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乍起,枯叶像灰色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
云门草堂前,几只云雀穿越门楣,展翅掠过树林,惊起落英纷飞,刹那间,灵动的身影闪过苍穹,飞向天际。
不远处,一个清癯的背影,颤颤巍巍,穿过枯瘦的山径,在漫天飞花中,如一只寂寥的孤雁,茕茕前行,消失在荒野尽头。
纵有满腔热血,却心灰意冷,飘逝的爱恨情仇,梦中的铁马冰河,昔时的古戍轮台,卸去的腰间羽箭,宛如一场梦境,恍惚于天地之间。此刻,他漫长的生命征途,徒留下一场兵荒马乱。
他,就是陆游。陆游的一生,不仅有儿女情长,更有家国天下。
犹记起,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还记得,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1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相思成疾,也只能梦中相见,待梦醒时分,才发现伊人已经离世四十年,时光如梭,连沈园的柳絮都没了。而今,吾已古稀之年,甘愿化为会稽山一抔泥土,到此来此凭悼。
公元1200年,75岁高龄的陆游重游沈园,触景生情,写下《沈园二首》。
彼时,陆游早已青丝白发,唐婉亦溘然长逝四十年,沈园依旧在,伊人却驾鹤而去。然而,那份深埋心底的缱绻之情,经历时光变迁,不但没有消逝,反而愈加深厚。唐婉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他仍记忆犹新,睹物思人,不禁潸然泪下。
时至今日,每至夜深人静,品读此诗,深沉哀婉之情,含蓄蕴藉之意,夹裹着历史的凄凉之气,犹如寒气逼人的肃杀,扑面而来,带来望穿秋水的悲凉。
人生自古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陆游与唐婉的爱情故事,距今八百余年,所演绎的离散悲情,伤怀、决绝、沉痛,让无数文人骚客扼腕叹息,愤懑不平,也给五千年的爱情长河增添了一份悲歌绝唱的浪花。
那是一个情感被桎梏的岁月。曾几何时,陆游和唐婉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常于花前月下,吟诗作对,被亲朋好友看作天造地设的一对。
婚后,他们相敬如宾,情爱弥深,沉醉于你侬我侬的甜蜜中,不问人间世俗,把科举课业、功名利碌、人情世故抛置九霄云外。不料,唐婉与陆游的亲密感情,引起陆母不满。陆游多次向母亲恳求,都遭到母亲责骂,迫于母命难违,与唐婉断绝来往。
然而,造化弄人,世事难料。不曾想,多年后,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幕在沈园上演了。
昔时春日,一场细雨过后,满城凄楚萧瑟。百无聊赖的陆游,独自漫步在沈园。他缓缓穿过沈园的亭台楼阁,徘徊于假山游廊中,踏着青石板路,寻求一丝安逸。一条长长的甬道,曲折蜿蜒,通向沈园深处,也悄无声息地通向了灵犀相通的秘境。
突然,一位翩翩女子迎面走来,陆游举目望去,一刹间,他惊呆了,竟是阔别数年的前妻唐婉。两人目光相对,纵有千言万语,万般柔情,却不知从何说起,相思之苦,难诉衷肠。
正是此次闲游,把天各一方的旧情人,毫无征兆牵绊到一起。经年一别,音信全无,相思的泪水不由滑过脸颊,打湿手帕。唐婉款款而行,依依不舍间的深情回眸,纵有百结愁肠,足以化解陆游多年的相思之苦,却无法换来一生的朝夕相伴。
往事如烟,往昔的种种历历在目。曾经的甜言蜜语、举案齐眉,曾经的风花雪月、如胶似漆,早已镌刻彼此脑海,无法忘却。
只是,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于是,公元1151年陆游与唐婉在沈园那场相遇,经陆游深情抒怀,成就了千古名篇《钗头凤》: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
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还记得,第一次读此词,我正上初中,情窦初开的年纪,对爱情充满向往,对词中的深意却一知半解,而后,随年龄增长,经历爱恨别离,世俗红尘,才明白一份真挚的感情,大可抵御千年时光的侵蚀,流芳百世。而今,每独自品读,词中的怨恨愁苦,眷恋情深,如一份穿越时光的无悔情歌,荡气回肠,振耳发匮。
2018年的暮秋,我跨越千山万水,独自来到沈园凭吊古人,希望隔着千年时空,重温那段演绎了不期而遇的邂逅。只是,时光匆匆,前尘往事早已烟消云散,那些遗留在历史深处的风花雪月,早已消失殆尽。沈园犹在,两位佳人早已羽化而去。只有那首《钗头凤》,孤独地雕刻在石碑上,任凭无情岁月侵蚀,忧悒地传唱着那段佳话。
这座坐落于浙江绍兴沈园,不仅成就了自己,也让陆游的《钗头凤》成了一首千古绝唱,哀怨柔美,凄婉绮丽,在岁月长河中百转千回,留存至今。
而凄婉动人的爱恨悲歌背后,陆游的人生,不仅有刻骨铭心的儿女情长,还有豪情壮志的铁骨铮铮。
2
公元1127年,中国历史上发生了举国震惊的悲壮事件。金朝挥兵南下,攻取北宋首都东京(今开封),掳走徽、钦二帝,北宋惨败灭亡,史称“靖康之变”。
那年初春,春暖乍寒,北风凛冽,天地间死气沉沉,空气中仍弥漫着寒冬的萧索之气。从开封的城门北望,一条蜿蜒千里的队伍,像苟延残喘的长龙匍匐在地,缓缓蠕动。浩浩汤汤的人群中,北宋两位皇帝一前一后,戴着沉重的枷锁,步履蹒跚地被金兵驱赶前行。一路随行的有赵氏皇族,有贵卿朝臣,还有后宫佳丽等三千余人,比肩接踵,一路向北,蔚为壮观。
这次屈辱的北上流亡,长途跋涉,星夜兼程,像一次没有归期的苦行,还未到终点,就把北宋最后一点体面消磨殆尽。奄奄一息的北宋王朝,苟且偷生不久,便在大漠长河落日的鬼哭狼嚎中,悄然谢幕。宋徽宗、宋钦宗父子也只能在北方的深井中,无力回天,眼睁睁看着北宋的王权土崩瓦解,灰飞烟灭,走向灭亡。
彻夜西风撼破扉,
萧条孤馆一灯微。
家山回首三千里,
目断天南无雁飞。
宋徽宗赵佶在押送途中,受尽凌辱折磨,在半死不活流亡的空隙,写下悲凉哀婉的《北题壁》。
那时,在越州山阴,不满两岁的陆游,正躺温暖襁褓中,甜甜熟睡。这位即将登上历史舞台,终将名垂青史的爱国诗人,还不晓人间疾苦,不问世事悲凉,更不知北宋王朝像一片树叶,难逃被扼杀的命运,在呼啸北风中摇摇欲坠,垂死挣扎,早已名存实亡。
金兵侵犯南下,所到之处烧杀掠夺,哀鸿遍野。北宋的江山支离破碎,满目疮痍。在水深火热之中,陆游随父母逃离京城,回老家避难。儿时颠沛流离的情景,虽无法定格,却给他的人生留下一处伏笔,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清晰明了,最终幻化成一条刻骨铭心的记忆裂痕。
也许,曾睡在温柔乡的陆游自己都未想到,若干年后,一首首慷慨激昂、震古烁今的诗词竟出自他的手笔。直到花甲之间,陆放翁仍对儿时的苦难记忆犹新,悲愤写下《书愤》: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尽管时间跨越近一千年,每当读到这首诗,依旧能感到陆游激昂澎湃的豪情壮志。
陆游生于北宋,成长于南宋,自幼聪慧好学,师从毛德昭、韩有功、陆彦远等文人,少时即能吟诗作文。其父陆宰,主张抗金北伐,有气节,通诗文,对陆游人生影响重大。后来,陆游又有幸结识抗金义士,习武练剑,苦读兵法,身上开始流露出豪侠之气,年幼立下报国志向,
公元1153年,陆游至临安参加锁厅考试,因得罪秦桧,至此仕途不畅。两年后,秦桧病逝,陆游初登仕途,调入京师,任敕令所删定官。陆游虽初出茅庐,却胸怀天下,不畏权贵,针砭时弊,多次应诏上策,被高宗采纳,随升为大理寺司直兼宗正簿,负责司法事务。
志大浩无期,醉胆空满躯。
公元1162年,宋孝宗赵昚即位,陆游升枢密院编修官,赐进士出身。
这一年,刻在陆游骨子里家仇国恨,让他忍无可忍,心中怒火像火山爆发了。他上疏谏言,建议整饬吏治军纪,固守江淮地区,以图谋中原,收复失地。宋孝宗以张浚为都督,主持北伐。陆游上书张浚,谋定长远之计,切勿轻率迎战,后终因将领不睦,宋军大败。
两年后,陆游在镇江结识张浚,主动献策出师北伐,却遭到朝廷主和投降派的排挤打击,被朝廷罢免官职。
陆游远离朝堂,回乡闲居,虽有愤愤不平,却并未心灰意冷,亦从未忘记国事。在苦闷悲愤之际,写下诗篇《闻雨》。
慷慨心犹壮,蹉跎鬓已秋。
百年殊鼎鼎,万事祗悠悠。
不悟鱼千里,终归貉一丘。
夜阑闻急雨,起坐涕交流。
慷慨报国的雄心壮志犹在,奈何时光倥偬,双鬓早已斑白。人生匆匆不过百年,万事悠悠只是过眼云烟。在家里赋闲太久,若未感悟鱼儿畅游千里的因由,生命终归是虚度徒劳。夜深人静时,突然听到外面急骤的雨声,坐起遥望窗外,阵阵酸楚涌上心头,不由热泪盈眶,潸然泪下。
3
公元1171年,陆游迎来人生的高光时刻。
这一年,他摇身一变,从委婉诗人变成杀敌报国的战士,在秦岭北麓的四川,南宋与金的边界线上,策马扬鞭,剑指金国。
在军营,他的诗风陡然转变,那些清丽缠绵的爱恨情仇荡然无存,继而变得豪放、激昂、粗狂。他伫立群山万壑间,在萧瑟秋风中,面对大散关的沉寂悲凉,长烟落日,写下著名诗句:“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诗词中蕴含着一种剑拔弩张的力量,有壮士断腕的豪情与悲壮。
那年,陆游46岁,人生蹉跎岁月已过大半,他的心理诉求与精神寄托,以及刻在骨子里抗金北伐的烙印,让他开始从新审视自我。当时,他与唐婉沈园相遇过去二十个春秋,那次邂逅不久,唐婉忧郁而终,留给陆游锥心蚀骨的痛。这种痛潜伏在心灵上,一生一世,让他无法解脱。而山河破碎的痛,是精神上的枷锁,让他心甘情愿背负,让他在渭河平原的宋金边界,横戈跃马,驰骋沙场。
在陆游的诗集《剑南诗稿》里,可以读到很多闪着寒光、透着剑气的诗句,而很多与骏马相关。在烽火边城,这些马载着陆游在西北边塞,策马奔腾,奋勇杀敌。这马,是“独骑洮河马,涉渭夜衘枚”,是“白袍如雪宝刀横,醉上银鞍身更轻”,或是“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还是“铁骑无声望似水”?
一生铁马冰河,也只有诗词中那匹骏马,才能陪着他仗剑天下。
公元1172年,陆游因军中射杀老虎,被称为打虎英雄。
同年十月,朝廷否决北伐计划,南郑幕府解散,出师北伐的计划毁于一旦。陆游在短暂的军旅生涯中,有机会射杀老虎,却没有机会报国杀敌,给他留下无尽的悲痛。
多年后,陆游深知北伐遥遥无期,想起大散关的烈烈寒风,想起打虎时的威猛场景,不由热血沸腾,踌躇满志,写下多首诗篇缅怀纪念。
“腾身刺猛虎,至今血溅裘。”“刺虎腾空忆南山下,新秋射虎场。”“谁知老卧江湖上,犹枕当年虎髑髅。”“身万目前,白袍溅血尚依然。”……
现实的憋屈,只能寄托诗词表达。诗词里有大宋王朝的万里江山,有壮怀激烈的千军万马,有北伐抗金的惨烈战场,有浴血奋战的慷慨激昂……,调遣这些文字大军,陆游信手拈来,然而,这终究是一种梦境,转瞬之间就会化成泡影。
很快,在烟雨蒙蒙的初冬,陆游改乘毛驴路过剑门,在寒冷凛冽的岁暮,奔向成都。从此,他彻底失去了他的战马,离开了战场。那一刻,他转头望向渐行渐远的大散关,老泪纵横。
陆游来成都不久,虞允文就病逝了,紧接着,范大成来了。
范大成是陆游好友,曾同在圣政所共事,也是主战派。陆游两眼放光,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然而,范大成请陆游喝酒吟诗,对北伐抗金只字未提。这让陆游极度失望,也感动前所未有的绝望。他自号放翁,躲在杜甫草堂附近浣花溪畔,开垦菜园,躬耕于蜀州。
公元1203年,陆游几经流离辗转,回到故乡山阴。昔时的陆少游,早已是白发苍苍,老态龙钟,他的很多故友都已去世,想找一个好友说说心里话都成为奢求。
在陆游寂寥苦闷的日子里,南宋另外一位携书仗剑的文人辛弃疾,到鉴湖陋室拜谒他。那时陆游年逾八旬,辛弃疾已过花甲,两位老人促膝长谈,相互勉励,公论国事,感慨万千。目睹陆游晚年凄楚处境,辛弃疾多次提议改善他的居住条件,都被陆游拒绝。他们最后一次分别,陆游写了一首诗给辛弃疾送行,最后两句“深仇积愤在逆胡,不用追思霸亭夜”,勉励他为国效命,协助韩侂胄谨慎用兵,早日实现复国大计。
公元1207年,北伐抗金的第二年,六十八岁的辛弃疾患上重病,在病痛的折磨中辞官还乡,不久,在遗憾绝望中去世。
去世前,他对家人没做任何交代。
只是,用生命的最后一丝力气高呼三声:“杀敌!杀敌!杀敌!”
两年后的隆冬,陆游忧愤成疾, 在四面透风的茅屋内郁郁而终,临终之际,陆游留下绝笔《示儿》作为遗嘱:“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陆游就这样走了,在历史长河中,留下他的凄美爱情和豪放气概。
当然,还有一腔赤诚的壮志未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