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闲桂花落

昨夕为夏，今朝为秋。一夕一朝间，夏天悄然离去，秋日如期而至，两个季节更迭轮回，竟也悄无声息。

近几日，气温溽热，身体仿佛被潮水浸泡般，湿漉漉的酸软无力，日日望着窗外繁忙的城市，内心焦躁不安，不由想起易安居士的一句词：“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

1

进入八月，日日有雨，没有电闪雷鸣，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淫雨霏霏的日子让人多愁善感，仿佛走不出一方蹉跎，放不下几寸失落。唯有小院内挂满枝头的葡萄让我宽慰，一串串紧实的葡萄低垂着，晶莹剔透，玲珑多姿，有青色、紫色、黄色、浅绿色、墨黑色、玫瑰红色等，像一幅五彩缤纷的油画挂在半空，仔细端详片刻，甚是可爱、诱人。

记得多年前，年迈的父亲执意要把葡萄树迁植到清丰，葡萄树在山东老家栽植多年，尽管近些年无人照看，却也根深叶茂。我劝父亲说，葡萄树在老家待了这么多年，万一挪到清丰，水土不服，再活不了。父亲抚摸着皴裂的树干说，还是让它跟我一块走吧，这么多年了，也舍不得了。看着父亲如此坚定，我也没有再阻拦，心想，父亲毕竟年纪大了，在故乡生活这么多年，那片土地上留下太多印记，也付出很多情感，很多东西想带却带不走，只能留一个念想，能带走的就带走吧，终归是一种情感的延续。

为把葡萄树装上车，父亲剪枝、刨坑、搬运，忙活了整整一天，累的盐酸腿疼，傍晚时分，好不容易运至清丰，还未歇歇脚，又开始忙碌起来，直到把树坑刨好，把葡萄树种植在院子影壁墙后，他才如释重负地点燃一支烟。暮霭中，他伫立在葡萄树前，用浑浊的眸子久久凝望，仿佛注视自己的儿女，眼中充满慈祥，脸上洋溢着久违的笑容。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时至今日，葡萄树已枝繁叶茂，每到夏日，枝叶顺着父亲搭设的葡萄架肆意攀爬，半个庭院都笼罩在绿荫之下，不仅给予我们送来阴凉，还赐予酸甜可口的葡萄。

有时，白发苍苍的父亲背着手，佝偻着身子站在葡萄藤下，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一边眉开眼笑地望着一串串玛瑙似的葡萄，若有所思。也许，他想到了故乡，想起了多年前腾挪葡萄树的情景。女儿则像可爱的精灵，绕着父亲跑来跑去，一老一少，在炎炎夏日里，在硕果累累的葡萄树下嬉戏，不知疲倦。

近日，果香四溢的葡萄树下少了母亲的身影。因母亲抱恙，到医院检查诊断为轻度脑梗，且血糖偏高。原来，母亲前几日就有轻度症状，不想麻烦儿女，独自默默承受病痛，试图用意念把疾病赶走，然而，一位消瘦羸弱的老人怎么扛得住病魔步步侵蚀？病情很快加重，到医院经医生诊断后，要求住院治疗。母亲年逾七十，自古人生“七十古来稀”，她已近风烛残年，身体如秋日的枯槁草木，日渐衰老，步履蹒跚一步步走向远方。

葡萄树经历四季轮回，仍茁壮生长，开花结果，走向生命的粲然，而父母却在葡萄树下，任岁月的风霜无声侵蚀，日渐衰老，雪鬓霜鬟，我却无能为力，任其走向生命的暮年。

2

这几日，在秋风乍起的深夜，重读霍达老师的小说《穆斯林的葬礼》，仍被跌宕起伏的故事打动，为人物悲欢离合的命运叹息。一个穆斯林家族，六十余年的兴衰，三代人的命运沉浮，两个发生在不同时代却又交错扭结的爱情悲剧，用两根悲欢离合的故事线，巧妙交织重叠着，愁结百场的情愫像潺潺流动的溪水，从作者笔下流出，恬淡、清幽、哀伤……

人世间有多少爱恨情仇可以演绎？有多少悲欢离合让人动容？无论是韩新月与楚雁潮的爱情悲剧，还是韩子奇与玉儿的情感纠葛，都陷入“求不得”的境地，让彼此朝思暮想，心心相念，却山水迢迢，江河万里。

夜深人静，我却没有睡意。一缕乳白色的月光透过窗棂洒下来，牛乳般缓缓流动，照在书架角落《穆斯林的葬礼》的封面上，让我想起过往。记得第一次读这本书时，正值高考结束，在家闲暇之余，不想浑浑噩噩度日，便一头钻进了书堆里，不曾想一次机缘巧合，竟让我与书中的主人翁进行了一次穿越时空的对话，一场洗涤心灵的交流。这场跨越生死的爱情故事，竟让我痛哭流涕，泣不成声，才懂得情到深处，如何坚强的情感也会脆弱到不堪一击。

而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重读这本书，每次读完都会带来心灵的震撼和迥异的收获，以致这么多年，从未放弃写爱情小说的冲动，断断续续，笔耕不辍，在国内几大著名网站连载，虽已签约，却反应平平，写作功力始终未能突破。有时，我会莫名苦恼和纠结，不知道能不能坚持下去，这种最初的冲动会不会突然消失，消失在漆黑漫长的深夜。

“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唯有少年心。”曾经游玩过的故地，如今每处都可找寻。但无处可寻的，唯有一颗年少的心，一颗执念如磐的初心。

20余年前，我期末考试成绩全班倒数第一，独自骑着破烂的自行车驮着被褥书包从学校仓皇而逃，从学校到家只20多分钟的路程，因无颜面对父母，我却缓慢地骑行了近两个小时。那时，是怎样的一种心境？又是如何的落魄？今日，我已无从知晓。留存在内心除去父亲无声的叹息，还有他那句锥心的话语：“从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来。”于是，父亲把我送到学校，面对冷讥热嘲，我唯有勤勤恳恳，埋头苦读，一年后，中考公布成绩全镇第一。

我疯狂地骑着自行车回到家，父亲却在地里锄草，我跑到地里，捧着莘县一中的入学通知书，站在父亲面前，泪如雨下。

只是曾为少年，韶华莫倾负。

3

“人生一世，草生一春；来如风雨，去似微尘。”人的一辈子，似草生一春，犹白驹过隙，来时若风雨般匆匆，去时如微尘般渺小。

入秋后，天气转凉，秋意渐浓，常伫立窗前观日出日落，望花开花落，察风起云涌。秋季从容不迫般姗姗来迟，那份暗流涌动的惊心动魄，被一双无形大手掌控着，让我们无法窥探宇宙的奥秘，世间的神奇，愈发感觉天地之间无边的浩渺与苍茫……

一日，午后小憩，竟梦到漫天遍野的桂花在眼前盛放。苍茫之间，我兀自漫步在淅淅沥沥的雨中，空蒙而辽远，一切如此真切又如此虚幻，让我迷恋沉醉，无法自拔。半梦半醒之间，观朵朵桂花从眼前飞过，偶触我的脸颊，纤柔的心壁不由颤抖，仿佛前世今生曾相知相守，今日再次邂逅，却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我徘徊前行，清风明月之下，一方镜湖映入眼帘，澄净的湖面上，一叶扁舟桂楫兰桡从江心缓缓而行，一位紫衣少女伫立舟上，皓齿明眸，衣袂飘飘，手持桂花袅袅婷婷款款而来。我漫步相迎，却訇然从梦中醒来，眼前黑魆魆，空无一物，徒留一股桂花的清香氤氲而来，给我一丝虔诚的忧思，一种淡然的慰藉。

“明月江风洞庭水，孤鸿落叶一扁舟。”梦境与现实若即若离，一切的一切竟是如此遥远，如此陌生。当明月江风缥缈而过，我们如孤鸿落叶般乘一扁舟时，江天云鸟自来去。

此年八月，我从季夏走入浅秋，经历无数次的风雨，读书写作，回首往事，感喟人生，来去匆匆，兜兜转转，还是无法远离故乡肥沃的黑壤，望不尽夜幕下袅袅升起的炊烟，品不尽少年不知愁滋味的青涩，道不尽人间悲欢离合的沧桑。也许只有那片梦境中的桂花林，在顾盼相望中遥不可及的桂花，伴着长发飘逸的烟波女子才可以安抚沉寂已久的心。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尽管诗句描写的春季月夜山景图，而在这个寂寥而萧瑟浅秋读来却亦如此契合。夜深人静，山野空旷，万籁俱寂，一朵朵桂花从枝头缓缓飘落。

意境如此之美，常常让我的思绪陷入至深，无法自拔，似乎这种与世无争，远离尘世，无忧无虑，闲淡宁静的生活早已与自己无缘，然而，一颗颠破流离的心却安分不下来，驱使着我走向那片梦中的桂花林，待清风拂过大地，任岁月海阔天长，由桂花开满庭院，观桂花旖旎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