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重要节日,或回山东老家,父亲都会看望他的姑姑,我的姑奶奶。父亲经常说,趁老太太还健在,多去看看她,年纪大了,万一有个闪失,就再也见不着了……父亲说完,一脸凝重,目光灼灼地望着远方,怅然若失。
父亲70岁,姑奶奶95岁,一位已入古稀之年,一位已近百寿之年。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每次见面,都有说不完的话。姑奶奶总是坐在破旧的小推车上,佝偻着背,身体前倾着,用力地抬着头,眯着眼喊着父亲的乳名,相领来了……相领来了……,而后,有气无力地问这问那。我望着姑奶奶桥拱般的脊背,盯着她紧握拐杖骨瘦如柴的双手,总是担心稍不留神,她身体失去重心,从小推车上摔下来。
姑奶奶年纪大了,无儿无女,姑姥爷去世后,便独自生活,住在一间低矮破旧四面透风的老房子里,没有经济收入,享受五保户待遇,生活也算过得去。
姑奶奶是地地道道农民,一辈子没有离开生活的土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习惯,让她对土地有着深沉眷顾,这份骨子里流淌的情感,也让她从未停止耕种的脚步。一双勤劳双手总是闲不住,就算有一点力气也想着下地干活。
前些年,进入农忙时节,我和父亲去看她,大门总是锁着。有一年深秋傍晚,我和父亲望着紧锁的大门,听街坊邻居说,老婆子这么大年纪了,总是闲不住,到家东地里摘辣椒去了。
听到这里,父亲总是摇头,无奈地叹气,自言自语说,都八十多了,就不能老老实实在家待着,一把老骨头了,还能干啥?哎,万一……话音未落,父亲就踱着步子,朝村东头奔去。
那天傍晚,我站在村口,在瑟瑟晚风中,远远地望见绯红夕阳下,姑奶奶吃力地蹬着破旧三轮车,父亲在后面推着,两个白发老人,在沉沉暮霭中走在乡间的道路上,像一道温暖而悲戚的风景,深深镌刻在我脑海里。
难以想象,姑奶奶80多岁的年纪,还能骑三轮车。尽管异常艰难,她依旧用尽全力让三轮车像蜗牛般缓缓爬行。我想,她也许用生命最后的蛮力,试图与沧桑岁月进行抗争,就像她心中燃烧的火苗,熊熊燃烧,不动声色,用自己独有方式无声对抗生命的暮年。
后来,父亲又劝说多次,嘱咐她别再去地里干活。姑奶奶毕竟年龄大了,走路颤颤巍巍,自己勉强照顾自己,万一有个意外,后果不堪设想。
而姑奶奶总拉着父亲手说,没事……趁着现在还能活动,就多干点……
父亲没有办法,只好搀扶着姑奶奶到火炕边上坐下,像个听话的孩子,不厌其烦地听姑奶奶唠叨。唠叨十几年,或者几十年,甚至更遥远的往事,说着说着,姑奶奶眼眶就模糊了,几点干涩的泪珠顺着刻满褶皱的脸颊滚落下来。
父亲说,他小时候经常步行到姑奶奶家,路程不算太远,每次都住上几天。姑奶奶把鸡蛋存起来,自己舍不得吃,留给我父亲吃。农忙时节,父亲也会帮姑奶奶收麦、种地,干些农活。
老人们常说“姑侄亲,连着筋。”这种血浓于水的亲情,真挚朴实,难以言表,却根深蒂固深深植根于他们血脉中,任凭时光无情流逝,也无法消失改变。
去年春节过后,我和父亲带着我的女儿去看望姑奶奶。那天,她躺在土炕上,昏黄的灯光下,我凑到她眼前,多次大声告诉她我是谁。她思忖很久,才想起我的名字,不时地喃喃自语说,是鸿达呀……眼花了,看不清了……聋了,听不清了……
当我父亲告诉她,我女儿来看她时,她激动地竭尽全力挣扎着试图从炕头坐起来,用皴裂的双手拉着孩子说,妮,几岁了?上学没有……
那时女儿刚三岁,平时怯生得厉害,见到生面孔总是躲在我后面不敢说话,而那次,女儿面对她从未见过的祖姥姥,一点也未怯生,两个人竟聊起天来。
眼前的景象,竟让我和父亲无比欣慰。
临走时,姑奶奶从被窝里掏出一个布包,掏出一张10元的纸币,非要给我女儿,我和父亲坚决不同意,她却执意要给。我和父亲只好给她告别,带着女儿急匆匆离开。走出大门的时候,我和父亲还能听见姑奶奶拼命呼喊。在汽车发动瞬间,父亲打开车门,声音沙哑地说,你和孩子等会儿我,我去接过来吧……
10元钱,我们可以买一盒烟,女儿可以买一包薯条,而对姑奶奶而言,也许是她拼命蹬着破旧的三轮车,在家东地里辛辛苦苦,用汗水一分一分积攒的劳动果实。
今年春节过后,我和父亲去看她,家门开着,家里却没人。我和父亲等了很久也没回来,后来,听邻居说,她正推着小推车在后街上溜达呢。
听到这里,父亲掏出一支烟,坐在大门口的石头上,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我顺着邻居说的方向,穿过一条胡同,刚转过身,远远看到一个苍白色的小点,像一只孤单的蜗牛,正缓缓地向前爬行。我快步跑到她身旁,喊了好几声,姑奶奶,姑奶奶。她才停住脚步,慢慢转过身,用力挺了一下弯曲的后背,缓缓抬起头,深陷眼窝的双眼像两个暗淡无光的玻璃球,盯着我看,说,相领(我父亲的小名)你咋来了?
我告诉他,我是鸿达,我父亲在家门口等着呢。
她连说,好……好……
我把姑奶奶抱到推车前面的座位上,慢慢地推着她,向家的方向走去。一阵寒风掠过,吹动她满头凌乱的银发,她羸弱的身体紧紧贴着座位,一动不动,像一尊老态龙钟的雕像。
回到家里,姑奶奶一直唠叨,她的侄子侄女很久没来看她了……
我看得出来,她是想他们了,而她自己又无能为力,只能对着父亲反反复复地说。也许,她希望通过父亲完成自己最后的心愿——在有生之年,再见见自己的亲人,哪怕说上一句话,看上一眼。
是呀!姑奶奶像一盏风烛残年的油灯,随时都会油干灯枯,每次与亲人相见,也许都是一次生死离别。
我和父亲想做点什么,却又力不从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容颜日渐老去,身体日渐消瘦,思念成灰,随风而逝。
在剩下的日子里,一遍遍守候孤独。
然后,一次次在思念中,遥望。
遥望,最初的亲情。
守候,最后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