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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鸿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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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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怅然有所寄

 

女儿跑向田野,母亲弯着腰紧追其后,一小一老,一个活蹦乱跳,一个颤颤巍巍。在明媚的阳光下,两个熟悉的背影渐行渐远,在姹紫嫣红的春天里欢舞。

我跟在她们身后,担心母亲跑得太快,叮嘱几次,母亲仍跑前跑后,她放心不下她的孙女,我却不放心她。母亲已近古稀之年,身体大不如前,平时走路总是小心翼翼,像一架破旧的风车晃晃悠悠,随时可能倒下。

在休息间隙,我对母亲说:以后不能这样跑了,年纪大了,万一有个闪失……

母亲深陷的眼窝中,一双浑浊的眸子如两个干瘪的蚕豆茫然地望着我,干瘪的嘴唇翕动几下,像做错事的孩子,低下头沉默不语。一阵微风吹过,她花白的头发在空中乱舞,让我想起故乡窗前飘落的雪花,想起门前地里盛放的棉花,想起村北河沟里随风飘荡的芦絮,一片片,一朵朵,一缕缕,在晚风中映着绯红的晚霞飘来荡去,然后飘逝在空荡荡的夜空。

这一幕真切而又陌生,如儿时的画面掺杂着漫漶的记忆在我脑海浮现,那是很多年前,我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母亲也曾牵着我的小手或追在我的身后,笑吟吟地说:慢点儿,慢点儿,小心绊倒……只是,从来不曾想,转瞬之间,一头花白的头发竟猝不及防地侵占了我的视线,让我感到时光的无情,岁月的蹉跎。其实,很多年来,一种无法预知的力量早已侵蚀完母亲的青春,留下一个干瘪苍老的躯干,留下一头花白的头发。

暮霭沉沉时,我俯下身子,低下头对母亲说:咱们回家吧?

母亲牵着女儿的手,我挽着母亲的臂弯,披着灿烂的晚霞向家走去,她的背影在黄昏中氤氲成一幅金色的剪影。

一种苍凉弥漫开来,瞬间涌上心头,很多画面像潮水在脑际时隐时现,让我想起那些美好而幸福的时光……


1

1994年的初秋,我13岁,考上初中,骑着家里唯一破烂不堪的自行车前往10余公里外的镇上读书,骑到半路,当看到一望无际的山楂树和挂满枝头的山楂果,竟被眼前灿若锦缎的鲜红景象惊呆了,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凝望了很久才依依不舍离去。那是我第一次远离家门,也是我第一次离开母亲。

离家读书的日子非常艰苦,上初一时在亲戚家寄宿,在学校吃的是咸菜馒头,早晚能喝上一碗玉米糊涂。初来乍到,离开故乡亲人,面对陌生的环境和面孔,少了父母的关心照顾,很多事都要独自完成,一时难以适应。每每想起父母,常常偷偷流泪。尤其是夜深人静时,格外想念父母,常常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独自哭泣。

然而,父母又何尝不挂念自己的儿女?

记得,那个特别寒冷的早晨,上完早读,我拿着饭缸去食堂打饭,刚挤进黑压压的队伍,就依稀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透过人头攒动的人群,我远远地望去,竟看到母亲手里提着东西向我走来。我赶紧迎了上去,走到母亲跟前,望着红了眼眶的母亲时,泪水还是夺眶而出。

母亲强作欢颜,打开袋子,把包子递给我,笑着说,小,赶紧吃吧,一会就凉了……我擦了一下眼泪,接过包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原来母亲担心我吃不饱、穿不暖,天不亮就步行来到学校附近,给我买了几个羊肉包子,冒着寒风在学校食堂门口等我。

岁月如梭,转瞬之间26年的光阴匆匆而逝,很多人人和事随着时光的流逝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那些珍贵的过往永远留在我们记忆深处,挥之不去。

年少轻狂,少不更事,随着年龄的增长,到初三的时候,我变得异常叛逆,自以为是,满腹牢骚,看什么都不顺眼,就连父母的谆谆告慰不屑一顾,甚至很多时候对父母冷言相加,讥讽嘲弄。以为自己读了两年学,在镇上见识多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甚至看不起身为农民的父母。

初三下学期的春天,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在教室里和同学侃大山,突然听到一位同学说,鸿达……鸿达,外面有人找你……

我抬起头瞥了一眼门口,放下手中的书,疑惑地走出教室,刚转过身,就望见不远处一位穿着破旧的妇女推着一辆破烂的自行车站在来来往往的同学之中朝我招手。我先是一愣,然后仔细望去,才发现原来是母亲。

母亲看到我,推着自行车微笑着向我走来。而看到母亲,我的虚荣心霎时膨胀起来,自尊心也受到打击,脑海中浮现出同学们嘲讽的目光,我感到无地自容,想找个地缝隙钻进去。

小,小……母亲喊着,向我走来。

我像见到陌生人,转身朝身后的操场跑去。我逃离了母亲的视线。而母亲则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我的背影不知所措,最后,把带来的物品交给我同学,默默地离去。

当我匆匆从操场出来,走到教室门前,早已没有母亲的身影。我走进教室,我的桌上放着一个牛皮纸包的袋子和一张褶皱褪色的20元钱币。我打开袋子,里面放着几个热乎乎的羊肉包子。看到这一切,我脑海突然想起3年前,母亲给我送包子的情景,内心一阵酸楚,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想,那件事在母亲心中留下了阴影、留下了创伤,这么多年都无法弥合。她看到了自己在自己儿子眼中的卑微,看到了世世代代作为农民的羞愧,但,她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从此,母亲再也没有去过我的学校,即使毕业时,家长来接,她也是让家里一位叔叔过来帮我。以致后来,我上班工作,让他去单位看看,她都找借口推脱。

很多年来,这段往事常常会莫名地出现在我脑海,母亲站在我面前的画面清晰而模糊,仿佛能看清母亲转身离去伤心的背影,却看不清母亲的笑容。

很多年来,这段往事和那片山楂园常常交织在一起像一个个泛黄的画面我脑海盘旋,无数次搅动我心扉,像品尝了鲜红的山楂果般,给我一种酸酸甜甜的痛楚。


2

初中毕业,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莘县一中,不用找人托关系,也不用当高价生。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父母笑逐颜开,逢人便说,俺小考上县重点高中了……尤其是母亲更是喜上眉梢,脸上洋溢着自豪和喜悦。

因学校在距离我家100余公里的县城,必须住校,我再次离开了父母,离开了家乡。也许是三年初中的寄宿生活,让我这次离家求学感到习以为常,反而有了一种对县城和高中生活的向往,盼望早已开学,激动不已。

上学前天晚上,母亲给我收拾好行李,千叮嘱万嘱咐给我说了很多。等我睡下,她悄悄到厨房和面,擀好一案板面条。翌日清晨,天还没亮,母亲做了一锅手擀面,把我和父亲叫醒,给我们每人盛了一大碗。我望着热气腾腾的面条,却没有食欲,便对母亲说,我不想吃。说完便拿起行李准备出门。

母亲听闻先是一愣,然后说,小,吃点吧,路这么远,车上再饿了……

说了不吃就是不吃……我朝母亲喊去。

母亲没有再说话,看了我一眼,便低下头,收拾东西。

父亲坐在凳子上端着碗,呼啦啦地吃着面条。我有点不耐烦地说,能不能快点,万一晚了……

等我说完,父亲便放下手中还有面条的碗,站起来对站在旁边的母亲说,我们走了。

我和父亲趁着朦胧的夜色,扛着沉重的行李走出家门时候,母亲小声地对我说,路上慢点,自己要照顾自己……

我头也没回,只是匆匆地嗯了一声,便快步流星地向村东头走去。

当我跟在父亲身后走过村口,来到村东头,登上长途车的刹那,我回头望了一眼村口,突然看到母亲正远远地站在村口向我挥手。原来,她一直在路口看着我离开,看着我登上汽车,她才放心。

瞬间,初中母亲去学校见我的画面一下子浮现在我眼前,想起自己刚才对母亲的态度,想到母亲做得手擀面,想到自己不懂得母亲的良苦用心。我心头一紧,内心一阵酸楚,不由得两行热泪奔涌而出,我再一次地伤害了母亲。

我拼命地朝母亲挥手,低声地喊着妈妈,然而,汽车早已驶过十字路口,母亲永远不会看到,也不会听到我的忏悔。

时光荏苒,岁月不再静好。高三那年的秋天,周末乘车回家,刚从长途车上下来,路过村口的近门婶子看见我,匆匆走到我面前,告诉我,我母亲住院了,在油田职工医院。

听到这里,我一路小跑回到家,来到家门口,看到家里的大门紧紧锁着,不由心里泛起一阵酸楚,眼泪哗哗流了下来。后来,爷爷帮我打开大门,告诉我一下细节,原来,母亲在干活的时候突然晕倒……

夜里,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担心母亲。第二天一早,我踏上了开往医院的头班车,内心却忐忑不安。我一次次望着窗外转瞬即逝的风景,万物枯槁,一片萧瑟,天地一片苍茫,似乎一切都失去了活力,一股莫名的悲凉萦绕在心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凉。

来到医院,伯父领着我走进充斥着苏打水的病房,推开病房的门,母亲闭着眼安静地躺在床上,输液管从高空滴落下来缠在胳膊上。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病床旁,突然发现脸上苍白的母亲竟消瘦了很多,凌乱花白的头发像一团柳絮散落在床上。我刚攥住母亲的手,母亲竟突然睁开了眼睛,转过头看到我,干瘪的嘴唇用力地蠕动几下,却说不出话,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由于劳累过度,母亲患了脑溢血,暂时失去了行动和语言能力。我望着母亲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想留下照顾母亲,母亲却松开了我的手,尽管她无法用语言表达,我明白她的意思,她让我赶快回去上学。

下午,我和母亲依依告别,坐车赶回了学校。那个时候家里没有电话,也不知道家里情况,想到母亲身体,一个月过后的假期,我没有回家,留在学校。等第二个月到来,我登上了回家的汽车,刚走到村口,就看见母亲扎着一个围巾,扶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在寒风中等我。

看到母亲,我急忙跑过去,母亲看到我,突然颤颤巍巍地挪动脚步,吃力地踮着脚尖推着三轮车向我走来。

我急忙跑过去搀扶住母亲,母亲望着歪着嘴角吞吞吐吐地说:小……你……你回来了……

看到这里,我一下子哭了起来,没想到曾经健康的母亲,出院后竟成了这个样子。

我想从母亲手里接过自行车,母亲却不肯,说要锻炼。

我跟在母亲背后走在去往村里的路上,望着母瘦小孱弱的身影,不协调的双腿一瘸一拐地推着三轮车缓慢地向前走着,心中五味杂陈,有种无法言语的愧折磨着我,让我陷入伤痛的深渊。

那段不算太长的路,我们却走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暮霭沉沉。然而,我却清晰地记着母亲花白的发丝在晚风中飘扬,像蒲公英飘零的花瓣,越飘越远。


3

时光如梭,光阴如箭。

三年高中生活稍纵即逝,我尽管勤奋苦读,成绩却不理想,最后考上一所普通高校,这与父母的期望差距太大,我陷入深深自责,母亲却没有怪我,鼓励我继续努力。母亲通过锻炼身体逐渐好转,生活可以自理,每日仍旧忙里忙外,坚持下地干活,洗衣做饭。只是,岁月无情催人老,母亲看上去苍老很多,面容清癯、脸颊黧黑消瘦,浑浊的眸子深深陷入眼窝,额头的皱纹如田间的沟壑坑洼不平,双鬓的白发像染了一层寒霜越来越多,腰背佝偻着像老家的砖拱桥。

那些年,为了控制病情,买了很多药以备使用,伤病留下的后遗症却无法根治,左腿没有力气,走路非常吃力,外出时,母亲总是骑着那辆破旧的三轮车。

去学校报到那天,母亲骑着破烂的三轮车把父亲和我送上长途汽车。秋日的天空清澈而高远,母亲站在瑟瑟秋风中,像一株斑驳不堪的老槐树摇摇晃晃。汽车开动了,我透过车窗望去,母亲的身影在辽阔的天际下竟如此的渺小,汽车越走越远,母亲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上大学时,除去每学期的学费,还有生活费,常常还未捱到放假,钱都花光了,无计可施,只好硬着头皮向同学借钱。看着从不缺钱的同学,想想自己捉襟见肘的处境,开始抱怨起父母。

大二上学期时,期中考试刚结束,钱就花光了。只好再次借钱,虽然舍友没说什么,自己心里却不少滋味。那时,正好家里装了电话,于是,在一个晚上,我拨通家里的电话,对母亲嚷嚷道:人家爸妈给的生活费都花不完,我的都不够两个月的……。说完,我挂断了电话。

打完电话,躺在床上,才对刚才的话感到内疚,不应该那样和妈妈说话,心里很内疚,却不好意思给家里回电话。第二天晚上,我从图书馆回来,舍友说,家里打电话,把钱汇到我卡上了。

很快,寒假到来,我乘车坐到村口,正好碰到路过的婶子。她望见我,急忙走上前说,鸿达放假了,你娘在这个编织袋上拾掇塑料袋里了……,婶子说完转身指着前方不远公路边的一个编织袋场。

我和婶子告别,一步一步朝编织袋场走去,刚走到门口,一股刺鼻的气味瞬间冲进我的鼻腔,我急忙用手捂住口鼻,向院内望去。一座高高的垃圾山矗立在眼前,遍地都是肮脏的废品,一群戴着口罩的人正用手在垃圾堆里扒拉着,像是在寻找什么。

我不知道那个是母亲,只好径直踩着散发着霉臭味的垃圾继续向前走。那时,我被邻居认出来,告诉了母亲。母亲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放下手里的垃圾,摘下口罩,喊道,小,放假了……

望着眼前一身污垢的母亲,我突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因为,我从来不知道母亲会干这个,会冒着严寒在垃圾堆里挑东西,突然感到自己不配做一个儿子。

我急忙走过去,拉着母亲的手说,妈,你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么冷的天,赶紧回家吧,话还没说完,我已是泪流满面。

后来,我从妹妹口中得知,母亲为了我和妹妹上学,为了能给我多些生活费,只好到村外的编织袋厂捡塑料袋,每天辛辛苦苦不停地干活,一天也只能挣10几块钱。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每想起这段往事,想起母亲在垃圾堆里捡拾塑料袋的情景,常常会莫名地产生一种负罪感,无法面对母亲蹉跎的背影。

时光平淡如水,匆匆流逝。而后,我大学毕业,离开父母在外地工作,多年后,结婚生子,父母也跟着过来一起生活。静下心来,才发现母亲从来没有休息过,离开家乡的黄土地,一边做饭,一边接送孙子孙女上学,从未停止为儿孙付出的脚步。

2021年的7月,因脑梗复发,母亲第四次住院治疗,经过治疗,出院时,身体状况大不如前。半边脸明显下滑,舌头僵硬,说话含糊不清。走路踉踉跄跄,像风中摇摆的火苗,随时都可以熄灭。腰背已经完全塌陷下去,脑袋低垂着。

突然有一天,我望着母亲的背影,想起了鲜红的山楂果,想起了河道里花白的芦絮,想起了母亲踉跄的背影,却想不起来母亲年轻时的模样。

我焦虑不安,却无济于事。

在漫漶的岁月中,母亲的身影随着时光的流逝,用自己的青春和无私的爱,献给家庭,献给子女,只剩下一身孱瘦柔弱的躯干,像故乡的老槐树,苍老、枯槁、弯曲,却日夜守望着头顶的天空,脚下的土地。

光鲜亮丽的青春早已献给她挚爱的土地,留给她的儿女。这是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执念,顽固而坚韧,无私又毫无保留,只留给我们一丝风干的记忆,模糊不清。而我们的无知常常令母亲不安,出言不逊,无理顶撞,不屑一顾,一次次幼稚的打击,让母亲内心变得脆弱,甚至小心翼翼地审视自己的儿女,唯恐说错话或者做错事,我们却全然不知。

有一天,我们都将老去,而母亲也会从我们身边离去,再也看不到母亲青春的模样,亲切的笑容,佝偻的腰背。那份长久的陪伴与依靠也随之消失,再也没有人呼喊自己的乳名,等待自己回家吃饭,故乡的村口从此少了一个在风中等待的身影,门前也少了送别时的期盼。

也许只有鲜红的山楂果,河道里花白的芦絮,母亲踉跄的背影永远留在时光的长河中,让我们祭奠、追思、缅怀,来填补我内心苍白的裂痕,弥合悲戚的苍凉。

留下最美的记忆,把最淳朴的情感留给儿女。

走过一座山,爬过一道坎,青丝白发 ,却无怨无悔,一份爱厚重如山。

待时光清浅,以爱之名,怅然有所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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