面前。这是那个秋天全家玉米一半的收成,我心头一颤,泪流满面。

火车一次次进站,然后又匆匆地驶离,我距江南越来越近,离故乡越来越远,望着行色匆匆的行人,内心无比纠结与惆怅,终于明白,梦想需要长途跋涉,需要痛苦的割舍,而路程又遥不可及。我却义无反顾,只是不再孤单,身后有北中原的厚重黑壤,有故乡的苍茫原野,有父亲的背影如山。

曾以为,江南会是我生命的安放之地,会是人生最后的注脚,毕竟那里留有白居易的足迹,有我心仪的万种风情,然而,漂泊半生之后,才明白,我人生风雨飘摇的舟楫只是暂停江南某处港湾,等待每一次相遇,期待下一次重逢。


1

那年晚秋,江南的雨淅淅沥沥,而西湖的雨总是若即若离,小瀛洲在雨中缥缈而悠远,湖心亭亦是若隐若现。我独自站在断桥处,遥望白沙堤,长堤漫漫,落英缤纷,寂寥而虚无。一湖残荷,半蓬枯叶,烟雨潇潇满目萧条,却寻不到你的身影。

你曾说,你最爱东坡居士的《饮湖上初晴后雨》: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情不自禁时,常在我面前深情吟诵,而后小鸟依人般依偎在我怀里。时过境迁,你声情并茂朗的样子,仍历历在目。作为北宋中期文坛领袖,苏东坡的词文纵横恣肆,清新豪健,被后人推崇追捧,你钟爱也在情理之中。

你喜欢苏东坡的词,其实是喜欢词的意境,那种氤氲在烟雨之中的时隐时现,那种淡妆浓妆之间的天生丽质,还有沉入西子湖底时常搅动你心扉的石子,让你牵肠挂肚,心心念念。

美丽的西湖便成了你无法忘却的情愫。

你我相识在江北水城,那时我们无忧无虑,没有生活压力,不用为工作而劳累奔波,只为迫在眉睫的高考昼夜奋战。你秀美清丽,长发及腰,笑容甜蜜而青涩,深深触动我的心。在一起的日子,从未远离北中原,对江南的向往却不谋而合。

你说,你会陪我走遍江南的古镇水乡,坐乌篷船,吃小笼包,饮绍兴酒。

我说,我会伴你游遍江南的名胜古迹,游山水园林,登四大名楼,拜庙宇书院。

然而高考过后,我们成了两只各奔东西的鸿雁,天各一方。我留在北中原的天空徘徊,你在江南的古镇流浪。我们谁也未曾离开谁,谁也未曾背离谁,只是为各自的梦想和生活奔波。

苏格拉底说:世上最快乐的事,莫过于为理想而奋斗。你的梦想在江南白墙青瓦间徘徊,你希冀小桥流水间的恬静与秀美,为此拼命埋头苦读。

你笃信,年轻人要为梦想放手一搏,为此付出一切都值得。而誓言旦旦在生活面前不堪一击,被现实的残酷击成齑粉。梦想与现实的距离,就像北中原与江南,需要用双脚去丈量,哪怕风雨兼程,爱恨别离。

江南还是江南,诗情画意,意境韵味,秀美缠绵,而时光匆匆而过,留存在北中原与江南之间的情谊,早已成了执刻骨铭心的执念。

叶千华说:“江南文化蕴含在山水花木月夜晨昏之中,在雨露岚雾中缠绵,有着禅意般的美丽。”

当文化与情感不期而遇,紧紧交织在一起,江南宛如一缕烟云弥漫在心头,挥之不去,摄魂夺魄般攥紧我的目光,牵着我的脚步,一步步向我靠近。我还是来了,从北中原苍茫的旷野中,从父亲殷切的目光里,开始旷日持久的追寻,不仅为年少青葱的誓言,还为那份过往的情感,更为生命中那份执念。只是背离了故乡的深情,辜负了父亲的期望。

而此时,江南的雨凄楚迷离,西湖断桥烟雨笼罩,空濛而悠远。我忐忑不安,你会不会如期而至?经历长久分离,尝遍了生活的酸甜苦辣,为梦想奋斗拼搏多年,踌躇满志的我们不再年少,跋山涉水的相见,该如何面对?

图片

暮色西沉,夜色渐晚,小雨停了,你仍杳无音信,手机却收到妳的短信:

……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今天,我们无从相见,更谈不上分离时的艰难。晚秋的江南很少有东风,只是落英缤纷,百花已残。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无法忘记豫北广阔的平原、熟悉的乡音。江南有江南的美,而你口中的北中原亦如一枚沉甸甸的相思扣坠入我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在敲打着我的心扉。

……

假如,我们永远不会长大该多好,那样就少了很多烦恼,少了很多离愁,少了很多艰辛。而人生让我们学会一路前行,不断攀登,不断追求心中的梦想。生活让我们变得从容不迫,心怀阳光。

……

你在江南深秋里走走,有一天,你若放下北中原,放下你心中的诗与远方,我会在西湖断桥旁等你归来。

那时的我们也许学会了放弃,也变得成熟,因为生活才是我们生命中重要的部分。

晓楠

我读着读着,泪流满面……


2

豫北是一首豪放词,江南则是一首婉约词。宋词的两大流派,豪放派境界宏大,气势恢宏,汪洋恣意,崇尚直率;婉约派则语言圆润,清新绮丽,婉丽柔美,含蓄蕴藉。古往今来,经千年时光的潜移默化,空间的辗转变幻,两者彼此交融,对立依存,相得益彰。

豫北与江南,又如彪悍汉子与婉约女子,性情迥然不同。

一个粗犷豪放,似辛弃疾的词: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千古风流今在此,万里功名莫放休。

……

一位缱绻娇柔,又似李清照的词: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

古往今来,豪放与婉约就是两座争雄对立、相映生辉的高峰,耸立在天地之间,也连接在我奔波与坚守、梦想与现实的情感之间。我生于豫北平原,骨子里的坚守与信仰,是对黄土地的深情眷恋。后旅居江南,经历“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境遇,正应了那句“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婉约凄凉意境。

记得那年冬天,我从江南仓皇而逃,依旧坐着绿皮火车,窗外的风景却萧瑟凄楚,从南方温暖潮湿的空气中走出,对豫北的凛冽干冷无所适从,走出候车厅的那一刻,单薄的身体被突如其来的寒冷包围,久违的冲动和陌生的失落像冰冷的利刃刺进身体。顿时,眼前一片恍惚,脑海中浮现出父亲塞给我布包的画面,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北中原,第一次坐绿皮火车,第一次奔赴江南时的场景。然时隔多年,父亲的身影如风中剪影般影影绰绰、飘忽不定,父亲的面容竟恍如隔世般模糊不清。我想了很久,布包不知何时没了踪迹,也许早已遗弃在江南的某个角落,被风干或者腐蚀,隐藏在岁月的角落里。

在候车厅徘徊很久,才踏上一辆驶向故乡的长途汽车,车厢内旅客寥寥,冷冷清清,我胸中塞满铅块般压抑沉重。我不知道,此次重回故乡是一时冲动还是乡情使然?是永远坚守还是数日暂留?

突然,长途汽车停靠在故乡的十字路口,我惶恐不安,打开车门的一刹那,看到站在朔朔寒风中,蜷缩着身体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的父亲,竟无言以对。父亲从我手里抢过行囊,背着肩上,转身朝村里走去。几年不见,父亲竟如此苍老,黧黑的脸颊如门前老枣树的树皮皴裂粗糙,眼窝深陷,目光浑浊不清,双鬓的白发似西湖苏堤的柳絮在风中肆意飞扬,在我眼前飘荡。我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儿时记忆中,他高大魁梧的身影,此刻更显羸弱孱瘦,走起路来颤颤巍巍,远远望去像一根在风中摇摇晃晃的枯草,仿佛一不小心就被吹得无影无踪。

回到家,母亲紧紧握着我的手,噙着泪花告诉我,父亲常常靠在老槐树下抽着旱烟,望着道路的尽头发呆……

那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彻夜难眠,窗外星光点点,透过窗棂遥望清冷的月光。身处北中原,却想起江南游走的点点滴滴,想起失而复得的亲情,想起覆水难收的爱情,想起断桥,想起瞻园,想起乌篷船,想起黄鹤楼,想起了杏花烟雨……

一件件往事如过眼云烟,飘忽不定,像极了我行色匆匆颠沛流离的身影,缺乏一种固有的安全感。

突然想起晓楠信中的一句话:

你在江南深秋里走走,有一天,你若放下北中原,放下你心中的诗与远方,我会在西湖断桥旁等你归来。

那时的我们也许学会了放弃,也变得成熟,因为生活才是我们生命中重要的部分。

也许,我根本无法放弃北中原,就像树木永远离不开土地,鱼儿离不开水源,飞鸟离不开天空。而江南只是我梦境中的一部分,梦想之后,魂牵梦绕的还是故乡那片炽热的黄土地。尽管,江南也是炊烟袅袅。


3

一入江南,便情归水乡;一别豫北,便朝思暮想。一南一北,路远迢迢,相隔万水千山,却无法阻隔一世情长。一别经年,当我再次踏足江南,万不曾想到,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我和晓楠竟会在沈园相遇。

还记得陆游的那首《钗头凤·红酥手》吗?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游与唐婉两小无猜,情投意合,恩爱有加,却被陆母棒打鸳鸯,被迫分开。时光如水,若干年后,在一个繁花似锦的春日,两人竟在沈园邂逅。陆游见人感事,不由感慨万千,遂乘醉意在墙壁上题下这首词。

自古以来,江南多才子佳人,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千古流芳,多多少少装点了江南灿烂的文化夜空。而陆游与唐婉的悲情离歌总能唤起世人心底沉寂已久的躁动,晕染成一层层涟漪。那一份情,那一份痴,那一盏黄縢酒,那一道人去楼空的泪痕,到头来不过是“一杯愁绪,几年离索”、“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离情悲歌。

我伫立沈园词壁前,凝望《钗头凤·红酥手》,眼前浮现陆游与唐婉邂逅的情景。陆游或欣喜若狂,或悲喜交加,或感慨万千,或情难自禁,也许更多的是在一闪而过的回眸中,深深浅浅的忧伤哀愁。我想到这里,竟黯然神伤,随秋风渐起,睹物伤怀,更感红尘甜蜜浪漫之外的凄楚悲凉。

就此止步吧!暂别江南,沈园应是江南之行的最后一站。我转身离去,在回首辗转之间却望见你,你左顾右盼无瑕我的身影。我只是远远地望去,一袭黑色风衣,长发随风飘逸,脸颊红润,目光沉静。你独自在沈园徜徉,直至走进茫茫人海,从我视线中消失,我却未鼓起勇气靠近你。

我将要走出沈园,离开江南,走向遥远的北中原,你却姗姗来迟。我们在沈园相遇,是巧合也是宿命,而我们终究擦肩而过,就像我们那年在断桥时的境遇,而这次,我们彻底向命运妥协,向生活投降。

我迷恋过江南,却未放弃过北中原,我向往江南,也深爱着北中原。在江南的这些年,经平原,跨丘陵,入盆地,过千川,为生活劳累奔波,为梦想日夜打拼,仍旧会常常想起站在老槐树下的老父亲,想起你。

在回北中原的路上,想起这几年关于你的消息,从一家国企普通职员做起,白天上班,晚上进培训班,通过选拔考核进入中层,成为一个部门的负责人,一步步走出自己的一片天地,距离自己的梦想也越来越近,而我们却越来越远,像两条穿梭于江南与北中原的平行线,永远不会相遇。

生命的过往没有对与错,我们的初心从未改变,都是让生命更加精彩,让人生更加绚丽,而这一切都寄托于江南。你心中的江南是又是什么?我无从知晓,只是那年,你登滕王阁,望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我在岳阳楼,感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你留恋于乌镇的古老与清幽,我徘徊于周庄的古朴幽静;我眼中的江南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你心中的江南是画舫楼阁、吴酒微醉;只是最后在沈园相遇,也从沈园分离,从此天涯各处,杳无音信。

我回到故乡的那一刻,突然想起了唐代诗人温庭钧的词《望江南》: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肠断白苹洲。

我非性情男儿,却境遇相似,都曾悄然独自在小桥流水人家的归途中寻寻觅觅,从熟悉到陌生,再从陌生到熟悉,从未沉迷于一个地方,却走不出一蓑烟雨。只是夕阳西下,万舟驶过,独自望尽天涯路,看悠悠流水缓缓东逝。无法忘记碧波荡漾的湖面之上的舟楫帆影,那一场匆匆离别后的日暮西山,点点飞鸿。


十年之后,我再次辗转回到故乡,望着不远处的那株历经岁月磨砺的老槐树,树干虬曲苍劲,枝叶茂密厚实,多年不见,根植在北中原的沃土里竟愈发郁郁葱葱,生机勃勃,只是父亲的身影更加消瘦。我低着头走着,刚进家门,突然听到母亲说道:小,回来了,晚饭烧好了,赶快进屋吃饭吧!

我走上前紧紧地抱住母亲,母亲在我耳畔轻声地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那晚,我和父亲都喝醉了,父亲蜷缩着干巴的身体躺在床上,像一只精疲力尽的河虾在温暖舒适的河床上睡着了。我怔怔地望着,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泣不成声。

我微醺着望着窗外,若遇江南,愿岁月静好,人生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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