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单位,西行三百余米,踅过小桥,至马颊河东侧,是熙来攘往的菜市场。
暮秋时节,霜降节气刚过,肃杀之气弥漫而来,草木枯槁,蛰虫咸俯,天地处处寂寥。此时,菜市场却人头攒动,人声鼎沸,顾客商贩讨价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热闹嘈杂的菜市场,有一物其貌不扬,大小不一,如驴粪蛋散落一地,却堪称绝品,常受老人们争向购之,此物便是霜打的茄子。霜打的茄子,蔫了!此谚语,虽寓颓废落魄之意,却饱含生命轮回枯荣哲理,常喻人受挫折打击后,无精打采,一蹶不振,戏谑调侃之余,亦有轻视睥睨意味。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霜打后的茄子,本已劫后重生,尚可残存一二,实属不易。单数量少之又少不说,个头亦不大,形态各异,犹如寒山枯石,或酱紫或黧黑,甚者有斑驳痕迹若枯藤朽木,似经历千般万般风霜侵蚀,一幅金石傲然风骨,卓然不群。
北中原的吾乡,有腌食蒜茄子的习俗,所用食材中,霜打后的茄子尤佳。记得儿时,祖父将几株茄子秧,孤零零留在田畦,待霜降过后,把蔫了吧唧的小茄子摘下,如获至宝般带回家。祖母把它们放进菜筐中,用水清洗干净,放进锅中蒸熟,接着放至阴凉处晾干,将入盐的蒜泥镶进茄子里,再一个个整齐放入陶瓷罐中,腌制一周便可实用。
旧时初冬,熬一锅黄糊涂,饭桌上放一小盘蒜茄子,加几点香油,霎时,蒜香气扑面而来,舌尖翻江倒海,口水喷涌而出,迫不及待拿起馒头,把蒜茄子放入口中,味蕾与之的碰撞,足可地动山摇,震魂慑魄。
气肃而降,露结为霜。多年后,离开故乡,才知晓霜降后,气温骤降,植物光合作用减弱,糖分及元素更易积累,随昼夜温差加大,水汽在茄子表面凝结成霜,形成保护膜,茄子未被冻伤,口感反而更佳,营养更加丰富。近些年,虽明悉茄子愈发美味的道理,而此时,吾辈人生已至不惑之年,如四季之深秋,霜打之茄子,茫茫然,进入生命之秋。而新冬将至,心怀从容向凄寒,与秋天相伴最后一程,至此远离花红柳绿,淡忘繁华嘈杂,迎来生命的成熟。
陆游在《素食》诗中写道,松桂软炊玉粒饭,醯酱目临银色茄。陆放翁不仅是南宋文学家,还精通烹饪之术,更崇尚素食之风,对茄子亦情有独钟。
茄子,原产亚洲热带,而今黄河两岸皆有种植,长城内外方可栽培,具有生育期长,采收期长,性喜温耐热,较耐高温等特性。因美味可口,药用价值高,作为寻常菜蔬,深受百姓喜爱。
古往今来,诸多文人墨客有诗词赞赏,无论柳宗元的“香饭舂菰米,珍蔬折五茄。方期饮甘露,更欲吸流霞”,或是杨万里的“歇处何妨更歇些,宿头未到日头斜。风烟绿水青山国,篱落紫茄黄豆家”,还是郑清之的“青紫皮肤类宰官,光圆头脑作僧看。如何缁俗偏同嗜,入口元来总一般”的诗词,角度不同,着笔各异,却道出各自心中茄子的滋味与喜爱。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每位心怀乡愁之人,都有一个固执的饮食习惯,有独特的偏食喜好,而这一切,都源自身体最初的记忆。故乡的茄子做法众多,有炒茄丝、熬切块、蒸茄包及炸茄夹等,上述做法,虽未有饭店精致花样,因在味蕾留有原始印记,每次食之,总有惊心动魄的留恋。也许,它们的味道,远超过食物本身激发的苦辣酸甜,这份对故乡的执迷,跨越时间与时空的纬度,成为一份沉重的眷恋。
前日上午,工作忙碌之余,接到父亲电话,说正在做炸茄夹,让我回家吃饭。挂断电话,内心泛起阵阵暖意,思绪被拉回到几年前,十几年前,甚至更遥远的时空,仿佛看到儿时父母做炸茄夹的情景。最遥远的记忆,是母亲先将面粉调成面糊,待相连两片茄片间放入肉馅后,涂上薄薄一层面糊,放入热油中,炸至金黄后,用筷子夹出,炸茄夹便大功告成。昔时,故乡食材稀缺,猪肉只能到十里以外的镇上购买,食油多是自家压制的花生油,对油的稀缺和猪肉的稀少,导致现在看似普通的炸茄夹,在当时可谓饕殄盛宴了。
中午回到家中,炸茄夹美味依旧,父爱依旧母爱依旧,秋风依旧时光依旧,父母的容颜却变了,老屋前的石榴树生死枯荣,秋日里瓜果蔬菜风霜尽染。站在庭院,一边吃着炸茄夹,一边望着凄楚秋色,苦寒的秋意慢慢爬上额头,在回望的刹那,几片枯叶从枝头飘零而下。
立夏栽茄子,立秋吃茄子。时至今日,食用茄子时令虽有偏差,但秋天主燥,茄子味甘性寒,入脾胃、大肠经,有清热活血化瘀、利尿消肿之功效,常常食之,可除去一身恼人秋燥,永葆平常之心。《本草纲目》记载,茄,可治寒热、五脏劳,治温疾。民间亦有用茄子疗疾的小偏方,如用茄子根煮水,清洗患处,可活血消肿,治疗冻疮。还以生茄子割口擦拭,加食茄子汤,可治夏日热痱、疮疖等疾患。
十月初一,夜幕四合,落日熔金,在瑟瑟秋风中,站在祖辈生活劳作的天地里遥望,一片随风摇曳的枯草旁,几棵茄子秧身姿挺拔,像极了在迎接严寒的战士,庄重威严之感让人敬畏。
堂哥见我看得出神,开口问道,还记得小时候咱们放学后,跑到家东菜园里偷摘茄子不?
我脑海突然浮现出一个被时光淹没很久的画面,我和堂哥背着书包跑到菜园里,来到一块菜畦边,望着一个个酱紫色的茄子,彼此会心一笑时,跳进茄子地里,用力摘下一个,在书包和衣服上擦擦,随即大口咀嚼起来……