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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鸿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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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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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大唐诗情画意中的一抹苍凉


茅屋孤独地伫立千余年,像怅然的老者,在浣花溪畔日日凝望,夜夜聆听。来自大唐的风声正急,夹杂一丝悲凉,一次次吹拂他凌乱的白发。他孑然长叹,转身离去,消失在风雨飘摇的夜色中。

奔波与跋涉,沉浮与曲折,穷困与潦倒,如条条命运长蛇困守着他,在大唐牢笼中,他无法逃离世事无常,无法挣脱宿命不公。尽管,他看透世间的沧桑,在困顿中寻求一丝慰藉,一颗忧国忧民的心却无法安放。在人生落寞的悬崖处,他紧紧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试图放下固执与坚守,从理想境界中突围而出。

然而,现实还是把他逼上绝境,他无路可退,踽踽独行中,仍心系苍生,胸怀国事,在人生低谷挣扎、徘徊,该何去何从?还好,在他人生最潦倒的时刻,这间茅屋毫不犹豫地接纳了他。

他就是唐朝著名现实主义诗人杜甫。

杜甫的到来也让这座风中飘摇的茅屋走进世人的视野,登上历史舞台,达到难以逾越的高度,让无数世人瞻仰拜谒千年之久。

一位食不果腹,一个是破烂不堪,悄然之间,杜甫与茅屋竟相知相守,俨然成了命运“共同体”,又同似天涯沦落“人”,在成都涴花溪畔朝夕相伴,风雨同舟。只是,那年冬日太过漫长,少陵野老未能捱过冬天冰天雪地的寒冷。凄楚日子里,他裹着单衣一边瑟瑟发抖,一边赋诗题画,然后瑟瑟发抖地伫立在四面透风的茅屋中寻求一丝温暖,现实却给他当头一棒。此时的唐朝早已大雪弥漫,冰冻三尺,那残存在文人傲骨中的一丝温暖,早已无法融化他内心的寒冰。

秋意阑珊的晚秋,在杜甫草堂前驻足、徘徊、瞻仰,隔着千年的时光,试图从草堂的某个角落寻找杜甫孤独的身影,即使一抹目光的交错,一个回眸的瞬间,都会让我惊心动魄,只是历经千年岁月的长河,再高大孤傲的身影早已淹没在时光的浪花中,只有那些穿越时空,横亘在岁月山河中的文字,如一滴滴芬芳的墨迹沁入历史大书,字字珠玑,名垂青史。

“万里桥西宅,百花潭北庄。”

成都万里的桥西,百花的潭北,曾有杜甫亲手搭建的一方茅屋。如今,茅屋早已消失,草堂还在,故人却远走,而我在萧瑟秋风中,遥望天际绯红的夕阳,披着一身残淡凄凉,在瑟瑟秋风中等待,等待秋风乍起,听那首流传千古的破歌,竟如此曼妙悠长。


1

“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

杜甫自幼勤敏好学,受家庭氛围熏陶,七岁能作诗,常以凤凰为题,抒发年少老成的情思。

七岁儿童竟出口成章,文思泉涌,脚下沃土必定丰腴,身后文脉必然厚重。几年前,我从郑州巩义市站街镇南瑶湾村路过,当我透过车窗遥望屹立千年的笔架山,突然想到山下那座伟大的窑洞,不由心扉一颤,一种向往崇敬之情油然而生,却因身不由己,未能前去拜谒瞻仰。

一千多年的时光,无数文人骚客千里迢迢慕名而来,只为一睹笔架山下那座窑洞的芳容。也许只有在那里才能真正感受杜甫的气息,体会到岁月流逝中残留的温存,这一丝温存,曾温暖天下多少寒门学士的心房,让他们走向了精忠报国的大门,开启了忧国忧民的人生。

杜甫从未想到,公元712年,从窑洞内传出的一声啼哭,竟在笔架山上空盘旋了一千余年,响彻文坛的浩瀚星空。也把这座位于嵩山北麓、黄河南岸的笔架山推到了世人面前。笔架山乃邙山遗脉,逶迤蜿蜒,三峰耸立,中锋突出,山间树木葱茏,山腰土石交杂,远远望去形似笔架,故而得名。

黄河烈烈风涛从窑洞门前吹过,搅动门前那汪澄碧般的墨水潭,泛起阵阵涟漪,仿佛一只如椽大笔刚刚蘸拭,在历史的大书上写下壮美诗篇。这山,这水,这山水间萦绕的灵气,这方故乡的肥沃的土壤滋养了杜甫的血脉,也启迪了他广播的文学情怀。

“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

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

回忆年少时光,可谓天真烂漫,无忧无虑,那时体魄健全,壮如牛犊,朝气蓬勃。每到门前梨枣成熟时,少年杜甫常上树摘取,一日攀至千回呀!

公元761年,近乎知命之年的杜甫,在风雨飘摇的草堂前写下《百忧集行》,回忆起儿时情景不由百感交集,感慨万千。往事幻若泡影,像一根根锋利的芒刺深深插进他胸膛,让迟暮之年的他喘不过气来。难道壮士暮年,真会英雄气短?在胸间堆积经年的豪情壮志,早已燃烧成灰,早已被现实的苍凉击打得烟消云散,而那颗报效国家雄心,也被满目疮痍的现实摧残得伤痕累累。

杜甫晚年饱经沧桑,童年却充满快乐,少年更是立下“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志向。故乡山水滋养了杜甫的血脉,给了他心系苍生的脊梁,也给了他胸怀国事的性情。只是,随着年龄增长,杜甫的视野愈发辽远而深邃,他的视线早已跨越笔架山,被中华大地上的大好河山攫住,让他有俯瞰天下的欲望。

终于有一天,他按捺不住心潮澎湃,心驰神往的脚步开始跃跃欲试。

公元731年,杜甫十九岁,他从故乡的笔架山下出发,开始了一生的长途跋涉。他深知读书破万卷,仍要行万里路。他在风景秀美的吴越漫游数年,一面游山玩水,一面寻访古迹,还有一项重要任务就是结交友人,在仕途上寻求突破。5年后,他终于等到一个机会,在漫游闲暇,他奔赴洛阳参加进士考试,结果落第。这次牛刀初试,尽管以失败告终,年轻气盛的他并未放在心上,也未阻止他继续浪迹天涯的脚步。他坚信,以后的时光,会有更多的机遇等着他。

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

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

从此,他调转方向,开始了北上,向齐赵进发。只是,他没有想到,漫游开始就是一场有始无终的颠沛流离,那一路的孤寂怅然,像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吞噬着他的意志,在苦苦挣扎的转瞬,他看到了世间黑暗,百姓疾苦,世态炎凉。

在齐赵漫游期间,杜甫到兖州省亲,顺便登临雄伟壮丽的泰山,写了千古名篇《望岳》: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这首流传千年的诗歌,不知激荡了多少文人的心扉,它像一座高不可攀的里程碑耸立在文坛山巅,像极了东岳泰山,让后世文人俯首膜拜。时至今日,每每阅读,朗朗之声后,一种磅礴之气从胸间升腾,慢慢萦绕脑际,然后醍醐灌顶般豁然开朗。

杜甫站在泰山山麓,面对高大巍峨的崇山峻岭,被眼前气势磅礴、神奇秀丽的景色震撼,突感自己如此渺小,个人存在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强烈的心理落差,给他带来征服的欲望,激发攀至山巅的雄心气魄,也给予他兼济天下的豪情壮志。

数年间,他足迹遍布齐赵各地,领略秀美风光,追寻先人足迹,也让生命完成了一次升华蜕变,却未给他的仕途带来转机。他在怅然若失间依旧伴着落寞余晖独来独往,在漂泊流浪中,寻求人生契机到来的惊心动魄,只是在经历无数风雨,走过崎岖不平的山间小路,依旧在盛唐广袤的疆域逼仄的山崖前苦苦挣扎。

命运的峰回路转如泰山山涧升起的一缕青烟,飘忽不定,倏忽而逝,一路风尘后,杜甫决定赶回洛阳。

公元744春天,在繁花似锦的洛阳城内,杜甫与李白相遇了,这次邂逅顿时让洛阳的文化逼格骤然飙升,几乎达到文脉顶峰的高度。他们白日相携游玩,晚上纵情饮酒,相谈甚欢。数年后的秋天,他们又相约兖州,一同寻仙访道,谈诗论文,结下“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的友谊。

分离时,瑟瑟秋风中,一位决意北上,一位仗剑天涯,二人依依惜别,只是,这一别竟成永别,从此天各一方,只可心心相念,梦中相见。

杜甫回到长安,结束“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的漫游生活,陷入仕途困顿境地。


2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

我辅助君王可让他功绩在尧舜之上,还可让社会风尚敦厚朴淳。不曾想,平生抱负如竹篮打水一场空,忧愁悲歌沉吟后,绝不想怅然退隐。

公元748年,仕途失意,生活潦倒,困守长安的杜子美面对黑暗现实,在心灰意冷中写下这首《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这首诗无非是一种传达情感的介质,杜子美在走投无路的处境下,给时任尚书的韦济一个心理暗示,希望得到他的重用和提拔,以此效忠国家,为民请命。

然而,他高估了诗歌的作用,这首诗的力量太过渺小,即使韦济对杜甫赏识有加,还是抵不过长安城中,华清池内荡起的一片水花。杜甫的一腔热血,此刻化为一丝青烟从长安夜空飘逝,如杜甫的豪情慢慢被吞噬,消磨殆尽。在残存的希望中,他也只能化笔为刀,用一个个文字表达内心愤慨与不满,然而,手起刀落间,大唐的江湖依旧未给杜甫一个施展高超武艺的舞台,让他不知如何收场。

在进退两难之际,他困惑不解,想起去年那场轰动一时的闹剧。唐玄宗昭告天下“通一艺者”皆可到长安应试,杜甫得知后,两眼放光,感到自己的春天来了,骤然停下漫游步伐,千里迢迢赶到长安,信心满满参加考试,结果却成一个玩偶被捉弄一番,然后驱逐出场。

这场闹剧,唐玄宗充其量只是发起者或代言人,真正编导乃宰相李林甫。他躲在幕后彻头彻尾地把这场闹剧推向台前,然后又一次次推向高潮,最终厚颜无耻地在谩骂中落下帷幕。李林甫一句“野无遗贤”让参加考试的读书人全部名落孙山,无一幸免,杜甫也不例外。彼时,杜甫科举之路被牢牢封死了,为实现政治理想,他只好委曲求全,放下读书人的架子,奔走于权贵之间,拜谒献赋,多是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天上张公子,宫中汉客星。”

您是宰相张公之子,是皇上的佳婿,亦是宫中汉客星,我的前途命运全靠你了。杜甫在极度无助的情况下,写下《赠翰林张四学士》,把张垍夸赞吹嘘一番后,期望能获得赏识与提携。

没想到,几年过后,一个重大利好出现在杜甫面前,给了他咸鱼翻身的机会,而给他帮助的人正是张垍。

公元750年冬天,在风雪交加、凄寒冷冽的日子里,杜甫蛰伏在一间小屋内,开始创作《三礼赋》。他深知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也是一次施展才华的绝佳时机。于是,他绞尽脑汁夜以继日地书写、修改、润色。终于,在新春过后完成任务。

当时,已古稀之年的唐玄宗看到辞藻华丽、气势恢宏的诗篇,如获至宝,不由对杜甫刮目相看。当然,一个最更重要的原因是,杜甫在辞赋中对唐玄宗进行了歌颂与赞美,可谓字字珠玑,句句箴言,把唐玄宗吹嘘地无以复加。这与唐玄宗心意不谋而合,让他几近干涸的心田得到春雨般甘甜的滋养,更让他得到精神上的愉悦和快感,甚至到了飘飘欲仙的地步。

《三礼赋》在正确时间,献与正确之人,也得到正确的回报。这是一个偶然,也是一个必然。

“帝奇之,使待制集贤院,命宰相试文章。”唐玄宗认为文章写得好,让杜甫在集贤院待召,命宰相亲自出题,查看真实水平。然而,结果却得到“参列选序”资格,没有得到官职,只是做了人事情况备案,等候时机,静候分配。

我想,当时满面春风的杜甫,听到这个消息后,瞬间跌入寒冷冰窖,内心骤变的温差,须臾间击碎他的希望。他呆呆地站在喧嚣宫殿前,像一尊冰冷石像,战栗颤抖。

从此,杜甫跌跌撞撞在长安城徘徊流浪,居无定所,穷困潦倒,而生活的压力如一座沉重大山架在他孱弱的双肩,让早已油尽灯枯的身体,最终蜷缩成一只病恹恹的河虾,在沼泽里苦苦挣扎。751年的秋天,长安城秋雨绵绵,阴雨霏霏,在凄凉的风雨中,杜甫与病魔抗争了整个深秋却未见好转,只好委身求全,躲在茅舍中慰藉平生。

旅居长安九年,杜甫的人生终于迎来转机,他被任命河西尉,这个唐代最低官位的从九品,像老天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玩笑,让他无所适从,颜面无光。“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他的志向如此高远,而现实却给他一个卑微角色,面对不入流的官职,他怅然一笑,佛手而去,继续躲在茅舍内静静地等待上天的眷顾。

朝廷似乎也感到此事办得不尽人意,于是,悄无声息地做了补救措施,将杜甫改任右卫率府兵曹参军,虽然稍有升迁,却也是低级范畴,日常工作无非是看守兵甲兵器,管理门禁钥匙。这是莽夫粗人的工作,让文人自居的杜甫来做,不仅低估了诗圣的智商,还把唐朝颜面推到万丈悬崖的边缘。

杜甫闭门深思很久,当他打开房门,迈出房间那刻,他意念和双脚之间的分歧终于统一起来。已逾不惑之年的他,在长安打拼十余载,为了妻儿,迫于生计,只好强迫接受这个官职,多少可以填补一下多年来对仕途期望的缺失,似乎也可以为自己的仕途奔波,草草画上一个句号。

时年十一月,天寒地冻,杜甫顶着朔朔寒风,从长安出发前往奉先省家,这也是他第一次谋求官职后的回家之旅,虽然小小官职与心理目标存有天壤之别,但多少也算他人生求索之路上一点收获,让他心中悬殊的天平暂时有了一点平衡。至少,他可以理直气壮地面对妻儿,给他们一个交代。

然而,他却不知道,他脚步刚走过骊山脚下,范阳城内无数黑影正蠢蠢欲动,试图搅动大唐一世烟云,那一场疾风骤雨如蓄满势能的弓箭,已蓄势而发。此时,安禄山已起兵范阳,在骊山华清池宫内避寒的唐玄宗,正在歌舞升平中享用着搜刮而来的民脂民膏,对外面风云骤变的时局一无所知,对长安哀鸿遍野的场景更是充耳不闻。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从长安到奉先,对自己的所见所闻,杜甫写下《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官僚奢侈的生活与农民悲惨的命运形成鲜明的对比,对杜甫内心造成了强烈冲击,对农民命运的同情和怜悯,让他深感朝廷腐败无能,让他创作有了新的写作视觉——为劳苦大众发声。

他步履匆匆地来到奉先,一进家门便听到号啕大哭,当得知是他幼子饿死的事实后,一个男人终于被击垮了,他蹲坐在冰冷地上,望着铅云低垂的天空,紧紧抱着未满一岁的儿子,泣不成声。

丧子之痛,让他困入人生最悲情的低谷,内心伤痛在耸立的山崖上碰撞,撕裂的痛发出轰隆的回音,低沉而忧悒,在他颤抖的躯体内一次次回荡。

这一次的悲痛欲绝,让他品尝到了人间的至苦,也让他的视野转向平民百姓,那一腔悲愤点燃了他忧国忧民的熊熊烈火……


3

安史之乱是大唐由盛至衰的转折点,只是这转折过于猛烈,顷刻间把唐朝推到岌岌可危的边缘,让所有沉浸于歌舞升平的皇亲国戚毫不防备,猝不及防。而对于早已陷入穷困潦倒、四处漂泊的百姓,更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灭顶之灾,让他们无处可逃,被迫在生与死的夹缝中寻求一丝生机。

杜甫困守长安十年,用坚韧和才华求得一份功名,尽管与心理需求相差甚远,但最终还是妥协,只是未在仕途上大展手脚,一场突如其来的安史之乱,一下子搅乱大唐死气沉沉的官场,也搅乱了杜甫人生轨迹。

杜甫还未从痛失幼子的悲戚中走出来,就匆忙来到长安,和同僚刚混个面熟,洛阳就在烽烟滚滚中沦陷了。杜甫只好带领一家老小从奉先出发奔赴白水,寄住舅父家,暂时渡过难关。

此时,杜甫还心存一丝侥幸,因潼关驻守重兵易守难攻,叛军几次折戟而回,他认为此处乃安全之地。不曾想,不出足月,叛军攻陷潼关,二十万唐军溃不成军,仓皇而逃。身处白水的杜甫顿时手足无措,急转时下的变局让他惊愕惶恐,没想到,曾经兵强马壮的唐军竟不堪一击,白水被叛军践踏得狼狈不堪,杜甫只好带着家人落荒而逃。

自此,一位唐代伟大的诗人,终于被现实的残酷逼得走投无路,开始一段悲戚苍凉的流亡生活。于是,在大唐辽阔的疆域上一群衣衫褴褛的人群被驱赶追逐,浩浩荡荡地穿行在生与死的界线上。杜甫就是其中一位,他掺杂其中,和其他人没有区别,丝毫没有独特辨识度。而在逃亡途中,因其过于疲惫,仓皇中陷入蓬蒿之中无法自拔,后经其表侄及时救助方才脱离险境。后来,他与妻儿会合,途径彭城时,女儿饿得不停啼哭,面对荒山野岭和惨淡月光,他只好寻找野果为儿女充饥。接下来的日子,又遇到雷雨天气,一家人顶着风雨中在泥泞的道路上前行,狼狈不堪,苦不堪言。

在经历千辛万苦之后,杜甫终于翻越了人生苦难的山峰,登上了直面苍生的山巅,他透过缥缈虚无的云层望去,目及之处满目疮痍,哀鸿遍野,生灵涂炭,这残酷现实给予他呐喊的责任。

然而,杜甫不曾想到颠沛流离的过程中,唐玄宗于六月二十日的夜里,瞒着天下百姓,致天下苍生于不顾,趁着夜色悄悄溜出皇宫,带着杨贵妃和杨国忠逃亡西蜀。曾经不可一世的唐朝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放弃抵抗,给叛军留下一道华丽丰厚的盛宴,轻而易举地把百姓推进了水深火热之中。叛军所到之处,烧杀抢夺,奸淫掳掠,血流成河,无恶不作。

在羌村避难的杜甫,听到太子李亨在灵武即位,杜甫瞬间从摇摇晃晃的床榻上爬起来,面朝灵武方向放声大哭,积压内心的痛楚与失落终于找到一个发泄出口,迫不及待地释放出去。

只是,这次唐突之举带来的后果,让他始料未及。

杜甫是性情中人,文人独有气质赋予他兼济天下、忧国忧民的情怀,有时在缺乏思考的冲动面前,理性往往不堪一击。他把大唐复兴的希望寄托在李亨身上,于是,匆忙间,沐浴更衣,用一块破布包裹成行囊,告别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妻儿,毅然只身北上延洲,奔向朝思暮想的灵武。

他启程不久,便陷入胡人包围中,面对混乱动荡的世道,如一头衰老的困兽摸索着寻求一条出路,却四处碰壁,最终还是没能逃脱,被胡人捉住,送到叛军攻陷的长安。这位历史上鼎鼎大名的诗人就这样被带了回来,此时的长安早已面目全非,生灵涂炭,一座东方最富饶的城市竟变成了人间炼狱。

杜甫被眼前的一切震惊了,冒着滚滚浓烟的残垣断壁,一群群衣衫褴褛无家可归的百姓,横放在街道散发着臭味的尸体……,他的身体雷击般骤然颤抖,瞬间瘫坐在地,两行老泪顺着脸颊奔涌而出,泣不成声,写下两首名诗,一首是《悲陈陶》:

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

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

群胡归来血洗箭,仍唱胡歌饮都市。

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军至。

十月西北十郡的良家子弟们,为国捐躯,汩汩的鲜血汇流成陈陶斜的泽国水乡。空旷辽远的原野在苍茫的天空下没有了战马是厮杀,四万名义军的士兵同一天慷慨阵亡。那些胡寇归来时,箭上还沾满唐军士兵的鲜血,仍高唱着胡歌在长安市上狂饮卖醉。京都的百姓悲痛欲绝,面朝北方痛哭流涕,日夜盼望着官军早日退敌安邦。

另一首是《悲青坂》:

我军青坂在东门,天寒饮马太白窟。

黄头奚儿日向西,数骑弯弓敢驰突。

山雪河冰野萧瑟,青是烽烟白人骨。

焉得附书与我军,忍待明年莫仓卒。

这首诗,同样描写了征战的艰难,士兵凄凉的处境和百姓盼望官兵收复失地的心情。

“数尝寇乱,挺节无所污。”胡寇面对这满头白发的落魄不堪的百姓,并未在意,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位其貌不扬战战兢兢的老人,竟会是一位伟大的爱国诗人,所以经调查逼供后,并未严格囚禁。于是,杜甫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偷偷地溜了出来,潜逃在长安街头巷尾。

他在痛苦煎熬中度过了冷冽冬天,春天来的时候,面对凄楚破败的长安,百感交集,一腔热血报国无门,而家中的亲人又生死未卜,不由写下这首名篇《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这首诗情景交融,感情深沉,含蓄凝练,借事抒情,可谓掷地有声,意境深远,把杜甫独有的“沉郁顿挫”的风格表现得淋漓尽致。不仅反映人民热爱国家、期待和平的美好愿望,也表达了诗人忧国忧民、感时伤怀的情感。

自此,杜甫的角色已悄然转变,成为底层百姓代言人,开始他后半生最辉煌的创作之路,也为他成为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留下注脚。


4

公元757年4月,春风浩荡,吹绿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给流离失所的人们带来一丝希望。杜甫也隐隐感到唐朝的春天正扑面而来,当听闻郭子仪带领大军奔赴长安的北方,他冒着生命危险历经千辛万苦来到凤翔时,衣服满是破洞,像一张渔网披在身上,双脚只穿一只草鞋,比讨饭的叫花子还要落魄。此时,他的身体如一艘风雨中漂泊多年的船,早已千疮百孔,百病缠身,经不起任何的风吹雨打。然而,忧国忧民的情怀和为国分忧的精神给予强大的力量源泉,让他义无反顾地奔向了唐肃宗。

杜甫的经历最终触动了唐肃宗近乎麻木的心弦,也许是暂时安抚一下杜甫,好让官员们感受一下皇恩浩荡,不让自己颜面尽失。5月16日,唐肃宗派中书侍郎张镐宣读任命书,杜甫迎来了他政治生涯的一个高光时刻,被委任为左拾遗。从此,在他漫长的人生长河中,“杜拾遗”的大名就像插在长安迎风飘扬的旗帜,成了标志性称呼,延续上千年。

作为一名“从八品”,杜甫表现得刚直不阿,尤其在营救房琯投奔唐肃宗一事上,更是不顾生死,言辞激烈,引起唐肃宗震怒,贬至华州,任华州司功参军。

此后,他被唐肃宗冷落,人生轨迹偏离政治中心,像一个断线的风筝越飘越远。这种失落再次击垮他早已近乎崩溃的心理防线,突如其来的挫败感也让他看清朝廷的真面目。只是,他仍抱有一丝幻想,在徘徊之间苦苦挣扎。

759年3月,杜甫从洛阳赶往华州,因唐军战败,沿途百姓痛苦不堪,生不如死,尤其在酷吏强迫下,承受赋税劳役带来的疾苦,让他刻骨铭心,久久无法释怀。

于是,杜甫把所见所闻写成六首千古名篇《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让他在诗坛上有了更多话语权,可以傲视文坛几千年,也让世人对其议论赞美之情喋喋不休。

即使现在,我们依然可以体会杜甫写这几首诗时,那种挣扎、痛苦、绝望的表情,这种矛盾的纠结,在诗歌里表现得淋漓尽致:

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

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

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

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杜甫经过新安时,写下这首《新安吏》,描写军队强抓兵丁和骨肉分离的场面,揭示安史之乱给人民带来的痛苦。

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

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

而在《新婚别》中,杜甫虚构一位新娘形象,在哀怨伤感的情感中,表达离别痛苦,流露无尽伤感。

这一组杰出诗歌,不仅构建出杜甫写实主义的经度,还扩展了人文情感的纬度,纵深跨越千年时代的鸿沟,毅然响亮地回荡在文坛上空。它们所表达的民间疾苦和乱世悲情,与他内心无法承受的忧国忧民的情结发生剧烈冲突,展示出强大张力。

秋天还是姗姗来迟了,在秋风瑟瑟中,华州一片萧条,没有一点生机,而朝局的混乱不堪,让杜甫彻底绝望。在一个淫雨霏霏的夜里,他无心入睡,开始了内心牢笼的最后一次突围。他辞去职务,西区秦州,几经辗转,最终来到成都。

“扬一益二”,扬即为扬州,益为成都。在唐朝,扬州第一,成都第二。自安史之乱之后,中原在铁蹄蹂躏之下,民不聊生,甚至出现人吃人的现象。成都却因道路艰险,未受战争太大冲击,局面还算稳定。

当杜甫步履蹒跚地来到成都,寄居在西郊的涴花溪寺,内心的失落与彷徨,让他缺乏安全感。他常常在浣花溪畔徘徊驻足,望着潺潺流水,回想凄楚悲凉的前半生,不由黯然神伤。

时光匆匆,飞鸿雪泥。半生辗转流离,生死漂泊,让他放下继续跋涉的脚步。在浣花溪畔,他沉思良久,决意在此安家,听淙淙水声,望落英缤纷,安抚早已麻木沉沦的心境。

于是,那些与他擦肩而过的生死别离,不尽人意的宦海生涯,凄楚悲凉的流浪漂泊,像高速旋转陀螺上的泥水甩得远远的,脱离了他暂且静谧的生活圈。伫立冷冽寒风中,他迫不及待,似乎看到了即将到来的春天。那将是怎样的一种美景?

怅然间,他在浣花溪畔开辟出一块荒地,在一株百年的楠树下,经友人帮忙,建造了一座茅草屋。在中国文学史上,这座享誉千年的茅屋几经风雨飘摇、支离破碎、修复重建,成为一处追寻先人的圣地,让无数文人骚客不远千里瞻仰膜拜。因为,他们知晓,在这里可以与杜少陵亲密接触,可以隔着千年时光与之交流对话,甚至可以触摸到杜甫在茅屋中留存千年的温度。那孱弱的身影,孤独的眼神,凄楚的呐喊,都似曾相识,伴着一阵阵风声在耳畔回旋。

这个风景如画的地方,杜甫生活了四年,留下240余首诗歌,其中有写花木的:

杨柳枝枝弱,琵琶对对香。

《田舍》

有写虫鸟的:

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

《水 潜心》之一

有描写春雨的: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春夜喜雨》

有描写夜深人静的:

云掩初弦月,香传小树花。

《遣意》之二

这些诗歌让人耳目一新,看似出自他人之手,与杜甫风格迥然不同,这也许是他内心真实的情感表达。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那年八月,秋风怒号,大雨滂沱,狂风卷走了茅屋上的茅草,茅屋顿时置于雨水之中,大雨倾盆而下,屋内如水浇一般,杜甫在寒冷无眠的长夜中,写下千古绝唱《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

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怎么才能得到千万间宽敞高大房子,让天下贫寒读书人有所庇护,开颜欢笑,房子在风雨中安稳得像山一样,不为所动!

杜甫这个愿望终是一场泡影,在其呐喊与诉求中,化为一阵秋风,飘逝在唐朝颓废的夜空。在浣花溪畔度过难忘的四年,还是逃脱不了继续漂泊生涯,他在依依不舍中告别茅草屋,乘一叶扁舟,驶向生命的终点。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而这首《绝句四首(其三)》,成为杜甫一生中无法复制的记忆,像一幅幅精美的水墨画,在他脑海闪现,一次次攫住他敏感的神经,刻骨铭心般,剧烈生痛。

公元770年,杜甫乘着那艘陪伴他的孤舟,四处漂泊,找不到一所可以暂时栖身的港湾,饥寒交迫中,溘然长逝。

那年,他59岁,未至花甲,却写下一千五百余首诗歌。

而诗中,多为千古名篇。

成为世上疮痍,诗中圣哲;民间疾苦,笔底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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